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之後
不棄擺了擺手,一眾丫頭福了福,悄悄悄退出了水榭,把空間留給了兩人。
雲琅略偏過頭,看到水榭簷下的還站看個裝男裝白袍的淡漠女子。她靜靜的看著庭中桂花樹,守在水榭外,並不對他們投來多餘的目光。
“她是小蝦,我的保鏢!”不棄笑著解釋。
她知道雲琅肚子裡肯定有無數的疑問。有些問題她能回答,有一些,她不方便告訴他。
大總管和海伯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薛家莊滅門,莫夫人對她下毒,莫老爺有負朱九華所託佔了她母親。朱家搶了莫家的官銀流通權。兩家之間有太多的仇恨。消息遲早會洩露出去。莫夫人一旦知道她花不棄成了朱府的孫小姐,她會不惜餘地的對付朱家。雲琅和莫若菲是表兄弟,感情不錯。他飛雲堡現在當家作主的人是他父親。下令讓飛雲堡助莫府一臂之力時雲琅會怎麼辦?
東方炻言明要讓朱府虧本,莫府再加進來無疑是雪上加霜。
不棄心裡糾結,斟酌了會道:“雲大哥,多謝當日你替我遮掩。我是朱府九少爺的私生女兒,朱八太爺唯一的血脈。以前發生了很多事情,但這是朱府的家事,我不方便告訴你。”
雲琅笑道:“你現在總算有自己的家了!看得出來,這些丫頭,包括小蝦都對你極好。不棄,我替你高興。你過得好就行了,不用告訴我從前的恩怨曲折。”
不棄不由得感動。她遲疑了下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問,為什麼解了毒卻沒給你遞個信。我本想忘記望京的一切,重新開始。我不知道你會這麼意外的在蘇州見到我。天下這麼大,能遇上的機會並不多。”
雲琅心裡微微酸澀。他找了她大半年,她卻想忘了他。
“公堂上大總管認出你來。他告訴我,其實一直迷人盯著你。知道了藥靈莊向飛雲堡提親的原因。他們……心裡很感激,我又留在了朱府,這才把人撤了回來。對不起,原本信了你,就不該再暗中監視你。四小姐她,她跟著你大半年。你對她……如果是為了我,我找她說去!”
不棄吞吞吐吐把話說完,心裡的歉疚越來越重。
雲琅勉強笑了笑,輕聲道:“她今天已經回藥靈莊去了。她嬌縱了點,也不是胡撓蠻纏之人。”
“可是藥靈莊提親之事……”
雲琅見她焦急,心情又變得好了。他微微一笑道:“婚約作罷,你別放在心上。當時也是從權,我也不是迂腐之人。她當時以此相脅,我也只是從權。男兒一諾千金,也要看是什麼情況。不棄,你不用太過內疚。對了,那個東方炻是怎麼回事?朱
八太爺替你定的親事?你喜歡他嗎?”
“呸!我才不喜歡他呢!哼,我恨不得殺了他!什麼婚約,狗屁!那廝一廂情願的不要臉,誰理他!”一提東方炻,不棄的怒氣便騰了起來。
雲琅輕鬆的笑了起來,彷彿所有的陰雨化作了太陽雨。他伸手握住不棄的手,臉上浮現出一抹溫柔:“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出來大半年,我也要回飛雲堡了。不棄,你別擔心,我不會讓東方炻搶走你的。”
不棄哆嗦了下抽回了手,不太明白雲琅的意思。她記得自己清楚告訴過他,喜歡的人是蓮衣客。
雲琅看了眼小蝦,輕聲說道:“聽說蓮衣客在蘇州府出現過,你懸賞一萬兩銀子要他的命。本來我還不能肯定是他對你下毒,現在我知道了。不棄,你現在能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就好。我知道現在說這些你沒什麼心情,我會努力讓你喜歡上我。”
不棄目瞪口呆。她被雲琅豐富的想象力打敗了。瞪著他半響後苦笑道:“雲大哥,你怎麼會猜他對我下毒?他怎麼可能對我下毒?”
雲琅猶如當頭捱了一悶棍,聲音不覺提高了:“你說什麼?”
不棄心一橫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他,下毒的人不是他!”
