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只要一進入夏天,就很愛下雨。從春末夏初,到秋風漸起,整個夏天,上帝都似乎忘記了擰緊他後花園裡的水龍頭。
走出餐廳的大門,我望著眼前淅淅瀝瀝的雨簾,翻了翻手邊的包,發現自己沒有帶傘。如果不是馬上就要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我肯定無所謂地衝進雨裡了。在我的學生時代,我總是這樣溼淋淋地出現在每一個下雨的日子裡。後來和簡溪在一起之後,就沒有再淋過雨了。因為每天早上,他刷牙的時候,都會習慣性地收聽當天的天氣預報。每一個下雨的日子,他都會自然而然地從他的包裡拿出一把素黑色的雨傘,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當我們倆站在路邊上,他在我頭頂輕輕撐開雨傘的那個動作,是那樣地迷人——很多個夢裡,我的眼前依然是他握著傘柄的手,骨節纖長,皮膚白皙,他臉上的神情自然鎮定,同時又帶著理所當然的寵溺,來自他身體的氣味,那種混合著乾草清香和玫瑰沉燻的味道,將傘下小小區域裡的空氣包裹得乾燥而又舒適。
但現在他已經不在了。
面對現實吧。我對自己說,我現在要做的,就是昂首挺胸地邁進雨裡,然後去公司洗手間的烘手機下面蹲十分鐘,以便烘乾我的頭髮。
這時候,一把黑色的傘在我的頭頂上撐開了。
我轉過頭去,南湘溼漉漉的漆黑眸子看著我:“我送你過去。”她的聲音裡透著心疼,以我和她這麼多年的感情和默契,她也一定明白,我剛才不可自制地被簡溪的回憶給籠罩了。
唐宛如依然留在餐廳裡,她不用上班,也沒有面試,所以可以一邊喝著下午茶一邊等雨停。她隔著玻璃窗衝我們揮手再見。
隔著屋簷下彷彿珠鏈般的雨簾,我看著唐宛如清新飽滿的面容,第一次意識到,當我們所有人都無可抵抗地走進了如同眼前雨霧般龐大而潮溼的社會時,只有她,依然留在我們的學生時代,不用上班,不用早起,不用穿著高跟鞋在公司狹窄的過道里橫衝直撞,不用在另外一條叫做人生的道路上頭破血流。
在我們被大雨澆透,狼狽不堪時,她依然隔著玻璃朝我們微笑,乾燥而舒適的空氣停留在她的周圍,呼吸回眸裡、舉手投足間,依然是白衣飄飄的年代,青春無悔。
我很羨慕她。
我知道南湘也一樣,因為我聽見了我身後一聲輕輕的嘆息。
玻璃窗上劃過被風吹成細線的水滴。
我走到公司的樓下,南湘正準備和我告別,我突然想起來,於是對她說:“要麼你現在和我一起上去,顧裡也在,正好可以把你應聘助理的事情定下來。你也知道,她刀子嘴玫瑰臉,鋼鐵牙豆腐心,現在去喊兩句‘顧裡萬歲’,免得晚上回家看她翻一個小時的白眼兒。”
“這樣方便麼?”南湘一邊收傘,一邊問我,“公然在整個公司的人面前開後門兒,別人不會說什麼麼?”
