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剪指如剪紙
張懷素撤下了他發上的花。
──棄之!
他頭上的花,其實就是他發功的罩門,好比一個活塞,眼下這活塞拔了,一切有為法、無為法,都淘湧而上。
噴薄而出!
棄花如蔽屣。
殺人無赦!
他發上花一旦扔棄,手上忽自發裡一掏,掏出一把澄黃油亮的小剪。
張懷素齜著白牙,氣咻咻的道:“道行不足?好!且看!”
然後,他右手執剪,左手五指駢張。
他的手指猶在彈動、震顫。
然後,他就開始做一件事:
一件非常嚇人的事!
他剪指。
──是剪指,不是剪指甲。
剪的是手指。
他剪指如剪紙。
一剪,卜的一聲,就是一截尾指。
卡,尾指斷落了一節。
指有三節。
他又一剪。
咔嚓一響,尾指又少了一節
鐵手忍不住大叫了一聲:“慢──!”
但說時遲,那時快,利剪一併,卡的一聲,又剪下一截指。
這次是無名指。
指節斷落。
只有落指,奇的是,沒有血光。
剪鋒又夾住無名指的第二節。
這一次連蕭寒僧的呼息也急促了起來,不由自主,退了半步。
他一向是以殺制殺,以進為退,以攻代守,以膽搏膽。
這是諸葛授他“自在門”的“去惡殺法”和“除惡刀法”。
諸葛年輕的時候,時常採用這種殺法。
──除惡,要務盡。
──斬草,要除根。
──殺人招,為了活人命。
既然廝殺,一旦殺將開來,就決不容情,絕不姑息。
除非不動手,一動手則宜先發制人,一鼓作氣,一擊必殺,一氣呵成,一往無前。
這樣的殺法,最痛快,最猛烈,也最義無反顧。
諸葛先生在青年時,受韋青青青的點撥,對這種步步進逼步步殺的絕招,就有兩種,一種是刀法,傳給了蕭寒僧,另一種是劍法,日後則傳了另一門徒。
人性情不同,修為各異,雖執同一毛筆蘸墨,寫出來的字,大抵也是不一樣的。
韋青青青同樣把這類咄咄逼人、不留餘地的口訣授予天衣居士,但天衣居士所修練、發展出來的刀法,則跟諸葛先生大相迥異。
“天衣居士”許笑一所練成悟得的刀法和劍法,日後也大大有名,並在一個門徒手上發揚光大,名震天下,做出了許多震遏古今的大事來。
這正是“隔空相思刀”。
還有“凌空銷魂劍”。
那個了不起的徒兒,正是王小石。
王八旦的“王”,大小的“小”,石頭的“石”。
王,小,石。
名平凡。
人卻不凡。
所作所為,更是不凡。
不過,到諸葛先生年紀大了,反而,很少施用這種殺伐極重、殺氣極強、殺著極厲、殺意極濃的招式與功法了。
正如一個人一樣,青少年時總自以為是,有本領的更易自大自負,浮躁難免,跋扈囂張,喜歡對人指指點點,看人一無是處,那都是因為年少而修養不足,心浮意躁、意馬心猿覊制不住之故。但到人年事漸高,修養漸高,慢慢懂事之後,就知道不能光以殺就能止殺,也不可能以暴便能易暴。有時候,得以退為進。有時候,要以靜制動。有時候,要以柔制剛。有時候,得以弱勝強。
至剛者易折。
至雄者易孤。
這得要靠人生境界的提升,才能悟得的,年紀太輕,才華太高,也沒有用。
歲月,才是真正的鍊金爐。
實踐,才是真正的試金石。
於是,諸葛把這種決殺的刀法、拼命的劍法,如今,日後,都授予他其中一名高徒和其中一位義子。
義子,就是蕭寒僧,日後,他受命潛入“大連盟”,本擬瓦解“驚怖大將軍”,刺殺凌落石,結果反而為“大將軍”所趁,折磨致死。
他潛入“朝天門”和“大連盟”時,署名為“蕭劍僧”,外號為“小寒神”。
──“小寒神”蕭劍僧,用的卻是刀,致命的原因是他有了心上人:殷動兒。
這是後話不表。
至於諸葛的另一門徒,正是日後的“四大名捕”之一,人稱“冷血”的冷凌棄。
──也就是說,差不多在蕭劍僧潛入“大連盟”,慢慢獲得“大將軍”信任之後,冷凌棄,也漸漸在諸葛先生悉心照顧之下,撫養長大,武功漸高。
直至冷血武功漸成,剛要出來闖蕩江湖,立一番功業之際,“小寒神”也正好慘死在凌落石的毒手下。
月有陰晴圓缺。
人有成敗勝衰。
起伏循環,莫不如是。
只不過,如今,張懷素忽爾剪指如剪紙,手法乾脆俐落,心驚之處令蕭劍僧(原蕭寒僧,文從日後之名,方便閱讀)也不禁為之退一小步。
這一退,氣勢頓斂。
殺勢大減。
張懷素剪法陡急,咔嚓咔嚓,遂又落下幾根手指!
