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大老虎”是非打不可的。
——這點,在鐵手心中,十分清楚,也非常肯定,更極之堅定。
可是,他是一個經驗老到、幹練精明的名捕,自然常反躬自省,警覺惕悟過:我們而今四處追打這隻大老虎,然則,會不會反而只給這隻行動比鷹隼還快、行為比狐狸還狡猾。行藏比老鼠還會鑽洞的“大老虎”在背後玩弄。操縱、乃至逐個打殺呢?
——明著看來是自己這些人去追打這隻老虎,但實則……
……實則自己是不是正給這老謀深算、老羞成怒的老虎在暗處捉弄打殺呢?
這鐵手可就不清楚,也不肯定了。
有些事,是既對路又對勁的。
例如在魚缸裡養魚,在鳥籠裡養鳥,頭髮是黑色的,血是紅的……
但也有不對路但對勁的。
譬如偌大的魚缸裡只養了一條比睫毛還小的魚,小小的鳥籠裡只養了一隻肥大的貓,童山涯翟沒有毛髮……
更有對路但卻不對勁的。
就像小小的魚缸裡養了一條四四方方凝結不動的大魚,鳥籠的柵門沒有關上但鳥卻並不飛走,頭髮的顏色是金色的、銀色的、紅色的…還有既不對勁又不對路的。
譬如有水的魚缸裡養了好些鳥,沒水的烏籠裡養了一群魚,頭髮變成了一棵樹……
現在鐵手的心情就是這樣。
忽然間,他覺得,既有些不對勁,又有些不對路。
只不過,一時間,他無法清楚分辨得出,是那一點不對勁,那一處不對路。
莊懷飛一掌拍下了一角石桌,叱道:“……沒那麼便宜的事!”
把謝夢山和唐大海全嚇得一怔。
也一震。
——莊懷飛和鐵手不是一早給“冰火五重天”和“烏淬淬”的毒力散了功了嗎?
散功的人,又怎能一巴掌就切下一塊石桌?
唐大海本來像鮮豬肝一樣的臉色,現在變得像滷牛膀一般。
而且還是滷壞了煮爛了的牛膀。
謝夢山本來一向講究儀容,而今,就算他仍十分講究儀容,儀容也講究他了。
那是因為震驚。
震驚得使他咳了兩聲。
之後還咳了七八聲。
他一咳,在他身後的人就突然動了。
何可樂自謝夢山身後飛身而起,越過桌子,一掌就向莊懷飛的天靈蓋拍了下去。
他一出手,才讓人乍見,他的手比砧板還厚。似團扇般的大,整隻手就像一支錘子!
——足以開碑碎石的錘子!
他的掌法也正叫做“小開碑手”。
餘神負也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攻向莊懷飛,可是在座絕大部分的人(不,是全部的人,包括莊懷飛在內),都看不見他是怎麼“攻”過來的。
但實際上他已發動了攻擊。
因為謝夢山已下了令。
他的“咳嗽”就是他的命令。
餘神負則是桌底下出襲的——
他很瘦,身形很削,一旦發動攻襲的時候,他就整個人“閃”人了桌底,並且趴了下去,比魚遊於水還靈敏。比羽飄於風更莫測,比穿山甲鑽孔更加迅疾地,已“潛”到了莊懷飛座前,左手一刀,就扎向莊懷飛的鼠踢,右手一劍,反挑莊懷飛的咽喉。
只要莊懷飛有些許分心。分神在應付何可樂飛空而來的攻擊,他就必然傷亡在臺面下餘神負的暗襲中。
莊懷飛大喝一聲,還未立起,雙足已急踢出去,另外。
雙掌一合,已及時夾住了何可樂的那一掌。
儘管餘神負的襲擊不但有如神助,更鬼神莫惻,但看來他對何可樂的那區區一掌,反而如臨大敵。
他雙掌左右一合,剛好拍住了何可樂的來掌。——那時分,何可樂的手掌離莊懷飛大約只有半尺不到。
何可樂給夾住的掌臂,摹然粗腫了起來,也很快比原來的粗脹了三至四倍,色蒲紅,且發出嘶嘶的異晌,和一股醃壞了蝦醬的異味。
何可樂本來白慘慘的一張臉,此際也成了蝦醬色,居然跟盛怒中的唐天海可以媲美。
然在這時,只聽一聲怪吼,餘神負整個人把石桌自底部撞碎了兩三爿,扎手紮腳的飛了出來。
比他先飛出來的是他的一刀一劍。
他飛到半空,怒吼。咆吼。虎吼,然後又扎手紮腳的掉了下去,然後聽到“通”的一聲,大概是摔落到水缸裡去了。
那是因為莊懷飛的腳。
他不幸,遇上的是莊懷飛的那一雙腿。
——打神腿!