“能說什麼,一個臨時的小助理而已,誰在乎啊。”我說完這句話,就意識到自己無意中戳了南湘一刀,“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看著南湘果然有點兒尷尬的臉,道歉。
我心裡其實很不好受。因為這句脫口而出的話語背後,其實隱藏著我潛意識裡的輕蔑——但是,我又有什麼資格輕蔑呢?我也只是個助理。我和南湘的區別也僅僅在於,助理前面少了“臨時”二字而已。
我拉過南湘,推開寫字樓沉重的玻璃門。
我再一次意識到了南湘的美。
從進寫字樓的大堂開始,一直到電梯裡、走廊裡、前臺處……所有路過的人都衝南湘投來了注視的目光,一半目光來自男人,是慾望;一半目光來自女人,是敵視。我忍不住側過頭打量著她,她的頭髮淋了一點兒雨,顯得更加漆黑,一大把又濃又密,自然而微卷地披散在肩膀上,整張臉上完全不施粉黛,睫毛又軟又長,彷彿黑天鵝翅尖上的一根根細羽,她的嘴唇像清晨被露水浸泡後的粉紅色花瓣,飽滿欲滴,楚楚動人,她臉上那種與生俱來的柔光,永遠讓她像剛剛從淡墨的仕女圖裡走出來一樣,眸子漆黑,牙齒皓白,充盈著一種被月光沐浴後的美。
離宮洺要求開會的時間還有半小時。
我帶著南湘朝顧裡的辦公室走去,推開玻璃門,藍訣從電腦後面抬起頭看著我,他已經迅速地換了一件衣服了,此刻的他穿著一件深褐色的襯衣,領口上兩條黑色的絲緞鑲邊,一看就是高級貨,至於那條經典格子交錯的領帶,我沒吃過BURBERRY也見過BURBERRY跑。我嘆了口氣,同樣是助理,一個看起來就是住在城堡裡的,而另一個看起來就是住在松江新橋鎮上的。
“顧裡在麼?”我看著藍訣那張雜誌臉,問他。
“在房間裡。”藍訣微笑著,白色的牙齒在他深褐色的襯衣映襯下顯得特別性感,他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塊誘人的巧克力。藍訣的聲音總是這麼低沉,彷彿一把生了鏽的木吉他,聽起來特別撩人。
我和南湘互相對看了一眼,彼此心領神會地笑了笑,然後轉頭齊聲對藍訣說:“Neil讓我們代他向你問好。”
於是面前的這把木吉他刷地一下滿臉通紅。他拿起手邊的杯子,尷尬地喝著水。
我心滿意足地轉身朝顧裡的房間門口走去,剛走兩步,被藍訣叫住:“你看見門把手上的紅色標記了麼?說明他們在裡面把門反鎖了,一般反鎖的意思,就是叫你別打擾他們……”
“誰們?”我太陽穴一跳,“你說顧裡不是一個人?不是宮洺吧?這光天化日的……”
我還沒說完,就被身後的南湘打斷了:“你別鬧了林蕭,就算你小說電影看多了,你也應該明白,即使是在電影裡,一般情況下,主角也只會和高大英俊的保鏢、柔弱美麗的女僕,或者優雅迷人的廚師啊之類的搞在一起,你聽說過和自己的會計出納搞在一起的麼?”
我轉過身,看著南湘:“你說得很有道理。”然後轉頭問藍訣:“誰在裡面?”
“是顧源……你也知道,剛開始熱戀的男女,”他頓了頓,做了個含義一目瞭然的動作,“所以你最好還是別敲門。”
“得了吧,他們兩個還叫剛開始熱戀啊,都快燒得熄火了。”
我太瞭解顧裡了,就算是在公開場合接個吻,對她來說都是一件挑戰底線的事情。倒並不是說她有多保守,而是她對性的要求太高。如果要她和顧源親熱,那麼周圍的光線一定是提前兩天測量好的,身邊的蠟燭也得點上,床上的玫瑰花瓣必須新鮮芬芳,沐浴更衣,刷牙焚香,那陣仗看起來幾乎可以等同於把自己弄成一個貢品,刷得油亮亮地擺到案板上。
你讓她在日正當午的朗朗晴空下和顧源在公共場合搞起來,那難點兒。更何況,她曾無數次地對我說:“我敢肯定我的辦公室裡有宮洺設置好的攝像頭。”儘管她已經幾乎把地毯下面的泡沫墊子都翻起來檢查過了,當年日本鬼子進村搜地雷也沒她這麼仔細。
