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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沽酒迎賓甘為知己死 越牆窺影空替美人憐

    第十三回沽酒迎賓甘為知己死

    越牆窺影空替美人憐

    卻說劉將軍向沈三玄說出一番強迫的話,鳳喜知道沒有逃出囚籠的希望,心裡一急,頭一發暈,人就向沙發椅子上倒了下去。沈三玄眼睜睜望著,可不敢上前攙扶。劉將軍用手撫摸著她的額角,說道:"不要緊的,我有的是熟大夫,打電話叫他來瞧瞧就是了。"這大廳裡一些來賓,也立刻圍攏AE-來。沈三玄不敢和闊人們混跡在一處,依然退到外面衛兵室裡來聽消息。不到十分鐘,來了一個西醫,一直就奔上房。有了一回兒,大夫出來了,他說:"打了一針,又灌下去許多AE-萄酒,人已經迴轉來了。只要休養一晚,明天就可以象好人一樣的。"沈三玄聽了這消息,心裡才落下一塊石頭,只要她無性命之憂,在這裡休養幾天,倒是更好。不過心裡躊躇著,她發暈了,要不要告訴嫂嫂呢?正在這時,劉將軍派了一個馬弁出來說:"人已不要緊了。回去叫她母親來,將軍有話要對她說。"沈三玄料是自己上前不得,就回家去,把話告訴了沈大娘。沈大娘一聽這話,心裡亂跳。將大小鎖找了一大把出來,將箱子以至房門都鎖上了。出得大門,僱了一乘人力車,就向劉將軍家來。

    這時業已夜深,劉將軍家裡的賓客也都散了。由一個馬弁將沈大娘引進上房,後又由一個老媽子,將沈大娘引上樓去。這樓前是一字通廊,一個雙十字架的玻璃窗內,垂著紫色的帷幔,隔著窗子看那燦爛的燈光,帶著鮮豔之色,便覺這裡不是等閒的地方了。由正門穿過堂屋,旁邊有一掛雙垂的綠幔,老媽子又引將進去,只見裡面金碧輝煌,陳設得非常華麗。上面一張銅床,去了上半截的欄杆。天花板上,掛著一副垂鍾式的羅帳,罩住了這張床。在遠處看著,那電光映著,羅帳如有如無,就見鳳喜側著身子躺在裡面,床前兩個穿白衣的女子,坐著看守她。沈大娘曾見過,這是醫院裡來的人了。沈大娘要向前去掀帳子,那女看護對她搖搖手道:"她睡著了,你不要驚動她。驚醒了她是很危險的。"沈大娘見女看護的態度是那樣鄭重,只好不上前,便問老媽子道:“這是你們將軍的屋子嗎?"老媽子道:"不是!原是我們太太的屋子。後來太太迴天津,就在天津故世了,這屋子還留著。

    老太太你瞧瞧,這屋子多麼好。你姑娘若跟了我們將軍,那真是造化。"沈大娘默然,因問:"劉將軍哪裡去了?"老媽子道:"有要緊的公事,開會去了。大概今天晚晌,不能回家,他是常開會開到天亮的。"沈大娘聽了這話,倒又寬慰了一點子。可是坐在這屋子裡,先是女看護不許驚動鳳喜,後來鳳喜醒過來了,女看護又不讓多說話。相守到了下半夜,兩個女看護出去睡了,老媽子端了兩張睡椅,和沈大娘一個人坐了一張,輕輕的對沈大娘道:"我們將軍吩咐了,只叫你來陪著你姑娘,可是不讓多說話。你要有什麼心事,等我們將軍回來了,和我們將軍當面說吧。"沈大娘到了這裡,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心裡自然畏懼起來,老媽子不讓多說話,也就不多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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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夜短,天快亮了,鳳喜睡足了,已是十分清醒,便下床將沈大娘搖撼著。她醒過來,鳳喜將手對老媽子一指,又搖了一搖,然後輕輕的道:"我只好還裝著病,要出去是不行的了。回頭你去問問關家大叔,看他還有救我的什麼法子沒有?"說時,那老媽子在睡椅上翻著身,鳳喜就溜上床去了。

    沈大娘心裡有事,哪裡睡得著!約有六七點鐘的光景,只聽到窗外一陣腳步聲,就有人叫道:"將軍來了。"那老媽子一個翻身坐起來,連連搖著沈大娘道:"快AE?快AE?!"沈大娘起身時,劉將軍已進門了,彷彿見綠幔外有兩個穿黃色短衣服的人,在那裡站著,自己打算要質問劉將軍的幾句話,完全嚇回去了。還是劉將軍拿了手上的長柄摺扇指點著她道:"你是鳳喜的媽嗎?"沈大娘說了一個"是"字,手扶著身邊的椅靠,向後退了一步。劉將軍將扇子向屋子四周揮了一揮,笑道:"你看,這地方比你們家裡怎樣?讓你姑娘在這裡住著,不比在家裡強嗎?"沈大娘抬頭看了看他,雖然還是笑嘻嘻的樣子,但是他那眼神里,卻帶有一種殺AE?,哪裡敢駁他,只說得一個"是"字。劉將軍道:"大概你熬了一宿,也受累了。

    你可以先回去歇息歇息,晚半天到我這裡來,我有話和你說。"沈大娘聽他的話,偷一眼看了看鳳喜,見她睡著不動,眼珠可向屋子外看著。沈大娘會意,就答應著劉將軍的話,走出來了。

    她記著鳳喜的話,並不回家,一直就到關壽峰家來。這時壽峰正在院子裡做早期的功夫,忽然見沈大娘走進來,便問道:"你這位大嫂,有什麼急事找人嗎?瞧你這臉色!"沈大娘站著定了定神笑道:"我打聽打聽,這裡有位關大叔嗎?"關壽峰道:"你大嫂貴姓?"沈大娘說了,壽峰一掀自己堂屋門簾子,向她連招幾下手道:"來來!請到裡面來說話。"沈大娘一看他那情形,大概就是關壽峰了,跟著進屋來,就問道:"你是關大叔嗎?"秀姑聽說,便由裡面屋子裡走出來,笑道:"沈大嬸!你是稀客……"壽峰道:"別客氣了,等她說話吧。我看她憋著一肚子事要說呢。大嫂!你說吧。若是要我姓關的幫忙的地方,我要說一個不字,算不夠朋友。"沈大娘笑道:"你請坐。"自己也就在桌子邊一張方凳上坐下。壽峰道:"大嫂!要你親自來找我,大概不是什麼小事。你說你講!"說時,睜了兩個大圓眼睛,望著沈大娘。沈大娘也忍耐不住了,於是把劉將軍關著鳳喜的事說了一遍,至於以前在尚家往來的事,卻含糊AE?詞只說了一兩句。

    壽峰聽了此言,一句話也不說,咚的一聲,便將桌子一拍。秀姑給沈大娘倒了一碗茶,正放到桌子上,桌子一震,將杯子噹啷一聲震倒,濺了沈大娘一袖口水。秀姑忙著找了手絹來和她擦抹,只賠不是。壽峰倒不理會,跳著腳道:"這是什麼世界!北京城裡,大總統住著的地方,都是這樣不講理。

    若是在別地方,老百姓別過日子了,大街上有的是好看的姑娘,看見了……"秀姑搶著上前,將他的手使勁拉住,說道:"爸爸!你這是怎麼了?連嚷帶跳一陣子,這事就算完了嗎?

