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真假
(收藏啊……)
室內茶香暗飄,冷風從窗子裡吹了進來,拂起簾上玉色珠穗,傳來珠玉相擊的響聲,她的臉孔隱在升起的水汽之中,嬌美朦朧,讓我忽然間有了一種感覺,彷彿我和她,不過是深閨之中一雙怨婦,為變了心的同一個男子互訴怨曲,不由自主地,我便說了出口:“對,無論怎麼樣,總是比不了……”
她接過我的話:“比不了那人。”
說了出口,她才感覺自己說了什麼,臉上帶了慌意,朝門後望了望,見無動靜,才強自慎定下來。
她如此神態,倒激起我莫大的興趣,王爺心裡有人,這本不是什麼大事,為何她會驚成這種模樣?
我知道,既是不能宣之於口的,便只能旁敲側擊,誘惑其自動說出,這林美人為情所困,心中氣苦,怕是早想同人一述,我雖為她的對手,可和她也處於同一位置,心理上便近了許多,是一個極好的傾述對象,更何況,傾述完了,這對象轉眼之間便可任她處置?傾述的話也不會流傳了出去。
我在臉上帶了淡淡悵惘,道:“你我皆是他人影子而已。”
心想寧王既心中有人了,照常理來斷,為寄相思,找一些和他心上人相似的人,是常人用之極多的方法,理應鍥合題意。
哪知林美人輕蔑一笑,啪地將杯子蓋上了:“什麼影子?趟若有便好……”她情緒有些失控,“你沒看見,他臉上的厭煩?”
原來,這寧王不單對我,對其它人也是如此,臉上時有厭色?我一聽此言,鬆了一口氣,老懷大慰,對小七的手藝有了信心,原來,不是我不夠美,是遇到了一個變態。
林美人是個機靈人,瞧清了我臉上的神色,忽地把茶杯掃了落地:“花凝昔,你不在乎對不對?那樣的男子對你露出了那樣的神色,你竟不在意?”
她的話當真好笑了,自己一頭栽了進去,身受其苦,其它人稍表露了點對那男人的忽視,她倒又打抱不平起來?
看來,她真陷得太深了。
我淡淡地道:“姐姐,我們只是他身邊其中之一而已。”
我的話象一杯涼茶,把她的火澆滅了,讓她頹然坐下:“不錯,我們皆是其中一人,且是他忘卻那人的玩具,只有那人,才佔滿了他整個的心,連一絲一毫都不曾留出。”
她面容悲悽,臉上雖塗有胭脂,襯在蒼白的臉上,卻如兩團紅印,我卻感動不起來,尤如站在遠遠雲端,看盡人間悲歡離合,因我知道,他們兄弟倆,把我們這些美人,當成了什麼。
既不能入戲,我卻能裝成入戲,輕嘆一聲:“說到底,我今天不是死在姐姐手裡,卻是亡在那人手中。”
林美人這才將視線轉向了我,朝我一笑:“怪只怪你既知道原尾,卻還是甘冒其險,竟在娘娘面前,說了那麼一個笑話兒。”
我這才明白,一切禍端,皆來源於此,那個笑話,引得江妃娘娘開顏一笑,卻也讓寧王對我極之生厭,厭得想借他人的手讓我不出現在他的跟前。
所有線索一一歸納總結,我想起領賞之時寧王奇特的語氣,想起那則笑話暗含的意思,想起林美人臉上的絕望,衝口而出:“原來他心中的人……。”
林美人這才知道,我種種情態,不過是為了引她說出真話,恨恨地望了我:“知道了有什麼用,你就要死了。”
我抬起了頭,眼眸之中淚光凌凌:“姐姐,你真要致我於死地,你我皆是可憐人,王爺,王爺既有如此趣向,我們鬥來鬥去還有什麼意思?無論怎麼鬥,我們都不能轉換身份……”我垂頭而泣,“我們一出生,就是女子啊。”
顯然,我的話打動了她,她眼色茫然,望向遠處,過了良久才道:“只怕,只怕,轉了身份也不能得,他所求的,不過是那個死人而已,其它人等,哪會讓他放在眼裡?”
我暗暗高興,知又套出其中關鍵:那人已死。
我心中卻奇怪起來,寧王興趣不在女子身上,按道理來說,太子送了如此多的美人入府,照理早就應該查了出來的,卻為何一絲風兒也沒透出去?想了一想,我倏地明白為什麼這麼多的女子莫名身喪了,只怕大半的原因是因為知道真相,看來寧王心目中的人真是一個極為特別的人,讓他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他的名聲,自己卻又不由自主地往歪路上想,真是糾結啊,糾結……這個人,一定是個大人物。
我切切地望著她:“既如此,姐姐,何不放妹妹一條生路?”
她哀哀地朝我而望:“妹妹,你還不明白嗎?不是我要你死,是王爺已容不下你。”
我嘆了一聲:“沒曾想,我死在一個未曾見面的死人手上。”
她臉上現出古怪神色,似有幾分嚮往,又有幾分傾慕:“妹妹,相對來說,死在他的手上,其實並不冤枉,如若你知道他是誰,便會知道,他當值得王爺對他……”
這個女人當真奇怪之極,開始不准我忽視寧王,這倒情有可原,接下來又對她痛苦的根源,寧王朝思暮想的那男子表示理解,這不全亂套了嗎?
這是什麼女人啊?
我實忍不住:“姐姐,妹妹既要死了,姐姐何不告之我真相?讓我死個明白?”
她淡淡地道:“那人既已死,我便不想再提他,你若想知道,不如自己下了黃泉尋找,總會找得到的。”
我輕嘆一聲:“姐姐真愛說笑話兒,既是下了黃泉,找尋仇人,也應有些特徵的吧。”
“妹妹不必憂心,下去之後,每年七月初八,王爺便會為他齋戒沐浴,三日不飲不食,備兵書紙錢燒了給他,到時,你不就知道了?。”
我腦中倏地一鬨,幾乎要跳了起身,七月初八,我怎麼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日子,那一天,鮮血浸滿了斬頭臺上的每一寸木板,仿若染了紅漆,那一天,幾十雙斬斷的頭顱的雙目瞪著碧藍澄空,久不瞑目,那一天,西疆的雪水都染上了腥味兒。
第十二章無奈
第十二章無奈
我的失態,被她看在眼裡,她嘆息一聲:“你終明白了?”
“原來,是西疆……”
“不錯,就是西疆,如果不是西疆的那人,憑你一名小小獵戶之女,怎麼獲寧王青睞?就因為你來自西疆。”
原來,這都成了她嫉恨的原由,一旦愛得卑微了,便會如此?
我也忽然間明白了,寧王厭惡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兼之江妃娘娘從他父皇那裡受到的傷害,所謂子承父業,別的有沒有繼承倒是罷了,卻獨獨繼承了這一點,叫人情何以堪?說不定以後還影響生育子嗣,又叫人情何以堪?江妃娘娘只他一個兒子,若知道了這事,痛不欲生,那是自然的了。
這一點他明白,所以,才會讓他不可原諒自己,所以,他便把這股邪火發在了我的身上!
可我不明白了,他心中雖想著念著那人,不也照樣寵幸女子,他以後會妻妾成群,那人只會隱身於世,幹嘛搞這麼多事出來?難不成他還真想娶個鬼男妻,以慰相思?
“姐姐,何必掛懷,你終有出頭之日的,如若懷了王爺的子嗣……”
“不,永遠不會,你知不知道,我們每一次侍寢,他就讓人給我們喝藥,這我不在乎,但你沒看見……”她硬嚥幾不能出聲,“你沒看見每一次事後,他眼裡的厭惡之色,彷彿我們極髒,極髒……”
哎,我長嘆一聲,不能言語,這就沒辦法了,變態變成了如此模樣,還有什麼辦法?
林美人見我臉色慘白,神情沮喪,,以為我終和她同仇敵愾了,真有同感,便略有些解氣,道:“你既猜到了,便把這秘密帶下黃泉路吧,說起來,我們姐妹三人入府,你卻是最可憐的一個了,既未受寵於王爺,我卻不得不處置了你……誰叫你身邊的人是一名刺客呢?”
我喃喃地道:“為什麼,我只不過想博娘娘一笑而已……”
“妹妹千萬別怪我,贏了君心,失柳意,怪只怪你的運氣太差了。”
媚蕊被人從隔壁帶了過來,被那侍女按得頭伏在地上,側頭過來,急道:“林美人,你們皆是從太子府上來的,你不能這麼做,你就不怕太子責備?”
