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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集 遍地風流(上)

    卷首詩

    孤軍作戰凌絕頂

    遍地風流學心經

    神欲靜時心在飛

    飛電傳真到天明

    第一章 池塘、江湖、海和天

    “千萬不要越過牆那邊去。”

    唐乃子在養傷的時候,一再叮嚀過唐烈香。

    “為什麼?”

    “這兒是少保府,”唐乃子用手指了指地上,然後又指了指外頭,“那兒是神侯府。”

    “是因為少保府與神侯府是對立的?”

    唐烈香眨了眨眼睛。她看到畫眉從這院子飛到那個院子,又看到燕子從那個後院飛到這後園來。

    鳥可以。

    人不可以。

    鳥比人自由?

    ——如果鳥真的是自由的,為何有的又會給人們捕獲,關在籠子裡?

    她住在少保府裡,就見過園子裡豢養了不少鳥,都關在籠子裡,有的籠子大,有的籠子小,各種各式的鳥兒都有,不過林子裡的鳥雖兇險但有自由,籠子裡的鳥,沒太大的兇險,但卻失去了自由,萬一也失去了寵愛,只怕也沒有了活下去的權利。

    她也偷偷到過相爺府,那兒的院子裡有更多的鳥,更多的籠。

    它們很美,顏色鮮麗,鳴聲婉轉動聽,令人神迷。

    但它們多活不久長。活不多久,就凋謝了,像經過狂風暴雨的花兒一般,凋零萎落。

    唐烈香總是覺得它們活不久長是因為它們活得不開心。

    所以,她聽到它們唱很動聽的歌,但卻不是快樂的歌聲。

    她覺得歌聲很憂傷。

    她也認為那些給關在籠子裡的鳥,唱出來的歌兒跟外頭聽到的鳥鳴,或者她睡醒時聽到樹上的啁啾,感覺是很不一樣的。

    一種歌聲快樂。

    一種歌聲憂傷。不分哪一種類的鳥,不同方式的叫鳴,但是分兩種感覺:

    快樂的 憂傷的

    在外頭的鳥鳴很快樂。

    在籠子裡的鳥叫聲憂傷。

    快樂是因為自由。不快樂正是因為失去自由。

    在唐烈香的心裡,就是這樣想的。

    可是,好好的鳥,可以在偌大的一片天空飛,又沒有人給它們劃分界限,為何卻給困在樊籠之中?

    那當然是因為人。人要抓住它們,把它們變成禁孌,變成寵物。

    也因為它們要覓食,要停止飛翔,落定下來,回到它們的巢,建築它們的家,哺育它們的孩子。這就是它們遭擒而落在籠裡、失去自由之故。

    可是,一旦它們困在牢籠裡,就沒有了它們真正的家,沒有了自由,再也沒有開心時的歡歌了。

    這些,在唐烈香心裡,生起了很強烈的感觸:

    要回到自己的天空。

    不要失去屬於自己的自由。就算為了必須的覓食,也一定要小心謹慎,決不要因而失去了自由和自主。

    失去了這些,就失去了家,一旦維護不了自己的家園,也維護不了自己。

    失去了這個,心裡就不會快樂,生命就會逐漸萎謝,不如死了算了。

    對唐烈香而言,她心裡確是這樣想。所以重要的是:不可以給抓住!

    “我們暫時寄居在少保府,就必須跟神侯府的人對立了嗎?”

    有一次,唐烈香很認真的問她的母親。

    “問題是這樣:少保府收留了咱們。少保府跟神侯府明顯有怨隙,而少保大人於咱們有恩,我們欠了他的情。如果少保府和神侯府的人衝突起來,咱們肯定只能幫蔡少保,不可以幫神侯府的人,反過來對付少保府——這在江湖道義上是大忌。”

    “如果神侯府做的是對的事,而少保府做的是不對的事呢?”

