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指的是小霍,霍銀仙。
白欣如一朵春光裡的小白花出現之後,周白宇竭力想集中在她的身上,可是不成功。霍銀仙一直垂著憂悒的發瀑,偶爾抬頭,眼光的對觸,黑白分明的眸子,猶如白日戀上深情的夜晚,那輕電似的震慄,令周白宇無法自己。
……那天晚上,天地問盡是雨的敲訪,他們在客棧裡彷彿輕舟在怒海里。他的唇印在她憂愁的眼上,身子貼著身子,磨擦著仿似最後和最初的暖意,直至肌膚呵暖著肌膚,唇印著唇,小霍胸肌白似急湍邊的野薑花,馥郁醉人、華麗而纖美,令人不惜死。
周白宇如在波濤的高峰,而霍銀仙在夢境裡輕吟。
周白宇在此際想到這些,因強烈的可恥而想拔劍自刎。他卻不知道,一個沒有外遇的男子,一旦墜人溫柔鄉里,就像飲鴆止渴一般無法自拔。
就在他有自絕之念的時候,忽然看到霍銀仙驚惶失色的紅唇,抬起的眼眸受挫與受驚。
但他沒聽清楚那些人在說什麼。二
粱紅石冷峻地道:“霍銀仙——藍夫人——約了謝紅殿到翁家口,趁她不備,用她拿手的懷劍刺死了謝紅殿。”
霍銀仙的唇色在迅速地失血。
舉座皆愕然。
追命沉默一陣,然後打破沉默:“不錯,謝紅殿畢竟是女神捕,審縝精細,未赴約前,確曾留下筆錄,言明是藍夫人相約——可是藍夫人有什麼理由殺死謝紅殿?”
梁紅石嚴峻地道:“因為謝紅殿已查到霍銀仙是這連環兇殺案的兇手之線索!”
“胡說!”霍銀仙蒼白的顫抖著唇:“我沒有殺死謝紅殿。”
梁紅石緊接反問:“可是你約謝紅殿在翁家口客棧會面!有丐幫弟子,認出你的背影。”
梁紅石是丐幫分舵主司徒不的夫人,自有丐幫弟子為她效命。
丐幫弟子遍佈天下,打探消息無有不知。
霍銀仙眼眸漾起淚花。
梁紅石追擊道:“謝紅殿臨死之‘雨’字,便是你姓氏‘霍’的上半個字。”
霍銀仙顫聲道:“那天我見過謝姊姊後,便立即走了。”
“為什麼丐幫弟子只看見你入房,卻不見你離去?”
“我是翻窗而走的。”
“你是殺了謝紅殿才走的。”
“我沒有。”
“那你為何不光明正大的來去?”
“因為我……”
“你什麼?”
“我不想讓人知道,我找過謝姊姊……我是……我是求助於她的。”
“嘿,”梁紅石冷笑,額上青印陡現,“你求助於她什麼?”
“我,”霍銀仙用力咬著下唇,“我不能告訴你。”
“好一些秘密,”梁紅石陡笑了起來,“只有你和謝紅殿才能知道。”
她霍地返過頭來問每一個人:“為什麼我們不能也分享這個秘密?”
追命突然道:“據報,霍銀仙是上午午時之前進入翁家口客棧的,可是,謝紅殿死於當天晚上。”
周白宇腦門“轟”地一聲,周身血液宛似炸碎的冰河,全都衝到腦門去了。
梁紅石冷冷地道:“那是因為她一直沒有離開過客棧。”
霍銀仙張開了口:“我……”下面的話卻說不出來。
周白宇的腦裡乃是“嗡嗡”地響,他心裡有一個聲音在狂喊:不是小霍,不是小霍,那晚,她和我在一起,她和我在一起………
他看到藍元山下拗的唇,白欣如無邪的眼眸,卻一句話都喊不出來。
霍銀仙欲言又止:“我……“臉上露出一種悽豔的窘態。
梁紅石冷如堅石,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如果你不能證明當天晚上你在哪裡,你就是殺謝紅殿的兇手,你是因為怕謝紅殿查出你是殺死冷迷菊、於素冬、殷麗憎、段柔青、顧秋暖、岑燕若、尤菊劍,你就是八條人命的兇手。”
忽聽一個聲音斷冰切雪地道:“不止如此,她還殺了伍彩雲。”
說話的人是江愛天。
她冷冽地道:“因為當時周城主、殷寨主、藍寨主全在舞陽城,只有她,趁這機會猝不及防的殺死伍彩雲。”
她說這話的時候,滿目鄙夷之色;“這樣的女子,怎配做我的朋友!”江愛天是世家子弟,“幽州江家”富甲一方,她看得上的朋友本來就沒有幾個。
殷乘風驀抬起頭,眼神投向霍銀仙,像陡射厲芒的兩道怒劍。三
周白宇握緊了拳頭,拳頭夾在雙膝間,因為他的腿微觸及桌腳,整張石桌微微彈動著,酒杯也有一種不細心留意不能覺察的:杯蓋輕叩著杯沿的輕響。
就在這時,追命說了一句話。
“謝紅殿被殺的晚上,下著大雨,藍夫人是和我在翁家口研究武功。”
此話一出,周白宇以為自己聽錯,而霍銀仙也完全怔住了。桌上的一碟鴛鴦五珍膾,顏色彩亂得像打翻的色盤。
鐵饅頭一般的幽州捕頭敖近鐵忽然開腔了。
“追命兄。”
“嗯。”
“你身份比我大,官職也比我高,我說錯了話,你不要見怪。”
“那晚你是在權家溝調查一宗孕婦死後在棺中生子的奇案;”敖近鐵的話像一角鐵敲在另一角鐵器上,“你不在翁家口。”
“我是幽州捕快,既然奉命查這件連環案,自然任何人都要懷疑,所以連你的行蹤也作過調查,請三爺不要見怪。”
追命連喝三大口酒,苦笑。
一絲不苟、六親不認的查案精神,是值得人敬佩尊重,又何從怪罪起?