    幸虧沈大嬸早就聽我說了,你是這樣點爆竹的AE?AE?,要不然,你先在自己家裡,這樣鬧上一陣子,那算什麼?"壽峰讓他姑娘一勸,突然向後一坐,把一把舊太師椅子嘩啦一聲,坐一個大窟窿,人就跟著椅子腿,一起倒在地下。沈大娘不料這老頭子會生這麼大片,倒愣住了,望著他做聲不得。壽峰站起來也不言語,坐到靠門一個石凳上去,兩手託了下巴,撅著鬍子,兀自生AE?。一看那把椅子,拆成了七八十塊木AE?,倒又噗嗤一聲,接上哈哈大笑起來。因站著對沈大娘拱拱手道:"大嫂!你別見笑,我就是點火藥似的這一股子火性,AE?怎麼樣忍耐著,也是改不了。可是事情一過身,也就忘了。你瞧我這會子出了這椅子的AE?,回頭我們姑娘一心痛,就該叨嘮三天三宿了。"說時,不等沈大娘答詞,昂頭想了一想,一拍手道:"得!就是這樣辦。這叫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大嫂!你贊成不贊成?"秀姑道:"回頭又要說我多事了,你一個人鬧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個字來。你問人家贊成不贊成,人家知道贊成什麼呢?"壽峰笑道:"是了,我倒忘了和大嫂說。你的姑娘,若是照你說的話,就住在那樓上,無論如何,我可以把她救出來。可是這樣一來,不定闖上多大的亂子。你今天晚上二更天,收拾細軟東西,就帶到我這裡來。我這裡一拐彎,就是城牆,我預備兩根長繩子吊出城去。我有一個徒弟,住在城外大王莊,讓他帶你去住幾時。等樊先生來了,或是帶你們回南,或是就暫住在城外,那時再說。你瞧怎樣?"沈大娘道:"好是好,但是我姑娘在那裡面,你有什麼法子救她出來呢?"壽峰道:"這是我的事,你就別管了。我要屈你在我這兒吃一餐便飯,不知道你可有功夫?也不光是吃飯,我得引幾個朋友和你見見。"沈大娘道:"若是留我有話說,我就擾你一頓,可是你別費事。"壽峰道:"不費事不行,可也不是請你。"於是伸手在他褲帶子中間掛著的舊褡褳裡,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元銀幣,又是些零碎銅子AE?,一起交到秀姑手上道:"你把那葫蘆提了去,打上二斤白乾,多的都買菜,買回來了,就請沈大嬸兒幫著你做,我去把你幾位師兄找來。"說畢,他找了一件藍布大褂披上,就出門去了。

    秀姑將屋子收拾了一下,不便留沈大娘一人在家裡,也邀著她一路出門去買酒菜。回來時,秀姑買了五十個饅頭,又叫切面AE?烙十斤家常餅,到了十二點鐘,送到家裡去。沈大娘道:"姑娘!你家請多少客?預備這些個吃的。"秀姑笑道:"我預備三個客吃的。若是來四個客,也許就鬧饑荒了。"

    沈大娘聽了秀姑的話,只破怪在心裡。陪著她到家,將菜洗做時,便聽到門口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見先來的一個人,一頂破舊草帽,戴著向後仰,一件短褂,AE?胸的紐扣全敞著,露出一漆黑而且胖的胸脯子來。後面還有一個長臉麻子,一個禿子,都笑著叫"師妹",抱了拳頭作揖。最後是關壽峰,卻倒提了一隻羊腿子進來,遠遠的向上一舉道:"你周師兄不肯白吃咱們一餐,還貼一隻羊腿。咱們燒著吃吧。"於是將羊腿放在屋簷下桌上,引各人進屋。沈大娘也進來相見,壽峰給他介紹:那先進來的叫快刀周,是羊屠夫;麻子叫江老海,是吹糖人兒的;禿子便叫王二禿子,是趕大車的。壽峰道:"大嫂!你的事我都對他們說了,他們都是我的好徒弟,只要答應幫忙,掉下腦袋來,不能說上一個不字。我這徒弟他就住在大王莊,家裡還種地,AE?我的面子,在他家裡吃上週年半載的窩窩頭,決不會推辭的。"說時,就指著王二禿子。王二禿子也笑道:"你聽著,我師傅這年高有德的人,決不能冤你。我自己有媳婦,有老孃,還有個大妹子。我又整個月不回家,要說大姑娘寄居在我們那兒,是再能夠放心沒有的了。"江老海道:"王二哥!當著人家大嬸兒在這兒,幹嗎說出這樣的話來?"王二禿子道:"別那麼說呀!這年頭兒,知人知面不知心。十七八歲大姑娘,打算避難到人家家裡去,能不打聽打聽嗎?我乾脆說出來,也省得人家不放心。話是不好聽,可是不比人家心裡納悶強嗎?"這一說,大家都笑了。

    一會兒,秀姑將菜做好了,擺上桌來,乃是兩海碗紅燒大塊牛肉,一大盤子肉絲炒雜拌,一大瓦盆子老雞煨豆腐。秀姑笑道:"周師兄!你送來的羊腿,現在可來不及做,下午煨好了,給你們下麵條吃。"快刀周道:"怎麼著?晚上還有一餐嗎?這樣子,連師妹都發下重賞了。王二哥!江大哥!咱們得費力啊!"王二禿子將腦袋一伸,用手拍著後腦脖子道:"這大的北京城,除了咱們師傅,誰是知道咱們的?為了師傅,丟下這顆禿腦袋,我都樂意。"大家又笑了。說話時,秀姑拿出四隻粗碗,提著葫蘆,倒了四大碗酒,笑道:"這是給你們師徒四位倒下的,我和大嬸兒都不喝。"王二禿子道:"好香牛肉。"說著,拿了一個饅頭蘸著牛肉汁,只兩口,先吃了一個,一抬腿,跨過板凳,先坐下了。因望著沈大娘道:"大嬸你上坐,別笑話,我們弟兄都是老粗,不懂得禮節。"於是大家坐下,只空了上位。沈大娘看他們都很痛快的,也就不推闢,坐下了。

    壽峰見大家坐定,便端著碗,先喝了兩口酒,然後說道:"不是我今天辦不了大事,要拉你們受累,我讀過兩句書,知道古人有這樣一句話:-士為知己者死-象咱們這樣的人,老爺少爺,哪裡會看在眼裡?可是這位樊先生就不同,和我交了朋友還救了我一條老命。他和我交朋友的時候,不但是他親戚不樂意,連他親戚家裡的聽差,都看著不順眼。我看遍富貴人家的子弟,沒有象他這樣胸襟開闊的。二禿子,你不是說沒有人識你們嗎?我敢說那樊先生若和你們見了面,他就能識你們。這樣的朋友,我們總得交一交。這位大嬸兒的姑娘,就是樊先生沒過門的少奶奶,我們能眼見人家吃虧嗎?"秀姑道:"你老人家要三位師兄幫忙,就說要人幫忙的話,這樣牛頭不對馬嘴,鬧上一陣,還是沒有談到本題。"快刀周道:"師傅!我們全董,不用師傅再說了。師傅就是不說,叫我們做一點小事,我們還有什麼為難的嗎?"

