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擁抱與握手
——可知道握手與擁抱,有什麼不同?
人與人接觸,有很多方式。
最常見的是點頭。
點頭,是一種認可。
當你向另一個人“點頭”的時候,好比是一種“認可”:
——我認得你。
對方若也向你點頭。
那就是一種回禮:
——我也認識你。
彼此熟知程度:只到“認識”的階段。
再進一步的是微笑。
笑一笑,精神好。
笑笑口,相見好。
大概,就是“親善”的意思。
但“友善”歸“友善”,“親切”還“親切”,卻並沒有再進一步的意思。
含笑點頭,只可遠觀不可近暱。
招手就好一點 。
——不但是有了表情,還有了表態;不光是動了容,也動了手。
(總不能招“腳”的說……人人又不是追命!)
招招手,就可以一起走了。
但發展至“握手”,已進展到“肌膚之親”。
——儘管,那是輕度的,微度的,輕嘗即止的。
不過,還是有了身體上的接觸。
一個人與另一個有了“肉體上的接觸”,哪怕只是手與手、指與指,那種感覺,分外親切,是揮之不去的,是取代不了的。
“握手”時,對方的力度不一樣,態度怎麼樣,完全是可以從握手的那一刻感受出來的:對方究竟熱不熱情?虛不虛偽?好不好客?嫌不嫌棄?
在江湖上,也有用“抱拳”為禮,取代握手。
——畢竟,武林中,男女授受不親,長幼有序,而且,不知對方意圖好歹,這樣給對方“握”住了手,萬一遇事,的確是十分吃虧的。
有經驗的江湖人都不會也不願吃這種啞巴虧。
也就是說,哪怕“抱拳”或“長揖”,儘管禮儀週週,禮教有加,但還是有防患、有防衛、有設防。
可是,擁抱,則是完全不設防的。
大家肉體與肉體相擁,這才是真正的坦蕩、無私、不嫌棄、不提防。
那種感應是完全不一樣的。
對方的神情也許可以騙得過你。
但是肉體不然。
更何況雙方的心,貼得那麼近,完全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呼息與心跳,真誠與熱情。
如果說,“握手”能讓感受到對方脈搏的跳動,“擁抱”則是更進一步,讓你可以感受到對方心跳的共振。
——畢竟,相擁的時候,雙方的心靈最是接近。
最坦蕩。
最開放。
最親。
——只不過,在江湖上,有幾人你是願意擁抱的?有幾個是你接受他擁抱的?有多少人真的想擁抱你?到底他們的擁抱是要愛你還是想害你?
如果有比“擁抱”更進一步的親熱,那就是接吻了。
比“接吻”跟進一步的,恐怕就是愛撫與交媾了。
當然,那都不是平常情況可以進行的,更不是朋友之間可以觸及的。
那是肉體與肉體之間的歡狂。
也是性靈之間的交匯。
——如果彼此之間未親到這種範疇而就作出這類“行動”的,那是莫大的罪行,而且要付出慘痛的代價的。
所以,朋友之間,以身體熱烈擁抱,暫時還是“招呼”的極限。
可是,像現在諸葛正我和長孫飛虹的“擁抱”,既不是“老友重逢”,也不是“情懷激盪”,更非“久違闊別”,反而,有點像是“生死相搏”。
而且,也真的是:
生死一抱。
成敗相擁。
他們抱在一起,然後,就兀地凝住不動,像連時間、空間、動作、反應,全都凝結了似的,甚至,好像擁抱的雙方,連心跳都停止了。
連生命都終止了。
他們已成為兩座石像。
不。
一座雕鏤了兩個交纏相擁人體的石像。
任勞乍見淒涼王和諸葛神侯相擁在一起,幾疑自己看錯了。
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己所見。
他不禁向孫收皮詫然發問:“你怎麼能預知他們相擁的!?”
孫收皮負手看月,看草,看院子,就好像沒去留心戰場。
——又好像,那戰場不值得他去留意。
任勞卻還是頗為震動,甚至不明白這雙方兩大主力高手,到底已言歸於好,還是已互拼陣亡,他不禁顫聲問:
“……他們……他們在幹什麼!?”