雲琅倒吸口氣涼氣猛然站起,瞪著不棄道:“如果不是他對你下毒在先,又擄走你,你怎麼懸賞一萬兩銀子要他的性命?不棄,你怎麼還執迷不悟?”
不棄突然覺得頭痛。她不想向雲琅解釋她和陳煜之間的事情。她也站起身來說道:“雲大哥,無論如何,我還是要謝謝你。原本,我可以裝著不認識你,只當這世上有長得相似的人罷了。顧念著你對我的好,我見了你。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以花不棄的身份見你,以後,我不會是花不棄。你就當我是個陌生人吧!”
她轉過頭想離開,雲琅一把秣住她的胳膊,嘴皮嗡動,輕吐出一句:“不棄,你為什麼對我這麼無情?”
不棄對正欲衝過來的小蝦搖了搖頭。她勇敢的看著雲琅的眼睛,終於把她想忍住不說的話一氣說出了口來:“因為莫夫人是你的姑姑。因為對我下毒的人是她。因為她滅了薛家莊滿門。你滿意這個答案嗎?我不想說,我還想和你做JJ月友。莫府和朱府有仇,你飛雲堡能置身事外嗎?你夾在中間,你是幫著莫夫人對付我,還是幫著我對付你的親姑姑?”
雲琅的臉霎時變得雪白:“不會是這樣的。不棄,姑姑怎麼會對你下毒?”
“好,我全都告訴你。因為莫老爺愛上了我母親。莫夫人是個可憐而瘋狂的女人。她看著我的眼睛就會想起我母親。想起我母親,她就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不棄輕輕拂開他的手,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雲琅呆立在水榭中,一激靈清醒過來。他正欲追出去時,小蝦攔住了他,淡淡地說道:“小姐說過了,這是最後一次以原來的身份見你。雲公子,你請吧!
請你不要再來打撓小姐。她好不容易回到朱府,她也不打算找莫府報仇。她只是不想再和與莫府有關的人沾上丁點關係。”
雲琅悶聲不響,一掌擊向小蝦。
小蝦蹙眉暗忖,這人怎麼一味的胡糾蠻纏?也不客氣的出了手。
雲琅犟起來拳風勁爆,逼退小蝦的瞬間身形拔地而起,往不棄追去。他輕輕落在不棄身前,凝望著她低吼道:“我是是非不分之人嗎?因為她是我姑姑,你就不能接受我?我會查清楚這件事。如果真是姑姑做的。我絕不會讓她再傷害你!”
不棄迴轉身喝住追來的小蝦,平靜的看著雲琅道:“雲大哥,世間的女子有太多,你總會找到一個對你好的。”
“她們不是你。”
“你,也不是蓮衣客。”
雲琅喃喃重複著不棄的話,胸口騰起股憤懣與不甘來。他嘴裡發出一陣慘笑:“我要瞧瞧他究竟是什麼模樣,叫你這般念念不忘!”
他不再糾纏,頭也不回大踏步的離開了朱府。
不棄眼裡噙著一絲傷感,低聲對小蝦說道:“讓人通知在望京的二總管,做好防範。莫府恐怕馬上就會知道我的消息了。”
她轉過身,挺直了背款款離開。
小蝦眨了眨眼睛,好奇的想,小姐真的喜歡那個蓮衣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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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往事不可追
明月夫人半倚在繡榻上,單手支著下頷,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粉色綢袍鬆鬆地罩在她身上,長長的裙據拖下來,襯得整個人弱不禁風。
她身旁站著一個膚色黝黑,眼窩微凹的黑衣人。
明月夫人惰懶地道:“黑鳳,你去告訴公子一聲。青蕪和蓮衣客交過手,曾射過蓮衣客一箭,他武功也高不到哪裡去。我這裡有關蓮衣客的消息就這麼多。他從前一直在望京附近出現。公子若想找他,去望京做點兒惡事,沒準蓮衣客會主動找上門來。”
黑鳳向她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明月夫人坐起身來,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她推開房門,走進庭院,仰頭望定夭上的明月,眼睛漸漸溢滿了淚水。
黑雁跟在她身後,陰沉地低聲說道:“公子也許是玩心重了!”