她冷冷地笑了:“那又怎樣,各憑本事而已,想來太子不會因此而責備我的。”
我知她已下定決心要置我於死地,便問道:“姐姐,妹妹只想求個明白,我知道,自己不是死在你的手裡,而是死在‘那人’的手裡,可否告訴妹妹,‘那人’到底是誰?”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卻狂跳了起來,我自然知道當年的北疆,那未戰死沙場,卻死在斷頭臺上的,卻有哪些人,其中一些人,我還很熟悉,他們的音容笑貌仿若還在我的眼前,讓我想忘,都不能忘卻。
那斷頭臺上飛濺的血花,彷彿還在眼前,讓我的眼前一片血紅。這其中也有人,讓寧王在乎過的嗎?也有讓他動心過的嗎?不知是哪一位?
可為什麼,當他們為他而死的時候,他卻不知所蹤?
讓他們在斷頭臺上一遍遍地大叫著:“寧王殿下,冤枉,屬下冤枉……”
可他卻沒有出現。
他們的呼喚換來的,卻是鬼頭刀一次又一次的落下,那未曾瞑目的頭顱冷冷地滾落,熱血瞬間冰冷,浸溼了每一寸草地。
我彷彿又站在那刑場之上,混在觀刑的人群之中,冷冷地看著他們的頭顱滾在我的腳邊,看著那些鮮活的生命,轉瞬既逝,卻只能無能為力的望著,卻連眼淚都不能為他們流下來。
“怎麼,你不問了嗎?如果沒什麼要問的了,便上路吧!”林美人淡淡地道。
我將指甲之中藏的毒針暗暗地取了出來,如果沒有了其它的辦法,也只好如此了,我的性命,絕不能讓她如此簡單的拿走。
“幹什麼?叫你審個犯人而已,怎麼這麼長時間還沒有審了出來?”不知什麼時候,寧王站在了門邊,皺眉望著室內一地的狼跡,林美人眼內的悔意一閃而過,她知道自己失了良機,而我,則把毒針重又藏入了指甲之中,我知道,他既然來了,我這條命,便暫時留住了。
“王爺,妾身都已經審清楚了,她們兩人,果然是派來的細作,那媚蕊功夫極高,那一日的刺客,就是她。”
“哦?是嗎?”寧王掃了室內一眼,便道:“那就處置了吧,還磨蹭什麼?”
宛若晴天霹靂一般,我抬頭愕然望他,我萬不想他居然下了如此的命令,還以為來的活命菩薩,誰知卻是奪命怨魂。
我是知道寧王的武技的,如若是以前,我倒可以和他一較高下,甚至於脫身也不成問題,可如今,這具如枯木一般的身體,只怕略一用力,便已經散了。
他轉身坐在椅子上,接過林美人遞過去的茶,飲了一口,視線甚至沒有望向我們,而林美人則一揮手:“王爺的命令,你們都聽見了?”
盒子裡的白綾又被重新拿起,我已感覺到柔軟的白綾拂過我的面孔,不由急道:“王爺,您還要讓這世間多多少冤魂?你要讓妾身如君家軍一般下場嗎?”
他手裡的茶杯叮噹一聲跌了落地,面前黑影一閃,他的手便捏向了我的脖子,我聽到了脖頸之間的骨頭咯咯作響的聲音,可生命對我來說,又算得了什麼?
我冷冷地望著他狂怒的臉:“王爺,您別忘了,我也是從北疆來的,君家軍將領死於斷頭臺上的時候,妾身正在臺下。”
他終鬆開了我的脖子,寬袖掃過之處,茶几上的杯碟跌了落地,他踉蹌後退:“你也知道他們?”
“自然知道,君家軍名震北疆,愛民如子,寧王難道不比任何人清楚?”我手撫脖頸,望著這個失態的男子,“可王爺還是任他們死於斷頭臺上。妾身和臺下的百姓都記得清楚,君家將死的時候,一遍一遍呼喚的,是您:寧王殿下!”
我看見他後退了一步,又再一步,直至重又跌坐於椅。
我有些後悔,何必觸怒於他,以後的事,還得靠他,不是嗎?
他失神地望著我,眼內流露出我不懂的光芒來,仿若墜落暗星忽然之間耀出最後的光彩,又彷彿冬天隱藏於灰燼之中最後那一點星芒:“你……到底是誰?”
第十三章
我一驚,轉過臉來,不經意之間卻看清了屋角那面大鏡子裡映出的自己的人影,竟然凌利如出匣寶刀,不,我不能在他面前失態,讓他瞧出端倪來,忙垂頭道:“妾身是王爺救過的獵戶之女,王爺忘了嗎?”
他這才收了失神的眼光,仿若失了魂魄:“本王竟又看花了眼,他早就死了,死了……”
看來,他對君家軍倒存有一份愧疚之心的,看來,我只有利用這一點來打動他了,便跟著嘆了一口氣:“妾身當年還為君少將治過箭傷呢,未曾想,他壯志未酬,便死於非命。”
我也不過隨口拿了君家軍中那位天姿卓絕的年青少將一說而已,哪知這便讓寧王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跟著眼神便激動起來,一把抓住了我:“你當真幫他治過箭傷?”
我被他抓得手臂生疼,只得隨口胡說:“那是自然,要不然妾身哪得機會接近於他,妾身記得,他臉上總帶著淺淺的笑意,就算妾身的爺爺一下子給他抽出了背上的生有倒刺的斷箭,他也不過微皺一下眉頭而已。”
“那是自然,你說得不錯,他就是這樣的人,無論受了怎麼樣的委屈,肩上有怎樣的重壓,在他看來,不過雲淡風清。”他鬆開了抓著我肩膀的手,讓我微鬆了一口氣,知道這條命總算撿了回來了,是不是林美人是弄錯了,將他們之間兄弟情深,看成了那不倫之戀了?女人一嫉恨起來,可是什麼樣的稀奇古怪的念頭都有的,可是,寧王那句‘男人女人又有什麼關係”,不期然地又出現在我的腦海……
我小心地望了他一眼,見他眼神飄忽,顯是陷於了回憶之中,便知道有關君少將的一切,將成為我保命的工具,便低聲道:“王爺,妾身為君少將清洗過傷口,他身上真是傷痕累累……”
果然,我如此一說,他臉上便露出黯然之色:“有些傷痕,還是本王造成的呢,那個時候,本王年青氣盛,好幾次行軍論戰,都和他戰成平手,而他更贏得下屬官兵的衷心愛戴,本王心底不服氣,便故意找喳兒用軍法處罰他,害他莫名地領了一百軍杖,可那小子身體好,不過休息了幾日而已,就又和將士們打成一堆了……”
我便跟著臉有了悵然之色:“是啊,君少將那一次的傷,也是爺爺治的呢,連爺爺都對他讚不絕口,說從來沒見過復原這麼快的……”
寧王便沉默了下來,屋內一陣寂靜,林美人知道大勢已去,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問道:“王爺,那這刺客的事……?”
寧王眼神一掃,便讓她噤口不言,他道:“本王自得查清楚再說,本王行伍多年,豈會怕一兩個刺客?把她放了吧。”
兩名侍女只得將媚蕊鬆開,並解開了她身上禁制的穴道。
我鬆了一口氣,未曾想此事就如此算數了,只不過提及君少將一些生活小事,就換了我們兩條性命,難道,林美人所提的‘那人’當真就是君少將。
可是,他那個時候,的確是一名男子啊,而且是一位百戰沙場碎鐵衣且略有些粗魯的男子。
我自是記得他身披銀甲,手持長劍,箭指千軍的模樣。
寧王就這眼光?
也太差了吧?
我把手指甲狠狠地掐住了手心,才讓自己竭力忍住臉上不露出些微的古怪神色,把一切看成平常,絕不能暴笑了出聲,只在臉上做了黯然傷神的模樣,仿若如寧王一樣,感同身受,共同緬懷著君少將的死。
此舉更是換得寧王一陣唏噓,他又叫人備了酒上來,將那琥珀酒一杯一杯地往喉裡灌,我只得臉上黯然之色未褪,給他一杯杯地斟著酒,只是有時候手有點兒抖啊抖的,有時候要皺了眉用袖子掩了嘴低咳兩聲,我的動作,自沒引起旁人的注意,都以為我感冒未好,絕不會認為我在躲著偷笑。
忽地,他一把握著我端了酒杯的手,問道:“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他怨恨過本王?”
