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夔歷三百八十八年,瑤瑤十五歲,第一次離開天闕故里。
時值初春,青水兩岸的密林剛剛睜開惺忪睡眼,用一種纖塵不染的神情張望這個世界。天闕山中的山精水仙,它們潔白無辜,逍遙自在,用輕快的腳步略過風中,轉眼消失於流水潺湲,猶如冰什彌亞的千年歷史,一去不還。
少女們只有竹筏可坐,一個個魂不守舍,擠作一堆。錦衣繡袍被汙泥血跡染得斑斑駁駁。河風吹起撕裂的衣襟,隱隱露出猶自雪白的肩臂。
瑤瑤背對著人群,獨自坐在船頭,低頭觀看自己的右手心。她注意到自己的手紋特別凌亂,像嫩草被暴風驟雨狠狠揉過。軟軟的手指肚兒上一串兒血泡,那是在搓制編竹筏的粗繩時磨出來的。押送冰什彌亞國王族女眷的竹筏,是她們自己動手做的。想到這裡,瑤瑤苦笑。做竹筏,對於她們這些養尊處優的皇族貴胄們來說,可真是新奇。那個負責押運的青夔國下級軍官頒下命令,幸災樂禍地欣賞著她們的遊戲。瑤瑤可是絞盡腦汁,也沒有想出一個有用的巫術,可以憑空變出點什麼來哪怕,只是變出一根草繩也好。
而這一切,只是冰什彌亞覆滅的小小開端。
曾經飽讀詩書的瑤瑤,在這時想起他們的開國始祖縉雲帝。那是開天闢地以來的最有名望的賢君之一。冰族典籍中書寫著這樣的傳說他是天上鳳鳥與冰族男子結合而生的後裔,是冰族人的第一位英雄。他在白雲彼端的神宮中長大,生母死後,被神人們放逐到大地上來流浪。他便帶領著所有的冰族人,在天闕山一代四處奔波,開墾山林,打漁放牧。最後他找到了一塊寶地,開宗建國這就是天闕腳下,青水上游的冰什彌亞,冰族人自己的王國,並奉鳳鳥為圖騰。
宗廟裡的縉雲帝,看上去不像帝王,卻像個吃苦耐勞的農人,一雙穿著草鞋的泥足,踏遍了青水兩岸的山山水水。歷史就在這個聰慧而堅忍的農人身後,綿長了千年,興盛了令他和他的族裔們,始終以耀眼的榮光,高踞於雲荒諸民族之上。
冰什彌亞,這個奇特的發音,據說來源於早已失傳的雲荒古語,意思是冰山那邊的漂泊者。當冰族先民第一次出現在雲荒大陸上,這裡的原住民們曾經驚恐呼喚著冰什彌亞,拿起武器將他們驅趕出去。這是個多麼辛酸的詞語啊,它意味著歧視、孤立、抗爭和失敗,漫漫長路,居無定所。縉雲帝通古今而知天命,在辛苦建國之後,卻用這樣的詞語為自己的國家命名。他是想要鞭策後代們奮發圖強,讓這個詞語成為一種不可企及的榮耀呢,抑或他已預見到輪迴,預見到這些鳳的眷族,終有一天還會做回真正的冰什彌亞呢?
在過去的五百年鼎盛時代,冰族的鐵騎一度踏遍雲荒大陸,征服了大大小小的部落,建立了不可一世的的冰帝國。然而今天,冰族的皇親國戚還是淪為了命如螻蟻的奴僕,為著區區草繩犯難,把染滿恥辱血跡的手指,浸泡在冰冷的河水裡,一如他們篳路藍縷的先民們。縉雲帝會想到,冰什彌亞竟一語成讖麼?