“他讓黑鳳專程來詢問蓮衣客的消息。他若不在意,怎會如此?我就知道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她聲音微微哽住。如果不是語氣中的怨毒,明月夫人此時的模樣只讓人瞧了可憐。
黑雁眼中透出憐憫與熱切,小心地掩住自己的情緒,輕輕說道:“夫人是不是去勸勸公子?”
明月夫人撫著一株菊花,手指用力折斷,咬著牙說道:“公子要娶誰難道我還攔得住?不過,我攔不住他,我卻能幫著朱府!”
她撿起地上那株斷菊,憐惜地將它插進了花盆中,輕聲說道:“我眼裡心裡只有你一個,為什麼你要喜歡薛菲?當年你來薛家莊是為了看我,為什麼從此以後你的眼裡只有她一人?她有什麼好?比得上我嗎?我為你賺得大筆金銀,她心裡卻只有信王爺沒有你。”
明月夫人臉色突變,長袖舞動,片刻花園內再無一朵花留在枝頭。她深吸了口氣,自嘲地笑道:“看來我該去蘇州看看江南的秋色了。”
已經是深秋了,早起能看到湖邊的草葉結上了層白霜,明晃晃的,像輕雪灑了一地。花不棄獨自進了柳林。
遠遠地看到那一角黑袍,她輕笑著提著裙子奔了過去。
陳煜靠在樹上微笑著向她張開了雙臂,花不棄撲進他懷裡,終於忍不住把如何捉弄東方炻如何氣走雲琅的事說了。
“淘氣。我看啊,蘇州城會越來越熱鬧了。不棄,如果碧羅天的勢力大到我沒辦法對付,你想怎麼辦?”
花不棄眨巴眼道:“我能還銀。”
陳煜驚奇地看著她,“怎麼可能?你家不是欠了他家三千萬兩嗎?”
花不棄嘿嘿笑道:“以朱府之力還不了,以朱府和莫府加在一起的力量就能還。”
“為什麼莫府肯幫你……”
花不棄掩住了他的嘴,狡黯地笑道:“你已經知道了,我是莫老頭的女兒。這是他家欠我的。至於我如何叫莫若菲心甘情願地給,這是秘密。”
蘇州城裡的這個秋天著實熱鬧。
明月夫人帶著柳青蕪來了蘇州城,專程來朱府拜訪朱八太爺。
東平郡王大張旗鼓地出現在蘇州城,打著和朱府茶行做生意的幌子也去拜訪了朱八太爺。
望京莫府的大公子莫若菲也來了。他聽雲琅黯然地說花不棄在朱府,成了朱府的孫小姐。可是她死了!他親眼看到她吐血無救,他親眼看著她下葬,他親手給她立了碑。她不會是花不棄,不會是!莫若菲心裡湧出一種極荒謬的感覺,決定到朱府瞧個明白。
朱八太爺一味地笑,當即告訴莫若菲,他的孫女在蘇州府的醉一臺設宴專請他一人。
醉一臺今日被朱府包了場。莫若菲進來的時候看到四周安靜,只有垂手肅立的朱府下人,不覺一驚。他腦中閃出了“鴻門宴”三個字。
廳堂內只擺了一桌酒席,四面用魷絹糊的屏風圍了。燈光隱隱自屏風後透出,柳得屏風上的花鳥圖案活靈活現,就像坐在花園裡一樣。這是莫若菲熟悉的燈箱製法。
“莫公子寬坐,我家小姐馬上就到!”一名相貌甜美的丫頭沏了杯茶,軟聲軟氣地說完,拿著托盤退到了一旁。
莫若菲微微一笑,掩住心裡的震驚。他已經有八分相信花不棄真的活過來了,還成了江南朱府的第十代繼承人。他絕美的臉上難掩吃驚,眼裡更有一絲玩味。她想要驚鴻亮相讓他吃驚嗎?隔了大半年沒見,他很想看到花不棄變成什麼樣了。
他拒絕了母親與朱府為敵的提議,親赴蘇州就是想要做個了斷。
花九原來是朱府的九少爺,難怪花不棄能當上朱府的孫小姐。朱八太爺膝下無子,愛屋及烏的心情他能理解。可是花不棄是他的妹妹,是父親和薛菲的女兒。她死,讓他的心空落了很久。如今她活著,莫若菲不希望她與他為敵。
等待的時間裡,他看著四面圍著的屏風情不自禁想起了紅樹莊冬天放在暖閣裡的屏風,心裡掠過一絲不安,但他又說不出來具體是為什麼不安。
就在他優雅地端起茶盞時,朱府下人們將菜端上了桌子。
龍苑六小碟,菜膽花雕醉香雞,芙蓉松香鴨勝,天麻燉魚頭。
望京多寶閣的名菜居然擺上了蘇州酒樓的餐桌,花不棄是在提醒他當年利用她和信王爺達成協議之事嗎?她是在告訴他,她已經不再是花不棄,而是朱府孫小姐了嗎?
