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追命扶住懷裡的女子,那女子敢情是與吳鐵翼一番激戰,真力為吳鐵翼“劉備借荊州”神功借勢所挫,元氣大傷,倒在追命懷裡一時無法掙起。
追命只覺一陣如蘭似麝的香味,襲入鼻端,那女子軟若無骨,因為雨透溼了兩人衣襟,貼肌的衣飾一觸之下,追命只覺所觸處一陣炙熱,心神一蕩,但身子往後一縮。
他往後一縮的當兒,雙手已扶住了那女子,那女子星眸半閉,她嫣紅的衣衫溼黏在美麗的胴軀上,胸脯急促起伏著。
追命闖蕩江湖,縱橫四方,歷劫過關,不可勝數,但從來未曾見過一個女子,可以嬌弱到這樣,可以豔麗到這樣,又可以倦慵到這樣的。
以致雨打在她身上也令人生起一種落瓣的悽楚感覺。
追命稍微定了一定神,三聲驚呼,只見兩名轎伕和青衣小婢,一齊被震散開來,飛跌至雨中泥地上。
再看時吳鐵翼已不見。
雨中傳來吳鐵翼的狂笑:“追命,你別白費心機了。就算大夢方覺曉來,我也有神劍蕭亮擋著,別忘了,大夢方覺曉的剋星就是神劍蕭亮,而且,冷血和鐵手都拿不住我,你也休想逮得住我!”
聲音猶在街角響起,追命卻知吳鐵翼已去遠。
他頓也不頓,返身向“風、雷、雨、電”四人掠去!
只要能捉住這四人,或許還能逼出吳鐵翼的去向下落。這是追命在這瞬間的想法。
離離姑娘力衰而退,追命破圍護住,轎伕和小去上前夾擊旋被擊飛,都是兔起鶻落,眨眼功夫的事兒,吳鐵翼已消失不見,文震旦、於七十、唐又、餘求病四人,也已退入藥鋪之中。
——藥鋪後一定有退路!
追命雙腿一彈,全力縱起,掠向藥鋪!
——決不能讓他們退入藥鋪!
就在他縱起之際,“雷”於七十與“風”餘求病已一個翻身,沒入地上,就在追命撲入藥局之時,唐又和文震旦向牆壁左右,齊齊一拍。
只見藥鋪兩壁數百格藥櫃,一起凸抽出來,一時弓弩之聲連響不絕,抽屜裡的“藥材”,密似激雨一般向追命飛射了過來!
追命長吸一口氣,猝然急升,破瓦而出,到了屋頂。
“藥材”打空,全落到地上。
在“藥材”迸射的剎那,追命必須要決定一件事:他本可以憑一雙旋風也似百毒不侵的神腿直闖入暗器陣內,留住斷後的“電”唐又和“雨”文震旦,但是他懷裡還有一個人!
就算他避間過這雨點般的暗器,她也不會避得過去。
所以他只有先行退避。
不過他也情知這一退避之下,這“風、雨、雷、電”四人,是再也抓不住了。
事實果然。
文震旦和唐又也在暗器密雨中消失了。地下有雨道,直通街口,待追命鑽入時,南道早無四人蹤影。二
追命心中微嘆一口氣,自屋頂上落了下來,這時藥鋪早已破爛得不成樣子,但雨勢也漸漸止了。
街角黝黯,倒是藥鋪的燈影下照出一片氖氛溼霧水氣。
懷裡的女子似微恢復了知覺,驀然一驚,雙手往他身上一撐,藉力而起,往前奔出三四步,便又一陣昏眩,兩頰也現出一種令人目為之奪的緋紅之色。
追命長吸一口氣,喚:“姑娘……”
那女子靜了下來,沒有回頭,良久以一種輕微如雨絲的聲音問:“吳鐵翼……”
追命道:“給他溜了。”
那女子幽幽道:“你,救了我?”