瑤瑤心裡面,冷漠地笑笑。
無論縉雲帝是何動機,千年後驕橫跋扈的繼承者,早已忘記了冰什彌亞的原初的意義,也忘記了宿命那利爪猙獰的鐵律。春秋花草,一夕凋零。他們面對青夔國的大軍壓境,也只會連連地說:沒想到,沒想到
臆想中,末代冰帝槐江的臉,無論如何也無法與縉雲帝相重合。
槐江的那張臉,蒼黃冷膩,有如燈油燃盡之後剩下的那一點點膏脂,皺褶裡惟有空虛的灰燼。一念及此,瑤瑤便感到一陣噁心,不由得閉上眼。
身為槐江帝的次女,她從不會為厭惡自己的生父而羞愧。雖然也是公主,她出生後的十五年間,在宮廷中度過的日子加起來尚不足一個寒暑。而這一個寒暑中之泰半,又都處於王朝分崩離析前的腥風血雨之中,她對這個亡國之君沒有任何孺慕之情。
再說,她本來就不關心他們,她本來就不會去愛任何人。
和姐妹、堂姐妹們完全不一樣,瑤瑤不僅是公主,而且是冰什彌亞未來的女巫。
瑤瑤仰起頭。青水長流,煙波縹緲如昔。在冰族民間歌者的傳唱中,縉雲帝亡故之後,化為了天闕山神,長年守護著他的國度。天闕山深處的登葆峰上,每年春分日出之前,日光崖上眺望東邊的雲海,可以看見七彩的光環那就是縉雲帝的化身。
傳說的源頭是日光崖下的陽臺廟。縉雲帝身後,他的小女兒明霄為了追憶父親,自願入天闕山出家,結廬於陽臺。似乎真能感念到女兒的哀思,每年春分,縉雲帝的幻象就會出現在日光崖上。三十年後,冰什彌亞大旱,餓殍遍野,民不聊生,朝中大臣束手無策,眼看有滅國之災。最後卻是天闕山中走出了已經得道的明霄公主。公主披上巫袍,祈雨三日,遂天降甘霖,舉國解困。之後三千國人入天闕山,朝拜陽臺廟,呼明霄公主為冰族的聖女和守護者。明霄公主為當時國君之幼妹,故亦稱之為巫姑。從那以後,冰族皇室立了個規矩,每一朝都要選定一名公主送入陽臺廟中,與世隔絕,清心寡慾。唯一的任務,就是修習術法,將來承襲巫姑之位。
時隔千年,明霄公主早已成為神話傳說中的人物。但巫姑制度卻彷彿一個傳說的憑證,代代流傳下來。作為巫姑的公主,是冰族第一的巫師,也是守護者的象徵,地位崇高如同女神,受到萬民的愛戴,但事實上只是單純的一尊忠貞的偶像,為冰族皇室奉獻法力,而毫無實權。現今的后妃們生下公主,寧願送到治下部落去聯姻,也不願讓她繼承巫姑,從而失去皇權爭奪的一枚籌碼。瑤瑤一生下來,就被送入了陽臺廟。因為她的母親據說是個身分不明的女人。所以,公主瑤瑤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
陪伴她長大的是陽臺廟裡的巫姑,也就是槐江帝的某個出身不好的妹妹馨遠公主。
巫姑馨遠是一個午夜蘭花般的女子。每當瑤瑤閉上眼睛,回想馨遠的眼角眉梢,一顰一語,都能感覺到一股淡青色的冷香遠遠送來。巫姑們的禮服,只有一種顏色,就是通體透徹的綠,綠到無邊無際,直與天闕山的蒼蒼莽莽相接,融為一體。這種綠色禮服,從儀式上標記了巫姑的存在意義,是為了體現庇佑冰族國土的天闕山的精魂和神明。只是,這本該是生機勃勃的綠色,落在馨遠的身上,卻陡然有了某種不同的意味。是一些空寂,一些冷意,一些曲終人散的嘆息,一些水盡雲起的瞭然。
儘管被稱為歷代巫姑中的數一數二的才女,馨遠並不是一個溫暖的人。除了日常的訓導之外,她很少跟瑤瑤講話,大約是覺得小孩子傢什麼都不懂。
從另一方面來講,巫姑們被要求心如止水,波瀾不驚。她們是世界的旁觀者,不允許參與到感情的角色之中,只需要注視著,就行了。巫姑馨遠,也是認真地做到了這一點。
馨遠總是懶懶地坐在背風的亭子裡,看一眼書,喝一口茶,然後抬起頭來呆呆地望著雲海。馨遠的術法很好,所以她從不看咒文,不看典籍。她在看什麼?好像是書卷蒼黃的家國春秋,又好像是春風盪漾的民間謠曲。