“我最喜歡吃菜膽花雕醉香雞了。雞腹中填塞了拌好作料的冬筍、香菇,用酒、醋、薑絲蒸了。雞呈淺黃色,帶著淡淡的酒香,帶著絲絲甜味。啃起來滋味無窮!”花不棄邊說邊走進來,解開披風,穿著銀緞繡綠纏枝花紋的大袖衫,淡綠抹胸配深色拖幅長裙,頭髮梳了個堆雲髻,插戴著攢金絲八寶琉璃釵,雙目含笑,盯著臉色發白的莫若菲。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見則已,一見驚魂。
花不棄微微一笑,“莫公子,好久不見了。”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場景,連衣服都該死地和當初花不棄在紅樹莊裡穿得一模一樣!心裡本來肯定了八九分,然而看到花不棄時,莫若菲仍然心神大亂,怔立當場。
莫若菲望著眼前的花不棄,發現她變得成熟美麗,她渾身的自信絕不是大半年前的花不棄所能擁有的。
他煩躁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茶,藉此穩定被擾亂的心神。她不再是從前的花不棄,她會找莫府報仇嗎?
花不棄坐下來把臉突然湊近了他,唬得莫若菲下意識地往後一仰。他終於也有不再自信篤定的一天?!花不棄樂得哈哈大笑,“哈哈!真被我嚇住了!我沒死呢,大哥!你真的希望我死了,看到我活著不高興?”
“不!我不想!”莫若菲脫口而出,他深了口氣道,“不棄,你還活著我很吃驚,也很高興。”
“我可沒告訴雲大哥,下毒的人是誰。聽說他一直認為是蓮衣客,滿江湖地重金懸賞呢。”花不棄斂了笑容,盯著莫若菲一字一字地說道。
莫若菲的神經一下斷了,心裡哀嘆,所有的猜測都變成了現實。她沒有死,她回來了。她是回來找莫府報仇的!她知道是母親下的毒,她知道!莫若菲眸光低垂,輕聲說道:“對不住,不棄。我發現你時已救不得你了。她是我的母親,我再想疼你,也沒有辦法。你既然回來,是要找莫府報仇吧?我只能應戰。”
他說完笑了笑,很完美的一個悲傷笑容。一個孝子為了母親虧欠於人,不得已,真是不得已的笑。
燈光將花不棄的眼瞳映得如貓兒眼一般流光溢彩。她伸手拿起一隻雞腿,毫無形象地大嚼,含糊地說:“你可知道,我沒長得像莫老頭,實在很幸福!”
莫若菲心裡又是一陣驚疑,難道這事還有迴旋餘地?他柔聲道:“天註定我們是兄妹。不棄,我母親她……你若不能原諒她,我也無話可說。”
花不棄搖了搖頭,“別打親情牌了,我不想認莫府這門親。薛菲是老太爺的女兒,我九叔的親妹妹。我很同情你母親。我既然沒有死,她當然也沒有殺了我,談不上找她報仇,但是我母親的債我卻是要討的。薛家莊的人命,大概值八百萬兩銀子吧!”
莫若菲臉色一肅,冷笑道:“你沒有證據!”
花不棄將啃得乾乾淨淨的雞腿隨意往桌子上一扔,順手用桌布擦了擦手,這才笑道:“就這樣讓你出八百萬兩銀子,你當然是不肯的。如果我把四海錢莊的五成股份轉讓給你呢?”
