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魂落魄地從牛市長家裡出來,摸一摸口袋,大概還剩下不到一百塊錢。這時候,我的內心深處忽然湧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情,一發不可收拾地萌生出回家的強烈衝動。人在最無助的時候,想到的第一個人總會是自己的母親。
母親住在大哥家裡。大哥這幾年在A城頗發了幾筆,請了三四個人做事,生意還忙不過來。父母親雖然六十好幾了,還是被接到他家或者做飯或者帶小孩,反正資源不能浪費。當晚已經沒有了到A城的火車。但我在Y城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強烈渴望回到親人的身邊,哪怕是給我再多的批評或者白眼。我連夜乘坐大巴奔赴A城。
去年放寒假時,我曾經去過大哥家的,那時候因為有牛市長的承諾在前,所以我分外的趾高氣揚。如今故地重遊,雖然只有兩個月光景,卻好像闊別了許多年。
我到大哥樓下時,已經是凌晨一點,想起自己如今的落魄,竟沒能鼓起勇氣把門叫開。我用身上最後的二十塊錢,找了一個路邊的小旅館打發了一夜。
天明,我疲憊地來到大哥家。大哥大嫂面無表情地迎接我的歸來。父親打量了我許久,半天擠出一句“回來了就好”,眼裡掩飾不住的失望。母親黯然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光亮,一句話也沒有說,不一會兒就從廚房裡端出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米粉加荷包蛋。母親是最瞭解我的了。
我狼吞虎嚥把米粉和湯喝得一點不剩,然後衝了個涼,關上房門睡上一覺再說。這時候才真正體會到“回家的感覺真好”的全部底蘊。
一覺起來,已經是晚飯時分。母親做了許多我愛吃的,不停地給我夾菜。當我歷盡艱難闖蕩回來,終於知道這世界上永遠有一個人不會嫌棄自己,這個人就是母親。
父親問我有什麼打算,我說哪有什麼打算,牛市長說過一陣子當上了書記就馬上給我解決。父親說那還要等多久,我說不知道。父親說那你不能在家乾等啊,還是先找點什麼事做做吧,等那邊有消息了再過去。
我正待說話,一直沉默不語的母親開始衝父親發話了:“你這麼急趕他去做事幹什麼,人家孩子的工作都是父親解決的,你看你什麼德行,你就沒有半點辦法嗎,難道還要他自己去找事做?”
母親衝父親吼完,轉過頭來對我說:“一一,你不要聽他的,你先在這裡住著,看看電視看看書什麼的,媽這把老骨頭還硬朗,還養得起你!”
父親把筷子朝桌上重重地一砸,飯也不吃了,甩門而去,出門時丟給母親一句話:“這孩子都是你給慣壞的!”
母親想要衝出去跟父親理論,被我一把拖住。母親看了我一眼,終於重新坐到了餐桌前,不過好像什麼都沒有吃進去。
我度日如年,在大哥家裡等待著牛市長升遷的好消息。我一天又一天地蹉跎著自己的青春,睡覺、上網、看電視,如此反覆。除了這些,我已不能再做什麼。
我就這樣在大哥家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個月的樣子。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我突然從電視裡看到牛市長被雙規的報道。鏡頭裡的牛市長表情無辜又茫然,絲毫沒有了牌桌上、飯局中或者歌廳包廂裡的神采飛揚意氣風發。這一時刻對我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我手中的筷子一不小心跌落在地,希望的肥皂泡就這樣無情破滅了。
捷徑眼見是走不通了,一切還得自己從頭再來。我還沒有拿到畢業證和學位證,甚至連什麼大學的推薦書都沒有去弄,身份證也沒有,拿什麼去找工作呢?總不能和那些民工一樣去搬石頭吧?
畢業證暫時是拿不回的了,我左思右想,還是先弄了一身份證。我的戶口現在還在什麼大學,身份證上顯示我的住址是什麼大學。反正離全國統一拿畢業證的那一天還有幾個月,我帶上身份證這寶貝,至少沒有人會懷疑我什麼大學天之驕子的身份。至於幾個月後,我會是什麼樣子,暫且不去管它,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說不定我能在這兩個月裡充分展示我的才華,到時候用人單位不檢驗我的學歷呢?對,就這樣幹,反正也沒有別的好辦法了。
一週以後,我把剛辦好的身份證複印了一份在我的求職簡歷上。我給我的簡歷取了一個別出心裁的名字:放棄我是你的錯!