又好像她什麼都沒看,她只是在看流雲。天上的流雲也是某種文字罷,那是天闕山的巫姑才能懂得的密語。
她並不曾注意到,身邊這個表情茫然的小女孩子,其實用心記住了她的每一個細節。
唇邊的每一個字眼,眼角的每一個神情。
巫姑是瑤瑤的鏡子。即使不願意被任何人參照,她也避不開少女清澈的目光。十五年悠長的歲月,瑤瑤能夠注視的眉目,能夠嚮往的風景,只有她。她想象著自己的未來,也是如是模樣。禁錮與寂寥,那是她們共同的宿命。
即使多年後,時過境遷,亦不可從眼前抹去。
清涼如水的日子始終在視野裡迴旋,飛羽流雲,花開花謝。直到直到一片刺目的猩紅,霎時間潑汙蘭花的形影,血色浸透了全部記憶。
瑤瑤一驚。她睜開眼惶然四顧,青水上空的綠,清新逼人,然而竟衝不淡殘留在眼中的那片濃濃血色。血色之中,是馨遠注視她的眼睛。
馨遠,唯一一個死於刀劍之下的巫姑,也是唯一一個被兄長屠戮的冰族公主。
瑤瑤猛烈甩甩頭,絞著自己不堪入目的雙手。
那時候,槐江帝已經向青水下游的鄰國青夔宣戰了。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得槐江帝挑起干戈,瑤瑤完全不得而知。事實上朝中也沒有幾個知道這個內幕。有人說,是因為槐江帝的某個異國妃子回鄉探親,正值城破,被青夔軍隊捉拿,獻給了他們的武襄王。槐江帝問武襄王要人,卻被告知該妃子留戀青夔王宮的自在生活,不願回到壓抑的冰什彌亞宮廷。這等奇恥大辱,使得槐江帝失去了理智。無論如何,他做出這樣的決定就是自取滅亡的。冰族空有千年王統卻早已外強中乾,並沒有相應的兵力和財力,不足以和如日中天的青夔國相抗衡。更何況青夔國君武襄,是百年不遇的戰神,整個雲荒大陸無人能及。在他的大刀之下,青水流域的大片國土,都歸順了青夔的統治。冰什彌亞根本無人是武襄的對手。
出兵前照例要去陽臺廟問卜,巫姑馨遠給出了最壞的卦辭。
那時候,十四歲的瑤瑤旁觀著。出生以後見過不超過五次的父王站在那裡,如同陰暗的天空下,一座黑黝黝的孤塔。
巫姑跪在他面前,力陳出兵的種種不妥之處,勸諫皇兄改變主張。然而槐江帝似乎什麼也沒聽見,思緒飄得很遠。正在瑤瑤感到疲憊的時候,忽然槐江帝拔出了佩劍。
誰都沒有想到會發生,誰都來不及阻止。馨遠公主的頭顱,就這樣從她那蝤蠐般的脖頸上滾了下來。
霎那間,瑤瑤以為自己看錯了。
巫姑不可以干政。槐江帝勉強說了一句話,算是解釋。說完就用一種如釋重負的步調走了出去。
大家都在想,槐江帝也許是發瘋了。
只有瑤瑤知道,槐江帝心裡正清清楚楚的。他想用巫姑的鮮血來祭祀他的劍。為了勝利,不惜用最無恥的方式來賄賂神明。這是一種近乎邪惡的、馨遠公主永遠不會提及的巫術。
剛剛失去生命的身體萎頓在地上。瑤瑤一言不發,看著頸部斷處,紅色的東西不停流出。這就是身為巫姑的宿命嗎?那麼潔淨嫻雅的巫姑,身體裡湧出血,原來也是觸目驚心的。
走到門邊的槐江帝忽然回過頭,看見了瑤瑤,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躊躇著。
瑤瑤也看著他,他的手再次移到了劍上。
於是瑤瑤的黑漆漆的眼珠子,也跟著他的手轉到了劍上。少女的神情,冷漠得像一潭死水。她等待著成為皇帝的第二個犧牲品。
然而他最終說:你跟我回宮裡去,這個地方再也不需要巫姑了。
臨走前,瑤瑤忽然跑了回去,跪下來,朝馨遠公主的屍體磕了一個頭。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看見了巫姑睜著的眼睛。
那是巫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注視瑤瑤。