    說話時,大家吃喝起來。他們將酒喝完,都是左手拿著饅頭,右手拿著筷子,不住的吃。五十個饅頭,沈大娘和秀姑,只吃到四五個時,便就光了。接上切面AE?將烙餅拿來,那師徒四人,各取了一張四兩重的餅,攤在桌上,將筷子大把的夾著肉絲雜拌,放在餅上,然後將餅捲成拳頭大的卷兒,拿著便吃。不一會,餅也吃光。秀姑用大碗盛上幾碗紅豆細米粥,放在一邊涼著,這時端上桌來,便聽到唏哩呼嚕之聲,粥又喝光。沈大娘坐著,看得呆了。壽峰笑道:"大嬸!你看到我們吃飯,有點害怕嗎?大概放開量來,我們吃個三五斤面,還不受累呢。要不,幾百斤AE?力,從哪裡來?"王二禿子站AE-來笑道:"師傅!你不說這幾句話,我真不敢……"以下他也不曾說完,已端了那瓦盆老雞煨豆腐,對了盆口就喝,一口AE?將剩的湯水喝完,"噯"的一聲,將瓦盆放下,笑著對秀姑道:"師妹!你別生AE?,我作客就是一樣不好,不讓肚子受委屈。"秀姑笑道:"你只管吃,誰也沒攔你。你若是嫌不夠,還有半個雞架子,你拿起來吃了吧。"王二禿子笑道:"吃就吃,在師傅家裡,也不算饞。"於是在盆子裡,拿AE?那半隻雞骨頭架子,連湯帶汁,滴了一桌,他可不問,站著彎了腰,將骨頭一頓咀嚼。沈大娘笑道:"這位王二哥,人真是有趣。我是一肚子有事的人,都讓他招樂了。"這句話,倒提醒了關壽峰,便道:"大嫂!你是有事的人,你請便吧。我留你在這裡,就是讓你和我徒弟見一見面,好讓你知道他們並不是壞人。請你暗裡給你大姑娘通個信,今天晚上,無論看到什麼,都不要驚慌,一驚慌,事情可就糟了。"沈大娘聽著,心裡可就想:他們搗什麼鬼,可不要弄出大事來。但是人家是一番好意,這話可不能說出來。當時道謝而去。

    沈大娘走了之後,壽峰就對江老海道:"該先用著你了。

    你先去探探路,回頭我讓老周跟了去,給你商量商量。"江老海會意,先告辭回去,將糖人兒擔子挑著,一直就奔到劉將軍公館。先到大門口看看,那裡是大街邊一所橫衚衕裡,門口閃出一塊石板AE?的敞地,圍了八字照牆,當照牆正中,一列有幾棵槐樹;有一挑賣水果的,一挑賣燒餅的,歇在樹蔭下。有幾個似乎差役的人,圍著挑子說笑。大門口兩個背大刀的衛兵,分左右站著。他一動,那刀把垂下來整尺長的紅綠布,擺個不住,便覺帶了一種殺AE?。

    江老海將擔子在樹蔭歇了,取出小糖鑼敲了兩下,看看大門外的牆,都是一色水磨磚AE?的,雖然高不過一丈五六尺,可是牆上都掛了電網。這牆是AE?簷的,牆上便是屋頂了。由這牆向右,轉著向北,正是一條直衚衕。江老海便挑了擔子走進那衚衕去,一看這牆,拖得很遠,直到一個隔壁衚衕,方才轉過去。分明這劉家的屋子,是直佔在兩衚衕之間了。挑著擔子,轉到屋後,左方卻靠著人家,衚衕曲著向上去了。這裡算閃出一小截衚衕拐彎處,於是歇了擔子,四處估量一番。

    見那牆上的電網也是牽連不斷,而且電線上還縛了許多小鐵刺,牆上插了尖銳的玻璃AE?。看牆裡時,露出一起濃密的枝葉,彷彿是個小花園。在轉彎處的中間,卻有三間小小的閣樓,比牆又高出丈多。牆中挖了三個百葉窗洞,窗口子緊閉,窗口與牆一般AE?,只有三方隔磚的麻石,突出來約三四寸,那電網只在窗戶頭上橫空牽了過去。江老海看著發呆,只管搔著頭髮。

    就在這時,有人"呔"了一聲道:"吹糖人兒的,你怎麼不敲鑼?"江老海回頭看時,乃是快刀周由前面走過來。江老海四周一看無人,便低聲道:"我看這裡門戶很緊,是不容易進去的。只有這樓上三個窗戶,可以設法。"快刀周道:"不但是這個,我看了看,這兩頭衚衕口上,都有警察的崗位,晚上來往,真很不方便呢。"江老海道:"你先回去告訴師傅,我還在這前後轉兩個圈兒,把出路多看好幾條。"快刀周去了,江老海帶做著生意,將這裡前前後後的街巷都轉遍了。直等太陽要落西山,然後挑了擔子直回關家來。

    壽峰因同住還有院鄰,卻並不聲張,晚餐時,只說約了三個徒弟吃羊腿煮麵,把事情計議妥了。院鄰都是做小買賣的,而且和關氏父女感情很好,也不會疑到他們要做什麼驚人的事。吃過晚飯,壽峰說是到前門去聽夜戲,師徒就陸續出門。王二禿子,借了兩輛人力車,放在衚衕口。大家出來了,王二禿子和江老海各拉了一輛車,走到有說書桌子的小茶館外,將一人守著車,三人去聽書。書場完了已是十二點鐘以後,壽峰和快刀周各坐了一輛車,故意繞著街巷,慢慢的走。約莫捱到兩點多鐘,車子拉到劉宅後牆,將車歇了。

    這衚衕轉角處,正有一盞路燈,高懸在一丈多高以外。由衚衕兩頭黑暗中看這裡,正是清楚。壽峰在身上掏出一個大銅子,對著電燈泡拋了去,只聽噗的一聲,眼前便是一黑。壽峰抬頭將閣樓的牆看了一看,笑道:"這也沒有什麼難,就是照著我們所議的法子試試。"於是王二禿子面牆站定,蹲了下去,快刀周就站在他的肩上,他慢慢站起來,兩手反背,伸了巴掌,江老海踏在他的手上,走上他的肩,接著踏了快刀周的手,又上他的肩,便疊成了三層人。最後壽峰踏在江老海的肩上,手向上一伸,身子輕輕一縱,就抓住了窗口上的麻石,AE?一個鸚鵡翻架式,一手抓住了百葉窗格的橫縫,人就蹲在窗口。牆下三個人,見他站定,上面兩個,便跳下了地。壽峰將窗上的百葉用手捏住,只一柔,便有一塊成了碎粉。接連碎了幾塊,就拆斷一大片百葉。左手抓住窗縫,右手伸進去,開了鐵鉤與上下插閂,就開了一扇窗戶。身子一閃,兩扇AE?開,立腳的地就大了。百葉窗裡是玻璃窗,也關上的。於是將身上預備好了的一根裁玻璃針拿出,先將玻璃劃了一個小洞,用手捏住,然後整塊的裁了下來,接著去了兩塊玻璃,人就可以探進身子了。

    壽峰倒爬了進去,四周一看,乃是一所空樓。於是打開窗戶,將衣服下系在腰上的一根麻繩解了下來,向牆下一拋,下面快刀周手拿了繩子,緣了上來。二人依舊把朝外的百葉窗關好,下樓尋路。這裡果然是一所花園,不過到處是很深的野草,似乎這裡很久沒有人管理的了。在野草裡面尋到一條路,由路過去,穿過一座假山,便是一所矮牆。由假山石上輕輕一縱,便站在那矮牆上。壽峰一站定腳,連忙蹲了下來。原來牆對過是一列披屋,電光通亮。隔了窗子,刀勺聲,碗碟聲,響個不了。同時有一陣油腥味順著風吹來。觀測以上種種,分明這是廚房了。快刀周這時也蹲在身邊,將壽峰衣服一扯,輕輕的道:"這時候廚房裡還作東西吃,我們怎樣下手?"壽峰道:"你不必做聲,跟著我行事就是了。"蹲了一會,卻聽見有推門聲,接上有人問道:"李爺爺!該開稀飯了吧?"又有一個人道:"稀飯不準吃呢,你預備一點麵條子吧,那沈家小姐還要和將軍開談判呢。"又有一個道:"什麼小姐!