“既是這樣,”司徒不眯起眼睛像夾住了只臭蟲,“三爺為何要捏造假證,說霍銀仙無辜?”
追命長嘆,“因為我知道她不是兇手。”
梁紅石問:“如果她不是兇手,謝紅殿被殺的當晚,她在哪裡?”
追命無言。
霍銀仙的臉色蒼白如紙。
敖近鐵夫人居悅穗一直沒有說話,此際她只說了一句話。
“她若說不出來,就得殺人償命。”四
周白宇霍地站了起來,碰地憧到了桌沿,嚇了白欣如一跳。白欣如問:“你怎麼了?”
周白宇欲衝口而出的當兒,一下子像被人擊中腹部似的連說話的氣力也告消散。
另外一個人替他說了話。
“銀仙不是兇手。”
說話的人是藍元山。
敖近鐵沉聲道:“藍鎮主,當晚你是跟藍夫人在一起?”
藍元山搖頭。
“她是跟周白宇在一起。”
此話一出,眾皆譁然。
幾個人都怔住,一時追問不下去。
好半晌,梁紅石才小心翼翼地道:“在風雨之夜……?”
“在權家溝客棧同處一室。”
白欣如望向周白宇,周白宇己沒有了感覺。梁紅石望望周白宇,再望望霍銀仙,又望望藍元山,一時也不知如何說下去,說些什麼話是好。
奚採桑冷靜敏銳的聲音如銀瓶乍破:“藍鎮主,你可以為了妻子安危說這些話,你跟周白宇城主交情好,他也可以默認,但這事關重大,可有旁證?”
休春水接道:“沒有旁證,總教人不服,也難以置信。”
“他說的是真的。”
說話的是追命,他彷彿有很多感嘆。
“我就是不想傳出來令他們難堪,所以才說當晚我和藍夫人在一起切磋武功。”他苦笑道:“當晚我就在權家溝,親眼看見他們在一起。”
這個消息委實太震訝,而且各人有各人的驚震,已不知如何處理這場面。
最安定的,反而是臉無表情的藍元山。他連江瘦語:“呸”了一聲以及江愛天罵了一句:“狗男女”,他都神色不變。
天下焉有這樣子的丈夫?五
休春水沉聲問:“藍鎮主,你是怎麼知道霍……尊夫人當天晚上跟周白宇在一起的?”
“因為是我叫她去的。”
“我沒有把握打敗周白宇,只有在他心裡對我歉疚的時候,我才有絕對的勝機。”藍元山道:“沒有把握的仗我是不打的。”
“元山!”霍銀仙顫聲叫。
“是我叫她去的。”藍元山道:“是我求她去的。她本來不答應……但她不忍心見我落敗,不忍見我壯志成空、美夢落空,所以她去了。”
周白宇巍巍顫顫的站了起來,用手指著藍元山,牙縫裡逼出一個字:“你……”就說不下去,他又轉向霍銀仙,只見她悽絕的臉容,一陣天旋地轉。
元無物一字一句地問:“這事並不光彩,為何你要承認?”
“因為銀仙不能死,我愛她。”
江瘦語冷笑道:“你要她作出這等齷齪事,你還有資格說什麼愛。”
“在你而言,一頭公狗不能愛一隻母貓;”藍元山冷冷地回敬:“你的想法只適合當媒婆不適合娶老婆。”
他反問道:“銀仙為了我的勝利,犧牲了色相;我為了她的性命,丟舍了名譽,有何不對?有何不能?”