孫收皮卻悠悠閒閒地道:“這個小院子,這對年輕人稱之為‘尋夢園’。嗯。這名字端的是有意思。有詩意。那天八爺問我:他要建一座園子供皇上行樂遊憩,苦思好名而不得,看來,不妨就稱作‘尋夢園’——反正,經此一戰,這院子已無夢可尋,尋夢不得也罷矣!”
任勞聽了半晌,還不太清楚孫總管的意思,只楞楞地道:“尋……夢……?”
孫收皮一笑,反問他:“是的。尋夢。——人人都有自己的夢,可不是麼?難道你就沒有夢嗎?”
任勞又是一楞:
“夢!?”
——夢?
有。
他就知道任怨有非常令他震動的“夢”!
他知道那對任怨而言,那不只是“夢”,而是他一生之所寄。
——甚至可以說:任怨不擇手段、不顧一切的活下去,為的就是這個。
任怨的為人容易怨妒,不得志前他能忍能屈,所以更沒有什麼人可以傾訴,沒有什麼人讓他可以信任,除了任勞。
所以任勞有機會聽到任怨那個輝煌錦繡的偉大的夢。
不過任勞聽聞之後,一點也不覺得錦繡前程、輝煌堂皇。
反而是覺得:
震動。
——對任勞來說,任怨所謂的“錦繡輝煌”,卻是任勞心中的“畏怖震驚”。
他希望他從未聽過這個“夢”,
——這種“夢”。
此一刻,唐乃子也是閉著雙眼殺過去。
她的敵人全都非同小可。
林十三真人和多指頭陀明顯佈下的是一個局。
——這個“局”,明顯是要滅“一點堂”,但內裡卻進行了另外兩個重大的目標。
一個就是讓長孫飛虹殺了盛崖餘。
另一個便是引出唐乃子,並將之伏殺。
唐乃子本意是要在蔡攸和元限發現唐烈香越“牆”而來之前,要把她“揪”回去,遠離這個雲譎波詭的“局”,並懲戒那膽敢“騷擾”過她愛女的“傢伙”。
可是,她現在發現:
這個“局”不只是對“一點堂”設伏的,同樣,也對她發出狙襲。
她本身在局中。
她閉著眼,也知曉四周都是敵人。
到處都是突襲。
哪裡都是風險。
可是,當她閉起雙眼之時,她見到的,卻也是她的:
夢。
她也有夢。
——至少,是曾經有夢。
每個人都有他的夢。
無夢的人生,才是可悲的人生。
有人風中逆風,有人空中追空,也有的人:夢中尋夢。
此際心狠手辣、名震江湖、傳聞中能重振唐門聲威的女人,眾敵寰伺候,目不能視也一樣心裡有夢。
第二章 做個夢,夢裡有個洞
往事如煙。
但她的夢並不如煙。
她的夢裡有個洞。
——哪怕她到今天做夢的時候,也會常常夢到有一個洞,那個洞非常深邃,可是洞裡卻有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滿身都是血。
全身都是傷。
但卻還是笑得那麼詭豔,像一朵花正開到荼蘼,快要凋謝了,但就在盛開凋零之間,還能讓人那麼驚豔一下,像禪的一記棒喝,領悟得令人猛省之際,還不經意的掠起了悲哀和悽楚……
然而,那個男人,她記得,那麼平凡,還帶點殘痕,但一旦看進去他眼裡的時候,卻又那麼明豔,以致像兩口不能自拔的井,井裡深邃無比,沒有底止,而她又那麼的不能拒絕,無以自控……
那夢裡的男人,帶著傷,流著血,但當他詭詭一笑之時,不但同時帶有殘忍與同情,而且,動作令人有說不出的倦懶——
只不過,一旦他作戰之時,那股氣概,恐怕,有繼往者也無法開來,有承先的也不能啟後了。
那是一種目空一切的氣。
也是一種捨我其誰的概。
——只不知,此人何在!?
戎馬倥傯,國事蜩螗,哀禪老矣,尚能飯否?