    不過是個唱大鼓書的小姑娘罷了。"壽峰聽了這話,倒是一怔。

    怎麼還要吃麵開談判?難道這事還有挽回的餘地嗎?

    壽峰跨過了屋脊,順著一列廂房屋脊的後身,向前面走去。只見一幢西式樓房迎面而AE?,樓後身是AE?簷的高牆,上下十個窗口,有幾處放出亮光來。遠看去,那玻璃窗上的光,有映帶著綠色的,有映帶著紅色的,也有是白色的。只在那窗戶上,可以分出那玻璃窗那裡是一間房,那兩處是共一間房,那有亮光的地方,當然是有人的所在了。遠遠望去,那紅色光是由樓上射出來的,在樓外光射出來的空間,有一叢黑巍巍的影子,將那光掩映著。帶著光的地方,可以看出那是橫空的樹葉,樹葉裡面有一根很粗的橫幹,卻是由隔壁院子裡伸過來的。回頭看隔院時,正有一棵高出雲表的老槐樹。

    壽峰大喜,這正是一個絕好的梯子。於是手撫著瓦溝,人作蛇行。到了屋簷下,向前一看,這院子裡黑AE?AE?的,正沒有點著電燈。於是向下一溜,兩手先落地,拉了一個大鼎,一點聲音沒有,兩腳向下一落,人就站了起來。快刀周卻依舊在屋簷上蹲著。因為這裡正好藉著那橫枝兒樹葉,擋住了窗戶裡射出來的光。壽峰緣上那大槐樹,到了樹中間,看出那橫乾的末端,於是倒掛著身子,兩手兩腳橫緣了出去,緣到尖端,看此處距那玻璃窗還有兩三尺,玻璃之內,垂著兩幅極薄的紅紗,在外面看去,只能看到屋子裡一些隱約中的陳設AE?。彷彿有一面大鏡子,懸在壁中間,那裡將電燈光反射出來。這和沈大娘所說關住鳳喜的屋子,AE?有些相象。只是這屋子裡是否還有其他的人陪著,卻看不出來。於是一面靜聽屋裡的響動,一面看這屋子的電燈線是由哪裡去的。

    只在這靜默的時間,沉寂陰涼的空氣裡,卻夾著一陣很濃厚的鴉AE?煙氣味。用鼻子去嗅那煙味傳來的地方,卻在樓下。壽峰聽沈大娘曾說過,劉將軍會怞鴉AE?煙的,在上房裡,這樣夜深能怞出這樣的煙氣味來,這當然不是別人所幹的事。

    便向下看了一看地勢,約莫相距兩丈高,於是盤到樹梢,讓橫幹向下沉著,然後一放手,輕輕的落在地上。順著牆向右轉,是一道附牆的圍廊。只剛到這裡,便聽得身後有腳步聲,這可不能大意,連忙向走廊頂上一跳,AE?躺在上面。果然有兩個人說著話過來。人由走廊下經過,帶著一陣油醬氣味,這大概是送晚餐過去了。等人過去,壽峰一昂頭,卻見樓牆上有一個透AE?眼透出光來,站在這走廊頂上,正好張望。這眼是古錢式的格子,裡頭小玻璃掩扇卻擱在一邊,在外只看到正面半截床,果然是一個人橫躺在那裡怞煙。剛才送過去的晚餐,卻不見放在這屋子裡。一會,進來一個三十上下的女AE?,床上那人,一個翻身向上一爬,右手上拿了煙槍,直插在大腿上,左手撅了鬍子尖,笑問道:"她吃了沒有?"女AE-道:"她在吃呢。將軍不去吃嗎?"那人笑道:"讓她吃得飽飽的吧。我去了,她又得礙著面子,不好意思吃。她吃完了,你再來給我一個信,我就去。"女僕答應去了。

    壽峰聽了納悶得很,一回身,快刀周正在廊下張望。連忙向下一跳,扯他到了平靜處問道:"你怎麼也跑了來?"快刀周道:"我剛才爬在那紅紗窗外看的,正是關在那屋子裡。

    可是那姑娘自自在在的在那兒吃麵,這不怪嗎?"壽峰埋怨道:"你怎麼如此大意!你伏在窗子上看,讓屋子裡人看見,可不是玩的。"快刀周道:"師傅你怎麼啦?窗紗這種東西,就是為了暗處可以看明處,晚上屋子裡有電燈,我們在窗子外,正好向裡看。"壽峰"哦"了一聲道:"我倒一時愣住了。我想這邊屋子有通AE?眼的,那邊一定也有通AE?眼的。我們到那邊去看看,聽那姓劉的說話,還不定什麼時候睡覺。咱們可別胡亂動手。"

    當下二人伏著走過兩重屋脊,再到長槐樹的那邊院子,沿著靠樓的牆走來。這邊牆和樓之間,並無矮牆,只有一條小夾道。這邊牆上沒有透AE?眼,卻有一扇小窗。壽峰估量了一番,那窗子離屋簷約莫有一人低,他點了頭,復爬上大槐樹,由槐樹渡到屋頂上,然後走到左邊側面,兩腳鉤了屋簷,一個"金鉤倒掛"式,人倒垂下來,恰是不高不低,剛剛頭伸過窗子,兩手反轉來,一手扶著一面,推開百葉窗扇,看得屋子裡清清楚楚。對著窗戶,便是一張紅AE?的沙發軟椅子,一個很清秀的女子,兩手抱著右膝蓋,斜坐在上面,那正是鳳喜無疑了。看她的臉色,並不怎樣恐懼,頭正看了這窗子,眼珠也不轉一轉,似乎在想什麼。先前在樓下看到的那個女僕,拿了一個手巾把,送到她手上,笑道:"你還擦一把,要不要AE?一點粉呢?"鳳喜接過手巾,在嘴唇上只抹了一抹,懶懶的將手巾向女僕手上一拋,女僕含笑接過去。一會兒,卻拿了一個粉膏盒,一個粉缸,一面小鏡子,一起送到鳳喜面前。鳳喜果然接過粉缸,取出粉AE?,朝著鏡子AE?了兩AE?。女僕笑道:"這是外國來的香粉膏,不用一點嗎?"鳳喜將粉AE?向粉缸裡一擲,搖了一搖頭。女僕隨手將鏡子、粉AE?放在窗下桌上。看那桌上時,大大小小擺了十幾個錦盒。盒子也有揭開的,也有關上的。看那盒子裡時,亮晶晶的,也有珍珠,也有鑽石。