四海錢莊的五成股份?價值四百萬兩銀子!最關鍵的是可以讓他完成莫府一家獨大的金融王國夢想。莫若菲的血管又突突地跳了起來。今天這頓飯太刺激了,他再想鎮定也鎮定不了。
瞟著他微微顫抖的衣袖,花不棄第一次有了戰勝莫若菲的快感。前世的山哥叫她怕,這一世的莫若菲她望塵莫及。但是今天,她有了全勝的把握。
“你也知道,朱府這兩年在賣股籌銀,我需要銀子做別的事情。正巧莫府想開天下第一錢莊,你家又欠了我母親一家上百口的人命。五成的股價大概是四百萬兩銀子,我多要一倍的銀兩銷了這樁血仇不算過分吧?”
莫若菲漸漸在她的話裡平靜下來,恢復了一個商人的精明狡猾。他微笑道:“不棄,你把底牌都洩了出來。你這麼急,我拖一拖,四海錢莊的五成股連四百萬兩都值不了。你真不是談生意的料。薛家莊的事,你沒有證據。我母親對你下毒,你人還好好活著。你說,我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答應你的條件?”
花不棄的神色變得極為古怪。她盯著他,眼裡浮現出悲傷,“這個世界上,你哪怕和我成了敵人,我也不想要你的命。因為莫夫人是你母親,所以我願意把所有的仇恨都讓風吹走。死者已矣,咱們還活著。你若是死了,我會很孤單。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會了解,仰望星空時無法解開時空秘密的心情。再沒有一個人會明白,身處人群之中,卻像全世界孤獨得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感覺。我做我的事情,永遠不會再和你有半分交集。江南朱府永遠也不會在望京城和你搶生意。你必須答應我的條件,不是為了薛家莊的上百條人命,也不是為了你母親所造的罪孽,而是你欠我的!你前世欠了我,這輩子你要還我。山哥!”
她的聲音彷彿來自亙古,穿越了時空,穿越了重山,毫無預警地直刺莫若菲心底。一股血直衝腦門,他張大了嘴,呆若木雞。
馬車上她那一手偷技,她身上總讓他感覺到熟悉的味道,他對她莫名其妙的憐惜。她不肯告訴雲琅是誰下毒的理由,她中毒身死後心裡的恐慌和害怕……原來如此!
“小,小不點兒……”莫若菲哆嗦著喊出一句。
“我是朱珠,也是花不棄。這世上沒有山哥,也沒有小不點兒!”她突然笑了,清脆的笑聲在寬敞的廳堂裡久久迴盪。
那種自信不是前世的小不點兒能有的,也不是乞丐出身的丫頭花不棄能有的,是江南朱府繼承人理所當然的氣度。
莫若菲在這種氣度面前憤怒了,美麗的臉一陣扭曲,他咬著牙道:“你早知道了,在接你來望京的馬車上你就知道了。裝得好哇!”
花不棄微笑道:“裝?呵呵,是啊,我是在裝。我曾經希望真的能夠做你的妹妹,在你真情流露的時候還能擁有一份溫暖。我曾經希望永遠不說破這個事實,在佛前祈求保佑你擁有前世所不能擁有的一切。可惜,一碗燕窩粥葬送了一切。不棄?
你本來有機會可以不棄。莫公子,現在是我棄你。我要你用八百萬兩銀子買斷前世今生,買斷所有的罪孽。這個價不高吧?”
她緩緩起身,俯瞰著他道:“從此,我們是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陌生人。”
花不棄自懷中拿出契書,緩緩推至他面前。
莫若菲只看著她,目不轉睛。他眼裡突然有了淚,一把拉住花不棄的手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多銀子?你遇到了什麼麻煩?不用錢莊的股份,我給你!”