    唐烈香雖然年紀還輕,但她來自唐門,還跟她母親面對過許多追殺場面,也可以說是從江湖上一路闖了過來,蔡京父子權傾天下,官宦勾結,胡作非為,禍國殃民的事,她也聽說了好些,明白了不少。

    這方面,她心裡分明。有些人,對善和惡、是與非、對與錯,從小就很有分際,心中有分寸。

    但這並不代表他知道了、明白了,就一定去做好的而摒除壞的,只做對的而不去觸犯錯的,知道和實行常常是兩碼子的事。

    “我們不管事情對不對,只看誰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就幫誰。”唐乃子狠狠地道,“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我才會告訴你:我平生最討厭的話,就是那些什麼‘對事不對人’、‘幫理不幫親’的狗屁廢話。要是幫理不幫親,誰跟你親?對事不對人,那誰做你的好朋友,最需要你伸援手時,一定倒了大黴!——這些人只是拿這種大道理來顯示自己的大公無私,大義滅親,親疏不分,無情無義,我不喜歡。”

    “只是大家都這樣講,可能也這樣想,”唐烈香長大了些,成熟了些,之後,便有這樣的反問,“我們獨排眾議,獨持己見,豈不是成了眾矢之的,人所菲薄!?”

    “其實那些人也只是說一套、做一套,能做到的有幾?”唐乃子反問:“我們都是宋廷老百姓。我們都知道宋遼交戰至今,更知道遼人掠劫我邦子民,侵我山河。可是,宋廷對遼也一樣背叛負義,殺戮屠掠——那麼,請問,我們是該幫理還是幫親?對事還是對人?遼人殺了過來了,我們是宋人,老孃管你媽的理!咱就管親!你來侵略我們,我宰得一個是一個,殺得一雙就是一雙!這時候,理何在?事何存?只有站在一條陣線上對付另一條陣線,融合一幫人裡滅掉另一幫人——你不滅他,他就滅你,不然,你得先滅了自己人,成了他的人,這樣,不如還是跟自己人滅了他人,如此簡單,但最實際,比那些誇誇其談什麼大道理講法治講真理的他孃的痛快多了,直接多了,也不虛偽多了!”

    唐乃子說這種話的時候,眉宇間有一股壓抑不住的英氣,儘管她滿臉病容,以及眉宇間仍有掩飾不了的愁容,但這種英俠之氣還是使唐乃子有一種來自內心激烈出色的美豔,不是庸脂俗粉可能比擬的。

    “其實法治是什麼?到底只是名正言順的保護了皇帝和皇權。禮法是一種約束,崇儒是為了穩定政權。但我卻沒有見過有幾個講法的敢講到天子頭上的。天子犯法,與民同罪,哪個同了罪?還不是成王敗寇來得直接乾脆!不然,拿龍袍打幾記蟒鞭,往龍椅踹幾腳蛟棍,撒把泥埋了件官服,拿當太子師傅、帝皇侍書的去抄家滅族,就可以免了皇帝的罪。這就叫法理人情嗎?那些當什麼侍書、太傅、洗馬的可冤極了,說不定,皇帝太子,還沒念過書,也沒上過他的課!”唐乃子嗤地笑了一笑,“嘿,嘿嘿,嘿嘿嘿,我說,諸葛正我這些人就拿這套唬人的道理,去維護皇權。蔡攸、蔡卞,則同樣拿這套老法子,去顛覆皇權。至於蔡元長,他?最是高明!以無厚入有間,逍遙物外而自在物內、格物其中,你看,他光拿著變法和復辟,兩條極端的路,他卻遊轉無間,隨風轉舵,左右逢源,任其擺佈:改革派的王荊公既重用他,保守派的司馬光也提擢他——他把一切法都唯我是用,這才叫捨我其誰、唯我獨大!”

    唐烈香當時就怯生生的問:“娘,那麼,你是贊成蔡京所為了?”

    唐乃子道:“不,我不喜歡他,我只是推崇他能這樣周遊其間,完全不受道德、禮教約制,而把一切教條、法制乃至傳統、學養,全為他在世俗中充作高攀的石階。但我討厭這種寧可我負天下人,不許天下人負我的人。我就做不到,起碼做不到這麼絕,那麼狠。所以,當蔡京力邀我投相爺府時,我還是寧可選了少保府。”

    “那麼,少保府和相爺府的分別是……?”唐烈香很想知道她現在究竟是寄生在什麼地方。

    “基本上,這對父子一個貨色,沒啥分別;”唐乃子說:“不過,一個像糞桶,一個像溝渠——兩者一定要選其一,我只好選了臭溝渠:至少,它還有流動,只要有流動,有一天,也許,就能把我們送回池裡塘裡,江裡湖裡,甚至大海天邊去!