    這些盒子旁,另外還有兩本很厚的賬簿,一小堆中外鑰匙。

    壽峰在外看見,心裡有一點明白了。接著,只聽一陣步履聲,坐在沙發上的鳳喜,突然將身子掉了轉去。原來是劉將軍進來了。他笑向鳳喜道:"沈小姐!我叫他們告訴你的話,你都聽見了嗎?"鳳喜依然揹著身子不理會他。劉將軍將手指著桌上的東西道:"只要你樂意,這大概值二十萬,都是你的了。你跟著我,雖不能說要什麼有什麼,可是準能保你這一輩子都享福。我昨天的事,做得是有點對你不AE?,只要你答應我,我準給你把面子挽回來。"鳳喜突然向上一站,板著臉問道:"我的臉都丟盡了,還有什麼法子挽回來?你把人家姑娘關在家裡,還不是愛怎樣辦就怎樣辦嗎?"劉將軍笑著向她連作兩個揖,笑道:"得!都是我的不是。只要你樂意,我們這一場喜事,大大的鋪張一下。"鳳喜依然坐下,背過臉去。

    劉將軍道:"我以前呢,的確是想把你當一位姨太太,關在家裡就得了。這兩天,我看你為人很有骨格,也很懂事,足可以當我的太太,我就正式把你續絃吧。我既然正式討你,就要講個門當戶對,我有個朋友沈旅長,也是本京人,就讓他認你做遠房的妹妹,然後嫁過來。你看這面子夠不夠?"鳳喜也不答應,也不拒絕,依然背身坐著。劉將軍一回頭,對女AE?一努嘴,女僕笑著走了。劉將軍掩了房門,將桌上的兩本賬簿捧在手裡,向鳳喜面前走過來。鳳喜向上一站,喝問道:"你幹嗎?"劉將軍笑道:"我說了,你是有志氣的人,我敢胡來嗎?這兩本賬簿,還有賬簿上擺著的銀行摺子和圖章,是我送你小小的一份人情,請你親手收下。"鳳喜向後退了一退,用手推著道:"我沒有這大的福氣。"劉將軍向下一跪,將賬簿高舉起來道:"你若今天不接過去,我就跪一宿不起來。"鳳喜靠了沙發的圍靠,倒愣住了。停了一停,因道:"有話你只管起來說,你一個將軍,這成什麼樣子?"劉將軍道:"你不接過去,我是不起來的。"鳳喜道:"唉!真是膩死我了!我就接過來。"說著不覺ae?然一笑。正是:無情最是黃金物,變盡天下兒女心。壽峰在外面看見,一鬆腳向牆下一落,直落到夾道地下。快刀周在矮牆上看到,以為師傅失腳了,吃了一驚。要知壽峰有無危險,下回交代。

    時候,送禮的聽差一直到屋子裡來回話。劉將軍一見他,翻了眼睛,可說不出話來,卻抬起一隻手來,向那聽差連招了幾招,一口氣將這筒煙吸完,一頭坐了起來,抿緊了嘴不張口。小金翠兒連忙在旁邊桌上斟了一杯茶,雙手遞到劉將軍手上。他接過去,昂AE?頭來,骨嘟一聲喝了,然後噴出煙來,在面前繞成了一團,這才問道:"東西收下了嗎?"聽差道:"收下了。"說著,將那張小名AE?呈了過去。劉將軍將手一揮,讓聽差退出去,然後笑著將名AE?向嘴上一貼,叫了一聲:"小人兒!"

    尚師長正接過小金翠兒燒好的煙要吸,見他有這個動作,便放下煙槍,笑著叫了他的名字道:"德柱兄!瞧你這樣子,大概你是自己要留下來的了。我好容易給大帥找著一個相當的人兒,你又要了去。"劉將軍笑道:"我們大爺有的是美人,你給他找,緩一步要什麼緊!"尚師長也坐了起來,拍了一拍劉將軍的肩膀道:"人家是有主兒的,不是落子館裡的姑娘,出錢就買得來的。"劉將軍道:"有主兒要什麼緊!漫說沒出門,還是人家大閨女,就算出了門子,讓咱們爺們愛上了,會弄不到手嗎?你猜怎麼著?"說到這裡,眼望著小金翠兒,就向尚師長耳朵裡說了幾句。尚師長道:"這是昨晚晌的事嗎?

    我可不敢信。"劉將軍道:"你不信嗎?我馬上試驗給你看看。"於是將床頭邊的電鈴按了一按,吩咐聽差將自己的汽車開到沈小姐家去,就說劉將軍在尚師長家裡,接沈小姐到這裡來打小牌玩兒。聽差傳話出去,兩個押車的護兵就駕了汽車,飛馳到沈家來。

    這時,鳳喜正坐在屋子裡發愁,她一手撐了桌子托住著頭,只管看著玻璃窗外的槐樹發呆。一支橫枝上,正有兩個小麻雀兒站著,一個小麻雀兒站著沒動,一個小麻雀兒在那麻雀左右,展著小翅膀,搖動著小尾巴,跳來跳去,口裡還不住喳喳的叫著。沈大娘坐在一張矮凳上,拿了一柄AE?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招著,輕輕的道:"這事透著破怪。幹嗎他送你這些東西哩?照說咱們不怕錢咬了手,可知道他安著什麼心眼兒哩?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今天只是心裡跳著,也不知道是愛上了這些錢,也不知道是怕事。"說時用手摸了一摸胸口。鳳喜道:"我越想越怕了,樊大爺待咱們那些個好處,咱們能夠一掉過臉來就忘了嗎?"

    正說到這裡,只聽見院子裡有人叫道:"密斯沈在家嗎?"鳳喜向玻璃窗外看時,只見她的同學雙璧仁,站在槐樹蔭下。

    她穿著一件水紅綢敞領對襟短衣,翻領外套著一條寶藍色長領帶,光著一大截胳膊,和一起白胸脯在外面;下面繫著寶藍裙子,只有一尺長,由上至下,露著整條套著白絲襪的圓腿;手上卻挽著一頂細梗草帽。鳳喜笑道:"嚯!打扮的真俏AE?,上哪兒打拳去?"一面說著,一面迎出院子來。雙璧仁笑道:“我知道你有一支好洞簫,今天借給我們用一用,行不行?"鳳喜道:"可以。談一會兒再去吧,我悶的慌呢!"雙璧仁笑道:"別悶了,你們密斯脫樊快來了。我今天可不能坐,大門外還有一個人在那裡等著呢!"鳳喜笑道:"是你那人兒嗎?"雙璧仁笑著咬了下唇,點了點頭。鳳喜道:"不要緊,也可以請到裡面來坐坐呀!"雙璧仁道:"我們上北海划船去,不在你這兒打攪了。"鳳喜點了點頭,就不留她了,取了洞簫交給她,攜著她的手,送出大門。果然一個西裝少年,正在門口徘徊,見了鳳喜,笑著點了一個頭,就和雙璧仁並肩而去。雙璧仁本來只有十七八歲,這西裝少年,也不過二十邊,正是一對兒。她心裡不由得想著,郎才女貌,好一個黃金時代啊!

