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驀聽一聲叱喝:“住手!”
“呼”地一聲,一幢意料不到的巨影,撞了過來,同時撞中藍元山和殷乘風,兩人都被大力撞倒於水中。
兩個因拼鬥而身負傷痕的人,被猛灌進耳鼻的水,像指天椒一般刺激,他們劇烈地咳嗆起來。
撞倒他們的是那顆“飛來石”。
“飛來石”是被人腳踢過來的。
來人像一隻大鵬般撲到,一手揪起殷乘風,一手揪起藍元山,將臉俯近殷乘風面前吼道:“你要跟藍元山拼命,是為了替伍彩雲報仇,假如藍元山不是兇手,你卻死了,誰來替伍彩雲報仇?!”
殷乘風掩位嘶聲道:“他殺了彩雲!他殺了彩雲……”
那人一鬆手,正正反反,給了他幾記耳光,又一把揪住他,殷乘風耳際嗡嗡亂響,人卻比較清醒過來。
那人冷笑著問:“那你是高估了藍元山了!你也受了傷,他也受了傷,他早上還跟你決鬥,下午就趕去桔竹林殺了彩雲飛,再回到關刀溪來等你報仇——”
他冷笑著加了一句:“如果他能這樣,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殷乘風彷彿全身都脫了力,那人放開了他,他軟癱地坐在溪流中,怔怔地道:“是他……是他叫人殺死彩雲的……”
那人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轉首望向藍元山。
藍元山像一隻淋溼了的鴨子,垂頭喪氣,向那人望來,忙不迭道:“我沒有,我沒有。”藍元山全身每一根骨骼浸在寒澈的水中都劇烈疼痛,“我不知道伍……伍女俠已遇害……”
那人重重地哼了一聲:“不管怎麼說,你們幾個人,為了點虛名,在這裡拼得愁雲慘霧,還害了自己所愛的人,助長了伺伏在暗處敵人的氣焰,實在是愚昧之極。”
他長嘆一聲道:“殷寨主,藍鎮主,你們是聰明人,難免也一樣作糊塗事。我們先到黃堡主那兒共商大計吧,不管殺害伍姑娘的兇徒是誰,總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你們這一仗,就礙在我姓崔的面子上,再也不要打下去吧。”
追命一面說著,一面提著二人往岸上大步踱去。
殷乘風和藍元山都想自己奮力而行,但在追命扶持下直似足履點水而行一般,絲毫不必著力。
溪床上有四匹馬,一個白衣人。
白衣人是周白宇,是他通知追命,來阻止這一場本來不死不休的格鬥。
三人到了岸上,才知道亡命拼鬥中留下來的冷冽和傷痛。殷乘風微蹲下來,只見一簇在石堆裡茁生的野草叢中,有一朵五彩斑爛的花,寂寞無人知的開到近謝的光景。他想起對伍彩雲說過的話:“好,你等我回來,我把打贏後的路上第一朵見到的花,擷給你。”
殷乘風輕輕採下這朵花,目送它隨水流送去。追命和其他二人都勒著馬,默默的看著他哀痛的手勢。二
在“撼天堡”的“飛雲堂”堂上,有一席酒菜,精緻雕刻著龍翔鳳舞的紅色大理石桌是如此之大,使得原已坐上七個人的位置,只不過佔了圓桌沿的三分之一不及。
居首席的人年逾花甲,神威八面,白髯如戟,卻臉黃若土,笑起來震得桌上杯碟碰登碰登地作響,如果他一拍桌面,只怕是鋼鑄的桌子才抵受得住。
這是身罹重病的“撼天堡”堡主“大猛龍”黃天星,本來相隨黃天星的高手還有鄺無極、尤疾、姚一江、遊敬堂、言之甲、李開山、魯萬乘這些人,但全在苦拼“姑、頭、神、仙”那一役中犧牲了。
只剩下一位總管“椎心刺”葉朱顏,不到五尺高的身材,但渾身肌肉結實間直似純鐵打造的彈丸。他也在席上,只居末座。
在黃天星右側的是追命;其餘便是殷乘風,下來是霍銀仙與藍元山,以及周白宇,周白宇和黃天星身邊都空了一個位子,白欣如和白花花還沒有來,至於殷乘風身側,也空了一個位置給永遠不會來的人。
“撼天堡”本是“四大家”之首,跟北城“舞陽城”是三代世交,與南寨“青天寨”前任寨主(殷乘風的師父亦是養父伍剛中?”相交莫逆,甚至彼此的堡號與寨石,都有個“天”字表示同屬一心,而黃天星也屢次提攜西鎮,甚至在某次“伏犀鎮”遇困時,不惜調度大批人手運糧食給藍元山。
本來南寨西鎮北城,對東堡都十分服膺,只是撼天堡人手摺損,黃老堡主重傷難愈後,其領導地位便告消失,誰也不服誰,才致使有這幾場龍爭虎鬥。
此刻黃天星、追命、周白宇、殷乘風、藍元山、霍銀仙、葉朱顏都在等人來。
——他們在等誰來?三
“怎麼他們還不來?”黃天星雖然內傷未復,但脾氣不因此而斂。
“堡主多慮了,”葉朱顏忙道:“憑敖近鐵敖捕頭、奚九娘奚秀才、元無物元大俠、江瘦語江公子、司徒不司徒舵主、還有六位女俠,江湖上,誰挑得起這十一人來著?”