這兩腳踢出,看來“輕描淡寫”,然則卻使“有如神助”的餘神負,幾乎“有如鬼召”,他的攻勢,也給這兩踢全瓦解了。
雖然踢飛了臺底下的狙擊者,但莊懷飛面對何可樂那一掌,依然在僵持著。
何可樂的手掌依然在發胖。
手臂更粗脹。
莊懷飛仍然用雙手夾著他的手。
手掌離莊懷飛約四寸。
何可樂身在半空,力道全凝於手臂上。
莊懷飛的雙腳剛踢“走”了餘神負。
問題是:莊懷飛的敵人肯定不止於一個。
他當然不只一個敵人。
餘神負還不能算是他的大敵。
何可樂也不能算。
但唐天海一定能算。
——他是蜀中唐門中,施放暗器超新手法的:“三十六小手,一手包辦;七十二大搜,一千遮天”中的四大高“手”之一,他絕對可以算是莊懷飛的勁敵。
唐大海是在這四五年內到任武功縣,以知軍監察為名,實是替童貫監視一切活動,並縱容部下軍兵騷擾良民百姓,為此,維持治安的莊懷飛幾次與之衝突過,但因謝夢山居中調停,加上唐天海對莊懷飛在江湖上。衙內。六扇門中和百姓心目中的份量,很是忌諱,而莊懷飛也顧忌唐天海的“唐門背景”和“童貫靠山”,始終沒有真的大打出手。
——雖然沒真個打起來,但相罵時忿忿不平的說:“有日讓你嚐嚐我毒砂的滋味”或“我等著領教你的腿法”這等話,總是說了不少。
這種話說多了,恨意自然會深:這種話聽說了,自然結了仇。
縣裡知情的,大都知道唐軍監和莊總都頭並不和睦,大抵,這兩人是敵多於友。
不過,對莊懷飛而言,他倒喜歡唐天海是敵非友,而且他也喜歡有唐天海這樣的敵人。
因為只有這般的敵人讓他激發。奮進、精益求精——不能“衰”給這廝看!
莊懷飛反而喜歡敵人。
因為敵人始終是敵人,很少人能夠化敵為友,可是朋友很可能突然成為敵人,讓你措手不及,而且很多時候都會遇上反友為敵的情形。
——敵人至多不過變成朋友,那算是意外之喜,總好過不知什麼時候(往往是要害關頭)朋友卻變成了敵人。
是以,他跟唐天海似也不求和解。
所以,唐大海心中一定暗恨莊懷飛。
俟莊懷飛有“小辮子”給唐天海一千擦住的時候,他心中的喜悅之情,可想而知——無怪乎他能一直等到,“縣大會”高陽一得主事時,才大爆莊懷飛與吳鐵翼“串聯勾結”的內幕!
謝夢山認定了:他當然不會放過告密的機會!
他更不會放過的是現在的機會!
殺莊懷飛的機會!
他在這要命的關頭髮放暗器!
那決不是普通的暗器。
他的暗器很“大”:他雙手一抄,抄起了兩塊結餘神負撞裂為四爿的石桌,順手就砸了出去!