名稱:張一一,一個愚蠢的符號
屬性:如果有來生,一定變女人
芳齡:再過五十年,就七十多嘍
長度:身長五尺三寸,雙手過膝
嗜好:六絃琴、黑白子、圓溜溜
長處:除了會碼字,還是會碼字
自勉:踏踏實實做事,老老實實做人,紮紮實實做愛
意向:除了用身體來傳播文化的任何高薪職業
以上是我自薦資料的首頁,當然後面的幾頁還附了一些我在大學期間發表過的一些文章。我從來沒有拿過獎學金,也沒有被評為“三好學生”、“優秀團員”什麼的,那些東東自然是沒有的,即使是有,我也不屑拿出來。
這個星期六,陽光明媚。大清早起,我把頭髮梳了又梳,對著鏡子照了又照,覺得自己人模狗樣了。我第一次去了A城最大的人才市場。
我在什麼大學裡學的是文秘專業,文秘專業在這個人才市場裡還真是淒涼。幾百家招聘單位當中,就三家要文秘。更為可氣的是,文秘的後面都不約而同打了個小括號,限定條件大約都是“女,未婚,形象氣質好,身高1米65以上,可出差,能喝酒”。
我在偌大的摩肩接踵的人才市場裡來回穿梭,忙乎了半天,還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花了十塊錢進場,總不能空手而回吧,總算看到一傢什麼公司招聘應屆畢業的實習生,底薪400塊左右。我病急亂投醫,把自己的簡歷隨便往那裡一擱,然後就打道回府了。
回到大哥家裡,母親問我感覺怎麼樣,我說好極了,過兩天就會通知我去上班,你兒子我現在可是搶手貨呢。母親欣慰地跑到廚房裡忙活去了,我的心裡空蕩蕩的。我連那份400塊的實習生的工作,其實都沒有半點把握。一兩個月廣東之旅的狼狽經歷,已經把我的自信心打擊得一敗塗地,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前途是什麼,未來是什麼,只有聽天由命了。
星期天的上午,睡眼惺忪的我正臥龍先生諸葛孔明般高臥被中大做春夢,忽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好像是母親在嘀咕著什麼。
我一開始以為是母親不識時務叫我吃早餐。昨晚不是就告訴她不要叫醒我嗎,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比早上睡懶覺更幸福的事情呢?北大那個英年早逝的梁遇春教授不是寫過一篇“春朝一刻值千金”的文章嗎,他歷數早上睡懶覺的諸多好處,簡直是我不折不扣的知音。如果他不是先我而去了,還真有和他大飲三百杯的意思。
我磨磨蹭蹭極不耐煩地開門一看,母親無比興奮地站在門口,告訴我一個什麼公司來電話了,說看了我的資料很感興趣,叫我下午三點去他們公司面試,面試的具體地點是東方大廈的1101室。說完,母親給了我一個紙條,紙條上記著那家公司的電話。
雖然知道只是那份能拿400塊錢薪水的工作,但我還是有種莫名的興奮,總算大有希望把自己給嫁出去了。那會兒我正納悶著自己莫非是一人老珠黃的老處女了,要不怎麼會沒有一家識英雄於草莽的用人單位破格錄用我呢?
下午兩點半的時候,我來到了東方大廈。為了顯得自己很有時間觀念,我故意在樓下磨蹭了二十多分鐘,兩點五十八分的時候,我擠進電梯。
我到達1101室的時候,看到的是大門緊閉。我很有禮貌地輕輕敲了幾下門,無人應答。我又增加了幾分力量,還是沒有響應。我想老總們接見下屬時擺擺譜也是應該的,就像女生約會時總喜歡遲到一樣。
公司大門一側的地上立著一塊很大的鏡子,我走到鏡子前端詳自己,發現自己還是蠻帥氣的。顧鏡自憐的時候,驀地發現左鬢已爬上幾根白髮。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好像觸動了心靈深處的某一根弦,生命的意義突然清晰起來。我想我是應該抓緊時間做點什麼事情了。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我可不能把青春虛擲把歲月蹉跎。
我對著鏡子,忙乎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恨恨地把頭上的三根白髮連根拔掉。我完成這一光榮而艱鉅的任務後,還是沒有等到有人來開門。我又好脾氣地打開走廊上的窗戶,看路上的過往匆匆。
我頓時想起了一個典故。乾隆皇帝下江南時,看到一片富貴繁華景象,龍顏大悅,不勝驕矜地問身後亦步亦趨的紀曉嵐:
“愛卿,路上熙來攘往者為何?”
