在這條寂寞的江邊,總會坐著兩個身影。
那是一對年輕的男女。
他們默默地坐著,凝視著這緩緩流動的江面,聽著天高水遠處偶爾傳來的一兩聲鷗鳥的低鳴。無論風狂雨驟的夏天,還是雪花飄揚的冬天,他們似乎永遠坐在那裡,彷彿等待著什麼,又彷彿只是靜靜讓時光流去。
如果你走近他們,你會發現那真是一對相配的年輕人。
男孩英俊挺拔,女孩溫柔清秀。
也許你能發現,下雨時,男孩總是把傘撐在女孩的頭頂,寧可自己淋溼;颳風時,男孩會敞開自己的風衣把女孩緊緊裹在懷裡;下雪時,男孩會解下頸中的圍巾輕輕裹在女孩頭上,陪她一起仰望天際;晴天時,他會帶一把大提琴,坐在女孩身邊演奏她喜歡的樂曲。
也許你會感嘆,那是一個多麼幸福的女孩啊!但如果她微微轉身,如果你能與她對視,你便會發現她的眼神是如此空茫,彷彿靈魂早已離開這具軀體,世界萬物對她而言都是空洞。她沒有任何感受,無論你對她好,還是對她壞,對她殷殷期待,還是深深絕望,她始終只是空洞地望著你,眼睛裡卻沒有你。
然而,男孩一如既往地對待她,好得讓人心酸,讓人心痛。
有人說,那個男孩是個音樂天才,他本來前程似錦,馬上就要去美國一流的音樂學院留學。
有人說,那個女孩有著體面的家庭和可愛的個性,原本可以成為一個白雪公主。
然而某天,女孩患上了自閉症,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一切感知。而那個男孩,即刻辦理了休學,回到家鄉,陪伴著她,等待她在某一天甦醒。
這一天會是哪一天?晴天,陰天,雨天?一年中的某天?五年中的某天?還是幾十年後的某天?沒有人知道。但是誰都明白那個男孩的決心,沒有任何人能夠勸阻那個男孩放棄那個女孩。
也許,你已經知道他們的名字,安承凱和莫小米,這一對故事中的男女主角。
也許,你會和所有人一樣焦慮,小米她會醒來嗎?所有的愛情故事是不是都應該有一個完美的結局?
是的,某一天,她終於醒來了。在沉睡了整整一年之後,當有一天掛在她頸上的紫色水晶無意間被人拿起,陽光照射在這個切割精美的小小鍊墜上,紫色的光芒射入她的眼眸深處。彷彿黑暗的煉獄終於射進了光芒,心底最深沉的記憶被緩緩勾起。
“小米。”耳旁隱約有人輕聲呼喚。
“小米。”微睜開眼看到許多張面孔在眼前晃動。
她微張著嘴想要回應,喉頭卻乾澀緊繃得可怕,彷彿有一個世紀沒有說過話。
冰涼的手被溫熱的手掌緊緊握住,粗糙的指尖是那樣熟悉,曾經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相握。
她緩緩抬起眼,安承凱俊朗卻微現憔悴的臉龐出現在她眼前。
這是真的嗎?
她探出手指,輕輕觸碰,濃密的眉毛,如星般璀璨的眼神。
“你瘦了。”她緩緩吐出一句話。然後靜靜地閉上眼。
安承凱蹲下身,平靜地將覆在小米身上的毛毯蓋好,但他那隻握住輪椅扶把的手卻已經泛白。
一滴淚輕輕掉落在白色的羊毛織物上,形成一個渾圓的陰影。
那是他送給她最珍貴的禮物。
小米終於從深沉的夢中醒來,然而一切卻因此才剛剛開始。
坐落在這座花園城市最中心地帶的某戲劇學院是全國最負盛名最具影響力的高等藝術院校之一,今年正是它建校六十週年校慶。多年來這所院校培養出大批優秀的編劇、導演和演員,他們在全國甚至全世界取得了極高的成就。今年的校慶活動,學校比以往撥出更多的經費,力爭把它辦成有史以來最輝煌最規模空前的一屆校慶。據說全國一流的藝術家們都將應邀參加。不但如此,就連當地政府的高級官員也會到場祝賀。於是,這次校慶活動最重要也最引人注目的壓軸演出劇目,便成了人們最關心的話題。今年的壓軸劇據說是由該校一個二年級新生自編自導的話劇。把這麼重要的演出交給這麼稚嫩的一個新手,這在戲劇學院的歷史上還從來沒有過。
人們一定會問,這個學生究竟有什麼了不起,能夠得到如此殊榮。其實說到底,是因為她得到了當今國內話劇界最年輕的天才編劇、戲劇學院最年輕的教授,同時也是紐約某藝術大學客座教授、素有鬼才之稱的歐陽藍羽的大力推薦。
沒有人知道那將是一出怎樣的話劇,甚至連所有參與演出的人員也只清楚他們所負責或表演的那一部分內容。至於完整的劇情和具體的表演形式,只有編劇兼導演本人知道。這種舞臺表演方式立刻成為一個話題,吸引了所有人包括媒體的強烈關注。演出三天的所有話劇票一售而空。報紙、電臺和網絡的熱門話題都圍繞著這出話劇進行。
此刻,在戲劇學院一個密閉的排練空間內,兩個身影靠在高高的道具箱旁。
“你真的決定這樣做?”黑暗的角落中,一個低沉的男聲輕輕發問。
“我準備了整整兩年,終於走到這一步,我無法放棄。”輕柔但堅決的女聲回答。
“如果我希望你放棄呢?”