對唐乃子而言,感情的那一次盛放,就是她所有的華麗。
她不悔帶著這華麗的記憶老去。
她洞裡的戀情就是她的華衣,就算不破土而出,也依然能日麗中天。
她讓這感情的華美,盛開如海棠,盛放如牡丹。
直至這華美的袍子,沾滿了蛆蟲,潰爛從根入莖。
她只有毀了它。
連根拔起,摧花除根,起自以無端的妒,生以莫大的恨。
她在做這種事的時候,好像正在深痛惡絕的摧殘自己,真是比誰都累。
於是她重新成為另一個唐乃子——唐奶奶。
獨霸一方,懾伏四鄰,威震八方,統領大局的唐乃子。
閉目向林靈素直撞過去的唐乃子,突然發覺對方不只是一個人。
那是八個人。
八個人,八把劍,從八個方向,向她出擊。
而且,八劍都狠,八招都絕,八種攻擊方式都很要命。
她雖目痛難當,不能睜眼,但心裡分外清楚:
林靈素肯定只有一個。
——就是那個盡受趙佶寵信,原名靈噩,自號金門羽客,尊為通真達靈玄妙先生,賜金牌,可以隨時入宮,而且又為他修萬里隧道直通真宮,寵護有加。
林靈素信口開河,他亂扯胡言,卻能令趙佶深信不疑,有次趙佶召見,他狎妓遲至,居然繪影圖色,鬼話連篇,大言不慚,說天有九霄,神霄至為尊貴。他剛從神霄殿領旨下來,路漫道遙,所以來遲。又說天帝長子,是神霄玉清王,主持南方,號稱長生大帝君。此神就是方今天子。趙佶聽得當然大樂。又誆言神霄玉清王之弟子青華帝君,因前世宿怨,曾造孽而致,少有殘疾,遣主持東方。而林靈素自己是府中仙卿,名為褚慧,因前世欠趙佶大恩而降於凡間輔佐帝王。
這還不夠,他善巴結奉迎,趁此順水推舟,乘龍顏大悅,什麼鬼話都當神示之際,薦說蔡京是元仙佰,王黼為文華吏,盛章、王華為國苑寶華吏,鄭居中、童貫等日皆由他點名,一一位列仙籍。林靈素也見趙佶寵愛劉貴妃,便說她是九華玉真安妃。
這一來,趙佶聽的高興極了,賞賜無算,升他為溫州應通軍節度,加沖和殿侍晨,不必赴任,可享大權,聞林靈素自言須駕騰雲往返神霄天宮與禁宮內殿,是以賜府封公,出入可領軍千人相護,前呼後擁,甚至與朝廷命官、諸王爭道,權勢煊赫至極,富貴榮華也極致。京裡的人都稱之為“道家兩府”,據記述:“其徒美衣玉食,幾二萬人。”
許多人為得美差,為分榮華,都爭先恐後,託薦或自薦入林靈素門戶。
當時有詩諷刺:
當日先生在市尖
世人哪識是真仙
只因學得飛昇後
雞犬相隨也上天
不過這個林靈素,道家修為確有點本事,而且能呼風喚雨,頗為奇能,還“鬥法”鬥贏了幾名佛教名僧,敗北者林靈素還趕盡殺絕,決不容情,慫恿趙佶下詔將僧人定罪,連皇太子求情也不許,堅送開封府刺面決配,由蔡京暗中示意朱月明的手下,將之毒殺獄中。
可是,現在對付她的林靈素,卻似至少有八個。
八劍來自八個方位:乾、兌、離、震、巽、坎、艮、坤,各自不同角度向她遞出了完全不一樣的殺著和劍式:大有、歸妹、明策、噬嗑、大過、未濟、蹇、剝,不同的劍法蘊含了不同的卦義,向她殺將過來。
八把劍如同一把劍,如一人所使,把她陷入陣內。
這就是“八卦劍陣”。
但這劍陣只有一個使出來。
一人易為八人。
一人使八劍。
——這樣的能耐,也只有林靈素能辦得到。
唐乃子閉著眼,衝入陣中,也陷於陣裡,驚濤駭浪,無以立足。
但在她心目中,卻只有一人。
人就是林靈素。
一劍。
劍也是林靈素。
然後她解開了她背上的小小包袱。
那是她的武器。
不,樂器。
那是一隻二胡。
她盤坐下來,對方一出劍,其他七劍馬上呼應,群噬而上。