我斟酌遲疑半晌才道:“這個,妾身那時不過為他治過一兩次傷而已,他自不會跟妾身說什麼,只不過,以妾身看來,像他那樣光明磊落的男兒,自不會背地裡說王爺什麼的。”
不自覺地,我把那男兒兩字說得尤其的響。
我是多麼想提醒他啊。
他便醉眼朦朧地道:“是啊,既便心裡多麼惱恨本王,他也不會失了方寸,你知道嗎?本王最欣賞他的,便是這一點了……”
我暗自好笑,知道這個時候是不能說半點這君少將的壞話的,不管那君少將是什麼人,把他誇得天上有,地上無,就行了,便附和著他道:“是啊,對妾身這樣的人來說,他便如星辰朗月了。”
想不到這話便讓寧王有些怒氣:“你告訴本王,你們這些女人,是不是老拿他和本王比……”
這可讓我大開眼界,我想不到無論何時都鎮定自若,冷靜似冰的寧王,居然會失態到在意這些小問題?看來凡牽涉到君輾玉的,都足以讓他失態。
那倒是真的,北疆民風開放,無論男女皆能騎馬狩獵,就仿如我,不也能駕駛鹿車?那個時候北疆的年青少女,一見到寧王和君少將,未免會芳心亂跳,私底下的比較,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了,便吱唔道:“王爺自有王爺的好,君少將麼,對人略親切一點……”
“我就知道,就知道,壯士們私下裡的議論,他的笑容能融化所有人的心,就連本王,本王……都……”他一連‘都’了兩聲,又灌了一口酒入肚,頭咚地一下垂下了,終靠在桌上睡了過去。
想不到這王爺喝醉了酒,全沒有往日的威嚴,竟糾結起當年這些小事來,我暗歎一口氣,心想,今日這一關總算過去了,只希望他看在我與君少將略有交情的份上,在以後的日子裡,便會顧及到這一點。
牆邊的鏡子映出我的人影,又是纖纖弱質的模樣,那如出匣寶刀一般的神情,自是不見了蹤影,我自是提醒自己,如此的神情,任何時候,再也不能出現在臉上了,我……現在……僅僅只是花凝昔而已。
那一日,我醒來之時,只感覺天昏地暗,亂髮在臉上輕掃,抬眼一看,小七搖晃著我的肩膀:“你哭啊,哭出來啊,哭出來就好了……”
我拂開了他的手:“小七,幫我倒一茶杯,嘴裡的血腥味兒味道不好。”
他的目光茫然而心痛,跪了下地:“屬下求您了。”
我站起身來,負手而立,望窗外那一抹白雲:“小七,你看那窗外白雲,時消時漲,時淡時濃,世上萬物莫不如此,既是軍人,便要見慣生死,兩軍作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我方兵士既受損失,下次再討回便是,若有了仇恨,復仇便是。”
小七哽咽不能出聲:“可他們是您的……您的……”
我自己倒了一杯茶飲了入口,淡然道:“所以,我便要他們以牙還牙。”
小七接了我手裡茶杯,望了茶杯一眼,終失聲痛哭:“將軍……”
茶杯跌了落地,濺起滿地茶水,卻是紅色。
那塊青磚地板瞬間變得殷紅。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經過這番變故,到底讓林美人終收斂了起來,讓她不再找我的麻煩了,而寧王顯見也對我客氣了很多,雖則每一次叫了我去,話題繞來繞去,總繞到了君少將的身上,我只得絞盡了腦汁的回憶那君少將的喜好,既不能說得太過了,讓他追問不休,也不能說得莫名其妙,讓寧王產生懷疑,如此對話,讓我感覺實在幸苦,不過這麼一來,倒對太子那邊交了差,媚蕊回去,帶來了太子的賞賜,自然就是調治我寒症的藥物了。
只不過寧王那裡,卻越來越難應付了,也不知道他為何記憶力那麼的好,有時我只是精神恍惚略說錯了一點,便讓他抓住了破綻,問個不休:“你前些時候不是說他喜歡吃辣的嗎?”
我只得圓慌:“因為他身體受傷,爺爺便叫他禁口,所以,到了後面,他便吃得少了。”
更讓我感覺不可思議的是,凡我所說的君少將喜歡之事,他總要嘗試一翻,此刻,他便紅腫了兩瓣嘴唇,吸著氣,飲著酒……那自然是辣的。
更比如說,我告訴他,其實君少將私底下不喜歡黑色軍袍的,說過如若他領軍,以後便叫將士們穿上紅豔似火的軍袍,行軍起來,遠遠的天邊便如飄來一束火燒雲,更有奪人氣勢,哪裡知道,他便叫人制了無數件紅袍來,閤府侍衛一個發了一件,一個個打扮得如娶了新媳的新郎官,襯得個個臉色黑中帶紅,卻也叫我暗自生警:可不能再胡說了。
如此反覆再三,便讓我感覺,和寧王聊天是一件極痛苦的事,可卻避無可避,簡直沒辦法避,只得拿了一件事反覆地說,以期望終能讓寧王厭煩了,不再叫我,可期望卻永遠只是期望,對君少將之事,無論大小,重複又反覆,他總是那樣興致勃勃……
過了幾日,太子與昌王便又前來拜訪,寧王自是又準備了歌舞相賀,我如今是寧王身邊出現最多的姬妾,稱得上得寵的吧,自是有幸陪在了他的身邊,只要他不老問我君少將的種種喜好,其實,這種待遇,我倒是挺願意的,因為如此一來,便多了很多的機會。
離我的目標,是不是更近了一點呢?
這一次他們兄弟相聚,卻多了一個不速之客,便是那墨子寒了,初一見墨子寒的時候,我絕想不出,這個沉默的少年,便是被朝廷上下稱為妖孽的男子,他有極其俊秀的面容,容顏和三位皇子相比,更多了一份如玉般的皎潔,他端坐於下首,當真如一方墨玉,沉靜溫和,這倒是一位稀客了。
三位皇子相聚,無舞不成宴,這可沒我什麼事兒,自是擅舞的林美人的事了,自從知道我與君少將的交情之後,寧王當真對我寬厚了很多,知我不擅舞,也不擅女紅等等一切姬妾應該擅長的,便也由得了我,林美人一曲《盤鼓舞》,以足音擊鼓,她在鼓上翩若驚鴻,宛如飛鳥,看著眾人止不住的讚歎,讓太子又重複了那句話:“皇弟,此等美人送了給你,我可是後悔了。“
墨子寒這個時候卻站起身來,向三位皇子道:“見美人在鼓上翩若驚鴻,臣也一時技癢,也想為殿下們助助興……”
太子忙道:“這怎麼行呢,您可是父皇的寵臣,如被父皇知道……”
此話一出,昌王到底年青,臉上便微露出了譏色,低咳一聲,裝作喝酒,而寧王,則手指發白,差點把酒杯捏碎,顯是由他的父皇聯想到自己,父子相承,惡好相同,他心中便不期然地便升起幾分罪惡之感。
墨子寒卻毫不動氣,只道:“臣只為勃殿下們一笑。”
太子便不再堅持了,反而笑問寧王:“皇弟,你怎麼看?”
看來寧王罪惡感挺深的,悶聲喝了一口酒,從側面看去,厭惡之色盡顯,道:“他既喜歡跳,便跳罷。”
樂聲響起,墨子寒飛身上了盤鼓,以足為音,配合音樂,與林美人的舞相比,自是另有一番英姿,我看得有趣,心想,從表面上看,這墨子寒的確並非象一名佞臣。
眼角餘光掃到寧王身上,卻發現他根本沒看舞蹈,只顧著一杯一杯的喝酒,喝一杯酒,眉頭便緊皺了一分,便勸道:“王爺,不必為往事掛懷。”
更何況,您又沒真像你父皇一樣?心裡面想想,也不犯法。
寧王放下酒杯,顯然有些醉了,居然嘟噥道:“可是,就算我這樣想,也是褻du了他。”
我知道他又開始糾結了,便轉移話題:“王爺,您看看,墨公子的舞,當真英姿颯刷爽,您瞧瞧,他開始劍舞了。”
盤鼓之上,墨子寒身輕如燕,劍若驚鴻,周身被一股銀龍包裹,身體時而柔軟如綿,時而宛若驚鴻,看得我暗自驚心,這墨子寒看來武功不弱,何以他七尺男兒,又何必……
寧王總算斜著眼睛看了一眼,卻道:“哪及得上他……”便又拿起酒杯開始飲酒,我知道這人把什麼都往君少將身上扯,失態到有外人在面前也不顧得了,再加上我既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便好不容易有個人和他分享,在我面前也沒了什麼顧及,可我對這話題實在已經膩了,絕對不肯順著他的話往下的,於是又轉移話題道:“墨公子對音律也瞭解極深,一招一式配合樂律,不斷以足音相和,更以招式相應,如此說來,他的舞技,的確高過林美人不少。”
我的話自是沒引起寧王多大興趣,卻讓離這桌不遠的太子聽見了,他拍手道:“說得好,想不到你有如此見識,皇弟……我後悔了……”
我笑聽他將那句口頭禪說完,這才道:“太子殿下謬讚了,妾身不過隨便……”
話還未說完,卻見面前黑影撲面而來,眼前劍光閃閃,卻是墨子寒手持了寶劍,揚手直刺向我的臉上,我忙往後仰,他的劍卻如影隨行,讓我避無可避,眼睜睜地看著那劍離面孔越來越近,可氣的是,寧王卻依舊一杯接著一杯的飲酒,仿若沒見。
那劍終於停在了我的鼻尖,倏忽之間,劍尖上尚平放著一個酒杯,墨子寒淡淡地道:“嚇著美人了吧?”
