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拉娘時,從崖上滑下去,被岩石劃的。”顧天次淡淡地道。手指用力捏住他手臂上的穴道。
一陣陣疼痛令許言儒漸漸回覆心智,方才若不是顧天次眼疾手快扶住他,他恐怕早就一頭栽在石桌角上頭破血流了。
“還好吧?”顧天次問,看他恢復常態,才鬆開手。
許言儒卻伸手拉住他的手,那手是溫暖有力的,與二十年前的感覺一樣。“大哥,”他熱切地看著他:“大哥,我叫你許多聲,你為什麼不答應?”
顧天次低頭看著他,幾次欲言又止。
“大哥……”許言儒熱淚盈眶:“是什麼讓你不家不歸,有親不認?”
顧天次攥緊他的手,冷冷地道:“我也在等一個答案,而且已經等了二十年了。可是他一直都沒出現。所以你不該問我,而該去問他!”
“他是誰?”許言儒迷惑地問。
“你爹!”顧天次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許寂!”
“我爹?!”許言儒驚愕失聲。大哥不會是一時氣話吧?他怎麼連爹都不認了?還是他有什麼誤會了爹?
“大哥,你還不知道吧?這些年,爹一直都在四處打探你的下落。他真的很掛念你和娘。”
“真的?”顧天次壓根就不信。
“當然是真的。這麼些年,別人都認為你和娘不在了,只有爹一人不相信。”
“他是不敢相信吧!”
許言儒看著他覆上一層冰霜的臉,明白當年的事讓他耿耿於懷。看來這件事真該找爹好好問問才是,於是不再繞在這個問題上:“孃的墳在哪兒?我想去看看。這麼多年了,我這個不肖兒都未能親自為她上柱香,她一定生我的氣了。”
“改天吧。”
“不!現在就去。”許言儒固執地道。他們是兄弟,都繼承了孃的執著。
顧天次什麼也沒說,帶他出了小院,出門前隨手拿了件披風,道:“披上吧!山上夜裡風大。”
許言儒默然地接過來。這個比他大半個時辰的大哥,從小就很照顧他。相隔二十年,這份關心仍是那麼自然而然,順理成章。
一座孤墳就座落在空寂的山谷中,孤獨得只有石頭相伴,連那塊石碑都感到寂寞。
“為什麼把娘葬在這裡?”許言儒不明白,八方寨有的是山青水秀的好地方,大哥為什麼要讓娘睡在這裡?
“只因這是娘葬身之處。”顧天次添了幾片紙錢在火中。
許言儒被他不以為然的語氣激怒了,扯住他的衣領,怒斥:“你就讓娘自己一個人在這裡,沒有樹,沒有花,連棵草也沒有,除了石頭就是石頭,你天天看著孤墳,你不難過嗎?”
“難過?”顧天次撥開他的手,冷笑道:“我難過的時候,你知道嗎?為了找回娘,我從百尺高的懸崖上跳下來,摔得渾身是血,卻仍滾著爬著找娘時,你知道嗎?雙手十指幾乎凍下來,卻還不停地扒著雪時,你知道嗎?我全身凍僵,差點死在這裡,若不是碰巧義父救了我,你還能看到這座孤墳嗎?我整整臥床半年,才能勉強走路,雙腳一沾地就跑來這裡找。可是當我發現一具被狼啃剩的骨骸邊有孃的衣衫和玉佩時,你知道我的痛苦嗎……”說到這裡,喉嚨哽咽,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許言儒心如刀絞。
顧天次難以平復內心的潮緒,揮拳狠狠打在石碑上。堅硬的石碑被捶裂一條縫,同時鮮血也濺出來,染紅了石碑。
“大哥!”許言儒忙拉過他的手,撕下衣襟為他紮起來。
下弦月從山脊後面爬上來,在山谷中灑下一片銀白。兩個人坐在墳前撒著紙錢。
“我想明日就下山。”許言儒先開口。
“你還想考個狀元,做個忠君愛民的青天大老爺?”顧天次不以為然地道。
“正是。”倘若之前這決心動搖過,那從今日起,就不會再改變。
“官場險惡,你何必去做權欲爭鬥的犧牲品?”
“為官也未必盡是壞事,至少在職一日,便可有一日拯民於水火。”
“官場的黑暗,你似乎想得過於簡單了。以你的個性,只怕不等精忠報國,就被人陷害,落個身敗名裂了。”
“我有信心……”
“哼!有信心怎樣?你不會阿諛奉承、攀附權貴;不會勾心鬥角、結黨營私,勢必會成為他人攀附權貴的階梯,結黨營私之徒的絆腳石。縱然能有一時的風光,最終還是慘淡收場。”
“不錯。大哥你說得一點不錯。官場是既險惡又昏暗,可正因為如此,才更需慷慨之士挺身而出。否則,所有有才能之人都避世不出,那官場豈不是更邪惡昏暗了麼?象大哥你,雖然你做得是劫富濟貧、福潤蒼生的事,可你也是佔山為王,與朝廷對抗,早已招來朝廷的仇視,總有一天,他們會派兵攻打八方寨。那大哥你是不是會因此而懸崖勒馬呢?”
顧天次點點頭,道:“人各有志,我只是提醒你:千萬珍重。但是你明天還不能下山。”
“為什麼?”
“因為我估計,明天他就會到。”顧天次看向墓碑:“這件事拖了二十年,也該有個了結了。他不給娘個解釋,也該為她做點什麼。”
“你說爹他會來?”