我抬起手砰砰砰地敲門,房間裡一片寂靜。
我轉過頭衝藍訣疑問地揚了揚眉毛。
藍訣衝我攤了攤手。
我又敲了敲,還是沒人應答。
算了。我轉過身離開,路過藍訣的時候,我對著他那雙漂亮的眼睛說:“等下顧裡出來了你就電話我,你告訴她,我有事兒找她讓她等我,我來這裡,然後和她一起去開會。”
藍訣點點頭,我剛準備走,目光落在了他桌子上放著的檔案袋。
“這是企劃部剛送過來的?”我伸出手指著那袋資料。
“嗯是的,今天上午應聘的畫展臨時助理。”藍訣把檔案袋拿起來,遞給我,“正好你給宮洺主編送過去吧。”
“人選定好了?”我一邊問藍訣,一邊回過頭衝南湘笑了笑,眨了眨眼睛,南湘的臉上洋溢著開心的笑容,我看得出來,她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對她來說,這很重要。
至少能讓她可以毫不擔心地在餐廳裡點一杯蜂蜜水。我突然想到剛剛那一幕讓我無法面對只能無聲迴避的場面。我看著南湘發著光的臉龐,不由自主地也微笑起來,彷彿被感染一樣,心裡充滿了午後陽光下的蜂蜜水般,暖洋洋甜蜜蜜的快樂。
在打開檔案袋後,快樂沒了。那杯溫熱的蜂蜜水,變成了一杯帶冰碴的酸草汁,翻倒在我的心口。
我看到南湘那頁紙上一個黑藍色墨水畫出的巨大的叉。筆畫非常用力,穿透劃破了南湘照片上美好臉龐的地方。
“這是顧裡給你的?”我望著藍訣的臉,他顯然不太想面對我,點了點頭之後,他就把目光挪向別處了。
我無法想象此刻自己的臉上是一種什麼表情,但我想肯定不好看。我更不敢想象此刻南湘臉上是什麼表情,我甚至沒有勇氣回過頭去看她,她站在我的背後,沒有說話,連呼吸聲都輕得難以捕捉。
她怎麼可以如此鎮定?我只覺得自己背後站著一座落葉般的寂靜。像大雪初停後的龐然森林,所有的聲響和溫度都被沉甸甸的積雪帶走,剩下刺眼的白光四處氾濫,快要刺瞎人的眼睛。
我的思緒最後是被南湘的手拉回來的。那隻纖細精緻的手,輕輕地,在我的衣角上拉了拉,像是拉在我的心上。從她冰涼的手上傳來的,是放棄後的疲憊,以及失落後的平靜。“走吧。”她的聲音像小心地吹掉瓷器上的灰塵一樣輕,但卻軟軟地劃開了我的心。
我想是我哐哐砸門的聲音把南湘和藍訣都嚇住了。在這之前的任何時候,我在公司裡都彷彿是踩著刀尖走路的小美人魚,忍氣吞聲,小心翼翼,活在顧裡飛揚跋扈的翅膀之下,彷彿被雞媽媽保護著的雛兒。
藍訣站在我身邊,企圖制止我,但是又被我的氣勢嚇住了,有點兒不知所措,只能站在一邊漲紅著臉,不斷地搓手。
我密集而持續地砸著顧裡辦公室的門,咚咚咚的聲音聽起來足夠發一封500字的電報了。敲了一分鐘之後,門輕輕地打開了。
門後面是顧源的臉,冷靜而蒼白,他看了看我,皺起來的眉毛下,雙眼裡跳動著煩躁而不耐煩的光芒:“顧裡現在沒空,等一下出來再說。”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顧源就一抬手,把門在我面前摔嚴實了——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口,彷彿顧源摔的不是門,而是我的臉。我被這個無形的耳光抽光了所有的力氣。
南湘和藍訣站在我的周圍,他們都沒有說話,寂靜的空氣裡,有種易燃性的東西在迅速膨脹著,無色無味地劇烈滲透著,整個房間彷彿被透明的微波持續加熱,隨時都會爆炸。
我低著頭沉默了半分鐘,然後抬起腳,暴雨般地朝門踹去。