瑤瑤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巫姑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已經冰涼了的手指。生於巫術,死於巫術的巫姑馨遠,只留下一個無法解讀的眼神,轉瞬湮沒在血海里
已經很多次了,她決意要把冰歷最後一年的慘痛場面從記憶中排除出去,為什麼就是做不到呢?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在腦海中回映呢?隔著遙遠的時間和距離,彷彿再次觸到了巫姑的手指,冰涼。
十五歲的瑤瑤攥緊了拳頭,然則四顧茫然。
漂到落雁灘,竹筏被激流底下的礁石擱住了。船伕弄了半天,不見起色,於是押運官要求女俘們下水去推竹筏。
那個男人的聲音裡有著汙糟糟的殘暴。皇族少女們在不知所措中下了水。幾番折騰不得要領,忽然一下子,竹筏被水衝開了,一下子漂到極遠處。水中的少女們驚慌失措,急流把她們衝得東倒西歪,大聲呼救。竹筏上的船工總算沉穩,用長繩套住了岸邊的一棵大樹。押運官不耐煩地催促少女們快快趕上來,一雙油膩發紅的眼睛,在女孩們衣衫溼透的身體上滑過來滑過去。
大家悶聲不響。天下著雨,遠遠溪流邊有一些孩子在潑水玩耍。那都是附近的山民,窮困得衣不蔽體,單純得像山野裡的獸類。水很急,孩子們無憂無慮,毫不擔心隨時沖走,就像他們也毫不在意冰什彌亞的歷史已經被青夔國的鐵騎沖走,隨著大江滾滾而去。這種情形令她們無比悵然。過了一會兒,瑤瑤感覺到有人坐到了她身後。
姐姐
瑤瑤略微詫異。雖然她的確是冰族二公主,但並沒有其他的公主管她叫姐姐。她少年時代稀薄的感情經歷之中,並沒有沒有親情這一脈。
姐姐低聲說話的六歲小女孩,是最小的公主女娃,姐姐你懂得巫術
瑤瑤不語,如果巫術也可以拯救冰族,他們怎麼會有今天?
你知不知道怎樣才能沒有痛苦地死去?
瑤瑤想了想,說:女娃,不要怕。活著總不會比死亡更痛苦。
瑤瑤那種天然淡漠的聲音,不足以安撫女娃。瑤瑤心想,最年幼的孩子最脆弱,更容易被這個世界所折損,這一點她也無法改變。
我們可是鳳鳥的後人!女娃深褐色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在熊熊燃燒,如果生而為人,不能改變亡國的事實。那麼死後化為鳳鳥,就有報仇雪恨的機會了!
瑤瑤被震驚了一下,這個女孩發出了不屬於她小小的胸膛的聲音。她怔了怔,旋即嘆了一聲:事情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樣,死後化做鳳鳥,那只是冰族古老傳的說而已,不能當真的。
她猶豫著伸出手來,用安慰的姿勢撫著女娃的長髮,心中卻暗自思量:既然女娃如此篤信傳說的力量,當初為何不讓她去做什麼巫姑呢?
可是,姐姐你你並非凡人!女娃仰起頭,用清澈的眼睛盯住了瑤瑤的臉,你擁有奇異的靈力,可以在生年便脫去人形,化為鳳鳥。我們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做到。
女娃並不是責怪的意思。她用明火一樣的目光炙烤著瑤瑤,那火中燃燒的是近乎悲壯的期待,令瑤瑤覺得沉重不堪。
女娃聲音忽然低沉下來:姐姐,你會復仇的,是嗎?你放棄了自由,跟著我們一起去那個罪惡的國度,就是為了向他們復仇。
六歲小女孩的聲音清澈如同青水的歡歌,冷厲如同河底的磐石。這種感覺令瑤瑤恍惚。向他們復仇,然後她望著匆匆過眼的青山綠水,喃喃道,讓故國重現。
女娃傷痕累累的臉上,顯出了甜蜜的笑容。忽然,她大聲說:姐姐,請你為我祝禱!