追命一時不知怎麼回答。這是他走遍天下大江大湖以來,第一次被一個女子問了一個簡單至極的問題而不知如何作答。
女子沒聽他回答,便說:“是我礙了你,才沒把吳鐵翼擒住……”
追命舐了舐幹唇,忙道:“不是……”又覺不妥,改道:“反正凶徒遲早有授首的一日。”
女子默默地道:“還是我阻撓了你。”
追命望著女子背後黑髮腰身,腰細可握,絕代娉婷,覺得外面風細雨斜,女子如弱花不堪風雨,嬌楚依人,怎會來到此地?
便問:“姑娘……”
“我叫離離。”
“離離姑娘……”
“叫我離離……”
“離離……”追命頓了一頓,覺得也應自報姓名:“我叫崔略商……”
我知道,你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名捕‘追命’。”
說著,女子回過了身來,嫣然一笑,福了半禮。
這一笑,把燭光如豆的藥鋪,添上清光如畫般的色彩。只見離離淺笑輕顰,星眼流波,皓齒排玉,朱唇款啟,玉腮含春,有一種嬌情的隨便,越發明豔綽約,儀態萬方。
追命看著她,一時忘了要說什麼。
離離看他有些發痴的模樣,不覺玉頰飛紅,以纖指掩唇笑道:“你……你叫我做什麼呀?”
追命一怔,仍未回過神來:“我,我沒叫你呀!”
離離終於忍不住又笑了一笑。
追命這才省起,暗罵了自己一聲:真驢!“我,我是想問離離姑娘……怎麼會來了此處?要殺吳鐵翼?”
“一旦言語演繹推究參詳起來,追命的思路立時變得清晰多了。
“你武功這麼好,使的是不是‘蝶衣劍法,?為誰人所傳?跟吳鐵翼有何仇恨?”
離離抿嘴一笑,發上鳳釵,叮噹一聲:“果不愧為神捕。我使的是‘蝶衣劍法”系‘蟬翼劍派,創始人方蘭君所傳,家父是朝廷清官,為吳鐵翼、俞鎮瀾等誣奏,而遭冤獄,鴆死牢裡,我恨不得把吳鐵翼千刀萬剮,以雪父仇!”
追命道:“哦,原來是這樣的。”
隨後又說:“方蘭君所創‘蟬蝶二衣劍在意先’劍法,在姑娘手中,可似天仙一樣。”
離離玉頰微微一紅:“家師使的時候,才是真美哩。”
這時兩名轎伕和青衣女婢小去,已相扶步入,顯然都捱了不輕的內創。
“姑娘……”
離離截道:“別說了,你們已盡力,給他逃了,不是你們的錯。”
又向追命道:“她是我貼身丫鬢小去,這二位可是決陣取戰沙場名將,呼延五十和呼年也,都是以前爹爹的老部屬。”
追命拱手道:“原來是呼延、呼年二位前輩!”
呼延五十,豹頭環眼,很是威武,道:“三爺,萬萬不能,前輩二字,可折煞呼延!”
呼年也則狸鼻闊口,呵呵笑道:“不敢,不敢,神捕追命崔三爺的名頭,早已如雷貫耳。”
小去卻說:“這次給吳鐵翼溜走了,不知要上哪兒去找?”
離離略一沉吟,秀眉輕蹙。追命看著便說:“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廟,總有追查之處。”
離離眼神一亮,似笑非笑的道:“曾聞追命追蹤之術,天下無雙,不知如何可以追拿吳鐵翼?”
追命道:“吳鐵翼至少留下兩個線索,和一個去處。”
離離詫然道:“怎麼說?”
追命道:“第一,吳鐵翼留下了一句話:說是以神劍蕭亮制大夢方覺曉。神劍蕭亮此人劍法出神入化,人也古怪透頂,介於正邪之間,只要找到‘神劍’,就可以找到‘大夢’,而‘大夢方覺曉’這人,追蹤術絕對在我之上,他要追躡吳鐵翼,吳鐵翼就有翼也飛不掉。”
追命笑笑叉道:“還有,吳鐵翼最近常到各地較大藥局收購一些特別的藥材,他買這些大量的藥草作甚?我們不知道。但他既要到藥店,便是一個較易控制的去處——我便是因此而在此處守株待兔的,沒料他似早料敵機先,整個‘人和堂’的人,都換成了他的部下!”