太可怕了,這個人,披著發,第一件事竟是──剪去自己的指!
(卻是為何!?)
就在這一恍惚間,只聽鐵手一聲沉叱:“唵!”
蕭劍僧初聞,尚不知其意,但腦門中總算給這一聲如大地沉雷的一喝,醒了一醒。
他乍見數物,飛躍而至,疾撲而來!
那都是指節。
但也都不是手指。
一節手指,變成了蟾蜍。
一節指,卻變成了飛蛇。
另一節成了蜈蚣。
還有一節,竟變成了猼訑。
有一節竟成了羬羊。
它們都各自在地上、半空,撲將下來,或一躍而起。
或纏或噬,或抵或刺,全都向蕭劍僧發動了襲擊。
第六章 棄花如棄婦
蕭劍僧一時之間,也不知從何抵擋、如何抵抗!他唯有將“去惡殺法”和“除惡刀法”一併祭出,見物斬物,遇襲反襲。
七、八刀下來,他的刀已血肉模糊,也鮮血淋漓。
那些怪蟲異獸,一旦遭受斫殺,血肉斷裂,反而緊緊粘貼在刀口、刀身、刀鋒上緊緊不放,而且未死,蠕動卷騰,慢慢侵上刀鍔、刀柄來!
它們輾動時在鏽刀上所發出來的血肉粘糊的掙扎蠕行之聲,確令人聞之慾吐。
蕭劍僧沒有辦法。
只有棄。
──棄刀!
因刀全沾了怪蟲、怪獸的惡血!他棄刀。
刀飛扔向張懷素。
張懷素的十指箕張,指節完好無缺。
他用的只是掩眼法,也正是一種“疾雷破山”大法。
“莊子.奇物論”中有云:“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也就是一切變異恐怖,都不能使之驚嚇,才能有所破。
張懷素一開始就先剪手指。
這使殺氣森森的蕭劍僧先行驚了一驚。
一驚,氣勢頓失。
殺氣陡散。
元氣一渙,張懷素的各節指骨,在蕭劍僧眼裡,立即成了各類形容古怪的奇獸詭蟲,紛紛攻至。
越砍越兇。
越殺越活。
越拼越熱。
而且見風即長。
見血更猛。
見人就噬。
它們隨刀而上,不怕刀利,不畏鋒銳,片瞬間,蕭劍僧的鏽刀,成了包裹了一層又一層的肉蟲血漬,且向刀柄飛快上侵,迅即腐蝕。
蕭劍僧再不猶豫。
棄刀。
擲刀。
刀擲張懷素!
張懷素大叱一聲,一甩髮,以一大把亂髮,捲住了刀。
他已成功的奪過了蕭劍僧的刀。
沒有刀的蕭劍僧,豈是其敵?張懷素身形在旋動中,已拾起了花。
他的身子猶在旋動,渾身就似一個大旋風,同一時間,力已蓄沛,一揚手,便發出那一朵顏色鮮麗的花。
原是棄花。
而今卻是,一朵殺人的花!
花是美豔的,但曾給放棄過,所以份外妖嬈殘豔。
而且,變得更有殺傷力!棄花如棄婦!棄婦因為曾給放棄過,更變得妖豔狠麗,同樣,一旦還手,也更歹毒惡絕!
這是一朵棄花,卻一如棄婦,撲開向蕭劍僧的臉!
蕭劍僧手上已無刀,他怎麼抵擋飛撲過來的棄婦,或是,這疾向他綻開的豔花!?
張懷素躲過了而且接住了蕭劍僧的棄刀,但蕭劍僧又是否能躲得過張懷素的棄花?