瑤瑤還未來得及張口,只聽咕咚一聲,那雙深褐色的眼睛忽然消失了。還在發呆的少女們驚覺驟變,紛紛驚叫起來。小女孩柔軟的身體像一根折斷的蘆葦一樣隨波逐流,白浪中只留下印記般一道長長的血紅。
清醒過來的時候,瑤瑤攥緊的手裡只剩下了幾根髮絲,纖細如同微風。
竹筏上一團忙亂,似乎暴怒的押運官要求她們坐攏了不許亂動。有人忍不住地低聲啜泣。
瑤瑤捻著手裡,女娃留下的髮絲。那一刻她彷彿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孩童們的歡笑聲漸漸遙遠,淹沒在無休無止的澶湲水聲之中。
她的纖細的心,也似乎也跟隨著沉入了水底,寒冷徹骨。
那時候的她,終於下定了決心。生命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有些重大的決定,只空落得一場悵惘;一個小小的念頭,竟幻化到地覆天翻。緣起的一縷涼風,一線微光,當時尚不可察覺,事後便更難追根究底了。十五歲的瑤瑤,縱然有著天賦的洞察力量,也難以領悟到這一點。
那個女孩永遠消失了。女娃,你真的會化作鳳鳥?不會的。你夢想中的雙翼沾滿冰冷河水,飛不到你嚮往的天地中去。你的結局,也不過是變成河底的一段青色的水草,一尾銀色的游魚而已。
其實,那也不是不好的結局吧?很多年後,當她回首前塵,幡然醒悟,或者也寧願永留在青水冷冽的流水中,長眠不醒。她會化作溪水裡伶俐的小魚,溯流而上,重歸故里。這樣,她的生命才算得完美。
所以,傳奇的脈絡,就是在這裡轉折了方向?
不,不是這樣的。
瑤瑤永遠如此她既不悲傷也不麻木,既不清醒也不醉狂。那時的她,揹負了某個無法兌現的秘密,所以不可以早早終結宿命的磨礪。無論知與不知,願與不願,都註定要在這個破碎的世界上隨波逐流。
當時她問船伕:青水的盡頭是什麼?
船伕告訴我,流水是沒有盡頭的。所有想尋找盡頭的人,都是在順著流水的方向慢慢滑行,直到時間耗盡。
然而,選擇順流而下的你,永不能夠回頭。
船出三峽,江面漸漸開闊。那天傍晚,郢都出現在冰族俘虜們的視野裡。遠遠望去,青夔人引以為傲的這座國都,似飄浮在青草洲上一座鐵城。江上的落日給鉛灰色的城牆披上了一層金色,華美而沉暗。
城外有一座高坡,那就是傳說中象徵青夔國祚的大扶桑樹生長的地方江離山。暮色中,山影碧色沉沉,令人見之生畏。
俘虜們在城外安營紮寨。他們是否可以進入國都,還要聽候青夔王武襄的旨意。那天晚上月光很美,但月不圓滿。瑤瑤掐指一算,恰好是十五月圓的日子。原來從天闕山到郢都,他們足足走了兩個月。
因為四圍都是兵營,女俘們不可能逃脫,所以對她們的看管鬆懈了下來。瑤瑤披上一件不知從哪裡撿來的葛布衣衫,悄悄走出營帳。仲春的空氣裡流淌著令人燥熱發癢的氣息,令瑤瑤倍覺惶惑。王族的女眷早被列了清單,都是留給青夔王武襄的,無人敢於染指。而其餘人則被青夔國的士兵們肆意瓜分。瑤瑤捂住了耳朵,刻意忽略那些可怕的聲音。
由於刀兵踐踏,草原上幾乎寸草不生。遍地泥濘,拖髒了她的裙幅。離開了營房衛兵們的視線,她越走越快,步履如飛,就象掠過水麵的一隻鳥。風迎面直吹,她扯掉了襤褸的長袍,於是整個人兒飛了起來。
淡月給黑夜蒙上一層涼薄的水色。像冰融化於水中,少女瑤瑤的身影消失在夜幕裡。一隻冷色的鳥,無聲地張開了雪白的羽翼,朝江離山上飛去。