    第二章 漢劉、唐李、宋姓趙

    其實,不只在少保府養傷閉關之際,唐烈香也問過唐乃子甚至唐老太太一些她心裡的疑惑:

    “為什麼在這時候在武林,總是以一家一族一姓求發展呢?為什麼要固步自封、劃地自限呢?以同一姓氏、同一族人為基礎,這樣豈不正妨礙了吸納天下精英、包容世間豪傑的雄圖,也阻礙了往外擴展、師夷之長的大志?”

    唐烈香問這段話的時候,就是在唐老太爺子打算這次選拔唐乃子為未來‘唐老奶奶’衣缽傳人之時。在門內人稱為‘唐老太太’的唐夢蝶,與唐公公聯合推翻了唐老太爺子原擬唐乃子為‘唐老奶奶’的芻議,當時,唐乃子本來已出類拔萃,建功無數,在門內已讓人戲稱為“小天王”。可借在重大事情出了意外,犯了門規,使唐老太太抓住她的弱點,讓唐老太爺子下令逐她出門。

    唐烈香雖然是最年輕的一位,但對自己家族自囿為“唐門一族”而不求容納百姓萬家的優秀弟子,競萬世之功,而感到憂慮不解,所以有問於唐老太爺子。

    當時,唐老太爺子的回答是:

    “秦朝統一天下,二世而終,君主姓什麼?”

    “嬴。”

    “……不姓秦?”

    “不。”

    唐老太爺子笑了。

    他很欣賞這個唐門裡出類拔萃的小女孩。

    他知道她很聰明。

    有一次在唐門門內:十歲以下的孩童發射暗器的選拔賽中,在限定短促時間內,唐門四位輕功最高的護法:唐殺陣、唐失神、唐水月、唐水善,成了活靶子,可是這四人未精於發放暗器前,已練成閃躲暗器大法,誰也無法擊中他們。

    然而唐烈香卻放棄了第一陣。

    她掠上了小山丘去。

    選拔賽進行的地點就是唐家堡的花園。名字很獨特,也很隨便,就叫“紅之院”。看起來只是個歌舞昇平、胭脂花粉的所在,但唐家堡裡的一切重大的決策,都來自這麼一個看似一片繁花如海,綠樹盛蔭,聽似夜夜笙歌、婆娑起舞,貌似紙醉金迷,耽於逸樂的地方,但唐家堡的決策,就多來自這個看來防守鬆懈、繁華明媚的所在。

    當唐家堡強大時,在這兒發出的命令,栽培出來的子弟,便足以名震西南、席捲蜀中。

    當“蜀中唐門”十分強大的時候,這兒培植出來的唐門精英,這兒發出的指令,便足以影響整個武林,甚至改變江湖的歷史,乃至可以左右朝政,沸騰天下。就是掌握朝中的七尺昂藏,也得聽取這西南一隅一姓一族的意思:否則,屠龍護法,皆由她“下旨”。

    掌管這一族人生殺大權的,便是“唐老奶奶”。

    ———就連唐老太爺子也曾代任過“唐老奶奶”。

    “唐老奶奶”是一個代號。

    一個真正掌握“蜀中唐門”的主持人物,照慣例統稱“唐老奶奶”,且不管是男是女,年輕年邁,一概如是。

    (有關蜀中唐門的來龍去脈故事,請看〇六年修訂版的《神州奇俠》以及續傳:《蜀中唐門》。《神州奇俠》故事系列已完成的共有:正傳:《劍氣長江》、《兩廣豪傑》、《江山如畫》、《英雄好漢》、《闖蕩江湖》、《神州無敵》、《寂寞高手》、《天下有雪》八部。後傳《大俠傳奇》三部:《剛極柔至盟》、《公子襄》、《傳奇中的大俠》。外傳《大宗師》四部:《血河車》、《逍遙遊》、《養生主》、《人間世》。別傳是:《唐方一戰》。其餘續作,概非作者所出,敬請垂注。)