可是她一感應對方出劍,她手上的二胡弦子一拖一拉,馬上發出一記裂帛的樂聲,有時白光一閃,有的黑光乍現,攻向那攻擊源頭、狙襲所在。
她只要手上那麼一動,立即就會激起一陣尖銳、悽怨的弦韻,揚弦時厲,回韻時哀,白光黑芒,飛射殺勢來處,立即,就將對方攻勢瓦解。
她則是一心不亂,八方不動的趺坐著,眼也不睜,專心以一隻二胡,應付八面受敵、四面楚歌。
當她白光黑芒飛閃而去之際,林靈素還能回劍格開,撤招閃避,但耳畔不時傳來一二聲哀號,那些黑衣刀手,在完全猝不及防同時也完全不是敵手下,著了音樂和暗器,慘叫趴下。
第三章 夢裡有個洞,洞裡有條蟲
唐乃子以二胡發出的暗器,有時“黑光”,有時“白芒”。
但不管黑的、白的,她的暗器,總是黑的一出,白的跟進;或是白的一閃,黑光殺到。或是白的先至,對方閃躲之際,著了黑的。又或黑的擊空,卻撥草尋蛇,使白的成功命中。配合得巧妙無間。
而且,不管黑的、白的,暗器都一樣有殺傷力,一樣管用。
這一雙雙一對對的暗器,先是破壞了林靈素的劍陣:
如果金門羽客林靈素用的是乾劍陽功,來攻擊她,她就以黑芒去迎擊;要是通真達靈玄妙先生以坤劍陰勁,來襲擊她,她就以白光去反挫。
她的白芒叫“白頭”。
她的黑光叫“黑髮”。
黑髮白頭。
白頭黑髮。
——當你平生首次乍見自己黝黑的發上有了一條白髮,正在那兒萬黑叢中一點白……
你的心情會是怎樣?
——直至你已變得滿首白髮之際,卻驀然仍留有一條黑髮,碩果僅存……
君意若何?
紅顏豈可披白髮?
忍見人間英雄老。
不許紅顏見白頭。
其實,唐乃子早已滿頭白髮。
以她的年紀,當然不致於滿頭都白。
但她就是白髮紅顏。
——她的滿首烏絲,卻是在一夜間成雪為霜。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如雪?
唐乃子正有過那一刻慘痛的經歷。
那一剎悲涼的夢裡省覺。
那是因為那一場愛戀。
那一場始於洞中的戀愛。
那像一場春夢,本來春色無邊,乃似不盡長江滾滾來,但到頭來,卻成了無邊落木蕭蕭下。
滿園的花,都教千萬的蟲子嗑噬盡了,凋謝了,成了落花無依,花落滿地。
那一場夢,成了一個空洞,洞裡有一條蛀蝕的蟲,引來更多蠶蝕噬嗑的蟲子,終於把她那洞搗毀了,摧殘了——這使得她的夢成了一個洞。
黑洞。
洞的回憶成了一條記憶裡的蟲。
她記得那條蟲。
(她縱化了灰也不會忘記。)
(就算殺了她也不會忘記。)
她記得那個洞是誰挖掘給她的。
那如同一個陷阱。
——感情的陷阱。
那個因為流血而更加豔麗動人的男人,別告訴她是為她而出家的!
她也記得那一條蟲是怎樣開始它(們)的咬嗑噬蝕。
那個女子現在還到處有狂人去唸著她、尋找著她,真是個禍盡人間,害盡好漢的賤人!
當年,她就為了這魔女一夜間白了頭髮。
這人來自嶺南。
他看到她,讚了她一個字:
“美。”
——贊她美麗,對年輕時的唐乃子而言,一點也不出奇。
她給人贊過無數次。
她自己都聽得習以為常。
哪怕是到現在、至今天,還是人見人贊,男見男愛,花見花慚,月見月亮。
除非唐烈香就在她身邊。
——小香若在,年輕就是無可匹敵的力量,唐乃子既心甘也情願委屈在一邊,眼看著自己寵愛的女兒越漸漂亮,越來越靚。
可是那個她後來遇上的人,乍見到她,只讚了她一個“美”字,就沒再說什麼。
隻眼裡充滿了感情。
當時唐乃子就覺那人的眼裡真的很有感情。
真情。
可是她怕了。
她怕了感情:尤其是這種感情。
但她不禁冷哼了一聲:“嗯?”