花不棄使勁抽出手,扭過頭高傲地說道:“在商言商,咱們只是在談生意。這筆生意你不虧,莫府從此是大魏國唯一的金融世家!畫押吧!別讓我瞧不起你。”
徹底被震碎了心神的莫若菲望著她,毫無知覺地簽名、蓋印章、按下手印。花不棄輕吐出一口氣。不用這種連續的手段,她也沒有把握如今的莫若菲是否會順利地拿出八百萬兩銀子。
她聳了聳肩,將契書放進了懷裡,毫不留戀毫不遲疑地要走。
“別走!給我一個機會……”望京城的莫公子神情激動語無倫次,“我無數次夢到那座山崖,無數次想起你。小不點兒,我們在一起那麼多年,我們相依為命。這裡沒有人和我說同樣的話,沒有人能知道莫府十歲的小公子拼命地讀書,拼命地想變得強大。我很累,真的很累。你來了,我是真的想保護你。我想對你好,我想照顧你一輩子,我不想和你變成陌生人,我不想讓你這輩子還怨我……”
然而花不棄還是走了。她在心裡對薛菲,對薛家莊的人說對不起。為了自己的贖身銀子,她放過莫夫人,放下了仇恨。
靖王府的九姑奶奶給足了花不棄面子,今晚在醉一臺的全是朱府的下人們,照花不棄的吩咐在上菜之後就離開了。小蝦親自守在醉一臺外。沒有人聽到她和莫若菲的對話,沒有人看到緩步走出醉一臺的花不棄滿臉是淚。
樓下傳來莫若菲的哭聲。重生二十年後,他第一次哭得這麼痛快。
十天之後,朱祿將四海錢莊的一切都移交給了莫府,接過八百萬兩的鉅額銀票,核實印鑑畫押後,心裡最後一塊石頭落了地。
“恭喜莫公子。方圓錢莊和四海錢莊併為一家,莫公子從此是大魏國最大錢莊的東家。”
臉色蒼白的莫若菲臉上沒有半分喜色,輕輕說道:“若你家小姐還缺銀,可至莫府任何一家錢莊調銀,無論數額多大。”
朱祿道:“在下替孫小姐謝過莫少爺好意。孫小姐臨行前囑咐在下轉告莫公子,人活一世不容易,要過得開心一點兒才是。”他從懷裡取出一隻荷包放在桌上,深揖一躬離開。
莫若菲木然地看著桌上的那隻荷包,輕輕一抖,裡面掉落數枚黃燦燦的金瓜子。他彷彿又看到馬車上,花不棄偷走他懷裡的小金橘,狡黯而得意的笑臉。
蘇州靖王府的別院內,陳煜正親自動手煮茶。
水是從杭州運來的虎跑泉水,茶是他囑人自東平郡運來的特產高山大葉茶。茶湯深重,香氣馥郁。
他的出現叫靖王爺吃了一驚,卻在看到皇上密旨之後襟了聲,讓出了靖王府的別苑給陳煜和隨從居住。
想起花不棄對他打算擺明身份出現時的大驚失色,陳煜忍不住低低笑罵了聲,“傻丫頭,我不還是個小郡王?真以為我會用蓮衣客的身份出現?”
他愜意地嗅了下茶香,淺淺地抿了一口。
柳青蕪進了別苑,俏立在花園門口怔怔地看著他。
她想起初見陳煜時他著一身寶藍色的衣袍,貴氣十足地出現在明月山莊於南下坊燈節設的花樓上。
陳煜不及莫若菲美,但只要把他和蓮衣客的身影重合,一個溫柔貴公子,一個冷峻俠客,合在一起帶給她的感覺是那樣奇妙。天門關蓮衣客的不屑與威風,眼前的陳煜溫潤而深沉。她下意識地深深呼吸。早晨的清冽空氣直入心肺,讓她慢慢冷靜下來。
“柳小姐這麼早來有何事?”
陳煜轉過頭,陽光照在他臉上,纖毫畢現。柳青蕪似現在才發現陳煜眉骨微高,濃黑的眉下那雙眼睛微微凹陷,難怪無論何時總覺得他的眼神深邃。
柳青蕪款款走過去坐在陳煜對面。
他倒了杯茶給她,用的不是江心白。“江心白輕薄如玉,適合江南綠茶。宜興紫砂煮出來的高山大葉茶比江心白好。”
“是江南的東西好吧。”柳青蕪不無譏諷。
陳煜並不否認,笑道:“她什麼都好。”
一股酸脹直衝心底。他此來蘇州是為了花不棄,為什麼沒有人這樣愛她?柳青蕪左手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入口微苦,喉間回甘。
“明月夫人跑到蘇州來做什麼?柳青妍失蹤了,你已經沒有了對手,我倆之間的協議就此作罷吧。”
柳青蕪沉默了會兒道:“師父讓我來告訴你一聲,你感興趣的碧羅天少主正是東方炻。”
陳煜眼裡湧出濃濃的興趣,“明月夫人為什麼要告訴我?”