我左手微抖,從那劍尖上把酒杯拿了下來,勉強笑道:“多謝墨公子。”
看來,上一次以鹿相諷之事已經傳入他的耳內了,所以,他才來這麼一個下馬威,我臉上作了驚慌之色,心中卻暗暗高興,盼只盼,到了最後,終能引起宮裡頭那人的注意,那麼,那些死在斷頭臺上的人的血是不是可以不白流?
第十五章桑蠶
太子則淡淡地道:“成何體統,黑子寒,你也太大膽了!”
墨子寒當既跪在堂下,向太子道:“臣該死,一時興起,驚嚇了美人。”
寧王道:“今日皇兄既已盡興,不如便散了吧。”說完便站起身來,向太子行了禮,離席而去,我自是跟著,心想這人想必心情又不好了。
其實,還是小的時候,老爹心中尚有希望,對我管得不是那麼的嚴,所以,看過前幾朝一些亂七八糟的書……前幾朝此事還挺流行的,對斷袖這回事也研究過一陣子,常常對著兩隻公雞,想著它們怎麼生出小雞,後來想通了,近幾朝為何對此事深惡痛絕,怕是連年征戰死傷太多有關,據說前朝尚經歷過一場大地震,全國人員少了十分之一,再加上戰禍連連,青壯年勞動力急劇減少,造成女多男少讓人悲摧的局面,如果再斷了袖,只怕不用人家打,人口也會急聚減少,所以朝廷聰明瞭,借了孔孟的旗號,聯合諸子百家,讓老百姓們從心底裡對此事深惡痛絕,經過幾朝的努力,人口終於興旺了,但諸人對此事的興致也被消滅了。
在軍營日久,面對一幫熱血男兒,我也擔心過此樣問題,還專門和小七討論一番,要他私下裡留意,切不可助長此風……我可不想有一兵退伍的時候,引得另一兵當逃兵,夫妻雙雙把家還。
小七思索半晌,切切地附在我耳邊道:“屬下感覺,小五有此傾向,前些日子,他老拉著一清秀新兵在後山洗澡。”
我疑惑了,心想小五滿臉鬍鬚,卻愛乾淨?但也興致勃勃:“今晚去捉姦!”
小七和小五向不對盤,原因是小七是動物的保護者,小五和我一樣,卻是食肉者,他獵殺動物手段極高,身手快如閃電,這麼說吧,他看上的獵物,基本逃不出他的手心。
最後自是小七冤枉人家……小五在水裡浪裡白條之時,那清秀新兵滿臉委屈地幫小五洗衣服。
後小五獲知了我們的行動,摸了摸臉上的絡腮鬍子,嚴肅認真地對我道:“屬下認為,若遇敵情,先要派出候兵刺探,確定進攻我軍的是何方將領,搞清楚對象,同理……您找錯對象了,俗話說得好,冤家,冤家,無冤哪來的家?我要斷袖,也和小七斷!”
小七抬頭望了白雲半晌,默不做聲地去煮紅薯了。
自此之後,兩人見面忽然間客氣了很多。
雖說以後,小五良禽擇木而棲,我卻由一開始知道其消息時的猙獰憤怒,漸變得心平氣和,小七說得對,菜有苦澀酸甜,何況人呢?……
過了幾日,宮裡便傳了話下來,說是後宮舉辦一年一度的桑蠶節,
祭祀嫘祖,指名了要寧王攜花美人參加,對王府姬妾來說,這可是無尚的榮耀,寧王姬妾雖多,可並無封妃,以往的桑蠶節,都要求各府王爺攜正妃參加的,寧王一向獨身前往,如此一來,無異於告訴眾人,我已成了寧王心目之中第一人而已,可是,我卻知道,我所得來的榮耀,無非因為君少將而已,也或許因為,有了這麼一個傾述之人,他便一時三刻地少不了。
本朝歷來重視桑蠶節,每到這一日,便是朝廷民間舉國同祭嫘祖,每家每戶更是拿出織好的繡匹,擺放在香案之上,以求得到嫘祖的賞識,來年保佑蠶吐新絲,獲得大豐收。
而到了宮內,則更為隆重,本朝皇后勤儉賢惠,每到桑蠶節,便親自紡絲,製作新袍,各宮后妃自是不甘落後,每年這幾天,無數制好的新袍便會送往邊疆將士手裡,以彰顯皇室對地處寒地的將士關懷。
馬車隆隆地往前,我望了望坐在身邊的寧王,他微皺了眉頭,俊臉如削,身穿一件兩袖繡有華蟲的冕服,真珠金碧的墜子從他兩頰垂下,顯得冷峻而沉默,全沒了在北疆之時身穿金甲騎著白玉驄時的疏狂。
入宮的路很長,為免冷場,我便想起取悅於他,也是我的任務,我便道:“王爺,今年天高氣爽,看來今年桑蠶節過後,便又是一個豐收年……”
他沉默半晌,沒答我的話,自言自語般道:“記得那一年,桑蠶節後,邊疆將士便都收到了宮內發出的錦繡戰袍,賜給我的便是金甲縲絲袍了,君輾玉戰功卓絕,也同獲一樣的金甲縲絲袍,是全軍上下僅有的兩件而已,下面的人卻將本王的和他的弄混了,本王穿上身時才知道,他竟然是那樣的瘦……”
我想,又來了,又來了,還沒完沒了了……唯勉強附和:“王爺是否叫人換了過來?”
“本王那時性急,加上對君輾玉不滿,便直接闖入了他的營賬,卻見他一身白衣,也正換那袍子,本王這才知道他居然纖瘦成那個樣子,真不知道他殺敵之時無窮無盡的力量是從何而來。”
我心中發苦:“那您換過來了沒有?”
“沒,不知道為什麼,平日裡無論本王怎麼刁難都少見怒意的君輾玉,居然大怒,拔了身邊寶劍直刺向本王,本王唯有退了出來,第二日,才叫屬下換了過來。”
無聊,當真無聊,這些事,有什麼好聊的?我沉默不語,良久才道:“還好,換過來了,這金甲縲絲戰袍可是千金難求的戰甲,妾身也聽過,說是用金線和縲絲織就,外罩以百練金甲,輕便無比,上了戰場,能抵刀劍刺體,不知是也不是?”