當時,那人並沒有回話,隻眼裡的感情,更深更濃,像一壺醇酒,還選在夜色深濃時分一口飲盡。
唐乃子當時只有再問:“還有什麼?”
那人笑答:“沒有了。”
唐乃子問:“什麼沒有了。”
那人回問:“什麼要說下去的?”
唐乃子拗了性子:“就一個字?”
那人反問:“什麼字?”
唐乃子當然不依:“就一個‘美’字?”
那人一笑:“對真正的美女,美就是一個字。你就一個‘美’字了得!那還要說什麼?都是多餘了!“
說完之後,那公子遞給她一物:
那是一隻酒瓶。
“喝下去,”他說,沒有別的多餘的話,“你這頭白髮與紅顏並不相配,敢情是突然傷透了心才至於的,那是心腎見虛吃弱所透,你把這酒一氣喝完,另一罐是藥酒塗抹,便可以暫保青絲如昔——除非又一次傷了心肝腎神,那,我就沒有辦法了。”
唐乃子相信這個人。
不只是因為他就是“老字號”溫家中“活字號”的首領。
也不只是因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三缸公子”溫約紅。
同時也因為她相信他。
——為了什麼?
也許是因為眼裡透露出來的神情,也許是因為她想自己重新擁有一頭烏絲,也許只是因為:她信任他。
於是她仰脖子把瓶裡的酒一口乾盡。
然後擦擦唇邊的酒漬。
溫約紅看得直似痴了,好久才問:“你為什麼放心喝下我的這一罐酒?”
唐乃子反問:“為什麼我不敢喝?”
溫約紅問:“你不怕我毒害你?”
唐乃子道:“你為什麼要毒害我?”
溫約紅訕訕然道:“你沒道理要相信我的,說不定,嘿嘿嘿,我不懷好意——”
唐乃子道:“信只是一句話,其他多說無謂。”
溫約紅怔了半晌,才用手指了指唐乃子的嘴。
唐乃子才發現唇邊還有未揩的酒漬,再舉手用袖子抹了乾淨。
“你……喝酒時?很好看。”溫約紅期期艾艾的道,“現在露出的手腕也很好看。”
唐乃子一伸手,又現出她那細柔白嫩的皓腕:
“拿來。”
溫約紅當時明顯嚇了一跳:“什麼?”
他不明白。
“另一瓶酒。”唐乃子道:“你說的,用來揩塗的那瓶。”
溫約紅笑了。
“你敢用,”他說,“我就送你。”
“剛才你飲的酒,叫做‘結髮’,”溫約紅補充道:“我再送你塗抹的酒,叫做 ‘白首’。”
“如果你把這一飲一塗的酒拿去出售,”唐乃子總覺得溫約紅在眼裡透露出來那一股濃烈的感情,她是受不了的——不,是不敢再承受的,所以她把話題岔了開去:“你一定會發財的。”
“發財就好。” 溫約紅儘量讓自己流露出一種俗氣,“我別無所好,最喜歡發財。”
第四章 美只有一個字
結髮。
白首。
白首。結髮。
結髮。白首。
其實,唐乃子心中是記住了。
——當不能結髮連理,不可以共偕白首之時,就是有喝這種名為“結髮”的酒,塗這種號稱“白首”的酒了。
這是一種悲哀。
就像一般人家,在新春過年時貼上“金玉滿堂”、“富貴榮華”,那就是因為還無金無玉,未曾富華,也還沒有榮華,所以才把想望的語句,貼在當眼的地方,提省自己也好,或滿足一下也好,感慨一下也是好的。
誰也不想這樣過了一生。
唐乃子就這樣以酒保持了烏髮。
——但卻灌溉不了已滿了白髮的心。
當時,她也記住了溫約紅告訴她的話:
“美就只有一個字。”
她也記住了溫約紅送他喝塗的酒:
所以她把她的暗器取了名字——
“黑髮”
“白頭”
——“黑髮”是用天下至陰至柔的寒疐遺鐵所精鑄的;“白首”則是以世間至陽至剛的熱躓餘銅鏤造的。