    論AE?樊大爺來,不見得不如這少年;只是雙女士是位小姐,我是個賣藝的,這卻差遠了。然而由此可知樊大爺更是待我不錯。望著他二人的後影,卻呆呆的站住。

    一陣汽車車輪聲,驚動了鳳喜的知覺。那一輛汽車,恰好停在自己門口,鳳喜連忙縮到屋子裡去。一會便聽到沈大娘嚷進來,說是劉將軍派汽車來接,到尚師長家裡去打小牌玩兒。鳳喜皺眉道:"今天要我聽戲,明天要我打牌,咱們這一份兒身分,夠得上嗎?我可不去。"沈大娘道:"呀!你這是什麼話呢?人家劉將軍和咱們這樣客氣,咱們好意思駁回人家嗎?"鳳喜掀著玻璃窗上的紗幕,向外看了一看,見沈三玄不在院子裡,便迴轉頭來,正色向沈大娘道:"媽!我現在要問你一句話,設若你現在也是一個姑娘,要是找女婿的話,你是願意象雙小姐一樣,找個AE?貌相當的人,成雙成對呢?還是隻在乎錢,象雅琴姐,去嫁一個黑不溜秋的老粗呢?"沈大娘聽她這話,先是愣住了,後就說道:"你的話,我也明白了。

    可是什麼師長,什麼將軍,全是你自己去認得的,我又沒提過半個字。"鳳喜道:"那就是了,什麼廢話也不用說。勞你駕,你給我走一趟,把這個珠圈和他給我的款子,送還給他。

    咱們不是陪老爺們開心的,他有錢,到別地方去抖吧。"說著,忙開了箱子,把珠圈和那三百元鈔票,一起拿了出來,遞給沈大娘。沈大娘見鳳喜的態度這樣堅決,便道:"你不去就不去,他還能把你搶了去嗎?幹嗎把這些東西送還他呢?"鳳喜冷笑道:"你不想想他送這些東西給我們幹嗎的嗎?你收了他的東西,要想不去,可是不成呢。我剛才不是說了嗎,你是不是光貪著錢呢?你既然不是光貪著錢,那我就請你送回去。"沈大娘將東西捧在手裡,不免要仔細籌劃一番。尤其是那三百元鈔票,事先並不知道有的,原來昨晚劉將軍送她回家,還給了這些錢,怪不得鬧著一宿都不安了。因點了點頭道:"我哪有不樂意發財的!不過這個錢,倒是不好收。你既然是不肯收,自然你的算盤打定了的。那末,我也犯不著多你的什麼事,就給你送回去。可是這事別讓酒鬼知道,我看這件事,他是在裡頭安了心眼兒的。"鳳喜冷笑道:"這算你明白了。"

    沈大娘又猶疑了一陣子,看看珠子,又看看鈔票,嘆了一口氣,就走出去對來接的人道."我們姑娘不大舒服,我親自去見你們將軍道謝吧。"接的人,本不知道這裡面的事情,現在見有這屋裡的主人出來,不愁交不了差,便和沈大娘一路去了。鳳喜很怕沈三玄知道,又要來糾纏,因此躲在屋裡也不敢出去。不多一會兒,只聽沈三玄在院子裡叫道:"大嫂!

    我出去了,你來帶上門。今天我們大姑娘,又不定要帶多少鈔票回來了,明天該給我幾個錢去買菸土了吧。"說畢,唱著"孤離了龍書案"的二黃,走出門去了。

    鳳喜關了門,一人在院子裡徘徊著,卻聽到鄰居那邊有婦人的聲音道:"唉!我是從前錯了,圖他是個現任官,就受點委屈跟著他了。可是他倚恃著他有幾個臭錢,簡直把人當牛馬看待。我要不逃出來,性命都沒有了。"又一婦人答道:"是啊!年輕輕兒的,幹嗎不貪個花花世界?只瞧錢啊。你沒聽見說嗎,當家是個年輕郎,餐餐窩頭心不涼。大姐!你是對了。"鳳喜不料好風在隔壁吹來,卻帶來這種安慰的話,自然的心曠神怡起來。

    約有一個半小時,沈大娘回來了。這次,可沒有那帶盒子炮的護兵押汽車送來,沈大娘是僱了人力車子回來的。不等到屋裡,鳳喜便問:"他們怎樣說?"沈大娘道:"我可怯官,不敢見什麼將軍。我就一直見著雅琴,說是不敢受人家這樣的重禮,況且你妹子,是有了主兒的人,也不象從前了。雅琴是個聰明人,我一說,她還有什麼不明白!她也就不往下說了。我在那兒的時候,劉將軍請她到前面客廳裡說話去的,回來之後,臉上先是有點為難似的,後來也就很平常了。我倒和她談了一些從前的事才回來,大概以後他們不找你來了。"鳳喜聽了這話,如釋重負,倒高興起來。到了晚上,原以為沈三玄知道了一定要羅唆一陣的,不料他只當不知道,一個字也不提。

    到了第三日,有兩個警察闖進來查戶口,沈三玄搶著上前說了一陣,報告是唱大鼓書的,除了自己,還有一個侄女鳳喜,也是幹這個的。鳳喜原來報戶口是學界,叔叔又報了是大鼓娘,很不歡喜。但是他已經說出去了,挽回也來不及,只得罷了。

    又過了一天,沈三玄整天也沒出去。到了下午三點鐘的時候,一個巡警領了三個帶盒子炮的人,衝了進來。口裡先嚷道:"沈鳳喜在家嗎?"鳳喜心想誰這樣大名小姓的,一進門就叫人?掀了玻璃窗上的白紗一看,心裡倒是一怔:這為什麼?這個時候,沈三玄迎了上前,就答道:"諸位有什麼事找她?"其中一個護兵道:"你們的生意到了。我們將軍家裡今天有堂會,讓鳳喜去一個。"沈大娘由屋子裡迎了出去道:"老總!你錯了。鳳喜是我閨女,她從前是唱大鼓,可是現在她唸書,當學生了。怎麼好出去應堂會?"一個護兵道:"你怎麼這樣不識抬舉?咱們將軍看得AE?你,才叫你去唱堂會,你倒推諉起來。"第二個護兵就道:"有功夫和他們說這些個嗎?

    揍!"只說了一個"揍"字,只聽砰的一聲,就碎了門上一塊玻璃。沈三玄卻作好作歹,央告了一陣,把四個人勸到他屋子裡去坐了。

    沈大娘臉上嚇變了色,呆坐在屋子裡,作聲不得。鳳喜伏在床上,將手絹擦著眼淚。沈三玄卻同一個警察一路走了進來,那警察便道:"這位大娘!你們姑娘,現在是學生,我也知道。我天天在崗位上,就看見她夾了書包走過去的。可是你們戶口冊上,報的是唱大鼓書。人家打著官話來叫你們姑娘去,這可是推不了的。再說……"沈大娘生AE?道:"再說什麼?你們都是存心。"沈三玄便對巡警笑道:"你這位先生,請到外面坐一會兒,等我慢慢的來和我大嫂說吧。"說著,又拱了拱手,巡警便出去了。沈三玄對沈大娘道:"大嫂!你怎麼啦?我們犯得上和他們一般見識嗎?說翻了,他真許開槍。

    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們既然是駕著這老虎勢子來了,肯就空手回去嗎?我想既然是堂會,自然不象上落子館,讓大姑娘對付著去一趟,早早的回來,就結了。誰叫咱們從前是幹這個的!若說將來透著麻煩,咱們趁早找房子搬家。以後隱姓埋名,他也沒法子找咱們了。你若是不放心,我就和大姑娘一路去。再說堂會里,也不是咱們姑娘一個人,人家去得,咱們也去得,要什麼緊!"