來的原來便是六扇門高手敖近鐵及其夫人居悅穗,市井豪俠元無物及其夫人休春水、名門世家江瘦語及其妹子江愛天,丐幫分舵主司徒不及其夫人梁紅石,文武秀才奚九娘及其姊姊奚採桑,另外一個,便是“仙子女俠”白欣如了。
這十一個人,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江湖上惹得起他們的人確實不多,在幽州一帶,除了“四大家”,大概沒有誰挑得起這些人。“四大家”的宗主黃、殷、藍、周全在席上,又還有誰會去捋這十一高手的虎髯?
黃天星哈哈笑道:“我倒不擔心,擔心的是周世侄,他那如花似玉的白姑娘,可不能有絲毫閃失啊。”
黃天星這個玩笑顯然開得甚不是時候。殷乘風的眼睛驟抬,射出白劍一般的銳芒。周白宇卻急忙把眼光收了回來,他本來的視線正繞過藍元山的藍袍,凝在霍銀仙烏亮髮色底下的悒鬱上。
追命忽然問:“黃堡主,黃夫人呢?”
其實白花花也不是黃天星的原配夫人,只是黃天星中年喪偶,直至晚年,才奈不住英雄晚景的寂寞,討了個繼室,便是白花花。
白花花在武林中,可說全無名聲,武功也毫無根基可言,但在青樓女子中卻是有名潔身自愛的豔妓。
黃天星咧嘴一笑,又拍著後腦勺子苦笑道:“她?她呀,最近身體不好,臥病在床,能不能下來陪大夥兒,也要待會兒才知曉。”
追命道:“玉體欠安,那就不必勞擾了,兇徒已取了九個無辜女子性命,堡主要小心照顧是好。”
“這個我自會曉得了;”黃天星說著又用手在桌上一拍,果然震得桌子上的杯“砰”地跳了一跳:“這些歹徒恁地狠毒,專揀女子下手!”
追命道:“既已殺了九人,看來兇手還會殺戮下去,四大家在此時此刻不團結一起,只有讓人趁虛而入。”伍彩雲顯然就是因此而歿的。
黃天星又一掌拍在桌子上——但葉朱顏及時將一面彈簧鋼片放在他掌下的桌上——這一掌聲響雖大,但卻不致使桌坍酒翻,看來葉朱顏在“撼天堡”確有其“不可或缺”的地位。
“去他孃的狗熊蛋!”黃天星破口大罵:“要是落在俺手裡,俺不叫他死一百次就不是人,在這時候誰不同舟共濟,而來惹事生非,誰就是跟我黃天星過不去!”
忽想及一事,向追命問:“無情幾時才來?”
他這句話用意相當明顯,追命已來兩天,但絲毫查不到線索,連謝紅殿與伍彩雲又先後喪命,黃天星曾在“玉手”一役中跟無情並肩作戰過,甚為佩服這年輕人的足智多謀,所以便覺得只有無情來方可解決問題。
追命也不引以為忤,淡淡地道:“陝西發生山僧噬食全村性命奇案,大師兄可能先了決那件案子,不會那麼快便到。”
然後他抬首朗聲問:“然而到了屋頂上的朋友,酒已斟了,菜快涼了,還不下來麼?”
只聽“哈哈”一筆,“嗖嗖”幾聲,大堂上多出了五個人來。
粗壯得似一塊鐵饅頭沉著臉的是六扇門高手敖近鐵,他第一個開口,說:“我們潛到屋上,為的是試誰的耳力最好,冒犯之處,請多包涵。”他一上來就道明原委,果是捕快明爽作風,不致令人生誤會。
落魄秀才奚九娘面白無鬚,滿臉春風,執扇長揖道:“我們自以為輕若鵝毛,但在追命兄耳中宛似老狗顛躓,貽笑大方而已。”
貴介公子江瘦語錦衣一拂,曬道:“我們輕功不錯,追命的耳力也好,奚先生何必翠羽自踐!”
追命笑道:“都好,都好,不好,不好。”
鴉衣白結在搔著蚤子但腰下有六個袋的丐幫司徒不側著頭問:“什麼好?什麼不好?”