這兩種暗器,專以陽導陰,以柔治剛,有專破內家功力、外家罡氣的妙用。
“黑法”、“白首”就是用以紀念這個前程往事,這段白髮奇緣。
唐乃子發出的“黑白暗器”,都是一對一雙的。
她不但反破“八卦劍陣”,同時還射出陣外,已擊殺射傷了三名黑衣殺手。
不過,她在目不能睜,她端然趺坐,雖然忽爾蹙了蹙眉,幾次欲起,當仍然趺坐應敵,而且匕鬯不驚,依然判斷極有準繩。
她射倒的是包圍和攻擊唐烈香的殺手,不是無情和追命的敵手。
——雖然,她也知道唐烈香一旦能圍突困,還定會去力助追命與無情。
對於這點,她心裡清楚分明。她沒有救他們,她再也不願救任何“自在門”的人,但她沒有明令阿香不許做這種事。
她以前也發過這兩道暗器。
那時,她還不叫這名字。
當時,她也不是用二胡發射的。
而是用箏。
那時她還是少女。
日子,正當,少女。
她喜歡彈箏,並以箏發射暗器。
箏就像流水的天籟。
——箏也是她的江湖激情氣盛之“爭”。
然後她戀愛,失意,傷心。
她就寄情於琴。
琴聲古遠、悲怨、寂寞。
她那時候以琴來發射暗器。
——琴也就是她哀怨纏綿的“情”。
最後,她給驅逐、負傷、流亡。
她喜歡奏二胡。
二胡悲哀、悽楚、孤寂。
她這時候用二胡來發放暗器。
——二胡也就是她失落孤絕的不二心境。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很多種不同的曲調,不同的心境,就似不同的樂器,你現在卻正處於什麼曲子裡?什麼調子中?什麼樂器的演奏,才分外傳神、入味?
請想一想。
林靈素來纏戰一陣,忽然放棄了“八卦劍陣”。
——這天底下,只有他能以一人使出八個高人同時才能運作的“八卦劍陣”。
他引以為榮。
以此為傲。
但現在不行了。
雖然唐乃子一時三刻還未能破陣而出,可是他清楚知曉:
唐乃子之所以不能破陣,那是因為她眼還不能睜開,坐陣總比破陣來得安全。
金門羽客一旦得悉形勢,他馬上當機立斷:
八卦不行。
改用兩儀。
——何謂兩儀?
簡單來說,就是“陰陽”。
天為陽,地為陰,日陽月陰,太極生兩儀為一貫,由是演為一乾二兌三離四震五巽六坎七艮八坤,再衍生為天地水火風雷山澤,而金門羽客當前的劍法,是化零為整,返璞歸真,當他遞出“震”劍之際,震為雷,雷是閃電之徵,而電有火光,更有隱含“離”之變數,同時電生又伴雨水,更蘊含了坎卦之姿,而這些變卦都始於乾,乾為天,即是以天道之力行之為之,變中迭變,比“八卦劍法”,更歸元守一,卻生生不息,變化萬端,只要唐乃子動任何一處,發任何一招,就立刻遭致其他一切生門死穴的攻襲,例如唐乃子攻向林靈素守弱的坤位,若以右攻,則同時觸動了兌、艮、巽三方卦義,艮為山,山能固,唐乃子攻之不得,但山上生風,隱含巽卦,反撲無聲無息,同時山腳連澤,內含兌卦,又與地理有關,形成地道為坤,一齊反撲圍剿唐乃子,使唐乃子無論攻向哪一方,都動輒得咎,討不了好。
可是,卻有一個關鍵,使林靈素也討不著便宜的。
這是個關鍵。
也是個要害:
那便是:唐乃子不是個人去衝殺、格鬥、破陣、對殺。
她沒有動。
至少,她的人沒有動。
她動的是暗器。
暗器不是人。
暗器是暗器。
這便是暗器之便。
暗器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