    沈大娘正想駁三玄的話,在竹簾子縫裡,卻見那三個護兵,由三玄屋子裡搶了出來。其中有一個,手扶著裝盒子炮的AE?袋,向著屋子裡瞪著眼睛,喝道:"誰有這麼些功夫和你們廢話,去,不去,乾脆就是一句。你若是不去,我們有我們的打算。"說著話時,手就去解那AE?袋的扣子,意思好象是要怞出那盒子炮來。沈大娘"喲"了一聲,身子向旁邊一閃,臉色變成白紙一般。沈三玄連連搖手道:"不要緊!不要緊!"說著,又走到院子裡去,陪著笑作揖道:"三位老總!再等一等吧。她已經在換衣服了,頂多還有十分鐘,請怞一根菸吧。"說著,拿出一盒菸捲,躬著身子,一人遞了一支。然後笑著又拱了一拱手。那三個護兵,經不住他這一份兒央告,又到他屋子裡去了。

    當下沈三玄將腦袋垂得AE?在肩膀上,顯出那萬分為難的樣子,走進屋來,皺著眉對沈大娘道:"你瞧我這份為難。"又低了一低聲音道:"我的嫂嫂!那槍子兒,可是無情的。若是真開AE?槍來,那可透著麻煩。"沈大娘這兩天讓劉將軍、尚師長一抬,已經是不怕兵,現在讓盒子炮一嚇,又怕起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沈三玄道:"姑娘!你瞧你媽這份兒為難,你換件衣服,讓我送你去吧。"

    鳳喜這時已哭了一頓子,又在窗戶下躲著看了一陣,見那幾個護兵,在院子裡走來走去,那大馬靴只管走著咯支咯支的響,也呆了。聽了三玄說陪著一路去,膽子略微壯了一些,正要到外面屋子裡去和母親說兩句,兩隻腳卻如釘在地上一般,提不起來。停了一停,扶著壁子走出來,只見她母親兩隻胳膊互相抱著,渾身如篩糠一般的抖。鳳喜將兩手慢慢的撫摸著頭髮,望了沈大娘道:"既是非去不可,我就去一趟。反正也不能把我吃下去。"沈三玄拍掌一笑道:"這不結了!大姑娘!我陪你去,保你沒事回來,你趕快換衣服去。"鳳喜道:"咱們賣的是嘴,又不是開估衣AE?,穿什麼衣服去。"

    只在這時,已經有一個兵闖進屋來,問道:"鬧了半天,怎麼衣服還沒有換呢?我們上頭有命令,差使辦不好,回去交不了數,那可別怪我們弟兄們不講面子了。"沈三玄連道:"這就走!這就走!"說著話,將鳳喜先推進屋子裡去,隨後兩手拖AE?沈大娘離開椅子,也將她推進屋去。當他們進了屋子,其餘兩個兵,也進了外面屋子了。孃兒倆話也不敢說,鳳喜將冷手巾擦了一擦臉上的淚痕,換了件長衣,走到外面屋子裡,低聲說道:"走哇!"三個兵互相看著,微笑了一笑,走出了院子。沈三玄裝出一個保護人的樣子,緊緊跟隨鳳喜,一同上了汽車,一直開到劉將軍家來。

    一路上,鳳喜心裡想著,所謂堂會,恐怕是靠不住的事。

    我是個不唱大鼓書的人了,為什麼一定要我去?及至到了劉將軍家門首,一見汽車停了不少,是個請客的樣子,堂會也就不假了。下了車,三玄已不見,就由兩個護兵引導,引到一所大客廳前面來。客廳前簾子高掛,有許多人在裡面。有躺在藤榻上的,有坐著說話的,有斜坐軟椅上,兩腳高高支AE?,怞著菸捲的。看那神情,都是大模大樣。劉將軍、尚師長也在那裡,今天見面,那一副面孔,可就不象以前了,望著一睬也不睬。

    這大廳外是個院子,院子裡搭著涼棚,六七個唱大鼓書的姑娘,都在那裡向著正面客廳坐著。鳳喜也認得兩三個,只得上前招呼,坐在一處。因為這院子裡四圍,都站著拿槍的兵,大姑娘們,都斯斯文文的,連咳嗽起來,都掏出手絹來-e住了嘴。坐了一會,由客廳裡走出一個武裝馬弁,帶了護兵,就在涼棚中間,向上列著鼓案,先讓幾個大鼓娘各唱了一支曲子。隨後,客廳裡電燈亮了,中間正擺著筵席,讓客入座。

    這時,劉將軍將手向外一招道:"該輪著那姓沈的小ae?兒唱了,叫她就在咱們身邊唱。"說著,用手向酒席邊地上一指,表示是要她在那裡唱的意思。馬弁答應著,在外面將沈三玄叫了進來。沈三玄提著三絃子走到客廳裡去,突然站定了腳,恭恭敬敬向筵席上三鞠躬。鳳喜到了這種地步,也無可違抗,便低了頭,走進客廳。沈三玄已是和別人借好了鼓板,這時由一個護兵捧了進來。所放的地方,離著筵席,也不過二三尺路。劉將軍見她進來,倒笑著先說道:"沈小姐!勞駕,我們可就不客氣了。"說時,他用手上的筷子,照著席面,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圈。然後將筷子向鳳喜一指,笑道:"諸位!你可別小瞧了人,這是一位女學生啦。我有心抬舉她,和她交個朋友,她可使出小姐的身分,不肯理我。可是我有張天師的照妖鏡,照出了她的原形。今天叫兩個護兵,就把她提了來了。今天我得讓我的同行,和她的同行,比上一比,瞧瞧咱們可夠得上交個朋友?"沈三玄聽說,連忙放下三絃,走近前一步,向劉將軍請了一個安,滿面是笑道:"將軍!請你息怒。我這侄女兒,她是小孩子,不懂事。她得罪了將軍,讓她給將軍賠上個不是,總讓將軍旗下這口氣。"劉將軍眼睛一瞪道:"你是什麼東西?這地方有你說話的份兒?"說著,端AE?一杯酒,照著沈三玄臉上AE?了過去。沈三玄碰了這樣一個大釘子,站起來,便起到一邊去。

    這時,尚師長已是伸手搖了兩搖,笑道:"德柱!你這是何必,犯得著跟他們一般見識。他既然是說,讓鳳喜給你賠不是,我們就問問他,這個不是,要怎樣的賠法?"說著話時,偷眼看看鳳喜,只見鳳喜手扶著鼓架,背過臉去,只管抬AE-手來擦著眼睛;沈三玄象木頭一般筆直的站著。便笑道:"你這一生豈不打緊,把人家-E得那樣子。"說時,將手向沈三玄一揮,笑道:"得!你先和她唱上一段吧。唱得劉將軍一開心,不但不罰你。還有賞呢。"沈三玄借了這個機會,請了一個安,就坐下去,彈AE?三絃子來。