“那是自然,只可惜,後面組成的銀甲軍卻失敗了,被異族的勾刺箭所破,那一戰,君家軍……”他聲音漸漸沉鬱,沒有再說下去,反將臉頰轉向一邊,他心情不好,我的心情自然也不好,我便不再相問。
英華殿前,也停了不少步輦,想是各府皇親國戚都已到齊,見寧王進殿,太子和昌王都步下坐席,上前迎接,太子更是拉了寧王的手,笑道:“祭祀過後,你可得留下來,我們好好聊聊。”
作為寧王未受皇封的內眷,自是不能隨同其它正妃入殿祭祀,唯等正祭全完了,才能入殿拜祭,大殿之內寒氣甚重,並未象其它居殿一般使用保暖用具,我站立了一會,便覺得周身寒意入骨,悄悄摸了一粒藥合著唾液嚥下,這才略好一點,寧王自是不會記得我了,我於他來說,只不過一位能聽他傾說君少將的耳朵而已。
第十六章尋隙
我甚至感覺,以前那些無故身亡的寧王姬妾,是否其中有幾名因知道了他的秘密,而惹來殺身之禍的?江妃對皇帝寵幸男子之事自是深惡痛絕的,如果自己的兒子別的什麼都沒遺傳到,反而遺傳了這一點,豈不更讓她痛不欲生?寧王對此點,自然是晦測莫深的,萬不可能讓人傳入自己母妃的耳內,所以,我以鹿諷當今皇上,才會觸動了他的心思,讓他對自己既厭且惡,差點連命都喪了,哎……如果真因為這件事而丟了一條性命,我何其冤哉?……
祭祀之後,便是由太皇太后主持的織藝大典了,太皇太后原本尚宮出身,稟性節儉,更有一手極好的女紅技藝,每到桑蠶節,便會召集宮內女眷進行一年一度的織藝大典,在景德宮擺上上百輛織車,織機之聲同時響起,以織出有特色的布藝為勝,真可稱得上慰為大觀,每到這一天,各宮各府的人無不求出奇制勝,在織車蠶絲上想盡辦法,以求勃得這位當朝最有權勢的女人的青睞。
我,自然也不例外。
祭祀大典我自是沒辦法參加的,可既然代表寧王府來了,這織藝大典卻是怎麼也會參加的了。
擺在景德宮前頭的,自然是皇帝得寵的妃嬪們的,至於我的織車,則是擺放在角落裡的,為勃得太皇太后的青睞,眾妃嬪的織車無不用最好的材料製成,更是在雕花之上以求出奇制勝,奪人眼球,我的織車自是比不上人家的,不過一抬出來,揭開布幔,倒是引起了左右人一陣嘆息,那嘆息的意思是這樣的:寧王府竟窮成這個樣子,隨便叫人釘巴釘巴就組成一輛織車出來了?
還好我的織車地處角落,沒引起什麼人的注意。
聽得宮人們唱諾,便是太皇太后駕到了,扶著她的,自是以賢惠著稱的皇后娘娘了,太后她老人家年紀大了:雖身穿暗紅大練裙,可發如銀絲,未戴首飾,只用一方繡有金鳳的錦帕包著滿頭銀絲,我隨著眾人跪下行禮,不經意間,只感覺她眼神依然犀利如舊……只希望是真的犀利才好。
寧太后受先皇恩寵,幾十年不變,自先皇逝後,便深入儉出,每年僅在桑蠶節之日出來舉行大典,但這並不代表著,她在朝堂上便無所作為了,幾十年來,她撫佐先帝,可稱得上是一位智絕天下的女子,受過她恩惠的人仍屹立朝堂,幾十年無人能出其右,當今皇后事事以她為榜樣,在我看來,學來的,不過是她的形而已。
她輕輕揮了揮手,宮人便唱諾讓下跪之人起身,織車隆隆的聲音便響了起來,寧太后定下了每年一度的織藝大典的規矩,凡參加者,一律不得假於人手,意思就是,要不你自己參加,要不就別參加,無論你多麼身份多麼高貴,都不能讓下人幫手,對此規矩,皇后自是第一個響應的。
也難為她了。
我一向不擅女紅,可在織藝上卻是下過一翻苦工夫的,雖然織車形狀不好,用織梭穿梭起來,還有很有幾分嘈音,吵得周圍美人不甚煩惱,但總算織出了還算可以的平斜紋錦緞,送到了太皇太后座前,讓她一一過目。
只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首先拿起了皇后織就輕薄透明的花羅緞,不斷地點頭:“好好……”
皇后娘娘臉上便現了喜色。
太后她老人家便又把皇后娘娘的花羅緞放下了,又拿起了江妃娘娘所織的雲錦,也同樣賜了兩個好字,不多不少,我瞧得清楚,皇后娘娘臉上的喜色便不見了。
接著她老人家便一路走了下來,每樣織物同賜了兩個‘好’字,聽得妃嬪們個個歡喜,人人失望。
好不容易等到她走到了最未處,也就是我送上去的錦緞之處,我聽得清楚,她第一個好字拉得有點兒長:“好……,這是誰織的?”
我那平斜紋錦緞太過顯眼,當然是醜得顯眼,惹得我周圍的人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我,我忙跪下了,以頭磕地,道:“是妾身織的。”
江妃娘娘忙在她耳邊道:“這位就是那花美人了。”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便長久時間沉默不語,良久才道:“這花紋,這花紋……”
我忙答道:“回太皇太后,妾身織就的這秋色紋,雖說看起來不好看,但卻是最耐磨的,雖只是以普通蠶絲織就,卻比任何的布匹耐穿,有時候那生了鏽的刀劍,都刺它不穿呢。”
太皇太后一皺眉頭,冷冷地道:“你說什麼?”
我一驚,便重複道:“回太皇太后,妾身織就的這秋色紋……”
她打斷我的話:“哀家問的是最後一句。”
我知道終提起了她的注意,暗暗心喜,便道:“妾身說,那生了鏽的刀劍,都刺它不穿……”
太皇太后忽道:“來人啊,把這賤婢拿下!”
此聲一出,剛剛還喜意溢臉的眾人個個臉上便有了慌色,早有內侍監上前,拖了我往宮門外走,我大聲道:“太皇太后,妾身犯了什麼罪,妾身說的句句皆是實話。”
太皇太后冷冷地道:“你聽聽,你聽聽,她還說她說的是實話,當年,就是嚴尚宮一句實話,便害了邊疆多少將士?”
江妃娘娘忙跪了下來:“太后,她是寧兒的姬妾,寧兒對她甚是喜歡,求太皇太后饒她一命。”
看來江妃娘娘在太后面前甚是得寵,聽了她的話,太皇太后便一擺手,我又被拖了回來了。
太皇太后被皇后扶著坐下,嘆道:“當年嚴尚宮的事你不是不知道,她為了邀功,說自己能織出抵禦刀劍的銀甲,適用於輕騎軍千里飛馳,可結果呢,在人家勾刺箭的射殺之下,潰不成軍,反害了成萬將士的性命,哀家恨啊,為什麼就聽信了她的話?”
嚴尚宮因此而被誅九族之事,我自是聽說過的,邊疆將士的血染紅的沙地,而因此受到牽連的其它人等的血,又何嘗不像胭脂般滴落。
我跪下道:“妾身有罪,不該亂說,可妾身織出來的布匹,如若換成北地寒蠶吐的絲,確是能抵禦刀劍刺體的,如若太皇太后不信,妾身願自己穿著,讓那勾刺箭一射。”
太皇太后道:“北地寒蠶,又是北地寒蠶,難道你不怕像嚴尚宮一樣被誅九族?”
皇后久未出聲,這時才道:“雖是寧兒的姬妾,卻也容不得她在此胡言亂語了,來人,將她拖了下去。”
我道:“妾身雖為婦人,卻也知道,北國的勾刺箭厲害,除非身著厚重鎧甲,才能勉強抵禦,可將士卻因此行動不便,難以禦敵,除非武功高強者才能身負重甲揮動手裡重刃,因而嚴尚宮才自請用製出輕鎧,無奈卻失敗了,但妾身請問太皇太后,難道您就任得北國的勾刺箭從此無人能敵?任得北疆的將士一聞勾刺之名便聞風而避?”
太皇太后頷首而笑:“好一張利嘴,難怪江妃在哀家面前提起了你,看來,你是有備而來的了?”
我伏地道:“稟太皇太后,只是妾身本就來自北疆,當年那一戰,使得北疆百姓十室九空,妾身的父親便是在那一戰中陣亡的,所以,妾身從他身上剝下了他那件被血染的銀甲,誓要為父親織出能抵禦勾刺箭的銀甲,才膽敢在織藝大典之上獻醜。”
太皇太后目光便掃過放在角落裡的那輛織車,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不錯,這輛織車,的確比現如今的好用很多,看來,你的確花了不少心思。”
我知太皇太后既是出自尚宮,自然一眼看得出這輛織車和別的織車不同,便垂頭道:“妾身願以一已性命一試,為逝去父親略盡綿力。”
太皇太后聲音卻是淡淡的:“說得多好聽都沒有用,再過半個月,北國便有人前來朝貢了,想來又要在勾刺箭上做文章,到時候,哀家倒真要看看你的本領。”
我心中暗喜,知道這一關算是過了,感覺兩道目光冷冷地掃了下來,心裡卻清楚,這兩道目光不是太皇太后,卻是皇后的。
接下來,便要迎接來自太子的風暴了吧?
寧王知道我無端端地接下了這麼大一單惹禍之事,倒沒說什麼,顯見對我的生死毫不在意,只道:“難得你有心,竟還記得銀甲軍。”
我唯道:“妾身的父親是當年的低級將領,就在那一戰身亡,妾身怎不記得?”