“我不會。”
“即使我把你從那個世界拉回來,即使我願意為你付出全部,你還是不能放棄,對嗎?”
沉默。
位於牆角的電燈開關被按亮,一盞追光燈打在席地而坐的兩人身上,安承凱緊緊抿著嘴神情嚴肅,而莫小米同樣是一副倔強的面容。
“我永遠無法忘記那段日子。”安承凱突然嘆了口氣,“你知道你每天坐在窗口,呆呆地看著窗外,像一個沒有生命的木偶。無論我對你說什麼、做什麼,你都毫無反應。那個時候我告訴自己,只要能讓你回到我們這個世界,只要能讓你結束這種自閉的夢魘,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嘴角輕輕抽動,似乎有一絲觸動。
“於是有一天,你真的醒了,就像做了一場夢,你不知道我當時是怎樣的狂喜。但是你還是忘了,你忘記了我們之間的一切,只記得復仇。你雖然走出了自閉,卻沒有走出心魔。”
小米沒有說話,過去的點點滴滴她從未忘記,安承凱為她付出的一切時常讓她心痛。多少次她想就這樣讓過去煙消雲散,她只要享受眼前的幸福。但是她不能夠,晗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始終刺痛著她的心,她決不能放過那個人,那是她對晗雪的承諾。
“只有替晗雪做完這件事,我才能成為真正的那個我。”
“那之後呢,你還會快樂嗎?還會笑,還會期待,還會信任嗎?”安承凱淡淡地問,“你的人生還會擁有平靜嗎?你有沒有想過這是命運,而我們沒有任何權利去做別人的審判官。”
小米沉默著,黑暗的空間裡傳來幽長的嘆息。
“回不去了,不管我多想回頭,但我必須走下去。”
“即使這樣做會毀掉你自己,你也不在乎?”
“我早已不是原來的我了。”
兩人之間是窒悶的沉默。良久,安承凱站起身走到門口。
“我從沒後悔過什麼事情,哪怕為了你休學一年,失去了最好的機會。但是我現在卻深深地後悔,因為你變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如果你執意這樣做,那我們就分手吧,把我對你曾經的付出當做是一個笑話。”
“隨便你。”小米冷冷地說道。
片刻靜默,沉重的大門被打開,陽光從敞開的大門中照射進來,刺痛了小米的眼睛。她用手擋住了雙眼,然而仍能看到安承凱站在黑暗與陽光交接處的身影,光芒從他背後穿越而出,像天使的翅膀。小米知道他是拯救她的天使,只要她伸出手,自己就可以脫離黑暗。然而她只是一動不動,直到安承凱離去,門重新合上,一切再度漆黑一片。
莫小米靜靜地坐在黑暗中,曾經她是那麼喜歡陽光,喜歡它暖暖地照在身上,覺得世界上從不會有絕望。然而現在,她卻習慣了黑暗,在黑暗中思考,在黑暗中生活。她和安承凱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無論他願意放棄多少,她永遠也追不上他的腳步。他註定在陽光下翱翔,而她註定在黑暗中匍匐。
可以容納千人的劇場,水洩不通。演出終於開始了。
候場的演員們一個個摩拳擦掌,即便是表演系的畢業大戲都沒有這麼大的陣容。一個由二年級的學生自編、自導、自演、自發組織演出的劇目,能夠得到這麼多人的支持和關注,難怪臺前幕後所有參與的人員會激動成這個樣子。
“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小米拿出導演的架勢,為身後的人打氣,也一再提醒自己。
既然走到這一步,就必須走下去。
強烈的燈光,使小米看不清楚臺下的一切,然而小米清楚地知道“獵物”正坐在臺下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帶著閒適的微笑饒有興趣地看著舞臺上演繹的一切。
他曾經與晗雪在一次冬令營上相遇,並鼓勵她追求自己的理想。他一度是晗雪的偶像,最敬愛的年輕師長,深深愛戀的白馬王子,最終卻成了終結晗雪生命的劊子手。
開場的鈴聲響起,為了復仇所執導的一切終於拉開序幕。
《門背後的天堂》是一出關於愛與背叛、承諾與欺騙、尋找與復仇的話劇。
戲的開場,講述了兩個女孩的相識。而與此同時,在另一個時空中,兩個女孩的母親同時愛上了一個男人,她們最終都沒有得到這個男人。女孩之間的友誼,交替著兩個母親之間的戰爭。最終,一位母親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女兒的生命,卻同時也註定她一生的不幸。
如潮的掌聲在第一幕結束時響起。小米偷偷揭開幕布,歐陽藍羽坐在居中的位置,他太太帶著溫柔的笑意坐在一旁。顯然,年輕的歐陽教授對第一幕的演出非常滿意。