柳青蕪眼裡流露出一絲失落,“她不想讓花不棄嫁給東方炻。”她從懷裡掏出一沓銀票,“這是四百萬兩銀票,希望能替朱府還了欠銀。”
陳煜眼睛微眯,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明白了,明月夫人便是當年想娶薛菲那老怪物的妾室對吧?有趣!原來如此!”
柳青蕪輕哼了聲道:“那東方炻可不是簡單人物。碧羅天極其神秘,你替花不棄還銀可以,你想查怕是不行。”
“是嗎?”陳煜收好銀票,笑容可掬地替柳青蕪又倒了杯茶。
朱府後院書房中,朱祿噼裡啪啦撥打著算盤,報了個數。
所有人長舒了一口氣。
就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花不棄暗中將朱府的絲綢、茶葉、米糧行以及越青窯產的青瓷拆分細了。自朱府十個姑奶奶開始,花不棄將每一行都進行了股份制改革。除了四海錢莊,別的產業朱府只佔三成股份。十個姑奶奶聯合湊份子也好,單獨吃下也好,用現銀買下了七成股份。
能奪得經營權,把朱府的產業變成自家的產業,姑奶奶們哪有不肯的道理。靖王府的九姑奶奶就把朱記絲綢行的七成股份一口氣吃下,讓朱記絲綢行變成了靖王府的產業。白紙黑字寫得明白,產業換了主人,但牌子永遠不能倒。這一點姑奶奶們也是極為贊同的,畢竟是自己的孃家,自己的根本。朱府小姐的身份是一世不能變的。紙上又有說明,如果不想經營了,股份也只能賣給朱氏族人,又得到了宗族族人的贊同。
這麼一分,朱府相當於把產業全部拱手送了出去。朱八太爺急得吹鬍子瞪眼道:“她們懂個屁,這些產業到她們手裡遲早會被敗光!”
花不棄叫朱祿一算賬,賣出了七成股份,收回幾百萬兩現銀。她淡淡地對朱八太爺說:“咱們不動錢莊的官銀,需要還三千萬兩銀子,缺口有一千七百萬兩。現在只差一千萬兩。官銀可做救火急需,真要動,只要漏了風聲,皇上查賬叫朱府還,就是抄家滅族的結果。朱府不可能在短短一年半的時間內賺一千萬兩銀子。你真想讓我嫁?”
朱八太爺啞然。
花不棄緊接著又對他說道:“朱府的產業在兩年內靠著餘威是倒不了的。姑奶奶們再蠢笨,也不會故意敗光自家的產業。她們做得好,咱們不費心神就有三成紅利可拿。她們做得不好,正合我的心憊。等到咱們真想收回這些產業時,價可就不是我賣出的價了。高賣低納,不過就是現在讓姑奶奶們心甘情願地拿了些銀子湊來還債罷了。”
說到底現在她需要銀子,就賣股份賣產業。將來還清了欠債,想要再拿回產業,姑奶奶們經營不下去,轉賣也只能賣給朱府。
這番話說得朱八太爺連連點頭,又疑惑地說:“怎麼以前就從來沒想到過這一招呢?”