離離臉上露出深思的表情,這時穿在她身上的溼衣,也快乾了,只有一小部分的衣衫未曾乾透,貼在肌膚上,越發顯得她消瘦。
但在她沉思之際,有一股動人的豔色,是追命所見過任何女子所沒有的。
“此外,便是他的去處……離離姑娘可曾聽過‘大蚊裡’的故事?”
離離沒料追命忽來這一問。小去卻乖巧的搶答了。
“大蚊裡嗎?……我們都聽說過了,傳聞那兒的蚊子會咬死人的,有個過路的秀才,在那裡被蚊子叮了一口,回到省城便發狂了,咬齧著家人,而且唾液有毒,一家人全都死光了……嗚哇,好慘啊——”
小去越說越同情,幾乎要哭出來。追命忙道:“後來,大蚊裡的村民全搬遷了,那本來是靠近濟南城的一個小村落,三面環山,地理環境特殊……既然發生了這種事,吳鐵翼又出現在附近,說不定會有些關聯?”
離離微微咬著紅唇,抬頭看了追命一眼,眼眸裡有敬佩之色,在她抬頭時又發現追命正好深深地望著她,那種眼神令她忙垂首看自己的裙裾足尖。
追命終於問:“姑娘……可是要去?”
離離一直抿著唇,迄此又忍不住粲然一笑。追命見她圓卵般的玉腮一展,心中也有些尷尬,但又移不開視線,知道失禮,也怕她瞧破,心裡一情急,便說:“那我先走一步了。”一拱手,腳步卻寸步未移。
離離乍聽追命這樣說,心裡一陣悵然,輕輕問道:“三爺先去哪裡?”
追命不知為什麼,也很想告訴她自己何往,便答:“我先赴濟南城。”
呼延五十問:“三爺是覺得吳鐵翼多在濟南了?”
追命道:“他還要買藥,濟南城有的是上等好藥材!而且……”
他望向街上一片迷雨,道:“濟南城的藥材大王,全控在一人手裡,他是王孫公子,也是城裡鉅富,而且,這個人,自稱有五十四個師父,神劍蕭亮,也是他知交——”
呼年也一震道:“三爺是說——”
追命望著雨轉為霧瀰漫的街上,頷首一字一句地道:“正是他。濟南趙公子,五十四個師父的趙燕俠。”
眾人都靜了下來。
石板地上,鋪了一地藥材,夾雜著精光閃亮的暗器。
雨在簷前,淅瀝淅瀝的,滴在階上。
追命忽然想起如果有一個家……他馬上不想下去。江湖上的浪子,時常在跋涉江湖的風塵歲月裡,忽爾生起家的溫暖,家的念頭。追命這刻的感覺,卻非常深刻,也非常熟稔。
可是他說:“諸位後會有期。”
返身大步往迷雨深處走去。
剛才那陣風捲殘雲的暴雨已去,只剩下鵝毛羽絲般的微雨,像一貼貼冰涼的小手溫柔的往沒有衣服遮掩的臉上脖裡鑽,像一個淘氣的孩子在碾坊裡把麵粉撒得一天地都是,然後仰著臉待它飄飄落下來。
追命走到簷前,忽聽離離叫他:“三爺。”
追命立即止步,回首。
離離遞來一把傘,說:“我有轎子,你用傘。”
追命默然接過了傘。離離又幽幽的說:“江湖風險多,三爺要保重。”
追命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謝謝。接過了傘,走到階下,撐開了傘,他一面大步走著,一面聽雨的細腳叩響傘面的聲音。他一起步心裡就在強烈的懷念離離,可是他依然沒有回頭,沒有再回首的就走出了長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