戲的第二幕,講述了兩個女孩的成長過程。妹妹與一位音樂天才相愛,姐姐則遇到了一個始終未出場的神秘人物。最終,妹妹為了天才男孩的未來放棄了承諾,而姐姐付出全部的愛情得到的卻是背叛。最終,姐姐因宮外孕死在手術檯上,妹妹為此陷入了自閉,整整一年就像一株植物一樣地活著。
第二幕的結束小米用了莫扎特的《安魂曲》。幕布拉上之後,整個劇場沉默良久。而此時的歐陽藍羽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連一旁的院長和他說話時,他都顯得有些茫然。
戲的最後一幕,妹妹終於在某一天清醒,她發誓要為姐姐報仇。她翻遍了她生前的日記,走遍了她死前去過的地方,所有蛛絲馬跡都指向一個成功的男人。他有著輝煌的事業,有著完滿的家庭,有著良好的聲譽。姐姐的存在只是他人生中的一個小遊戲,無數個小遊戲中的一個。他甚至早已忘記了她的面容,每一個年輕女孩都是那麼鮮活而美麗,她和她又有什麼區別?他堅信以他的實力,以他的社會地位,沒有什麼是可以撼動他的。
這時扮演妹妹的演員打扮成復仇女神的樣子走到舞臺中央,身後是血紅的一片燈光。整個劇場充滿了年輕女孩臨死前痛苦掙扎的喊聲。
幕後無數個聲音在問:他是誰?
妹妹指著臺下:他就在你們中間!
燈光驟暗。
這時整個劇場陷入了一片奇怪的沉默,隨後人們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開始竊竊私語。這時舞臺深處突然傳來小米的聲音:“你願意為她的死負責嗎?”
所有的演員都重複著這句話:“你願意為她的死負責嗎?”
一束追光從舞臺上方打下,正對著觀眾席第一排最中央的位置,歐陽藍羽被一片眩暈的白光籠罩著。整個劇場裡的人都看著他,最遲鈍的觀眾也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一切。
歐陽藍羽緩緩站起身,朝門口走去,曾經意氣風發的清朗身影顯得異常孤獨蒼老。
小米突然從臺上衝了下去,攔在他面前。
“歐陽教授,你沒有什麼可說的嗎?對那個女孩?”這麼多年,小米只是在等一句話,替晗雪等那個電話裡的男人應該說的一句話。
歐陽藍羽深深地凝視著她,彷彿從她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
“我早該想到,你們之間應該有什麼關係,你和她是那樣相像,我常常會從你身上看到她的影子。那個女孩,我從未忘記。她過世的時候我正在國外,很悲傷卻無能為力。我不是一個好人,也不是一個誠實的人,但在和她一起的日子裡,我是真的喜歡她。也許今天的一切是我的報應,我卻並不後悔遇到她。”
歐陽藍羽沒有再說什麼,他轉過身沒有再看任何人,慢慢朝劇場大門走去。整個劇場死一般寂靜,歐陽藍羽的腳步聲是如此清晰……
演出後的一週,一下子爆出了許多關於歐陽藍羽的醜聞。曾經的天之驕子成了報紙版面人人聲討的衣冠禽獸。
聽說,他被學校除名。
聽說,他那溫柔可人出身名門的妻子與他離了婚。
聽說,他惟一的孩子被送到了國外從此與他斷絕了聯繫。
聽說,很多朋友不再和他往來。
聽說,他在某天清晨走上了高架橋,縱身跳下……
三年以後。
在法國和瑞士邊境上的一個風光旖旎的小鎮安錫,住著一個美麗的東方女孩。人們僅知道她是一個年輕的插圖畫家,為一些童書繪畫插圖。女孩曾有很好的機會離開小鎮去巴黎或者里昂發展,然而她卻只願意留在這裡。
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因為她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女孩。人們看到的,是她恬靜的微笑和與世無爭的恬淡氣質。
偶爾一個黃昏,漫步在安錫街頭,她看到了一則商業海報,附近的城市將要舉行一場古典專場演奏。海報上一個東方男子氣宇軒昂地站在大提琴旁微笑。她知道這個男子被譽為這個時代最有潛質的大提琴家,就像她曾經期待的那樣。他終於在雲端上自由翱翔,而站在凡間的她與他的距離越來越遙遠。
視線停留在海邊背景處的紅色身影上,據說這位女鋼琴家是安承凱的女友,據說他們即將結婚,這已成為樂壇的一則佳話。
手指輕輕觸摸海報上那男子輕撫大提琴的修長雙手,記憶中溫暖而略帶粗糙的手掌彷彿再一次熨燙她的心。
然而她知道,永遠不能夠再相握了,就像她過去的童年、她最美好的青春一樣,走過了就不能夠回首……
轉過身,面對安錫湖上空那彷彿燃燒的火焰般的晚霞,狂風舞動著她長長的黑髮,她隱約記起曾經和最好的朋友迎著夕陽走在放學路上的遙遠的青蔥歲月……
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