一直到很久之後的後來,我再回憶起這個彷彿被微波爐加熱後的初夏午後,窗外悶熱的雷暴雨,南湘頭髮上傳來的熟悉氣味,藍訣閃爍的眼神,房間天花板上冰冷的白熾燈光,空調運轉時嗡嗡的噪聲,一切都清晰得駭然,我經常在想,那個下午,我的憤怒究竟來源於哪裡,也許來源於顧源煩躁的目光,也許來源於南湘失落的眼神,但事實上,我心裡明白,我的憤怒來自最後顧里拉開門時看我的目光,以及她對我說的話。
後來我終於明白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我們幾個人之間,那條不可逾越的天塹,終於以這樣的方式劃下了正式的深度,一刀,一刀,一刀。顧裡說的每一個字,都彷彿盤古開天地時的巨大鐵斧,在我們彼此腳下的大地上,重逾千鈞大刀闊斧地砍鑿著。飛沙走石,雷霆萬鈞,哀鴻遍野,卻又萬籟俱寂。
而連綿不絕的大雨,灌溉了嶄新的峽谷,也隔絕了我們最後的退路與希望。
那兒,就在那兒了。
一條嶄新而巨大的,悲泣的大河。
後來,我也已經忘記了自己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把南湘送到樓下的。走過公司狹窄的格子間走道,走過冰涼大理石鋪就的奢華走廊,走進電梯,走出電梯,走進大堂,走出大堂。一路上,我和南湘都手牽著手,彷彿一對共患難的姐妹。其實我沒有資格這麼說,患難的是她,而我只是在旁邊看著。但這讓我更傷心。
那個時候,我感覺像是一次最後的送別,不是生和死的隔閡,卻同樣是一個世界和另外一個世界的隔閡,我心裡翻湧著那種恐懼而又酸澀的預感:此刻,我正親手將她送去另外一個我們再也無法到達的世界,和死亡無關,和生存有關的世界。
南湘站在路邊,她嬌小纖細的身影,籠罩在黑色的傘下,也許是大雨或者是我眼裡的淚水吞沒了她清晰的輪廓,視線裡只剩下她毛茸茸的邊緣,公交車突突響著,靠邊停了下來,沙丁魚罐頭一樣擁擠的車廂裡,滿是表情麻木的人。南湘回過頭衝我笑了笑,大雨裡她溼漉漉的輪廓,像極了她最愛的印象派油畫家筆下的光影油墨,雖然我看不清楚她的臉,但是她的那雙眸子,卻那麼清晰而明亮地,閃著光。
當公交車的門關上的時候,她的背影消失在車門背後。我突然張開了口,淚水和雨水一起流進我的嘴裡,食道里彷彿有一隻手,在拼命地扼緊我的咽喉。我腦海裡不斷回憶起我們大學時候的日子,一幀一幀的,彷彿斷片兒似的,往我腦漿裡插,每一個畫面都彷彿一枚鋒利的玻璃切片,裡面承載著我們青春的樣本,承載著我們美好無敵的歲月。無數的玻璃標本載進我的視線裡,就像透過放大鏡一樣,我的瞳孔裡看見的,只有三個被雨水暈開的字跡:
再見啦。
我獨自走回電梯,望著牆上鏡子裡的自己,頭髮被雨水打溼,貼在我光禿禿的腦門兒上,雙眼像是夏天被游泳池的消毒水泡過一樣,紅彤彤的一大圈,睫毛被淚水打溼了,像粘在一起的羽毛。我知道,剛剛顧裡眼裡看到的我,就是這個樣子——她永遠不會有的樣子。
她從不難過,也不狼狽,她的睫毛永遠根根分明纖長捲翹,她的頭髮永遠柔順蓬鬆,她的皮膚永遠吹彈得破毫無瑕疵。
所以她才會用那種語氣,配合上這樣的臉孔,對我說:“不就是一個臨時助理麼,多大的事兒啊。林蕭你不是挺能耐的麼,你不是挺愛幫忙的麼,那你幫啊!”
——那你幫啊!然後那扇門再一次地在我面前,被用力地摔了起來。那一聲砰然巨響裡,有一些東西也跟著碎了。
我把自己關在茶水間裡,沖泡著等下開會時用的咖啡。咖啡機咕嚕咕嚕地運轉著,濃郁的藍山香味瀰漫在小小的房間裡。
我坐在單人沙發裡,手肘放在膝蓋上,把臉埋進掌心。
我聽到開門的聲音,然後是沉穩的腳步聲,我剛想抬頭,一隻溫暖的手掌就輕輕地放在了我的頭頂上,彷彿突然放開的閘門一樣,我下意識地從喉嚨裡含混地喊出了聲:“簡溪?”