第十七章誅心言
他沒有問起我的父親是誰,想是軍中低級將領多如牛毛,他不在意的,便不再相問。
燭紅搖動之中,他卻又開始回憶了:“本王尚記得當年那一戰,君輾玉九死一生地回來,他帶的兵卻亡了十之八九,整整一個月,他醒了,便沒說一句話,身體好了之後,便不停地練武,本王命令他休息,他也不聽,只是不停地練,有多少個日子,本王就只能在暗處看著他練,直至他再次領兵出戰,雖然身著厚鎧,卻劍挑西夷首將,從那之後,西夷才年年入貢,歲歲來朝。”
我低聲道:“只可惜,到了最後,君少將力保的這個朝廷,還是要了他的性命。”
說完這話,我才感覺,這是誅心之言了,抬頭望向寧王,卻發現他仿若沒有聽見,只喃喃地道:“是本王要了他的性命。”
我心中又升起一陣不耐,無來由的煩燥忽地填滿心中,便道:“王爺,妾身定能織出連綴銀甲的韌絲,當不使王爺失望。”
他抬頭望窗外明月,道:“又有何用?君家軍已然不在了。”
我衝口而出:“王爺既然如此掛念,何不查明當年真相?”
他倏地抬起頭,眼如鷹鷲,望著我,冷冷地道:“當年,何來真相?”說完,便大步走出房間,黑色大氅掃過桌角果盤,竟把那果盤揮了落地。
聽到薄胎瓷瓶摔了落地的聲音,我並未叫人收拾,只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暗想,我又失態了。
在偏廳略作休息之後,我們便被領著來到太子府,身著九章盤龍明黃皇袍的太子見了寧王,便迎了上來攜了他的手:“二弟,你可來了,來來,我們去單獨談談,我最近得了一幅軍陣古圖,其中關鍵之處卻怎麼也弄不明白,你來給我看看。”
他被太子拉進內室,我只得在外等著,自有宮人上了茶水點心給我,便將任我獨自在此了。
過了一會兒,便有宮人來喚:“皇后娘娘有請花美人來花廳一述。”
我自是不能拒絕的,便隨著她來到花廳,皇后娘娘尚是剛剛的穿著打扮,端莊慈和,眼望於我,嫣然笑道:“果然嬌怯怯如寒地之花,難怪寧兒會喜歡。”
我自垂首道:“皇后娘娘謬讚了。”
“本宮在想,太子將你送了給寧王,是不是送錯了?太子恐也不知,送出的,竟是這麼個禍害!”她的聲音忽地轉冷,仿若冬日門隙之間吹來的冷風。
淺綠的地板之上,我看得清她鸞尾鳳頭的鞋子停在了我的面前,鞋的側邊繡著一隻栩栩如生的金鳳:“皇后娘娘容稟,妾身所做一切,皆是為了太子。”
她冷笑:“別以為入了寧王的府第,便不將太子放在眼裡了,妄想攀上寧王的高枝?你別忘了,既送得了你出去,本宮自有辦法處置了你!”
我忙磕頭道:“皇后娘娘,妾身以銀甲作引,引得太后注意,自是有用意的,寧王對當年的事耿耿於懷,更是暗中調查,想來已查出不少蛛絲螞跡,也因此事,與太子殿下嫌隙日深,妾身來自太子府上,如由妾身提出重織銀甲,豈不可以消除寧王對當年之事的疑心,到時候,妾身只要對當年銀甲被勾刺箭所破之事做一個合理的解釋,想來會盡除寧王疑心的,由此一來,妾身也得到了寧王的信任……”
面前出現皇后小指尾鑲了翠玉的金甲,冰冷的尾端輕輕地劃過我的臉頰,仿若毒蛇吐信,她輕聲一笑,收了金甲:“果真是一張如嬌花一般的臉,吹彈可破,想來那寧兒終會被你這張臉迷惑的,我們孃兒倆便不會終日憂心了,本宮雖不是他的親孃,但皇室至親,到如今尚未有側妃,總是要本宮操心的,望你不要讓我失望了才好。”
我知道她在向我承諾,只要我忠於太子,助太子將未來的江山穩固,使寧王不會成為其登上皇位的絆腳石,她便可許我寧王側妃之位,雖是側妃,也好過沒有,那正妃的位置,自是要留給豪門名閥之女,想來皇后也不敢做得太過:雖防著寧王以婚姻聯盟增添自己的勢力,但到底不能隨便塞了個來歷不明的給他。
我臉上微露喜色,忙伏地磕頭:“皇后娘娘,妾身當不付所託。”
硃紅色鬱金裙掃過無塵的地面拖曳著緩緩移向門口,鞋面側邊金線繡就的金鳳彷彿要破布而出,環佩相擊之聲終消失不見,我才從地面緩緩站起,揉了揉發涼的膝蓋,手拈衣帶淺笑……盡去疑心麼?他們也會怕嗎?
有的時候,我真的很想,像小七那樣,劍刺敵胸,直截了當,快意恩仇,但,我不能。
小七說過我:您做事,總是思慮太多,將一件極簡單的,便想得極為複雜,弄來弄去,反違了本性,不若小七,直截了當,反而能達奇效。時值西夷領兵來犯,暗中訓練的勾刺箭兵士讓我軍措手不及,一連吃了好幾次敗仗,最近一次,我帶兵突襲,更是損失慘重,皆因那朝廷發放下來能抵禦勾刺箭的薄甲原來卻是不能抵擋的……而那一次突襲之中,西夷軍的勾刺箭不同於以往,忽然間厲害了很多。小七請命:“既如此,不如由我領隊,帶一路高手,逼近敵營,趁他們歡慶鬆懈之時,斬其敵首?”我聽了小七之言,卻是親自領隊,帶了北斗七星,經兩天一夜急行軍,斬下西夷可汗人頭,西夷軍失卻將領,內訌大亂,逼不得已退兵,那場仗,打得極為艱幸,卻終是險勝。
可無論什麼時候,都有北斗七星陪在身邊。
無論遇到什麼樣的艱難險阻,有他們在,都會不成為艱險。
我終明白,失卻了他們,真如吃魚沒放鹽般痛苦。
第十八章罪奴
過了兩天,宮內便下了太后的懿旨,著王府之人協助我織出那堅韌的寒蟬織甲,更派尚宮工官協助,拿來圖紙材料,派人手相助,寧王便交待總管配合,任我予取予求,自己卻不聞不問,重又沉浸在歌舞聲樂之中,如此一來,我便得了極大的自由,王府內庫之中所以織物可任我隨意調動,銀錢更是隨便支取,為求上好絲線,我甚至可以坐了一乘小轎,來到王府之外的民間織房,細心挑選。
大街之上人流如河,小轎從王府側門悄悄而出,既便有媚蕊在旁守護,也絲毫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我揭開轎簾一角,望著街上提籃挑擔的百姓,臉上帶的多是滿足挈意的微笑,那樣的笑容,實在離我太過遙遠,略望之下,我便想把轎簾放下了。
卻望見遠遠地有騎了駿馬的將佐率了幾名兵士押著一群罪民迤邐而來,那群罪民身著白色麻布囚服,人人臉上皆是菜色,蓬頭垢面,被兵士不斷地鞭打向前,裸露在外的皮膚皆有鞭痕隱現,遠遠地傳來鐵鐐叮噹作響的聲音,媚蕊見我注視那群罪民,悄聲道:“主子,那些是要充往邊疆為奴的,聽聞是蔡志和大人的家眷,才剛判了下來,原本是要全家被誅的,但太后慈悲,只判了個全家流放。”
蔡志和也是當年君家軍一案被牽連的,不過為君家軍上表奏章,辯解了幾句,就被人羅織罪名,以叛國罪論處,蔡志和在獄中自殺身亡,家人僥倖得以不死。
媚蕊的聲音之中有少見的悲憫之意,目光更是注視著其中一處,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便看見了其中被鐵鐐拴著的一名身形小小的女孩,我自然知道,這個女孩如果被充往邊疆,等待她的,將會是什麼,永遠的黑暗,無窮無盡的折磨,生不如死的侮辱和奴役。
可我,已然管不了那麼多。
我緩緩將窗簾放下,告訴媚蕊:“走吧。”
媚蕊輕嘆了一口氣,沒有說什麼,只揮手讓轎子繼續向前。
卻聽到有馬蹄聲急風驟雨般的響起,轎子便一下子停了下來,媚蕊悄聲道:“是墨大人。”
重揭開轎簾,往外望去,那俊目修眼的少年騎一匹白馬,神態疏狂,一望過去,仿若極寒之地漫天雪花,吸引住周圍人的目光,卻也散發出凜凜冷意。
他率著幾個輕騎策馬而來,攤檔小販避走不及,從背後揹著白玉彎弓,欲張弓拔箭,對準的,卻正是那一臉無辜的小女孩。
我見媚蕊左手攏在袖中,作勢欲發,向她搖了搖頭。
黃金小箭呼嘯著插在了那女孩的鬢邊,黃金的箭尾襯著蒼白的容顏,帶出絲絲詭異,她尤自呆怔,良久眼裡才有了恐慌之色,卻被那墨子寒用金絲纏繞的馬鞭托起了下巴,打量了好長時間才哈哈一笑:“流放到西疆,可惜了一些。”
看守的將領這才走了上前,向他抱拳寒喧,他指點著那名小女孩,眼見是勢在必得。
媚蕊低嘆了一口氣,將目光轉向了我,張嘴欲言,我卻垂了眼眸,低聲道:“走吧,華葉坊新出品的細繡羅紋紗薄似煙霧,我們去看看。”
小轎繼續前行,隔了良久,媚蕊才道:“聽聞墨大人在朝陽路有一處私宅,裡面有無數他收集來未及弱冠的女子,前些日子,有一名女子逃了出來,身上皆是鞭痕,此案後卻雖不了了之,那名女子也作逃奴處置了……”
“媚蕊,我們不能給王爺惹麻煩,這,你是知道的。”她憑什麼認為,我會救她?我連自己都不能救護,又怎麼能救她?