花開如刀。
刀光如花。
就在這一剎間,張懷素中刀。
著了刀。
刀就紮在胸前。
心口上。
──一如他的預感。
張懷素的惡夢。
刀光如夢。
夢如花。
花開開就要謝了。
夢夢醒便要逝了。
張懷素髮現已遲。
就在他披髮揚起,捲住來刀的一剎,蕭劍僧卻去做了一事。
他一俯身,拾起了刀鞘。
他棄的是刀。
重拾的是刀鞘。
這一瞬間,刀反而是鞘。
鞘是一種掩護。
雪也是一種燃燒。
藉在這一剎那,反而成了刀。
他一刀刺出,猶在花前。
刀先扎中張懷素。
張拾花,飛花,擲花。
但花已無力。
東風也無力。
花殘。
意凋。
勢弱。
蕭劍僧一刀紮在其胸口上!
但棄花也在蕭劍僧臉上開了一花。
蕭劍僧大叫一聲,仰天而倒。
張懷素也著實中了一刀。
刀鞘不鋒銳,但穿透力依然。
一刀貫穿了張懷素的心胸。
不過,張懷素所運祭的“飄風振海”大法,已護住心脈,封住要害,閉住死穴。
他以“疾雷破山”大法攻擊,用“飄風振海”法放出手。
但他著了這一刀,整張臉都幹了,癟了下去,一下子,整個人都萎縮了三分之一,給風乾了似的,身子屈成哂幹了的蝦米一樣。
他是中了一刀。
他弓著身子。
受了一刀。
也藉這一刀之力,向後疾飛。
飛──
飛──
飛──
飛──
│
│
│
│
飛到無情的身前,拔刀(鞘),一刀就向無情當頭斫落!
他要斫殺無情。
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無情才是他的目標!
為成功順利達到這個目的:
他寧可硬捱一刀!
月下花前,無情仍然端坐。
張懷素、蕭劍僧交手,不過片瞬,已幾度急劇變化:先張懷素棄花,蕭劍僧棄刀,然後張懷素著刀,蕭劍僧中花……
驟然之間,張懷素已到了他身前、頭上,一刀當頭斬下。
刀映著猙獰的血光。
那些毒蟲惡獸的毒力,已浸透了刀身!
無情看著那把血刀,那個披髮的人,一時像渾忘所以。
連鐵手也頓感錯誤,張懷素硬吃一刀,聲東擊西,連他也不及出手相救!
刀疾斫而下!
無情就算能避,也斷斷避不過去,因為他既行動不得,猝不及防,又無法閃躲,那一刀內含七種變化、五種殺度,無論他怎麼躲,都斷斷避不開去,就算他及時用暗器招呼,這一刀,還是會斫將下來,要他身首異處:
一刀斫下,也不過是美麗的頭顱。
人命,一如棄花的凋落。
刀光,就像花的餘豔。
第七章 這個豬頭有點帥
無情看著那把當頭斫到的血刀,臉上的表情,很有點詭異的悠閒,也很帶點歡忭的悲涼,肝膽楚越、萬物皆一,死生一發、神復化氣,恩甚怨生、愛多憎至,都像在這一刻瀕死前表達了,但又像抱元守一,渾不知大限至,刀落下,表情簡單到可以說是沒有表情,神情疏落到就像失去了神情。
刀將至。
即至。
至!
無情看著刀。
微微仰身。
他的神態就像在坐搖椅。
仰身。
微微使力。
輪椅受不住壓力,後仰翻倒!搖椅一倒,椅底向著天上!
蓬地炸出一蓬藍光,至少,有幾道細如牛毛的銀針,全打入張懷素的胸懷內。
張懷素那一刀,噔地斫在椅底,椅底的鋼鐵,硬受了這一刀。
星花四濺。
張懷素哀號一聲,捂腹,落了下來,整個人趴在地上,呻吟掙扎,一時再也爬不起來。
無情一按地上,下盤使力,崩的一聲,輪椅復又彈坐扶正。
無情伸手往座底一抄,已掏出鏽刀,這時,鐵手已第一個趕到,問:“可好?”
無情道:“沒事。”
鐵手接過了他的刀,用手一抹,手上帶著一股沛莫能御的氣勁,把刀身上的毒蟲血漿,汙穢惡物,全盡揩掉。
林十三真人電掣而至,這時無情座椅已復起,鐵手已趕到師兄身邊,林十三真人一時也找不到空隙破綻可以下手。
他只好去扶起張懷素。這時那鄔燊喬也趕了過來,一齊攙扶張懷素。
張懷素先著了蕭劍僧一刀(鞘),為急於求功,他還沒回過氣已藉勢襲擊無情,但至少中了三十九道藍色細針,功力盡散,痛入心脾,比死三十九次還難受,整個人已扭曲得幾不近人形。
林十三真人見狀怒叱:“你……你們……竟敢在禁宮殺人──!”