江離山周圍,有著奇特的風向,神人的庇佑保護著青夔國的國脈之山。她不敢哀鳴,只是木然的振翅而飛。山肩上最高的那棵樹,就是青夔國的扶桑神木。扶桑神木左近範圍內,是青夔國王族的禁地,任何外人不能靠近。
雖然只是春天,大樹就已經生長得潑辣辣,比起周圍的樹種來明顯茂密。大扶桑樹,象徵著青夔國的國運。樹榮則國昌,樹死則國亡。這是青夔歷三百八十八年,青夔王武襄正窮兵黷武,青夔國的榮耀像正午的太陽,灼幹了南國大地。而眼前的這棵樹卻似乎昌盛得過了頭,潑天的繁盛,就快燒回自己身上了。
她低頭,咬下了自己胸前的一片羽毛,羽毛在離開身體的那一刻,變成了純白的火焰。
對著這朵白色的火焰,她發出了會心的微笑。這時候的她,尚不能想到,這個小小的動作卻是一個致命的錯誤,把一切都顛覆了。很多年之後,當她回首往事,仍有白羽火光在記憶中閃爍,這火種並沒有燒去空桑樹,而是蔓延燒去了她自己的全部生命。
空桑樹下有人。那天夜晚,有一個年輕的青夔國武士正獨自守在樹下,用樹枝和石頭擺擺劃劃。瑩白的光,把他從沉思中喚醒。他心裡一驚,不假思索提起自己的弓箭。
火種被迎面飛來的箭頭,準確地擊穿,熄滅了。他是個著名的神箭手。
她沒有來得及躲閃,那支箭刺入了前胸。
她立刻失去了所有力量,迅速地下墜。她低下頭,想看看是否有殷紅的血流出來染透片片白羽。然而視線也迅速地模糊了。
地很硬,很冷。她覺得她的骨頭全都碎了。最後一眼,她只看見一個沉鬱的人影,向她一步一步,緩緩走來。
而後又經過了一輪輪春花秋月。高唐廟中的月光,白皙如刀,切割著光潔如洗的青磚地面。不眠的夜晚,她靜靜的數著月光的足跡,彷彿在細數流年的瘢痕。牆角里有一抹暗紅,像是刀劍的鏽跡,也像是血。她定定的看著,那一道邪惡的紅彷彿有些聲息,彷彿在嚶嚶的哭泣。哭聲會滲透在磚縫裡,就像一隻幽怨的惡靈一樣,找個地方隱匿起來。但它不會真正消失,它一直在那裡窺視著,窺視著那是她自己的血和淚嗎?她真的哭過嗎?
那一次,甦醒過來已經不知是什麼時候了。甚至不知是白晝還是黑夜。這間屋宇華美無倫,密不透風,只在四周裝點著巨大的香燭,薰香濃烈得令人窒息。
她猜她自己依然落入了青夔國衛兵的手中。但這裡不像是囚室。她站了起來,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隻巨大的金絲籠子之中。似乎因為腳上的鐐銬發出了嘩啦啦的響聲,有個侍女模樣的青夔女子趕了過來,才看了她一眼,就一聲驚呼,一邊衝了出去一邊嚷著:不得了,鳳鳥變成美人了。
瑤瑤低頭一看,自己果然變回了人身,雪白地躺在籠子裡,像初生的嬰兒一般一絲不掛。她想起侍女的呼喊,決心變回鳳鳥,掩人耳目。然而,她的靈力,似乎被什麼東西禁錮住了,根本無法驅動起來。
胸口仍舊是火辣辣地疼。她低頭一看,那支射傷她的箭頭,還嵌在傷口裡。她慌忙將箭頭拔了出來。剛剛拔出了一點點,鮮血就再次噴出,痛得她直不起腰來,伏在冰冷的籠子裡悄悄呻吟。
是冰族人?
聲音從背後傳來。瑤瑤一下子僵住了。
來人步履重濁,一聲聲踏得人不敢喘氣,彷彿含著極大的怒氣。這種排山倒海的威儀,是她從來未曾體驗到的。
寡人問你話,怎不回答?
她完全嚇倒了,不能轉過身,但也不肯答話,十指緊緊地扣著籠中的柵格。
籠門吱啦一聲拉開,緊接著一隻蒼老粗礪的手,就貼到了她完全赤裸的背上,毫無顧忌地摸索起來。她咬住了牙關。
肩胛骨這麼長青夔王武襄沉吟道,你不僅是冰族人,而且還是冰什彌亞王族的直系,是公主,對吧?
瑤瑤不言。
還懂得變化,莫非你就是他們的女巫?