    “唐老奶奶”的任務之一,便是選拔接班人,甚至是隔代接班人。訓練唐家子弟成為武林精英,也是“唐老奶奶”重要任務之一。

    唐老太爺子發現還是小女孩的唐烈香,離開了原地,登上了假山,然後才發暗器。也就是說,在限時內達成任務,唐烈香一開始就處於下風。她犧牲了首段時間。但卻爭取到了最好的成績。她把那段時間用作爭取了制高點。然後她發出了暗器。暗器當然沒有淬毒。也沒有露鋒吐尖。那只是“不具殺傷力”的武器——幸好不具備強大的殺傷力,否則,只怕輕功高明的四大護法都得死在唐烈香的手上。她雖遲發暗器,但居高臨下,四大護法這才掠起,她的暗器認一箇中一個,發一枚著一枚,讓四個輕功高強的人站不住腳、藏不了身、也接不下來。

    唐老太爺子頓時眼睛發了亮。

    他知道唐烈香就是唐乃子的女兒。

    他知道唐烈香原本不姓“唐”。

    可是當他遇見人才之時,就像嗜弈者遇上了一局殺著,一流劍手遇上了一把好劍,頂級殺手接到了個不可能刺殺的任命,他還是眼睛都發了光,心裡也發了亮。

    “為什麼你放棄了前面的時間?”

    他問小女孩。

    “打不中打來幹啥?”

    小女孩天真的反問。

    唐老太爺子知道這反問並不“天真”,反而使他心裡一震。

    “為什麼選取那麼高的地方出手?”

    “居高臨下,一目瞭然,何況發射暗器,往下射力道更勁,覆蓋面更大,更省功夫。”

    唐老太爺子也沒再說什麼,只是自此之後,他雖日理萬機,忙的分身不暇,但只要有機會他還是願意回答唐烈香的提問。

    那一次,他就反問過唐烈香:“漢朝呢?皇帝都姓啥?“

    “劉。”

    “對,姓劉。”唐老太爺子悶哼一聲,道,“不管東漢西漢,大家要取天下,爭天下的時候,還是得打著‘劉’姓這旗號。”

    “是的。”唐烈香年紀雖小,但對歷史掌故都很留心,“劉備的名號是正統漢室,人稱‘劉皇叔’,爭取了不少民心,劉表也一樣打正旗號,連一向睥睨天下的曹操,也得奉侍劉姓天子才以令不臣。連孫策也一樣要打扶助漢天子的主意。”

    “便是。”

    唐老太爺子道:“這便是了,秦皇姓嬴,漢室姓劉,他們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全是姓嬴的、姓劉的,但在秦皇修建萬里長城之內,莫不是戰國七雄的豪傑精英;在漢室中,羅網的是天下英雄好漢。但他們打的旗號,仍是秦、漢,其實,實行的是:家天下。“

    “我明白了。”唐烈香自小就很聰悟。

    “你說說看。”

    “唐代是李氏皇朝,本朝是趙家天下,”唐烈香遂眼睛發亮,“真正掌握大權、保帝座的是姓李的、姓趙的,可見將天下人才盡收旗下,只要把住實權便可以了。”

    “便是。”唐老太爺子說,“其實,每個國家、區域、民族、地方……都是一樣的,語言不同,膚色不同,風俗不同,信仰不同,劃地自囿,同聲共鳴的,聯成一體,就是一個世界、一個國家了,儘管也可以收攬許許多多的人才。其實誰不是這樣子?哪怕再過千年也如是。只不過,可能在旗號、名稱上變易一下,可能喚作‘發夢二黨’,頭兒可能是姓李的、姓陳的,也有可能是姓汪的、姓海的,姓武的、姓林的,但手上有的是百家姓千家名的能人志士,都是一樣,全一樣,還是那麼些強人在當家當政,主掌大局,然後英明的就把管治權力分給有才之士,若是腐敗的,就給奸宦貪官架空了、腐蝕了、亡國了。其實都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樣。”

    第三章 英雄的虎淚 小白的嘲諷

    “哪怕再一百年、兩百年,都沒有太大的變化,人性本如是,只是形式上有變換,唬人有更唬得人離魂棄魄,誆人的照舊把人誆得給啃光了都不知曉,騙人的把真正有情有義的人都為他不平而賣命做盡無情無義的事,感人的繼續讓人落下英雄的虎淚而已。”

    唐老太爺子說:“只是年輕人可能不知道,以為這樣打著家族的旗號眼界忒也不小了。其實還肯用姓氏為號,只是老實點,直接些,像‘老字號’溫家,像‘山東神槍會’孫家,長孫飛虹、公孫自食,全變成姓孫的了。‘六分半堂’,為雷家所創,但堂下高手,姓雷的不逾半數!‘飛斧隊’餘家,‘太平門’梁家,‘下三濫’何家……莫不如是,只要首領夠強、夠悍、夠明智、夠號召力,一樣可能把天下的精英聚於一門。”