無情冷冷地道:“他還沒死哩。”
林十三真人拿眼睛去瞪住朱月明:“大家都親眼目睹了,是這瘸子下的毒手,朱總你給個說法!”
朱月明在明月下,似又在尋思,然後笑眯眯的說:“剛才我好象看到的是:不管對蕭兄弟還是盛公子,先出手的還是張真人。”
他沉思的時候,臉龐有點像一隻給宰了煮熟的豬頭──不過這豬頭還真有點帥。
張懷素痛苦掙扎,輾轉呻吟,斷斷續續的喊出了他的恐懼:
“……你這暗……器……淬毒……我命……休矣……”
與剛才他出手前的囂張暴戾,不可一世,判若兩人。
無情傲然道:“我的暗器,從不淬毒。這暗器叫‘翻面不認人’,在椅底裝嵌。你這一刀來的正好。”
無情頓了一頓,待張懷素哀號過一輪之後,才一字一句地說:
“我向來是出絕招而不施絕毒,喂暗器而不施暗毒,你聽清楚了。”
這時,朱月明已攙扶起蕭劍僧。
蕭劍僧臉上是吃了一花。
也吃了個大虧。
不過,他是戴著面具的。
儺神面具,是護了他一下,代他擋了一花。
他的面具破裂,他以雙手護著顏臉,但隱約仍可見出他冷峻、英氣、堅忍、悍強的輪廓。
他傷得不算重。
──至少,相比於張懷素,他算是傷得很輕的了。
他悶聲道:“好,決戰已過,勝負已定,你們請吧。”
那蔡奄忿然抗聲道:“你們人多欺人少,不公平!”
“我們人多?欺人少?”鐵手真有點啼笑皆非。“那你們到底想怎樣?”
蔡摘索性耍賴:“金睛火眼爺,你答允過我爹咋了?怎麼一直不說話、不開聲、不出手、不幫忙哪!”
剩下的那名道人,灰色懵懂的怪眼一翻,哼哼唧唧了幾聲,像一壺水快燒開了,冒了點菸,但還仍沒完全煮開來,壺蓋子仍好好的,一動也不動。
那公子本來在樹後。
好象樹後有很多風景可看一樣。
彷彿樹下有個洞,裡面有許多神仙、傳奇、妖怪和佳話一般。
不過現在,那“公子”好像已經“不見了”,沒聲沒息地離開了。
看樣子,這兩位蔡家少爺,還是請錯了助拳──不過,光是張懷素,戰鬥力已十分驚人:
他負隅在先,居然還想先把無情幹掉,光是這一點,已非泛泛。
鐵手扶起無情後,發現他身上沾了些泥塵,用手替他一一撣掉。
他發現無情的肩膊,也微微顫抖著,儘管,他剛才看來,是多麼的鎮定悠閒。
其實無情也心裡明白:剛才那一下“翻面不認人”的“救命絕招”,他也是第一次用,既不知可行不可行,也未知威力如何,情勢其實十分兇險。現在既已把大敵打翻在地,已算喜出望外,十分僥倖了。
但他可沒第二把暗器。
他自己也為自己捏一把汗。
也驚得汗溼重衣。
夜風一吹,也覺得有點微冷。
微冷的風。
咫尺天涯。
──他一定得活下去,所以一定得戰勝,否則,怎可以再見到那小姑娘,怎可以有朝一夜再簫笛同譜?
他剛歷生死關頭,肩膊還有點微哆。
鐵手感覺到了,先用手輕拍他的肩膀,再用溫厚的大手抓住他的肩肘,溫和的把渾厚的內力,源源的輸了過去。
無情知是鐵手的好意,但欲拒絕,也有所不能。
朱月明看看仍在劍拔弩張的林十三真人,還有那個眼睛瞪得好大但卻混濁一片的道士,又笑眯眯了起來,好象是又掘到了一桶金子似的:
“如果一定要較量下去,我建議,不如就去大本營走一趟。”
“不止是大本營。荷荷。”
忽聽一個聲音呵呵笑說:
“我還知道一個地方,在京城裡,算打個天翻地覆,也決無人管!”
說話的是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很快樂但又很悲酸的道人:
“要打架,要幹場真格的,那兒可比什麼地方都痛快、暢盡、淋漓!”
“什麼地方?”
超過三個人一齊問他。
“苦水鋪。”
他說,末了又加兩聲: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