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黃昏真美。
外婆他們一定還好吧?忘了自己也好,反正回不去了,叫他們記著倒傷心。張潔緩緩走到山崖邊,看雲霧片片浮動,心裡忽然輕鬆了許多,她不由張開雙臂。
山風吹起衣袂,她整個人如同在飛舞,竟似要凌風飛走一般。
遠遠的,一雙漂亮的單鳳眼默默的看著這一幕。
“風冷,回去吧。”溫和親切的聲音。
“鄭哥哥,”她輕輕道,“你看這裡真美。”
鄭少凡看著崖下點點頭。
“又想家了?”
她赧然低頭,他總能猜中自己的心思。
鄭少凡微笑:“待這裡事情完了我們就尋你回家的路,恩?”
“不用找……我回不去的。”她轉過臉。
“鄭哥哥必定替你找到。”他伸出一隻手擁住她的肩,安慰道。
她不語,半晌忽然輕輕說:“回去的話我就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鄭少凡微微一顫,見她說的不似有假。
“當初我來到這裡好害怕,很想回去,但沒想到遇上你,從那時起我一直把鄭哥哥當成最親的人,雖然現在回不去,但我已經不難過了,因為你和柳飛大哥,還有……”說到這裡忽然止住,轉過身去,“你們都對我很好。”
“好,”鄭少凡沉默一會兒,忽然微笑道,“那我們回揚州。”
說完,他不由自主伸手替她理了理頭髮,動作自然而優雅。
她的心跳又快了起來。
“阿嚏!”不由打了個噴嚏,才覺得有點冷。
“回去吧。”關懷的語氣。
她搖搖頭,眼睛又彎彎如月牙:“我想多站會兒,你也不回去好麼?”
鄭少凡搖搖頭,脫下外衫輕輕披在她身上:“好。”
在現代這樣是公認的居心叵測,而面對鄭少凡……她又緊張又開心——可為什麼心底最深處卻閃過一絲迷惘?
“你也會冷的。”她喃喃道。
溫和迷人的單鳳眼眨了眨:“不怕。”
遠遠的,寒星般的光芒微微閃爍,隨即隱沒在林間。
同時,崖邊的張潔也回過頭,疑惑的朝那方向望了望。
為什麼感覺如此熟悉?
潔白的絲巾上,淡淡的紅痕如畫一般。忽然,絲巾已不見。
“教主,”洪亮的聲音。
黑色披風在崖邊飄蕩,並不言語。
昊錦出乎意料沉默了半晌,方才緩緩道:“教主提前出谷,可是為了那丫頭?”
沒有回答。
“縱然教主怪罪,屬下也不得不說,”昊錦吸了口氣,抬頭直視黑風:“屬下見教主每日都在這裡站上許久,怕不只是為了雲臺山莊的事吧?”
“你看見的不只這些,”冷冷的聲音響起:“你以為你跟蹤,本座不知道?”
昊錦臉一白,咬牙道:“不錯,屬下跟蹤教主,知道教主每日上山去看那丫頭,屬下願領罪!”
“但是,”他語氣激動起來:“教主不知當年路教主麼?若非因此,路教主又怎會……”驟然停住,洪亮的聲音竟有些哽咽。
“她是鄭少凡的人,始終會向著他們。屬下求教主,莫要為一個女子誤了大事。”
說完,昊錦垂下頭。
黑血教教規最嚴,這教主一向喜怒難辨,儘管他對自己格外容忍,但如今豁出去說了這番話,心裡卻也絲毫沒有把握。
沉默半日。
“下去吧,”黑風終於緩緩道,“本座自有分寸。”
“是。”昊錦鬆了口氣,退下。
張潔來雲臺山莊半個月了,鄭少凡等有事時,沈憶風便帶她到山中各處遊玩,峽谷幽深、群山聳峙、飛瀑清泉,雲臺山景色果然美麗無比。
冬意更緊,此地更顯清幽。
沈憶風說話也隨便多了。他很喜歡聽張潔講她“故鄉”的新奇事物,張潔本就天性活潑,見他聽得認真便也樂意講。
她想到自己在古代時辰上的糊塗,於是首先便講到了現代鐘點計時與年曆,沈憶風聽得讚歎不已,驚訝於計算的精確。她甚至還講到月球上的環形山,聽得這個只知道嫦娥奔月之類的古人不住的搖頭。沈憶風不時開口請教,明白後便會露出純淨得如同湖水般的微笑。每當此時,張潔便感覺自己回到了學校生活。
偶爾,沈憶風會彈琴吟詩給她聽,他的琴聲亦如其人,清幽淡雅,透著一般出世之風。
“我像不像個老夫子?”張潔站在大門外的石梯上,作出用手捋鬍鬚的樣子,搖頭晃腦的問他。
沈憶風莞爾:“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你們那邊的女子都有如此學識嗎?”