    唐烈香正為老爺子的理據找出實例:“像‘封刀掛劍’後的‘小雷門’,雷卷手上一樣有戚少商等的外姓高手……”

    唐老太爺子道:“像‘連雲寨’和‘東堡、西鎮、南寨、北城’,除了主事人之外,其他高手,都是從外邊召來、僱用、請動的,不也一樣可以壯大擴展!就連‘大連盟’冷總盟主請來了凌落石,‘七幫八會九聯盟’的組合,還有‘自在門’、‘金風細雨樓’、‘天下幫’、‘發夢二黨’,也都如是。再說,咱們唐門也有很多高手,原也不是姓唐的。你不就是本非就姓唐的麼!儘管姓雷姓蘇的,還是樓裡堂裡的主力,但組織中的大將,還是有各種姓氏,來自五湖四海的好手,比起來,打著姓氏為門派的,只是實在一些,也傳統一些,其實,哪一幫哪一派,乃至哪一國、哪一朝,不還是明裡能者佔其位,暗裡還是江山我有,外人不留!”

    唐烈香笑著,臉上酒窩深一個、淺一個,“只是有些人比較虛偽。”

    唐老太爺子笑著擰了她一下,“只是有些年輕人沒有經驗,學識淺,見識少,看不透。”

    唐烈香偏了偏頭,說:“也許有些人喜歡批評人,說人家氣量狹小、氣勢弱、氣度不足,但他們其實比那批評的對象還差長安到洛陽那麼遠!”

    唐老太爺子愛惜的捫了捫她的鬢角,“那麼,你年紀那麼小,又為何能看得懂這個?”

    唐烈香嬌麗的燦笑了起來:“那是因為我有‘老爺子’的指導。”

    唐老太爺子慈祥的笑了起來。

    “慈祥”,這形容他的面貌和手段而言,很少會發生在他的身上。不過這次例外。

    ——對這聰慧的小孫女,他就算想裝不慈祥,也禁不住打從心底裡發出來的慈和。

    “那也不是,只不過,你年紀雖小,卻可以接受新的事物去思考想一些自己可能未想過的事情而已,”唐老太爺子問:“你可知道怎麼才知道,一個人還是年輕?一個人已經年老?”

    唐烈香仰視著唐老太爺子,她知道他老人家一定會說下去的。

    “一般都以為年紀大了,就是年老;年紀小的,就是年輕。”唐老太爺子感喟道,“其實這是個誤區,並不如是。”

    “我知道了。”

    “你說說看。”

    唐老太爺子鼓勵這個小孫女。

    “還肯接受新事物,新的思潮,就是年輕,不然,就是年老,或者幼稚。”唐烈香試探著說。

    “還有。”

    在一旁的唐乃子加插一句。

    唐老太爺子微笑道:“你也說說看。”

    “還肯動真情的,敢去愛的,就是年輕,就未年老;仍敢信人,雖年長心仍年輕;只會疑人的,縱年輕心已老了。那些只會罵人的、傷害人的,其實人,活著也與死人無異。”唐乃子別有深意的說,“不管對友情、愛情、親情都如是。不懂得這個的人,也許便會嘲笑人為何年紀那麼小也會發生愛情,年紀那麼大了也會動真情,其實,嘲笑和不解這種情感的人,才是老化了,或是太幼稚的小白痴、老妖怪。所以,有些人,一開始就老了,有些人,到老還未老,當然,還有些人,因為在感情上遇到重傷挫折,不老也老了。”唐乃子把話說的特別重。她那是別有所指。唐老太爺子只悶哼一聲,一時沒有接話。唐烈香那時還不知就裡,說:“那麼小白的嘲笑,其實只嘲笑了他們自己的愚昧。”她習慣省略的叫“小白痴”為“小白”,就是在唐門弟子裡,也有很多這種“小白痴”,因為自己不懂,所以才笑人痴。