這一番話下來,全皆怔住。
奚九娘嘆了一聲,緩緩地道:“可是,就算藍夫人在當晚確不在兇殺地點,並非殺死謝紅殿的兇手,也不能證明她沒有殺死伍彩雲……”。
藍元山怔了一怔。
奚採桑接道:“伍彩雲死在赴北城路上的桔竹畔,當時,藍鎮主正和殷寨主決鬥,周城主作仲裁,當然不知道藍夫人在哪裡了。”他們在來“撼天堡”之前,早已聽過白欣如對大致情形的轉述,所以能確定周白字、藍元山、殷乘風等人身處何地。
梁紅石冷然道:“所以,霍銀仙仍然有可能是殺死伍彩雲的兇手。當時伍彩雲離開南寨去找白欣如的事,只有白欣如和霍銀仙知道,而白欣如是跟我們在一起,霍銀仙——藍夫人,你在哪裡?”
霍銀仙道:“我……”她花容慘淡,一直看著藍元山。
藍元山正襟而坐,像在聆聽誦經一般的神情。
黃天星忽然開腔了,他開口嘆了一聲:才說:“伍女俠的死,也不關藍夫人的事。”
全部帶著疑問的驚異目光,投向黃天星。黃天星有一種白髮蒼蒼的神態。“因為藍夫人當時是躲在舞陽城垛上觀戰。”
敖近鐵尋思一下,道:“黃堡主,當天早晨,你是留在撼天堡中的,又何以得知藍夫人在北城城樓?”
黃天星手裡把玩著酒杯:“藍鎮主約戰周城主之後,消息傳了開來,我是東堡堡主,自然要先知道戰果,好早作打算:”他將杯裡的烈酒一口乾盡:“所以我就派人梢著藍鎮主,觀察藍鎮主決戰殷寨主,並把結果飛報於我。”
他蒼涼的乾笑三聲,像一隻老雁揀盡寒枝不可棲;“我老了,不能硬打硬拼,所以難免也想撿點小便宜。”
追命向他舉杯,兩人碰杯,一口而幹。
都不發一言。
葉朱顏忽道:“黃堡主派去伺探的人,便是我,我伏在舞陽城樓牌之上,目睹藍鎮主與殷寨主之戰,也看見周城主躲在榆樹下,藍夫人匿在城垛上。”
“伍女俠死的時候,藍夫人確實是在舞陽城上。”
藍元山緩緩轉過去,望向霍銀仙,眼神平靜間像無風的海水,他聲調平靜若無風的帆。“那兩天,你心亂。我都矚你不要去觀戰,怎麼你還是去了呢?”
霍銀仙的表情淒冷得近乎美豔。
“我第一次去,是因為怕你不敵周白宇,我是要去分他的心;我第二次去,雖對你有信心擊敗殷乘風,但我怕周白宇會趁機下手。”她決絕的眼神像山上的寒雪。
“你兩次都不給我去,我兩次都去了。”
“你剛才在說謊。”
“你從來就沒有要我……對周白宇這樣做!是我自己揹著你做的。我們結婚八年,八年來,你在夢裡,揹著眾人,是如何地不甘淡泊,如何地懼怕年華老去而壯志未酬,外面傳你安分守己,可是你沸騰的心志,只有我知道,我看你無時無刻不在苦練……你不能敗的!我知道目前‘武林四大家’中,以北城城主武功最高,我故意躲到路上誘殺他,沒想到真的撞上了‘叫春五貓’,給周白宇殺了……我沒有下手殺掉他,但是,我決不容許他擊敗你!”
“胡說!”藍元山痛苦的低叱。
“我沒有胡說。你娶了我之後,我什麼也幫不上忙,我沒有白姑娘在江湖上的俠名,也沒有伍姑娘的廣得人心,我……我什麼都不會!這次……這次想幫你,卻壞了名節,還連累了你……”
“住口!”藍元山寒白如罩著霧氣的臉肌裡,像有幾百條青色小蟲悸動著。
“我不能住口,因為你把罪名全挑上自己頭上,你根本不知道我這樣做,也不會允許我這樣做,但你怕我受那九宗命案之累,擔起這黑鍋來……”
霍銀仙從激動的抖栗轉而無告的掩位。
“但我……我卻不知道,不知道你是……你是怎麼知道的……?那天我回來,你問我的時候,我只是說……我在權家溝逗留一宵……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眼神。”藍元山一笑,令人心碎,“周白宇看你的眼神,和你看周白字的眼神。”
“我們……畢竟相處這麼多年了……”藍元山下面的話,成了漸低的唱息。
周白宇虎地跳了上來,滿臉漲似火紅,嘶嗥道:“但是我呢!”
他的眼眶吐出赤火,“嗤”地撕開前襟,指著蒼白的霍銀仙呼吼道:“你為什麼當時不一劍刺死我?你當時為什麼不真的殺了我!”
眾人被這些好情的漩渦所迷眩、震撼,同時怔住也震住了,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