“當然,但這些我們那裡人人都知道,不算什麼學識。”
“女子竟也如男子一般進書院,不,進學校讀書識字,”他記住了“學校”這個詞,搖了搖頭,“太不可思議了。”
“女子就不該讀書?”張潔不服氣的瞪著他。
“不,”他想了想,認真的回答:“我倒認為,女子同樣是人,讀書有何不可。我大唐武周皇帝也是女子,雖為世人所嗤,但我私下看來其見識不亞男子。女子為何不能讀書學問明道理?”
張潔聞言開心地笑了:“想不到你這麼尊敬女人,嫂嫂真是有福氣。”
沈憶風愣住:“這……在下……未曾娶妻。”他一尷尬,什麼“在下”之類的用語又來了。
“啊?”張潔想古代照他的年齡應該早成親了,聽他這麼說很驚訝,“你們不是到十幾歲就成親生子了嗎?”
“這個……”沈憶風見她落落大方,便也緩緩放鬆神色,“不錯,中原男子成親極早,但在下卻以為成親並非兒戲,縱不能無後,但也須要和自己所愛之人,你看那些遵父母之命而成親的,倘若不滿便再娶再納,卻將前面那一位置於何地?是以在下不願草率。”
張潔想不到他說出這番話來,她更佩服了:“在你們這個時代你能有這樣的想法,真難得。”
“我們這個時代?”
張潔立刻發現說漏了嘴,轉移話題道:“呃,我是說,做你的夫人真有福氣。”
沈憶風俊臉一紅,卻看著她微微笑了:“是嗎,但願如你所說。”
笑容清澈明淨如湖水,修長的雙眼閃閃發亮如寶石。那著面前這熟悉而又陌生的臉龐,張潔黯然。
忽然,一個爽朗愉快的聲音響起來:“張姑娘!”
“鄭哥哥鄭哥哥,你猜誰來了!”張潔蹦蹦跳跳毫不斯文的跑進廳,開心的挽著鄭少凡的手臂,後面跟著搖頭微笑的沈憶風。
鄭少凡含笑起身,輕輕推開她,改為拉著她的小手。
沈靜山來不及露出有趣之色便一眼瞧見了沈憶風后面的人,他立刻驚訝出聲:“舞兒?”
“晚輩奉家父之命冒昧登門,家父特地叫晚輩代他問沈莊主好,順便在府上打擾幾日。”江舞含笑見禮,這番話說得不失世家公子身份,既動聽又謙虛,沈靜山頗為感動。
原來江嶽特地派武功盡得真傳的江舞帶著江府幾位頂尖高手前來相助,他與沈靜山雖年齡相差頗大又不同門,卻一向交情深厚。黑血教下帖雲臺之事江湖早已傳開,別人是避之不及,惟獨他卻依然將最鍾愛的小兒遣來,沈靜山縱然淡泊世事,卻教他如何能不感動?
江舞卻早已想到張潔在沈家莊,如今見到她更覺高興。
“前輩可知道黑風也來了雲臺!”江舞一臉緊張,卻又帶著血性少年的興奮之色。
聽到這個名字,張潔心中一顫——他真的來了?
誰知沈靜山聞言,和藹的臉色立刻沉下來:“你從何處得知?”