    她一概統稱之為“小白”,單一個白,少一個字,以存厚道。

    不過,這回唐老太爺子卻正色指正了她:“你說話還是得當心。江湖上,有一個絕頂高手,是一個怪人,他愛上了一個女子後,後來卻因痴於武而失去了她,到他醒悟原來人生來一趟,不是為了求道就夠了,如果是,那只是一個軀殼在尋找自己的魂魄而已,只有情,才彌足珍貴。而且,他也失去了自己,忘了來時的路,一定要找到那個‘她’才能找到‘自己’。他後來尋尋覓覓,卻再也找不到他的那個她了。大家只知道他叫那女子做:‘小白’——小心你把那些‘小白痴’去了末一個字,卻惹著他了。咱們‘唐家堡’誰也不怕,但像他那種異人妖仙,不知來路,瘋瘋癲癲,本身就是‘大白’一個,還是少惹為妙。”

    唐烈香聽到了,也記住了。

    那一次,年前,他們祖孫三人,曾在蜀中唐家堡的“紅院”,有過這些對話。

    所以,這一回,匿伏在“少保府”養傷的唐乃子、唐烈香母女,也延續這一話題有另一番對答。對蔡攸的說法,唐烈香母女都沒有答允,蔡少保也並無逐客、翻臉之意,只不斷施加壓力,多方催促,所以,最好,還他們一個情,了卻恩惠,不欠人情。

    至於“相爺府”跟“神侯府”兩幫人馬的衝突,她們大可不理、不管、不插手,明哲保身為重。何況,就算要打抱不平,也得先敉平自己唐門的內亂,解決自己身上的危機,擺脫自己同門的追殺,再說其他的吧!因而,唐乃子在養傷之餘,一直叮嚀唐烈香,不可以逾矩一件事:不要管“神侯府”的事。只留在“少保府”,讓唐乃子的傷逐漸、也快好起來再說!

    還有一件事物,萬萬不可逾越:

    牆。

    第四章 記起是因為曾經忘記

    唐烈香從來不越過這牆。

    她也不打算越過這牆來。

    她知道蔡攸也是非同小可、極盡奸詐之士,要不是唐乃子和她一度給同門逼得走投無路,而要取得治療又必須藉助少保府的資源與人力,她們也決不會投靠少保府。她們在少保府待了兩年餘,唐乃子的傷毒正復元中,但痊癒甚緩,要完全恢復還談不上,蔡攸已遣人四度跟她們提起的三個條件,除了一個,唐乃子已勉力“點到為止”的參與之外,其他兩項,則能拖就拖,可延即延,雖礙於情面,不好斷然拒絕,但也是打算一旦康復,還情報義,可以立即抽身,馬上就撤。

    她不好把姿態放絕,除了因為有求於人、寄人籬下之外,實際上,蜀中唐門也有把柄落在蔡京手裡,她自己也有要害落在蔡攸手中。她自己本來也不願意住得那麼靠近“神侯府”。

    因為“神侯府”是由諸葛正我主事。

    諸葛正我自從葉哀禪退隱江湖、生死不知後,儼然已是“自在門”的掌門人。天衣居士不能算是“自在門”代表,他太淡泊名利。元十三限也不算,江湖人口裡不說,心裡清楚:他已淪於魔道。只有諸葛正我可以光大“自在門”的門楣。何況他已因護駕有功,保國有功,給冊封為“神侯”,權重京師,雖以一人之力,也足以影響江湖,號令武林,澄清君側,群奸辟易。不過,唐乃子本就不想沾“自在門”任一人的邊。她跟這個門派有緣,不,更且,有怨,甚至可以說,有仇。

    她會有“今日”,之所以負傷,須要療毒都可以說是“自在門”的人帶給她的禍患。她根本不想翻過那面牆去。雖然,少保府與神侯府只是毗鄰。但對她而言那是天涯。

    ——那是她記憶深處,不想翻開的一頁。

    或許,她想回到那一頁從前,但卻不願再記起這個努力忘記的記憶。而且,當你努力想忘記一件事的時候,其實已正在記起。記起的時候正因為曾經忘記。

    唐乃子真的不想翻過這一棟牆。有時候,她也留意到這一面牆,心裡也想到過:牆那邊是什麼?

    ——他還在不在?

    ——他還會不會回來?

    ——她要是見到他了,會怎麼做?

    ——殺了他?

    ——不睬他?

    ——告訴他阿香是誰?

    ——還是原諒了他?

    ——甚或是:自戕算了!?