頭頂的手掌瞬間冰冷了下去。
我抬起頭,崇光站在我的面前。他深邃的眉宇裡滾動著沙礫般澀澀的沉默。他在我面前蹲下來,動作非常緩慢,異常溫柔,小心翼翼的樣子像是怕驚動了什麼一樣,窗戶外的陽光打在他白色襯衣的後背上,騰起一陣發亮的灰塵。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表情彷彿在看一幕傷感的默劇。
“你怎麼在這兒?”我動了動喉嚨,不自然地說道。我確定他聽到了剛才我下意識喊出簡溪的名字,但是我不願意面對。
“今天有拍照,”他金褐色的眉毛化過妝,金褐色的眉粉把他的眉毛輪廓修飾得又鋒利又清晰,就在離我幾釐米的地方,感覺像在看電影一樣,“剛拍完了,想上來看看你。”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我擦了擦眼睛,用力地深呼吸,平復著自己的情緒。
“他們說的,說你在這裡煮咖啡。”崇光拉過牆角的一張椅子,在我身邊坐下來,他習慣性地伸出手穿過我的頭髮,從脖子後面環過我的肩膀,把我朝他拉近一點兒,我聞到他敞開的襯衣領口處彌散過來的味道,年輕男孩兒皮膚上獨有的氣息,像帶著點兒鹹味的碧藍大海。
我點點頭,沒有再說話。我的心跳和思緒,都在他的氣息裡平復緩慢下來。彷彿整間屋子裡都是他的味道,連咖啡的香味都沒了。
“你下班後有安排麼?”他歪過頭看我,表情彷彿在說一件特別嚴肅的事兒。
“暫時沒有,怎麼了?”我看著他,他的眼睛變得更狹長了,比起以前那種典型帥哥的濃眉大眼,他現在的五官讓他顯得更復雜,也更神秘。帶著一種隱蔽性很高的侵略感,從以前的溫潤柔和,變得更加凜冽邪性。但他眸子裡的光芒依然是溫馴的。
“我帶你看電影去吧,下了班之後。”他看著我,表情依然正經八百的,彷彿在宣誓似的,“我們好久沒一起出去了。”
“好啊,看什麼?《暮光之城》嗎?”我被他的表情逗笑了。
“應該沒上映吧。而且吸血鬼什麼的,有什麼好看的?”他撇了撇嘴角。
“你當然覺得不好看,因為你現在就差不多跟吸血鬼似的,金髮碧眼的,而且皮膚比我還白。”
“是啊,而且我也死過一回,不是麼?”他轉過頭,不再看我。我從他的臉上看出了一絲抑鬱,有點兒心疼,胸腔彷彿被拔掉塞子的池水,越來越空。
“也許你應該出去多曬曬太陽,就不會這麼白了。”我帶著歉意說,想要開個玩笑。
他衝我揮了揮手,彷彿趕走什麼討厭的東西似的:“我現在……不太方便出門。”他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拿起已經煮沸了的咖啡,伸手拿過旁邊架子上的白色陶瓷杯,倒出一杯黑咖啡喝了下去,沒加奶,也沒加糖。這一點上,他和宮洺實在是差太多了。
“我沒有生氣。”他看著我,高聳的眉毛在眼窩處投下狹長的陰影,顯得很迷人,他伸出手指指自己的臉,“我只是在……手術之後,表情一直都不太自然,五官做出表情的時候,都會顯得過於沉重,不夠放鬆。不過這樣的表情在照片上看起來,比較沉鬱。他們喜歡。”
我看著他認真的臉,心裡像被人揉起來的紙張一樣,嘩啦啦地輕響著。
“你還是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會……改變自己的五官,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麼?”我望著他,忍不住提起了那個我們之間一直避而不談的話題。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輕輕地回答道,然後就沒有再繼續下去。我知道,他把這個話題輕描淡寫地終止了。
“下班後我在樓下等你,我開車。”他看著我,半晌,終於笑了笑,看得出來,他的笑容很用力,是一種很認真的笑容,也是一種讓人看了心疼的笑容。
在窗外透進來的陽光裡,他對我用力地笑著,甚至看起來太用力了,以至於像在掩飾著什麼。我悄悄伸過手去,摸到他的手,用力地握緊。
眼前的光線突然被擋去一半,突然降臨的黑暗裡,崇光熾熱的氣息迎面撲來,我來不及閉上因為驚訝而張開的嘴,崇光整齊而潔白的牙齒,就輕輕咬住了我的下嘴唇,彷彿一陣電流從他的嘴唇上傳來,瞬間蔓延摧毀了我身體的所有觸覺。思緒瞬間被打散成粉末,擴散在他微微帶鹹味的藍色大海里。唯剩嘴唇上的清晰觸覺,他溫柔而又侵略性地、輕輕地撕咬。他的手掌遲疑但又堅定地放在我的腦後。