瑤瑤沉默著。她腦子裡一片混亂,藉以脫身的法術,竟然一件也使不出來。武襄似乎失去了耐心,扯著頭髮一把將她從籠子裡拽出來。瑤瑤頓時感到天旋地轉起來。還未看清武襄的臉,就已經被他壓倒在地上了。
他拿這個來向我邀功?哼。武襄似是自語。女巫,是你們冰族人最聖潔不可侵犯的女人,對吧?這倒真是一件不錯的戰利品。
瑤瑤本能地與他廝打著,她隱隱地知道將要發生怎樣可怕的事情。朦朧中只看見,武襄冷酷輕蔑的臉上,浮起一陣陣猙獰的血色。這個男人有著獸一樣強壯的軀體和力氣,她的反抗所能帶來的效果微乎其微。不一會兒她就像一個絕望的溺水者一樣,淹死在了徹骨的恐怖和屈辱裡面。
事畢之後,那個征服者冷笑著起身,把渾身是血的少女拖到地上,吩咐人帶出去處死。
瑤瑤再次甦醒過來的時候,周身痛楚不堪。
原本以為,燒掉空桑嶺的神木,可以為故國復仇。沒想到一夕之間,一連串的恐怖和挫敗將她完全擊倒。她除了驚惶哭泣以外,沒有別的辦法。這時候她所能領悟到的,只有自身的無知和脆弱,還有荒涼、無窮無盡的荒涼
不知何時,嵌在胸前的那個鐵箭頭,已經滑落了,被她一直攥在手心裡。攥得太緊,手指都在發青。
這是個有法力的箭頭,可以抑制她的靈力。就是這個箭頭害了她。她忽然暴起,用手不停的捶打這個鐵製的箭頭,一邊放聲大哭,彷彿這個箭頭才是她恨之入骨的敵人。雙手都被鋒利的箭頭,劃得鮮血淋淋。她終於感到痛了,才慢慢的停了下來。
坐在黑暗中,木然無神的臉,被眼淚溼透了。
過了很久,房間裡忽然亮了一盞燈。
她並不知道青夔王想要殺死她,因此並不搭理來人。而那個人似乎也不急於進來,她靜靜地站在門檻上,觀察著哭泣的少女。
過了一會兒,瑤瑤的眼睛適應了亮光,發現自己所在的地方並非青夔王的臥室,也不是死囚的牢籠,而是一間清雅寧靜的書房。空氣中有一種南國香草的悠然氣息。
是哪裡?她下意識地問道。
這裡是蒼梧苑。門邊那個人緩緩走進來。
原來她到了青夔後湘夫人的宮中。
瑤瑤早就聽說,湘夫人有著非常特殊的身份,不僅在青夔國位高權重,而且因為一段傳奇的身世而名播四海。她本是青夔國公主,從小被父母遺棄,被鄰邦的九嶷人收養,長達後嫁給了九嶷人的族長重華。後來武襄滅九嶷,重華亡故,湘夫人遂委身於武襄。後來武襄以駙馬的身份奪了青夔國的王位,封她為青夔後。這只是一場互相利用的婚姻。(事見《哀江南》)
地板光潔如鏡,影影綽綽地映出湘夫人苗條的白色身影。
瑤瑤的心繃緊了。
左右並無一個人。湘夫人徑直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精巧的下巴仔細打量。:原來你是鳳。
瑤瑤微詫。她是鳳鳥不假,但是身為神裔,又加上十五的修煉,她的真身不要說尋常人,一般的靈巫也別想看得出來。在冰什彌亞國,除了她的父親槐江帝以及巫姑馨遠,從來沒有人知道她的真面目。莫非她被捉入宮中時的鳥身,也被湘夫人看到了。
又或者青夔後果然厲害,瑤瑤想。據說湘夫人曾經是九嶷族大司命的養女。九嶷人對於巫術有著很高深的領悟。若論靈力,只怕九嶷的大司命還在冰什彌亞國巫姑之上。
湘夫人道:冰族人崇尚鳳鳥,自恃為鳳鳥的眷族。我聽說槐江帝有一個妻子,是風黎神女。這位女神本是天人,有兩重身,可為人形,可生鳳翼,搏擊長空,法力廣大。她怎麼會下嫁一個庸庸碌碌的君主?我本來還以為是他們自己吹噓不過,如此看來,難道你就是風黎神女的孩子?