見他如此,江舞怔住:“前輩……”
“此事萬不可洩露!”沈靜山嘆了口氣,“如今鄭公子在此,命喪黑風手上之人不計其數,他們的親友倘若得知,豈有不抱僥倖趕來報仇的?”
“他們肯相助,不是極好麼?”江舞率性之人,不解。
鄭少凡微笑:“此次不同以往,黑風既然親自前來,我等並無絲毫勝算,沈莊主不希望更多人摻入此事,也不願再有人因此喪命。”
江舞恍然:“沈前輩鄭公子仁愛之心,江舞慚愧。”
鄭少凡卻不語,溫和的目光不經意瞟向一旁出神的張潔。
“昊堂主找屬下何事。”麻木的臉,口中雖在詢問,語氣卻毫無感情。
昊錦並不作聲,只拿起桌上的一個酒杯細細端詳。
半晌,他一字字道:“我要你去殺個人。”
“教主並未吩咐屬下殺人。”
“凌易,老夫知道你只聽令於教主,”昊錦猛的轉身望著他,“然而,老夫這件事便是為了教主。”
凌易目光一閃,依然抱劍不動。
“你可知教主為何這般早便來此地?”昊錦冷冷道,“你可知他每日在山崖想的什麼,上山去幹什麼?”
“教主……”凌易猶豫道,“或是查探那邊的動靜。”
“你以為他果真放心不下老夫的安排?”昊錦冷笑。
“那又如何。”凌易又是一臉麻木。
“老夫說了你也不會信,他是在想著那丫頭!”
凌易愣住。
“你可記得當日恨血軒那丫頭!”昊錦怨恨道。
凌易有些動容,卻又立刻恢復平淡的語氣:“紫雲、銀月也是女人。”
昊錦截口打斷他:“紫雲夫人的確心狠妒忌,但老夫敢以性命擔保她決不會害教主,何況教主對她們也未曾上心。可那丫頭是鄭少凡的人不說,還來歷不明。你可曾見教主為哪一個女子如此著迷過?。”
凌易默然半晌,道:“教主自有輕重。”
昊錦冷哼一聲:“老夫開始也相信,只是你看看,你看看!”他越說越激動,“教主如今在山崖一站便是半日,明知她是鄭少凡的人還念念不忘,還時常上山看她!何況那起自命白道的人恨不得我黑血教人人死無葬身之地,他們害了路教主,如今又故技重施!”
凌易不語。
“教主提前來雲臺之事已有風聲洩露,鄭少凡又難對付,如今教主迷上那丫頭,哼哼,報仇?”說到這裡,昊錦已是渾身發抖連連冷笑:“只怕會重蹈覆轍!你可知路教主威風一世,為何又落得如此下場?令尊如何吩咐你保護教主的?”
凌易冷冷截口道:“家父臨終吩咐屬下自不敢忘。只是昊堂主莫非以為小小一個丫頭不須親自動手,卻讓給在下?”
昊錦聞言一愣,不禁搖頭苦笑:“凌易,老夫知你心高氣傲,只是你卻看錯了老夫!”他頓了頓,道:“老夫因跟蹤之事,教主早留了意,只怕還未動手便已察覺了,待要派下面人去又難保無意外發生。”
見凌易仍有些猶豫,昊錦又放緩語氣:“老夫一生不易求人,惟有路教主之恩縱是豁出性命亦難以為報,如今老夫不能眼看著教主重蹈覆轍,凌易,老夫就求你這一次!”
說完,竟低頭拱手一禮。
凌易愣住。
半日,他低下頭:“教主既要護她,屬下如何能動手。”
“這你不必擔心,人人皆知我教下了帖子便不會提前取人性命,鄭少凡等必不留意,老夫過幾日便假借摧心散藥料難備,又有江舞來沈家之事,正好請教主商議,你便可伺機動手,”昊錦目光炯炯,“一切後果老夫一人承擔,絕不連累於你。”
凌易冷冷道:“昊堂主以為只有自己不怕死麼?”
說畢,他竟轉身便走。
昊錦卻知他已答應了,不由望著他的背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