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飛,天寒地凍,又是一個嚴寒酷冬。似乎每年的冬天都是如此,從未改變過。變的只有人事,往事如煙,人世如潮,過往一片空朦虛幻。
寒風夾著雪花在山谷間長嘯,聽上去象野狼的哀嚎、孤鬼的悲泣。風中還卷著一片片裱黃的冥紙,旋轉著、飛揚著,上下翻飛久久不肯落下,直到飛得無影無蹤,好似真的被孤魂野鬼收去了。
懸崖邊上站了一位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一身麻衣縞素,正把手中一疊紙錢慢慢地撒下懸崖,卻被山澗裡的風推上天,飄飄蕩蕩地飛遠了。少年的一頭散發也被吹亂了,遮著臉、蓋著眼,在風中掙扎著,似乎它們也想隨風而去,卻擺脫不了牽絆。單薄的衣裳在風中驚慌地搖擺,彷彿懼怕狂風的肆虐。
“十年……”少年雙眼呆愣地望著積雪下的深谷,喃喃低語:“十年生死兩茫茫……娘啊!你可過得好麼?這十年來,我年年今日到此來祭奠你,也在等他來……娘,你告訴我,我還能再等十年嗎?”亂髮下的雙眼滾動了幾滴淚珠,但終究還是沒能滴下來。一陣風撩開他左邊的發,露出一道鮮紅的疤痕,從眉梢拖到嘴角,就象一面鏡子上的一道裂痕,十分醒目,也留下了一道遺憾——那貌比潘安的一張臉啊!
一陣馬蹄聲打破了山谷的寂靜,在數九嚴寒只有狂風才會光臨的深山僻谷迎來第二批客人——少年是第一批。
過來的一行人似乎不是一夥的,前面那輛由兩匹健馬一左一右保護著的帶蓬馬車正車輪飛轉碾破錶層結了一層薄冰的厚厚的積雪,飛快地駛過來,快得讓人擔心那兩隻車輪會突然飛出去。可車伕卻還在一味地揚鞭催馬,讓他如此蒼惶的恐怕是後面不到十幾丈的那隊騎兵。彪悍的身形,靈活的身手,只怕是一些武林高手,最次也是幫訓練有素的禁衛軍。
少年聽到聲響緩緩地側身扭頭,看他那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樣子,很難讓人相信他才不過十六歲,但當他看清眼前的情景時,那雙劍眉的眉峰顫了兩下,雙眉輕輕蹙起——好熟悉的情景:蕭索的曠野、皚皚的白雪、肆虐的寒風,這份淒涼、這份空寂……何等的相似,所不同的是眼前這輛馬車比記憶中的那輛豪華氣派了許多。
眼見著追兵越來越近,那兩名護衛很有默契地拉慢了坐騎,並肩迎接著一眼就可看到結果的挑戰。可他們誰也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退卻。少年見此雙眉一揚,幽黑的眼眸中閃過一點光芒,無聲地說了一句:“好樣的!”
很快兩幫人馬就交匯了,一陣叮叮噹噹的兵器交錯聲響之後,追兵已將那兩名護衛圍起來,那兩人雖然人單勢薄,但是以死相拼倒也讓對方一時難以得手。看來兩人身手也不凡。
那輛馬車趁此時機已駛出近半里,突然前面又殺出一隊伏兵,由於來得太快,離得又近,車伕發覺想掉頭時已來不及了。前面的伏兵一抽刀已斬斷了一匹馬的脖子,熱騰騰的鮮血飛濺,那馬僵直地倒下去時,還是方才奔跑的樣子。
如此一來,另一匹馬也跟著跑不起來了。一馬倒地,車子頓失平衡,整個朝一側壓下,車轅不堪重壓,“咔嚓”一聲折斷,車子就此傾覆。
馬車一翻,車伕也就跟著摔出去,連帶車廂裡的人也摔出來,那是一個婦人和兩個孩子。婦人肚子隆起,似乎已到臨盆,那兩個孩子都不大,十三、四歲,而且出奇得相似,是一對雙生子。興好積雪夠厚,他們沒有摔傷,但仇人的大刀卻在他們頭頂不停地閃動。婦人和孩子都有些功夫,就連車伕也有,但只夠自保而已。而婦人待產,孩子年幻,都無法抵擋對方如狼似虎的攻勢,很快就險象環生。而那兩名護衛雖然發現這邊情勢危急,卻無法脫身。
混亂中,一把刀砍上婦人的脊背,她滾在地上,殷紅的血立即染紅了一片。“娘——”一個孩子驚恐地大叫,不顧一切地撲過來。對正在頭頂盤旋的大刀視若無睹。“鍾兒,小心!”婦人大叫,拼力將兒子護在身下。鋼刀無情地刺穿了她的胸膛。
紫血飈飛,一顆圓滾滾的人頭咕咕碌碌地滾出很遠。“該死!”趕遲一步的少年提著一把長劍,目光冷冽地掃視了那些人一眼,劍上還不斷滴著紫色的血。
那些殺手都是久闖江湖的人,哪一個不是揹著幾十條人命的,殺人對他們來說就象吃飯那麼容易,更別說怕過什麼。可是現在,他們看到少年的目光,一個個都慘白了一張臉: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他身上散發的氣勢,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戾氣,足以讓每一個在他面前的人發抖。還有他那把劍,不,不是劍,那是江湖中讓人聞風喪膽的“紫陽刀”。
江湖有誰不知道“鬼神膽俱喪,英雄氣也消”的“寒鐵紫陽刀”!