這就是他的暗器。
好大的暗器!
——兩塊“大暗器”,以驚人的速度。驚人的威力。驚人的方式,向近距離的莊懷飛,飛砸了過來!
這樣子的暗器,別說給砸著一大塊,就算給一小邊角兒擦著,只怕也七殘八廢。不死也成廢!
這時候,莊懷飛仍與內力滔滔不絕。潛力滾溪不休。韌力源源不斷的何可樂較勁,還未見真章。
何可樂的右掌,離莊懷飛百會穴大約還有三寸左右,已不得分進。
他的手已暴脹得像一枚怒勃的陰莖,無論怎麼蠢蠢欲動,但都給莊懷飛一雙手死死地夾在那兒,像一截受辱的紫色龜頭。
不過,何可樂當然不只是一隻手。
他還有左手。
他又一掌拍了下來。
拍得很慢,越慢,力量凝聚越大,對方越為他的掌勁所籠罩。索緊、擊殺。
他的左手原要比右手粗了一倍有餘,好像兩隻半右手。
才能當作一隻左手。
他雙臂彷彿長在兩種不同類型動物的身上:例如象與猴子。
他那一隻象一般的手掌,又向莊懷飛當頭拍落。
這次掌勢更慢,也更奇特,因為掌至半途,手幾乎瘦了一半。
原是粗得像牛腿般的手,以極快的速度萎縮,快變成了羊腿了,只怕再打下去,到拍著目標時,大概會變成田雞腿一般大小吧?
這才是他的殺手銅:大開碑手。
然而莊懷飛只有一雙手。
他已用一雙手來對抗何可樂的一隻有手,現在又多了一隻“大開碑手”。
就在這時,唐大海的大型暗器已然攻到!
——且以排山倒海之勢。
鐵手這時再也憋不下來了。
他霍然立起,雙手一伸,抓向那兩塊飛撞而至的桌石,叱道:“住手——”奇的是,莊懷飛同時也喝了一聲:“住手!”
他卻是向鐵手而鐵手則是向唐大海吒叱的。
鐵手雙手在聽到莊懷飛吐喝的同時,已抓住了那兩塊大石。
唐天海眼中和臉上,立即閃過了得意和狡檜的神色。
鐵手馬上明白了原委:因為那兩塊石桌有毒!
石桌本來是無毒的。
——可是石桌一旦經過唐大海的手就變成是有毒的了。
鐵手雙手抓住石塊,就等於中毒了。
——如果你細看去,那兩塊石頭邊沿上還似鋪上了一層青慘慘的事物,既似青苔又像黴菌。
唐天海獰笑道:“鐵老二,你著了我的‘綠幽靈’,你死定了。”
他一揚手,又發出了兩道暗器。
與其說是揚手,不如說是甩袖,他穿著寬袍大袖。長可垂地。
這兩道暗器發出了急風。
急風破空。撕空。裂空更越空而來:一取鐵手咽喉,一取其鼠溪。
那裡一刀一劍。
——餘神負脫手的一刀一劍!
“有如神助”餘神負的刀,是“飛斧隊”餘家有名的“牧詩刀”,而他的劍,是鑄造自“妙手斑門”的“長老劍”。
不過,如今,一刀一劍一經唐天海沾手,就成了如假包換。
自成一家的“唐門淬毒暗器”了。
這就是唐天海“隻手遮天”的放暗器手法。
他施放暗器的手法自是厲害:他可以隨手借用任何皿具,拈手即是,轉手成毒,成了他獨(毒)門暗器。
這一刀一劍,電射向已著了他“綠幽靈”之毒的鐵手!
——誰沾了“緣幽靈”的毒力,人體內部的七大氣輪、蓮輪都會受到震動和摧毀,一時間,神智不能恢復,嚴重的,還會致失心喪魂。神飛魄散。
魂飛魄蕩的鐵手,又怎接得下這應刀毒劍?
就在這時,忽聞“格”地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