“主子,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妹妹……”
我略有些好笑,打斷了她的話:“華葉坊到了沒有?”
我不願意再揹負無謂的責任,也不想旁人將無謂的責任強塞了給我,因我知道,這世上有些事情,是任你怎麼掙扎也無用的。
來到華葉坊,見我們是寧王府來的,自有掌櫃殷勤地拿了細繡羅紋紗出來讓我查看,只見一匹薄似煙霧的羅紋紗上,且有仿金銀印花彩繪,一匹布拿起,不過幾兩重而已,如織成羅裙,恐怕不到一兩,我嘖嘖稱讚,笑道:“掌櫃的,此等物品,幾近天衣了。”
那掌櫃得此稱讚,點頭而笑。
卻聽得門前有金玉相擊之聲,劍鎧相撞之聲,從門前進來的幾人,一轉眼便塞滿了整個前廳,從珠簾間隙望出去,我隱約看清了來了,不由暗暗叫苦,怎麼今天到了哪裡,都遇上他?
那衣衫襤褸的小女孩卻被侍衛押著,眼內惶恐之色未逝,跟在了他的身後。
墨子寒,本朝幾近妖孽的人物,今天居然一再地了現在我的面前。
掌櫃神色有些不安,欲站起身來迎接,我只淡淡一笑,手撫輕薄柔軟如煙的織物,安坐未動,他望了望我,雖坐立不安,卻也不敢稍動。
我自然忘不了墨子寒在王府之時,那貼在我臉上的冰冷劍鋒,而他,來到這裡,恐怕也不是偶然。
早就聽聞他睚眥必報,性格偏執激狂,連太子都要避其鋒芒,果不其然。
他用手裡的馬鞭隨手一揮,馬鞭如蛇般婉延纏繞,了下子便捲了那女孩子近前,向掌拒的道:“聽聞你這樣織紗出名,有薄似煙霧之稱,本府著人新排的《尋芳舞》倒正缺少披紗,就以她為模,讓本府看看,你家薄紗,是否真輕薄似霧?”
《尋芳舞》卻是妓院紅樓之間流行的舞蹈,女子常不著內衣,僅以薄紗披身,肌膚可時隱時現,極盡誘惑,此等舞曲,自是一向被人稱作淫詞豔曲的,卻被他當庭提及,那掌櫃原本侍候的,都是豪門貴族,風雅文士,很少聽見此等汙言穢語,如今聽了他的言語,連臉都綠了。
就連媚蕊,臉色微紅,都露出了不屑之色。
當朝皇帝,所寵幸的,就是這樣的人?倒叫我大開了眼界。
第十九章救人
他手腕靈巧一卷,鞭子便從那尚滿臉朦懂驚慌的女孩身上滑下,未等她略鬆一口氣,那鞭子靈巧如蛇,呲拉一聲,居然將她身上破亂的外衣捲了下來,露出裡面穿著的中衣,那女孩尖聲驚叫,卻引得周圍侍衛哈哈大笑。
他竟然膽敢如此!
媚蕊站在我的身後,呼吸卻急促了起來,剛叫了一聲:“主子……”
我卻對驚魂不定的掌櫃道:“這匹布料的確不錯,幫我送往寧王府吧。”
沉香織金髮出隱隱暗光,我左手撫了上去,卻感覺手心隱隱作痛,原來,卻是指甲刺痛了手心。
廳外鞭子再卷,那女孩的中衣被撕破衣袖,露出略顯瘦弱的胳膊,她卻只懂得綣縮在地上,竭力掩住裸露的肌膚。
墨子寒在簾外淺笑:“掌櫃,還不拿了那薄紗過來,給她披了上身,讓本府看看?”
那掌櫃驚慌失措進來,揭起珠簾,我看見墨子寒含笑的雙眼斜斜地掃了進來,眼角帶起無盡的嘲弄,卻隨手一鞭,那鞭梢卻又捲上了縮在地上少女的肩頭,露出一大片潔白的肌膚。
旁邊的侍衛喝彩叫好。
我再也忍不住,站了起身,揭簾來到前廳,道:“墨大人,好興致!”
他收了馬鞭,將馬鞭摺疊放進右手,一下一下地敲打著左手,笑道:“寧王的美人倒真是什麼閒事都管。”
屋內雖不明亮,可他的身影卻風神如玉,衣著精緻,仿如壁人,跟隨在他身邊的侍衛,也皆是千挑萬選出來容貌好的,人人皆身穿一身綠衣,手持金鞭,騎一色的青驄馬,行走在街道上,便是一幅美到極致的風景,曾引得街邊無數少女以瓜果相投。
可惜的是,雖有玉山傾倒之容顏,卻言行可憎之極。
我淡淡地一笑:“妾身奉太后之懿旨,為連綴銀絲鎧甲採辦織物,未曾想竟驚擾了墨大人,當真對不住了。”
他眼神一凝,在手上敲擊的鞭子便略停了停,向我拱了拱手,道:“臣自當謹尊太后懿旨。”
室內有些尚倚在櫃檯邊臉帶了笑意的侍衛神色便變了,雖不至於馬上跪下,卻也立刻臉色端正了起來。
果然,這位雖身處深宮的女子,雖只略略提及,依舊能讓他人聞之而敬。
“墨大人當日在寧王府驚鴻一舞,真讓妾身大開眼界,特別是最後一招,劍尖呈酒,仿若葉卷珠溜,荷香送風,妾身來自西疆,不比中原女子,自幼便遊走四方,瞧得墨大人的最後一舞,倒有些眼熟。”
原本淡漠冷靜的雙眼終露出了些許驚意,他抬眼望我:“花美人當真見多識廣。”
珠香劫原是西夷國皇族的武技,甚少外傳,近年來西夷國立了金絡為可汗,他志向遠大,意圖染指中原,派了無數細作潛伏各府,在對待此事之上,自太后以下,朝廷倒是上下齊心,不管他的武或舞,與珠香劫有沒有關聯,但凡能讓人懷疑的,都會給自身惹上無窮的麻煩,我想,他不會期望這種麻煩的,既便他是皇上的寵臣。
凡能長袖善舞的,哪一名不精覺乖巧?
張狂跋扈能對待的人,不過是他能欺壓的罷了。
例如在地上簌籟發抖的小女孩。
墨子寒一驚之後,卻是一笑,臉上卻帶了些不以為然,道:“可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我笑了:“妾身自小謹言慎行,所思所想,不過想早日完成銀甲,不負太后她老人家所託,其它人等,妾身自是無法顧及。”
墨子寒淺淺一笑:“不知在下可否幫得到美人?”
我道:“妾身初掌此職,急缺巧手擅織的女子,妾身見墨大人身邊這位奴婢就不錯,有一雙纖長秀美的手,稍加訓練,恐能織出一手好布,不知墨大人可否割愛?”
他似笑非笑:“如果本府堅決不讓呢?”
我從袖中取出黃色布帛,輕撫了上去:“難道墨大人真要妾身拿了太后懿旨出來宣讀?”