    不知道。

    還沒有真正發生的事,是誰也不得而知的。

    有時候她也慶幸:幸好世上有牆。

    人造了牆,把自己困在裡邊,便稱之為家,冠以同一個姓氏,以別所出,於是武林中的老字號溫家、黑麵蔡家、蜀中唐門、封刀掛劍小雷門、金字招牌方家、流動靜指一窩蜂劉家……全源出於此。大而化之,殷商周秦漢晉隋唐……每一個朝代,均來自於此。建了一個城牆,築起了一個城池,日後,牆內便是自己一家人,關起來打打殺殺,任宰任剮,皆無怨懟,但牆外的人,便是外人,既是外族,必有異心,也有其心可誅。

    人就是這樣,一個族一個族,一個家一個家,一個門一個門,一個幫一個幫,一個派一個派,一個會一個會,這樣玩著裡裡外外、你虞我詐的把戲,而把大家分隔、分割開來的,就是牆,對了,牆,就是牆,不管有形的,還是無形的,有匙的,還是開不了的,在外的,還是隻在心裡的牆!

    唐乃子根本不想越過牆去。她根本不想沾手牆外的事。也不欲管人家牆內的事。她只想好好養好了傷,治好了病,然後撒手就走,如果他日蔡攸有難,她才江湖救急,還他一個情,那就了事。

    可是世事總與願違。傷一直未好全。病也未痊癒。

    毒,未清。

    情,未償。

    而外面追兵,依然譟動,聲討圍剿,仍然勁急。

    唐乃子一向性急。

    現在,她也只有按捺下來,因為,急不得,欲速反成敗。

    她有一天,也要走出這四面圍牆,同時,突破她心裡的圍牆,可是,在達到這層次之前,她要依附在這牆下,把傷養好再說。

    牆內可以得到庇護。牆外有自由。但兇險。也許,這就是自由的代價。

    以及,沒有絕對自由的好處。

    問題是:你怎樣選擇?怎麼作抉擇?

    唐乃子一再叮嚀唐烈香莫要去逾越那一棟牆。

    唐烈香本來也沒意思要越過它。

    她常到後院習武,練發暗器,有時,閒來悶時,也吹吹笛子。

    “少保府”的後院很大,甚至花園很多,幾乎每一所亭臺樓閣後面前方,都有院落花園,她只不過佔用了一個小小的場地,還用了一個號碼為代名,少保夫人也樂於她在院子裡玩,且不管她是練功放暗器還是吹笛尋樂子。

    她注意到院子後面的牆。牆外的那一方,聽說是另一個院落,那兒樹木蓊鬱,偶有花香,她聽說那邊就是“神侯府”裡的後院,“一點堂”的後花園。

    她更注意到這院落有一道門。

    後門。

    門上有一個銅鎖,已鏽蝕,誰也沒給過他們鎖匙,甚至不知道會不會是留有鑰匙?看來,只要一發力,就可以扯斷。

    ——不知道“一點堂”門那邊也有沒有這一道鎖?

    還是,只有“少保府”這兒可以開過去,然而,“一點堂”那兒卻開不進來?

    唐烈香心裡尋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卻是因為她已生起:“要不要越過去這一面牆?”疑問的時候了。

    她有這種想法,開始時只是因為一段音樂:

    簫聲。

    簫聲悽怨。

    ——有時,還十分凌厲。

    總的而言,無論悽怨或是凌厲,如泣如訴,還是欲斷欲續,都表達了一種孤獨傲岸的性情。

    這是誰呢?

    ——誰家吹簫畫樓中,斷續傳來斷續風。

    這激起了唐烈香的好奇。

    不知怎的,聽到這簫聲,她就生起了一種奇特的情愫:

    像是與自己的前生,忽然相逢;又似與自己的後生,素面相見。

    幽幽怨怨,七曲九回,繁花落盡,繁華散盡,生死以之,不離不棄,千秋萬載,淚影笑顏,心情盡聚合在這越嶺悲盡了秋意,越牆落盡楓紅的一段簫韻裡。

    ——怎麼那麼熟悉啊!

    ——會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才能吹了如許落寞,對人世間有如許情懷,卻又如許冷漠傲慢的一種個性?

    她忍不住要尋覓。

    她以為是一個落拓、蒼桑、含冤忍忿的中年漢子。

    甚至是一個孤獨、失意、懷才見逐的老年士大夫。

    她沒想到的是:那是一名少年。

    少年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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