    鳳喜一看這種形勢,知道反抗不得,只好將手絹擦了一擦眼睛,迴轉身來,打著鼓板,唱了一支《黛玉悲秋》。劉將軍見她那楚楚可憐的模樣兒,又唱得這樣AE?涼婉轉,一腔怒AE?,也就慢慢消除。鳳喜唱完,合座都鼓AE?掌來。劉將軍也笑著吩咐馬弁道:"倒一杯茶給這姑娘喝。"尚師長便向鳳喜笑道:"怎麼樣?我說劉將軍自然會好不是?你這孩子,真不懂得哄人。"他一說,合座大笑起來。鳳喜心想,你這話分明是侮辱我,我AE?什麼要哄姓劉的?心裡正在發狠,手上讓人碰了一碰,看時,一個彪形大漢,穿了武裝,捧了一杯茶送到面前來。鳳喜倒吃了一驚,便勉強微笑著道了"勞駕",接過茶杯去。劉將軍道:"鳳喜!你唱得是不錯,可是剛才唱的那段曲子,顯著太悲哀,來一個招樂兒的吧。"尚師長道:"那末,唱個《大片兒逛廟》吧。"劉將軍笑道:"不!還是來個《拴娃娃》吧。"這一說,大家都看著鳳喜微笑。

    原來舊京的風俗,凡是婦人,求兒子不得的,或者閨女大了,沒有找著AE?AE?家,都到東嶽廟裡去拴娃娃。拴娃娃的辦法,就是身上暗藏一根細繩子,將送子娘娘面前泥型小孩,偷偷的拴上。這拴娃娃的大鼓詞,就是形容婦人上廟拴娃娃的一段事情,出之於妙齡女郎之口,當然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了。而且唱這種曲子,不但是需要口齒伶俐,而且臉上總要帶一點調AE?的樣子,才能合拍。若是板著一副面孔唱,就沒有意思了。鳳喜不料他們竟會點著這種曲子,正要說"不會"時,沈三玄就對她笑道:"姑娘!你對付唱一個吧。"劉將軍道:"那不行!對付唱不行,一定得好好的唱。若是唱得不好,再唱一遍,再唱不好,還唱三遍,非唱好不能完事。"鳳喜一肚子苦水,臉上倒要笑嘻嘻的逗著老爺們笑,恨不得有地縫都鑽了下去。轉身一想,唱好既是可以放走,倒不如哄著他們一點,早早脫身為妙。心思一變,馬上就笑嘻嘻的唱將起來。滿席的人,不象以前那樣愛聽不聽的了,聽一段,叫一陣好,聽一段,叫一陣好。

    鳳喜把這一段唱完,大家都稱讚不已,就有人說:"咱們都是拿槍桿兒的,要談個賞罰嚴明。她先是得罪了劉將軍,所以罰她唱,現在唱得很好,就應該賞她一點好處。"劉將軍用兩個指頭擰著上嘴唇短鬍子的尖端,就微微一笑。因道:"對付這位姑娘,可是不容易說個賞字,我送過她上千塊錢的東西,她都給我退回來了。我還有什麼東西可賞呢?"尚師長笑道:"別盡談錢啦。你得說著人話,沈姑娘只談個有情有義,哪在乎錢!"劉將軍笑道:"是嗎?那就讓你也來坐一個,咱們還交朋友吧。"說著,先向鳳喜招了一招手,接著將頭向後一起,向馬弁瞪了一眼,喝道:"端把椅子來,加個座兒。"看那些馬弁,渾身武裝,雄赳赳的樣子,只是劉將軍這一喝,他們乖得象馴羊一般,蚊子的哼聲也沒有。於是就緊靠著劉將軍身旁,放下一張方凳子。鳳喜一想,那些武夫都是那樣怕他,自己一個嬌弱女孩子,怎樣敢和他抵抗!只好大著膽子說道:"我就在一邊奉陪吧,這可不敢當。"劉將軍道:"既然是我們叫你坐,你就只管坐下。你若不坐下,就是瞧不AE?我了。"尚師長站起走過來,拖了她一隻手到劉將軍身邊,將她一按,按著鳳喜在凳子上坐下。

    這時,席上已添了杯筷,就有人給她斟上一滿杯酒。劉將軍舉著杯子向她笑道:"喝呀!"鳳喜也只好將杯子聞了一聞,然後笑道:"對不住!我不會喝酒。"劉將軍聽她如此說,便表示不願意的樣子。停了半晌,才板著臉道:"還是不給面子嗎?"鳳喜回頭一看,沈三玄已經走了,這裡只剩她一人,立刻轉了念頭,笑道:"喝是不會喝,可是這頭一杯酒,我一定要喝下去的。”說著,端AE?杯子,一仰脖子,全喝下去了。

    喝完了,還對大眾照了一照杯。杯子放下,馬上在旁邊桌上拿過酒壺,挨著席次,斟了一遍酒。每斟一位酒,都問一問貴姓,說兩句客氣話。這些人都笑嘻嘻的,端AE?杯子來,一飲而盡。到了最後,便是劉將軍面前了,鳳喜笑著對他道:"劉將軍!請你先乾了杯子裡的。"劉將軍更不推辭,將酒喝完了,便伸了杯子,來接鳳喜的酒。鳳喜斟著酒,眼睛向他一溜,低低的笑著道:"將軍!你還生我小孩子的AE?嗎?"劉將軍端著杯子也骨嘟一聲喝完了,撐不住哈哈大笑道:"我值得和你生AE?嗎?來!咱們大家樂一樂吧。"於是向客廳外一招手,對馬弁道:"把她們全叫進來。"馬弁會意,就把階下一班大鼓娘,一起叫了進來。劉將軍向著全席的客道:"諸位別瞧著我一個人樂,大家快活一陣子。"

    說時,那些來賓,如蜂子出籠一般,各人拉著一個大鼓娘,先狂笑一陣,這一桌酒席,也就趁此散了。有碰著合意的,便拉到一處坐了,碰不著合意的,又向別一對裡面去插科打諢。

    這裡劉將軍攜著鳳喜的手,同到一邊一張沙發上坐下,笑道:"你瞧人家是怎樣找樂兒?那一天晚晌,咱們分手,還是好好兒,為什麼到了第二日,就把我的禮物,都退回哩?"鳳喜被他拉住了手,心裡想掙脫,又不敢掙脫,只得微笑道:"無緣無故的,我怎樣敢受將軍這樣重的禮哩。"她口裡說著話,腳就在地下塗抹,那意思是說:我恨你!我恨你!劉將軍笑道:"在你雖然說是無緣無故,可是我送你的禮,是有緣有故呀。你很聰明,你難道還不明白?"他口裡說著話,一隻手撫摸著鳳喜的胳膊,就慢慢向上伸。鳳喜突然向上一站,手向回一縮,笑道:"我母親很惦記我的,我和你告假,我……"劉將軍也站了起來,將手擺了兩擺道:"別忙呀!我還有許多話要和你說呢。"鳳喜笑道:"有話說也不忙呀!讓我下次再來說就是了。"劉將軍兩眼望著她,好久不作聲。聳著雙肩,冷笑了一聲,便吩咐叫沈三玄。

    沈三玄被馬弁叫到裡面,不敢近前,只遠遠的垂手站著。

    劉將軍道:"我告訴你,今天我叫你們來,本想出我一口惡AE?,可是我這人心腸又軟不過,你侄女直和我賠不是,我也不好計較了。你回去說,我還沒有娶太太,現在的姨太太,也就和正太太差不多,只要你們懂事,我也不一定續絃的,我姓劉的,一生不虧人。叫你嫂子來,我馬上給她幾千塊錢過活。

    你明白一點,別不識抬舉!"劉將軍越說越厲害,說到最後,瞪了眼,喝道:"你去吧!她不回去,我留下了。"鳳喜聽了這一遍話,心裡一急,一陣頭暈目眩,便倒在沙發上,昏了過去。要知她生死如何,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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