他這才垂首低聲肅然:“奴才謹尊太后懿旨。”
我淺淺一笑,將那布帛收了入懷,走近他的身邊,見他身後跪著的女孩雖伏在地上,尤抱著臂膀簌簌發抖,媚蕊早拿了件披風過去,給她蓋在了肩上。
我們走出店門之時,只聽墨子寒在身後道:“花美人當真是不同凡響,先給人下馬威,再以短相脅,最後才提出要求,讓人拒無可拒,難怪能討了太后她老人家的好。”
我回過頭去,在一幫綠衣侍衛的襯托之下,他丰神如玉,左手持了金鞭,淺淺而笑,仿若廳堂之中一道淡淡的暗影。
我知道,這個樑子算是結下了,他的身後,站著的是皇帝,我雖用太后懿旨壓下了他,但我知道,無窮無盡的麻煩還在後面。
臨到了府門,媚蕊才低聲道:“主子,你隨身帶了太后懿旨?”
我淡淡地道:“你忘了,我們採買的布匹,其中一塊沉香斂金布樣,卻和那一模一樣!”
媚蕊眼有震驚之色:“如果當時他堅持查看……”
我冷冷地道:“他怎麼可能有膽查看?”
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世上萬物,莫過如此。
這小女孩是果是蔡志和的孫女,名喚蔡菁,潔身之後,如雪的肌膚便顯露了出來,眼中雖還是消失不散的驚慌之色,但大家閨秀的氣質卻隱隱顯現,媚蕊讓她作了我身邊的一個小丫環取名媚月,墨子寒既能將她從囚犯陣列帶了出來,自是有辦法讓人不再追究,對此,我倒是不太擔心。
只是這媚月到底大家出身,對侍候人的事頗為生疏,人也變得呆呆的,有時屋裡沒人,叫她泡杯花茶,她便泡了杯綠茶過來,叫她端碗紅豆湯,她便端來盅綠豆沙,如此種種,叫人很是不耐,為免她不惹事端,我唯有不輕易叫她做事,又吩咐媚蕊對她小心照看。
第二十章挑逗
府內添了這麼一個小人兒,不過是一件小事,連寧王都沒有驚動,不過他某一日又傷春悲秋地想起君輾玉了,來到我的院子裡,和我聊起了君輾玉訓練新兵之時的種種:記得有一位北方來的兵,身材高大,脾氣暴躁,很有些拳腳,凡這種人,肯定是自視過高的,欺侮矮小新兵那是自然的了,君輾玉見此,便派他做了十天的箭人,所謂箭人,有點兒三國裡草船借箭裡那草人的意思,身上掛了無數的披甲,以承受新兵練射,不過三天,那新兵便老實無比!
他一邊說,我則一邊隨聲附和,每當說到君輾玉之時,臉上還變幻各種崇拜敬仰之情,以配合他語氣語調抑揚頓挫,果讓他說得神采飛揚,繼而陷入莫名的悲傷之中,對其它事物的敏感度降到了平日的水平線以下。
於是,我再不經意地提起路遇墨子寒,救了蔡菁之事,他到底是位身經百戰,歷盡官場的,馬上皺起了眉頭,想是計算起了救蔡菁之後帶來的種種麻煩。
我輕嘆一口氣,道:“如果蔡菁隨家人流放西疆,以她的容貌,只怕會下場不堪,當年,君少將是最見不得這樣的。”
我明顯瞧清他眼神一軟,臉上堅硬的線條便軟化了下來,眼眸之上彷彿蒙上了層霧,喃喃附和了我一句:“是啊,當年若不是他,也不會廢除了那營妓之陋習。”
我委委地嘆了一口氣,配合著他的情緒,彼時室內的燈光淡淡地撒了下來,光影搖曳,映在他的臉上,竟帶了幾分鬱郁,我回過頭去,不再看他,只道:“王爺,不如臣妾叫人備幾樣小菜,叫了林姐姐過來,為您唱上一曲?”
他奇道:“你不怪她?”
我知他在問上次的事,便笑道:“有什麼好怪的?她也是為了王爺好。”
他顯然不相信我的話,卻只笑了笑,道:“好吧。”
林美人走進屋門的時候,穿了一件粉紅抹胸,八瓣撒金裙,外披一件薄紗,頭上獨插一支翡翠釵環,整個人清爽而嬌媚,她帶著怯怯之態望了我一眼,才向王爺行禮。
我一見她的神態與穿著打扮,就知道她有心向我示好,便淺淺地笑道:“王爺對姐姐的舞蹈記憶尤深,巴巴地要請了姐姐過來一舞……”
她眼內露出喜意,轉眼望向寧王,他的神情卻略有些飄忽,想是還未從剛剛的回憶中清醒過來,只敷衍道:“花美人既然叫了你來,便舞吧。”
她的左手便抓住了腰間的絲帶,握得指尖發白,我只詐做不知,靠著寧王,輕輕巧巧地將桌上的紫色葡萄送入寧王的嘴裡,在他耳邊道:“王爺,西疆來的葡萄,經了烈日寒凍的溫差,可甜著呢。”
顯是‘西疆’兩字打動了他,他便用嘴含了,回過頭款款向我微笑:“真不錯。”
他伸出手攬住了我,我則趁勢靠在了他的身上,回眼望過去,便見林美人略施脂粉的面孔微微地發白,臉上竟彷彿戴上了一層硬殼,呆呆地立於廳中。
寧王回過頭望了她,略皺了皺眉,我便嬌聲笑道:“姐姐,王爺想要看舞呢。”
屋內管絃聲起,林美人婉轉而舞,軟腰如綢,眼波如春,卻是可惜,寧王被我手裡的葡萄吸引了,一顆一顆任我送入他的嘴裡,一曲舞罷,他的眼波竟沒有幾次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和葡萄對付上了。
林美人之舞,要求身材婉轉柔軟,身形擺動極大,如是平常,她舞罷之後,臉孔之上便如落有煙霞,隱帶了胭脂紅色,今日舞罷,卻是面孔煞白,額上雖隱有汗珠,卻如珠滾瓷盤,美雖美了,卻帶了些悽悽之意。
我則倚靠在寧王身上,和他喁喁細語,所說的,不過是西疆的風景人情,間或夾上一兩句君少將如何,果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讓他心癢難熬,只盼偶爾能聽上一兩句,哪裡還有心思看什麼歌舞?
見林美人面色落落而坐,我嬌聲笑道:“王爺,那銀甲鎧甲,妾身可是製得差不多了呢,西夷派使不知到否,到時,妾身可讓王爺臉上有光。”停了停又附在他耳邊低聲淺語,“也可完成君少將當年心願。”
他對此事表面上雖是不聞不問,想是當年銀鎧之變,讓君家軍損失慘重之事讓他心中還有陰影,可實際上卻是關心之極,有好幾次,我在屋內指揮它人織布連綴,都瞧著他在窗外靜靜而望,當然,我自是詐做不知。
這時他臉上便略有了一絲激動:“當真?如若真是如此,本王絕有重賞。”
他還是有些動容了嗎?在府內這麼多天,我終於有些明白了他為什麼夜夜笙歌,不思進取,一是為了讓他的哥哥太子放心,其二,恐怕是對這個朝廷有些失望了吧。
我把整個人倚在了他的身上,略抬了頭,向他一笑,用手指拭著他的下巴,道:“王爺,您明知妾身最想要的,是什麼!”
寧王便哈哈地一笑道:“好好……”
我悄悄地往林美人那裡望去,她的嘴角也帶了笑意,卻微微有些發苦。
她終臉上帶了寡歡之色,向我們告辭,我見戲已作足,便從寧王的懷裡坐了起來,淺淺地飲了一杯酒,欲向他告辭。
他自己用拇指和食指夾了一顆葡萄入嘴,慢慢地嚼了,這才道:“你之心願,本王自會幫你達成,你之所為,卻不可越過本王底線……”他冷冷地望向我,眼神之中隱隱帶了刀刃之氣,“你,畢竟不過來自西疆而已,不過對他一知半解。”
他果然尚是統率千軍的帥領,短瞬的迷失之後,便即清醒,知道我在利用君少將的種種,來達到目地,可如果不是我對他‘一知半解’,我之所作所為,便讓他早產生了懷疑,採取行動了吧?
不知為何,我忽地有些可憐他,他身上,便只這一處軟脅吧,僅一處而已,便讓他束手束腳。
但我卻不能不利用這點。
我想,他對我,只怕是既厭惡又不能捨棄的吧?明知是利用,卻不得不被我利用?
為了,卻只是能在心內稍留住那白馬少將的身影?
歷禍多年,我原本已心硬似鐵,可不知為何,看到他如此,卻感覺身體之內漸漸起了寒意……小七告訴過我,情緒不可太大波動,如若不然,身體便會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