“不要躲……”他低沉而磁性的聲音,隨著他濃郁的呼吸,以耳語般細小的音量,帶著命令式的霸道,傳遞到我的嘴裡。
就像所有蹩腳的電視劇裡演的那樣,關鍵時刻,電話響了——我突然發現其實那些電視劇並沒有那麼蹩腳,它們真實地再現了我們荒謬的人生。
我對著咖啡機上的鏡子整理著自己彷彿被雷轟炸過的頭髮,然後用力深呼吸,讓自己臉上彷彿草原英雄小姐妹一樣的潮紅儘快退去,與此同時,崇光坐在我身後,我從鏡子裡也能看見他一臉忍俊不禁的壞笑。
我趕緊丟下他,跑去開會,走出房間的時候,他彷彿咖啡般醇香的磁性聲音在我身後黏著我:“下班後我在樓下等你,別忘了。”
我端著滿滿一壺咖啡,走進會議室。
大部分的人都坐下來,只是宮洺還沒有來,顧裡和顧源兩個人沉默地坐在會議桌盡頭的兩個相對的位置。他們倆都低頭拿著筆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記錄著什麼,看起來格外默契。他們兩個都沒有理我,當然,我也不會理他們。我臉上還扛著兩扇他們摔緊的大門。
我給每個人的杯子裡都倒上了咖啡,然後坐在我自己的位子上,等待著會議的開始。
我看了看會議桌上,光禿禿的,沒有任何會議材料,這多少有點兒不同尋常。我抬起頭,衝Kitty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她聳了聳肩膀,看樣子也一無所知。
我抬起頭看著顧裡,她的妝容依然精緻無比,眼線睫毛沒有任何的暈染,彷彿和早上離開家門的那一刻一模一樣,我看著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陌生——或許,她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只是我從來沒有意識到,她和我們的不同而已。我腦海裡不斷翻湧著這樣的想法,如同遇到水的乾冰一樣,翻騰起無數冷颼颼的白汽,我感覺自己就像一臺放在會議桌邊上的冷凍櫃。
這時,會議室的大門推開了,宮洺走了進來。
和每一次的會議一樣,他依然是皺著眉頭,斂著目光的表情,依然穿著彷彿剛剛從乾洗店取回來的毫無褶皺的襯衣,袖子輕輕地挽在小臂上,露出在健身房裡練出來的漂亮肌肉,領帶緊緊地系在脖子上,一枚發亮的領針將它固定得紋絲不動。
然而,當宮洺緩慢而面無表情地坐下來的時候,整個會議室的空氣彷彿瞬間被抽空了。所有人的呼吸在那一瞬間都停頓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著宮洺,瞳孔微微顫抖著。
他輕輕地坐下來,什麼都沒幹,什麼也沒說,但卻彷彿在會議桌上小心翼翼地放下了一枚看不出什麼時間會爆炸的炸彈。
我的胃裡像被人塞進了一隻穿山甲,此刻它正拼命地想要撓破我的胸腔。
宮洺坐會議桌盡頭的側位——沒有坐在主席位上,他看了看空著的主席位,又看了看屋子裡一群彷彿蠟像般紋絲不動的人,開始慢條斯理地說:“今天開會的內容,主要是接下來的工作交接,在這裡也正式向大家宣佈,我不再是《M.E》的主編,從這個月開始,我將作為《M.E》的藝術總監處理工作,而主編的位置,將由新的人選接任。”
這個時候,會議室的大門被輕輕地推開了。
一雙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彷彿一串發送電報的聲音:新主編來了。
我看見顧裡面如死灰的表情,她瞳孔裡閃爍著驚恐的光芒,而當她看向顧源的時候,這種光芒瞬間變成了憤怒,很顯然,顧源的表情告訴她,他早就知道了這件事。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報復的快意,哦不,不夠,南湘孤零零地消失在公交車車門背後的畫面在我的腦海裡反覆地閃現著,她溼漉漉的眸子,她被大雨淋溼的頭髮,她微不足道的被踐踏被羞辱的願望全部千軍萬馬地衝進我的腦海。
顧裡,我知道怎麼能讓你體會到這一切了,這不是上天給我的最好的機會麼?
你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