“如果他有心,他早該來此看看。我當年刻意立塊碑就為此。他若來,就該明白很多事。可是整整二十年,他一次也沒來過。既然他不來,那我就請他來。他如果還有一丁點的夫妻之情,就該為娘添點什麼。”
原來大哥將娘葬在這裡是有原因的。許言儒這才明白。
“大哥,已經三天了。三哥一點消息也沒有,會不會出什麼事?”上官晚擔憂地道。自從三日前,大哥派三哥跟隨龍門鏢局上京,侍機行動之後,他心裡總是有些不太踏實。
上官鍾是他孿生兄長,他太瞭解他了。他這個人外冷內熱,做事急躁。雖然經過十年的磨練已經改了大半,可是一遇到悠關自身的事,還是不夠冷靜。這次的差事,大哥本不打算讓他去,但他一再堅持,大哥才派五弟和他同行。
“我已吩咐東方寨如雙、如龍兄弟兩個密切注視京城那邊的動靜,隨時策應。如果三弟不任性胡為,該不會出大問題。”顧天次胸有成竹地道。
就怕三哥他衝動行事。上官晚暗自道,又不敢多說。大哥昨晚同那個書生弟弟在山上坐了一夜,一早又召他們來書房議事,連眨眼的工夫都沒有。
山下傳來消息:朝廷派平定大將軍談紀率精兵五萬為中軍,禁衛軍統領項天齊帶三千禁衛軍、山西府也撥出兩千人馬由參將丁雄帶領,三路圍攻八方寨。這次大動干戈似乎是想要一舉殲滅他們。
大哥召集他們就是為了商討對策。所以此時此刻,京城那邊的動向反而已不是最重要的。
上官晚雖然憂慮擔心,卻又不願多說,以添大哥的負擔。
顧天次從地形圖中抬起眼看著他,道:“你放心。臨行前,我囑咐三弟凡事除非迫不得已,不要輕舉妄動。此事牽扯到盧承恩那老賊,他又是你們不共戴天的仇人,三弟雖一心報仇,其中利害他更是清楚明白。我想他不會草率行事,何況還有五弟。”
“五弟他性情耿直,粗枝大葉,我怕他會沉不住氣,連帶三哥也急躁起來。”這才是上官晚擔心的:“當日,我真該同三哥一齊去。”
“你不能去。你們兩人若是同時出現在京城,一定會引起那老賊的懷疑。而我之所以派五弟同去,是希望借他提醒三弟,時時保持冷靜。如果他真出了問題,那隻能說他這十年的磨練白費了。”顧天次看看上官晚黯然的神色,又道:“別擔心。即使出了事,我也不會讓他們有事的。”
“四弟,”趙潛道:“你還信不過大哥?”
“不是。”上官晚騷騷頭皮道:“我只是覺得防患於未然比亡羊補牢要好。”
“四弟,你可錯了。其實有時亡羊補牢也是一個絕好的辦法。”趙潛笑得高深莫測。
“瞎掰!”上官晚不敢苟同:“既然這牢遲早要補,為何非要等到羊亡了之後呢?”
“哎,這叫做捨不得羊,套不住狼。”
“請君入甕!”上官晚雙眼發亮,驚喜地道:“妙計!妙計!二哥,真有你的,居然想得出這種好辦法。”
“這可不是我想出來的,不敢居功。”趙潛朝顧天次甩甩下巴。
上官晚當然不會再覺得驚訝,因為大哥的智略總是出人意表,讓他們這班做兄弟的無處去猜。
“噢,對了。”他忽又想起一件事,忙道:“今天一大早,西方寨有人來報,說龍門鏢局被人在一夜之間燒為焦土。”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顧天次蹙眉。
“就在昨晚。昨天傍晚時分,有一群人闖入龍門鏢局,殺人搶劫,直殺得天昏地暗。後來又縱火滅跡。曉丹帶人趕到時,已經遲了。”
“那人呢?”
“盡遭殺害。不過萬幸的是,他們在途中碰到嶽總鏢頭的女兒,胡仁沭的夫人。曉白就先帶她回山寨了。”
“聽說,那胡夫人早已身懷六甲,她能逃出來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趙潛說。
“可是,胡夫人驚嚇悲憤過度,胎兒早產,而她血崩而死。嬰兒不足月出世,穩婆說很難長得大。”上官晚聲音苦澀地道。
顧天次雖然沒有任何表情,但臉色冷得讓人不敢逼視:“叫蘇氏兄弟好好照看孩子,他是嶽胡兩家唯一的傳人,不惜一切也要保住他。還有,讓他們去查查看,究竟是誰幹的。一定要揪出幕後主使之人!”
“好!”
這時有小嘍羅在門外稟報:“啟稟大寨主,山下有人求見。”
“什麼人?”
“他自稱姓許名寂,接到大當家的書信,前來拜會。”
“他終於來了!”顧天次冷冷地道:“除了他,還帶了什麼人?“
“除了上次那個小書童之外,還帶了兩個家丁抬了口箱子。“
“把他們帶到神鷹堂。”
“是。”小嘍羅下去了。
“四弟,”顧天次叫上官晚:“你到後面帶許公子出來。記住不要太快。二弟,”再叫趙潛:“你先過去,把所有弟兄遣出神鷹堂外,我隨後就到。”
兩人點點頭出去,顧天次久久未動。這一天,他等很久了。
趙潛和上官晚走出書房時,心裡不約而同地在想:今日只怕會有一場好戲要開場了。雖然他們四個都很敬重大哥,這麼多年一直都是大哥在照顧栽培他們幾人,但對大哥的過往,他們卻絲毫不知。
他們不是親兄弟,卻勝似手足。他們四人的喜怒哀樂、憂愁愛憎,大哥瞭如指掌,而他也從不揹他們任何事——只除了他的身世來歷。
他們只知大哥的先寨主的義子,有一段不堪的往事,如此而已。直到幾天前,書生許言儒的出現,他們才有些許眉目。那麼今日,必定是真相大白之日了。他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