相傳紫陽刀乃是一柄神器,它會自己選擇主人,假若是不配得到它的人,最終會葬送在它的血刃下。多少年來,紫陽刀不知換過多少任主人,每次它出現時擁有它的將會是不同的主人。雖說傳聞未必是真,可是光想想它的諸多主人都是有擁有它之後利用它成名,最後又因它而死這件事,就讓人膽戰心驚。雖說它是一件寶物,可是隻有那些不要命的人才會想得到它。武林人重寶刀,可是寶刀是護體之用,誰會用要自己性命的寶刀呢?單單這一條傳聞已讓人害怕了,更別說那些多得數不勝數的死在紫陽刀下慘烈無比的鬼魂了。
難怪人人談紫陽刀變色,更有甚者,還有人相傳只要有人見到紫陽刀,就是他的死期到了的話。
雖然少年的劍沒有再發,可是那些面無人色的打手早已嚇得屁滾尿流,只差沒痛哭流泣了,一個個落荒而逃。有些膽子大的尚能顧及面子,那些膽子小的連東西南北都忘了,沒頭沒腦地亂躥。少年看著那群窩囊廢,眼中全是鄙夷不屑。
就聽有人叫囂:“王八蛋!你們敢臨陣脫逃,看大人怎麼處置你們……”
少年扭頭時,見是先前那夥追兵,他們殺了那兩名護衛正過來趕盡殺絕,不料正看見同夥逃之夭夭,由他人對他的態度來看,他怕是個小頭目。此刻他正惡狠狠地盯著少年,陰險地問:“你是何人?膽敢相助欽犯,殺害朝廷命官,活得不耐煩了嗎?”
少年冷冷地看著他,全沒把他放在眼裡。那人被他的眼神激怒了:“小王八羔子,你還敢用這種眼神看本官爺,官爺今天就把你的眼珠子挖下來!”說著挺刀就刺。可沒等他刀遞出,少年的劍已經劃出一道紫光。
那人慘叫一聲,用手捂住左眼,指縫中已湧出紫色的血——他沒挖出少年的眼,自己的眼倒被少年刺瞎了。“奶奶個熊!奶奶個熊……”他又氣又怒不停地叫罵。“你再罵一句,我把你的舌頭割下來,你信不信?”少年冷冷地道,蘊藏著風雨欲來的危險。
那武官豈肯讓自己被一個孩子嚇倒,尤其是在下屬面前,正要發作。幸好身邊一人及時在他耳邊耳語了幾句,他才收起叫罵,惡狠狠地道:“好小子,大逆不道,勾結反叛,殘害朝廷命官。你有膽報上名來,天涯海角,官爺都要揖拿你。”
少年冷笑兩聲道:“笑話!你是官,我是賊,哪有官差叫場,盜賊報號的,你是裝傻,還是真傻?”