追命道:“五位輕功和在下耳力都好,但黃堡主、殷寨主、藍鎮主、周城主明明聽到了沒指認出來,卻讓我這酒鬼去吹噓認空,就是不好!”說著仰勃子灌了杯酒。
黃天星奇道:“你說什麼?我可沒聽到有人來,要不,早就拍桌子衝出瓦面去了。”
藍元山也道:“在下也沒聽到,追命兄是給我臉上貼金。”
周白宇也慌忙道:“我也沒聽到。”剛想說下去,忽瞥見霍銀仙一雙微似憂怨但黑白多情的眼;向他睬來,頓時好像浸在柔軟的糖水裡,甜得真不願浮起,便沒把話說了下去。
只有殷乘風默不作聲。
豪俠元無物“砰”地一聲拍下桌面,大聲道:“追命兄,武功高強而不做,我服你,來三杯!”
仰首連盡三杯,把杯子一擲,道:“杯子大小,不過癮!”取了酒壺,連灌了三壺。
追命笑道:“我陪元大俠。”擷下葫蘆,咕嚕咕嚕喝光一葫蘆。
黃天星也把桌子一拍,葉朱顏也及時將卸力彈簧擋在桌上:“好豪氣,我也來三——”但桌上酒壺幹盡,他抓起地上酒罈子,一掌拍開封泥,力運手上,酒罈噴出一股酒瀑,直射入黃天星喉裡。
元無物豎起拇指,喝:“好!”
眾亦叫好。
葉朱顏卻在叫好聲中趨近黃天星低聲道:“堡主,小心身子!”
黃天星豪笑道:“今宵不醉,尚待何時!”
追命忽道:“今日我們此聚,為的是共商緝拿兇手大計,並非為求一醉。”
這句話令黃天星一省,只好放下了酒罈子。近年來他少涉江湖,當年一股豪氣,已難有發揮之處,難得一時意態興靈,很想藉雞毛蒜皮的小事發洩個淋漓盡致,但聽追命這麼一說,只得快快放下酒罈子。
追命問:“六位俠女呢?”
奚九娘道:“我們先行一步,婦道人家,總是……”
忽聽一個女音叱道:“小弟,你又要在背後罵姊姊什麼啦?”
人隨聲到,原來便是奚採桑、梁紅石、休春水、江愛天、居悅穗及白欣如等人來了。
六個女子中,江愛天最是大家閨秀的,雍貴風華、金釵玉簪,自有豪門碧玉風範。但論清秀嬌麗,六人中莫如白欣如,她一張鵝蛋臉,柳眉秀鼻,有一種妍致之美。
眾人鬨笑中起座相迎,奚九娘素來怕他的姊姊,便道:“我是擔心你們遲遲未到,不要又出了意外。”
梁紅石笑曄道:“呸!你出入百次意外我們都還平安大吉哩!”她是丐幫分舵主夫人,跟叫化子多了,自然也有些粗魯不文起來。
黃天星笑哈哈道:“別鬧,別鬧,我那口兒也下來了。”眾人望去,只見一個穿素衣的女子,臉罩輕紗,敢情是因為身體羸弱之故,隔著輕紗還覺得透人的白,白花花是被兩個婢女攙扶著下來的。
白花花輕福了一福,算是招呼,黃天星便趕忙扶她坐下,笑呵呵地道:“我這口兒呀,還要仗賴各位娘子軍多加保護才行。”
眾人都知道保護這麼一位荏弱女子,當非易事,但好勝的休春水截然道:“交給我們保管平安。”
奚九娘忍不住挪揄道:“諸位那個‘七姑’、‘八嫂多忙了這一陣子,可有查到兇手什麼線索沒有?”男人們又一陣鬨笑。
奚採桑冷冷地反間道:“你們呢?”
笑聲頓止。
敖近鐵道:“還在查著,未有頭緒。”還是他老實承認。
奚採桑忽向追命道:“三爺,我有一事請教。”
追命正色道:“不敢,請說。”
奚採桑粗聲問:“段柔青、岑燕若、冷迷菊,殷麗情、於素冬、尤菊劍、顧秋暖的七宗命案,照跡象看來,都是先好後殺再洗劫,是不是?”
追命道:“是。”
奚採桑又問:“只有謝紅殿謝捕頭是被殺未受辱,伍彩雲被辱殺而未被洗劫,是不是?”
追命想了一想,答:“是。”
奚採桑再問:“這九宗案件中,只有謝紅殿一宗中,留下了一點線索,就是她曾受一個女子相約,趕到翁家口客棧去會面,是不是呢?”
追命點頭道:“我已在衙裡紀錄檔卷裡,查到報訊女子是誰了。”
這句話一出,奚九娘、敖近鐵、江瘦語、司徒不、元無物、葉朱顏等都禁不住交頭接耳喁喁細語起來。
奚採桑卻粗著嗓子道:“但我們也一樣查到了殺害謝紅殿的人是誰了。”
奚採桑冷然道:“因為謝紅殿留下了另外的線索。”
丐幫司徒不夫人梁紅石緩緩站了起身,接道:“那是一個‘雨’字。”
“她不是誰,”梁紅石凌厲的雙眼望定霍銀仙,一字一句地道:“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