“無非‘名利’兩字耳!”紀曉嵐答道。
好個紀曉嵐,真是一針見血。我讚歎完紀曉嵐後,無事可做了。樓道里冷冷清清,除了傻乎乎的我之外,居然連個追名逐利的人都沒有。我感慨良多。
我耐著性子又等了十多分鐘之後,眼見那個什麼公司的大門還是無人問津,只好拿起中午母親給我買的新手機撥通了那個什麼公司的電話:
“您好,我是來面試的張一一。你們公司什麼時候上班啊,我可在門外等了好久了!”
“你直接進來就是啊!”
“大門都給關了,敲門又沒有人開門,我怎麼進來?”我沒好氣地說。
“怎麼會呢,你是在1101的外面嗎?”
“是啊,清清楚楚寫著‘1101’呢!門外還有一面很大的鏡子!”
“鏡子?哦,你一定是走錯門了,東方大廈和富麗華大廈是連在一起的,你一定是走到富麗華的1101去了。你下電梯,轉出來,從東方大廈的大廳坐電梯上來!這麼大的人,連個地方都找錯,還能辦成什麼事情!”電話無情地掛斷了。
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後,我頓時感覺到自己臉上的燥熱,想不到自己還真是沒用,第一次正兒八經的應聘就鬧出這麼大的笑話,自己還真得檢討檢討了。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輾轉到了另一個1101,在走廊上看到了昨天在人才市場招聘的那女的,知道這回沒有走錯了,我放心地敲門進去。
一個嬌滴滴的小美女通報了總經理之後,把我請進了總經理辦公室。總經理戴金邊眼鏡,非常的斯文,看上去不到四十的樣子,卻已是滿頭的白髮。煙癮特大,和我說話的一會兒工夫,菸灰缸裡就多了四個菸屁股。
我從他的口裡知道他叫葉繁中,是這家公司的總經理,公司的名字就叫做“葉繁中營銷策劃有限公司”。我懷著無比景仰的心情,小心謹慎地詢問他是不是那個富有傳奇色彩的葉繁中,他微笑著點了點頭。這讓我興奮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要知道葉繁中的名字在A城可是如雷貫耳,他擁有五個著名旅遊景點五十年的經營權,曾經策劃過幾個被全球數千家媒體報道的經典案例,他所經營的旅遊景點門票收入及附加值連年翻番,他的別墅上停著花一千八百萬從法國買來的私人飛機……葉繁中的名字在A城簡直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媒體評論中國最會炒作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沒事找抽的“炒作大王”鄧建國,另一個便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葉繁中。
葉總告訴我A城雖然有800多家廣告公司,但是策劃力非常之弱,本土200萬以上的大單大多被上海、深圳以及北京的一些4A級廣告公司接去了,他感到非常痛心。經過一年的醞釀,這次他出資6000萬,註冊了這家公司,整合了A城廣告界策劃、諮詢、設計、影視、活動等方面第一流的人才,組成了A城首屈一指的廣告公司,希望能做大做強,在不久的將來和國內外那些知名的廣告公司一較短長。這不,他剛剛憑藉個人魅力接了A城一數一數二的重工業製造企業一筆500萬的大單,但還缺人手,正在四處招兵買馬。他接著說看了我的自薦材料和我發表的一些文章,覺得我比較有創意,文字功夫也挺紮實,天生一塊做廣告人的料,如果能耐心地跟他幾年,假以時日,一定能在廣告領域幹出一番大大的成就。
我們神聊了約莫有半個小時,除了這些之外,他對我獲圍棋業餘三段以及什麼大學蟬聯四屆象棋冠軍的經歷很感興趣,因為他自己就是一棋迷。我當然還知道,他曾經把中國和韓國的兩大國手,請到他的旅遊景點,下了全世界最昂貴的一局棋的事情。總之,我們雖然是初次謀面卻是相見恨晚,頗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彷彿是久違多年的老朋友一般。那種感覺真的很美妙。
如果不是等待面試的人越來越多的話,我想我們會聊得更長一些。我起身的時候,心裡嘀咕跟他說這麼多幹什麼啊,錄不錄用我以及我的薪水待遇到底是多少好像他還沒有和我說明白啊。這時候葉總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微笑著對我說,明天早上九點你就來上班吧,你的實習薪水可能會還高一點,具體視你的能力而定。我說好,我會讓你看到我的能力的。其實說這話的那會兒我心裡直犯嘀咕,當時我可對廣告一點概念都沒有,只知道電視裡播完新聞之後的那些什麼“腦白金”啦叫做廣告。但是顧不得那麼多了,先混上一個月再說吧,反正在家閒著也是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