瑤瑤點了點頭。她那個來歷不明的母親正是風黎神女。不過要說風黎神女是槐江帝的妻子,也並不合適。據說,風黎神女常化作鳥形,在天闕山的鹽水泉中沐浴。機緣湊巧,和遊山的槐江帝有一夜之緣。一年之後,鹽水泉上漂起了一隻小木盆,木盆裡有一個不足百日的小女嬰。這其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槐江帝不說,她也不知道。當時的冰後負責撫育嬰孩,她立刻把瑤瑤送到了陽臺廟去,從而解除了讓她自己的女兒成為巫姑的隱憂。
神女的後裔,我倒無法處置你了。湘夫人嘆息道。
為什麼?風黎神女是天上之人,不會不過問這些事情。夫人不用顧及她。瑤瑤冷笑道,夫人的處罰,是瑤瑤的榮幸。
湘夫人注視了女孩一眼,心下明瞭。冰族公主此語,無非是在譏諷她湘夫人身為九嶷前王后卻不思報仇復國,而竟然以身事賊的履歷。瑤瑤語出尖刻,心中或者還有如此想法,同樣是失身於仇人,她總比湘夫人要問心無愧甚至大義凜然一些。
這樣說出來,她的痛楚才會平衡吧。湘夫人卻順著她的話語,說了下去:當年江離山下,青夔國大軍壓境,派去向冰族求救的宮使只帶回了冰帝勉強饋贈的一車兵器。九嶷人哀鴻遍野,四面楚歌。只有你母親前來相救,若不是她九嶷人宗祠的最後一脈,全賴她得以保全
湘夫人坦言陳說,使瑤瑤略有些詫異。她似乎也隱隱地責難著冰什彌亞君,當年若不是他們袖手旁觀,九嶷或不至亡國。而事隔十年,冰什彌亞遭到了同樣的命運。國家軍政,不是她能夠左右的。她只是眼睜睜的看見,弱小國家彼此之間的冷漠和自私,決定了他們必然滅亡的命運。
所以我不能殺你。
瑤瑤大聲說:你不用救我。
你也可以不當這是什麼拯救。湘夫人嘆了一聲,繞到瑤瑤身後,扶住她的肩,將來你就知道了
湘夫人哀婉的語氣,觸動了少女的某種天性。瑤瑤忽然控制不住了。
淚水湧了上來:是我自己不想活了,不行麼!如今這個樣子你殺了我就是成全我。看在我母親對你們的恩德上我不想活了。
瑤瑤,你湘夫人似覺有愧,不知說什麼好。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
湘夫人像是想起了什麼,她輕輕地踱香爐邊上,捻了一撮香灰在手中,把攤開的手掌伸給瑤瑤:你何不看看自己的命運?
瑤瑤怔了怔,接過香灰,撒在地上。
香灰的軌跡顯得非常散亂。渾身是血的少女萎頓在地。她抬起頭,看見湘夫人背對著她,在研究香灰的軌跡。夫人的背影白雪飄搖。她讀著某種咒文,忽然間咦了一聲,又迅速地捏著手指掐算。
瑤瑤,湘夫人終於說,你真的不想活了?
瑤瑤輕輕地哼了一聲。
知不知道,你真得很像我。湘夫人說,不過
瑤瑤無言。
你信天命否?湘夫人問。
當然。身為天闕山巫姑的繼承者,瑤瑤可以不信王道不遵人倫,卻對天命篤信不疑。
你天命未盡。湘夫人緩緩地轉過身來。
瑤瑤第一眼正視湘夫人,忽然一激靈。顯赫的青夔後,神情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清冷和決然。
相信我的占卜,湘夫人說,你的生命,會在很遙遠的年代終結。或者你會比我幸運?
比她幸運?瑤瑤忽然領悟到了什麼。
湘夫人流露出一個宿命的笑。
那好,我便活著。瑤瑤說,既然我天命未絕,那總有實現願望的一日。
湘夫人一愣,淡淡道:你的願望?
瑤瑤在心裡驕傲地笑了一下:我的願望,就是看到青夔國覆滅,看到你們全都斷子絕孫。
湘夫人笑了,旋即長嘆一聲:沒有人真的知道自己心裡的願望到底是什麼。我會讓你活下去,卻不能給你自由身。畢竟,現在的你,還是青夔國的敵人。湘夫人說。她忽然走到瑤瑤面前,握住了她的一隻手腕,把她拉向自己。
瑤瑤一驚。尚未反應過來,已經被湘夫人輕輕縛住。這條繩索浸過了神仙水,可以使得她的靈力無法施展。你瑤瑤又驚又怒。
湘夫人道:所以,你這個可憐的孩子。我只能把你禁錮起來,讓時間來把答案交給你。
無論時間給出什麼樣的答案,我都是你們的死敵,瑤瑤大聲說,永遠的死敵
湘夫人沒有回答。腳步聲一點一點消失在迴廊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