“臭小子——”那有惱羞成怒地叫囂,他旁邊的那人忙拉住他,一雙眼不懷好意地盯著少年:“小子,識象點,現在轉身走開,大人不會為難你,你若不識相……”少年的目光變得十分鋒利:“狗奴才,還不配跟我說話!”見那人氣惱地要開口反駁,一揚手中劍叱到:“你再敢說一個字試試!”那人老老實實地縮起脖子。
“滾!滾遠點!”少年衝他們低喝:“如果不想做工八方寨的死鬼,就立刻滾得遠遠的!”
如果說前一批人是因紫陽刀嚇得屁滾尿流的話,那麼那夥官兵卻是被八方寨嚇得魂飛魄散了。
等那群窩囊廢都走遠了,少年才收起兵器,回身走到母子三人身邊。那兩個孩子正抱著滿身鮮血的婦人,淚水和仇恨刻滿他們的臉。
婦人已經奄奄一息,雙眼轉也不轉地看著兩個兒子,反反覆覆只有一句話叮囑他們:“鍾兒,晚兒,記住滿門血仇,要報仇啊!”然後,她看到少年模糊的臉——不知是不是刻意,他的臉總是遮掩在散發下面。她吃力地抬起手。小兄弟倆也隨著抬起頭,其中一個孩子挪挪身子,讓少年蹲下來。
“小兄弟,”婦人雙唇顫抖,艱難地說:“多謝你出手相救,才讓上官家保住這兩條根。我……我代上官家三十餘口向你……致謝了。”她似乎要掙扎起來,終因傷重動彈不得,反而弄得傷口血流如注。
“夫人,”少年壓住她的肩,阻止她:“你別亂動,小心傷口!”
“小兄弟。”婦人抓住他的手,少年戰慄了一下,似乎要抽出手,但最終沒動。“小兄弟,我知道你行俠仗義救了我們母子,我本不該再麻煩你。可是我去日無多,鍾兒、晚兒又年幼無知,還處處遭人追殺,我實在放心不下他們!小兄弟,這世上我舉目無親,只好將他們託付於你,懇請小兄弟再救他們一救。上官家前世祖宗,後代子孫,都不忘你的大恩大德。”婦人說得急切,傷口又湧出不少血。
“夫人,你別這樣。”少年的聲音有些異樣:“你的傷會好的,只要好好將養。”婦人聽出他話中的拒絕,忙對兩個兒子說:“鍾兒,晚兒,扶娘起來。”
“夫人,你別……”少年攔也攔不住。
兩個孩子扶著婦人跪倒在雪地裡,血染紅的婦人的衣襟,也染紅了孩子的手。“鍾兒,晚兒,給大哥磕頭,求他救救你們!”婦人咬著牙,語氣堅定地道。兩個孩子猶豫著,看看娘,再看看少年,再看看娘。
“磕啊!”婦人喝斥,眼中飽含悲憤的淚水,她寧可委屈了孩子,也要保住上官家的希望。孩子啊!孃的心裡何嘗不痛不苦?可是不如此,又如何能保住你們?上官家滿門慘案需你們來昭雪;血海深仇,由你們來報。倘若連一點的委屈都受不了,你們如何能忍辱負重成就大事……太多的話,她已來不及跟他們說了。
“起來。”少年伸手托住兩個孩子彎下去的肩膀,對婦人說:“夫人,我答應你!婦人臉上露出欣慰的笑,看著眼前的這個人。他只比自己的兒子大一、兩歲,但神情蒼桑得好象成人一般,如果她有一個兒子了也這樣……她心裡既欣慰又苦澀。“苦了你了,孩子。”她輕語。少年的眼裡剎時蒙上一層薄霧。苦,在獨自品嚐時,總是痛在心頭口中難言。一旦從別人口中講出來,心中更是寒暖參半、悲喜交加。
“娘!”兩個孩子驚恐地叫到。少年攬住婦人綿軟的身子。婦人無力地看著兩個兒子,再看看他,只吐出兩個字“報仇”。
“報仇!”少年堅定地點點頭。“報仇!!”兩個孩子也語氣堅定地揮起拳頭。婦人欣慰地笑了,而這笑就永遠留在她臉上。
此時,雪停了,風也住了,一輪慘紅的夕陽正慢慢墜下山脊。雪化了,來年冬天還會再有;風停了,明朝又會再起;太陽掉落地平線,明朝還會再升起。可是人呢?飄散的那一縷氣息,為何就不能再凝聚起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