花不棄微笑道:“那是你們的想法有問題,生怕祖宗產業斷送在自己手裡。做生意勞心費神,真不如暗中投資拿股分紅省時省力。”
一席話之後,朱府就暗中開始拆賣股份。如今有莫若菲的八百萬兩銀子,陳煜送來明月山莊的四百萬兩銀子。三千萬兩銀子籌齊了,還有餘錢可供朱府週轉。
花不棄拍著裝了銀票的紫檀木箱子笑道:“不用等到以後了,去請東方公子,請靖王爺做中人。朱府現在就還銀。”
這一天朱府張燈結綵,一派喜慶。車如流水馬如龍。道賀的賓客險些踏破了門檻,唱咯的小廝吼啞了嗓門。
朱八太爺與三十位姨奶奶們穿上了最華麗的衣裳,笑迎八方賓客。老頭彷彿又看到多年前朱九華過十七歲生辰的那一天。只是今天,他長舒一口氣,銀子已經籌齊了,他要理直氣壯地還回去。
寬敞的院子中宴開百席。四位總管笑容可掬地接待著八方客人,只從他們微微顫抖的衣領上可以看出,其實他們心裡很緊張。
正廳之中只擺了一桌,坐著靖王爺、陳煜和朱八太爺。
東方炻如約而至。他穿著青碧色的長袍,臉上看不出半分端倪。
他的目光從主桌上的人身上掃過,施施然~一拱手落了座。
桌子中間擺著一口紫檀木箱子,他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裝滿了銀票。
“莫府八百萬兩,明月山莊四百萬兩,呵呵,好得很。”東方炻嘴角微翹,眼裡蘊涵著一絲風暴前的惱怒。
席間的人除了新來蘇州的東平郡王外,他都熟悉。陳煜穿了郡王服飾,舉手投足間帶著一股清貴之氣。東方壞盯著他,心裡泛起絲絲敵意。
“東方公子,百年前朱府欠了貴府的銀子,今天終於籌齊了。你過目吧。”朱八太爺的聲音略微發顫。
東方炻膘了一眼紫檀木箱子,自懷裡掏出字據給朱八太爺。
朱府足足四代人揹著這個沉重的包袱,自朱六爺到花不棄,已經百年了。朱八太爺的眼睛立即濡溼。他驗過字據後,顫抖著手招來朱福,親手將它點燃。靖王爺輕嘆了聲,推過寫好的字據,大意是從此兩不相欠云云。
東方炻簽了字畫了押,收起一份放進了懷中。他施施然站起身,拱手行了禮,一言不發就往外走。
朱八太爺一愣,喊了聲:“你的銀子!”
東方炻回過頭,柳葉眉輕展,邪魅笑道:“大魏國一年的賦稅不過兩千多萬兩。拿這麼大筆銀子,我怕皇帝陛下派兵來剿了我家!銀子能帶來滅頂之災,不如不要!人嘛我倒是帶走了。字據已籤,東方家與朱府兩不相欠!”
朱八太爺驚愣住。
只聽東方炻哈哈大笑道:“老太爺請放心,小姐過十七歲生辰時晚輩和她拜堂成親,會回來看你的!”
陳煜眉梢微動,突見小蝦自堂後奔出,頭髮散亂,目光冷冷地望向東方炻。不用再確認,他就知道東方炻必定擄走了花不棄。
東方炻有意無意地看向陳煜道:“人我是帶走了,也和朱府兩清了。如果有人能從我手中把人搶走,那是朱府的本事。”
他冷哼一聲,身如鬼魅,如縷青煙飄走。
出得朱府,東方炻翻身上馬,揚長而去。走了一程他回頭,對遠跟在身後的兩騎冷冷笑了笑,隨即柳葉眉微微展開,眼底露出興奮之意。他喃喃說道:“蓮衣客,如果你出現,你真能贏得了我?”
他大喝一聲,鞭子狠抽在馬身上,馬奔得更疾,沒多久便出了蘇州府,直奔城外五湖而去。
陳煜和小蝦跟著他一直奔到湖邊。
深秋的五湖風景極美,叢叢蘆葦綻開了白色的蘆花,隨風柔柔地飄起。一湖澄碧的湖面映著陽光像飛舞著成群金色翅膀的蝶兒,美不勝收。湖心的三座島嶼綠意盎然中夾雜著紅楓黃葉,五彩斑斕。
湖邊一隻大船已揚帆起航,東方炻早已棄馬上了船。見那位東平郡王和小蝦奔到,他哈哈大笑,腳尖輕勾,手中已拎起暈過去的花不棄,“告訴蓮衣客!我在君山相候!”
看到花不棄沒有動靜,陳煜面色變寒,目光盯著大船緩緩駛向湖心。
小蝦見追不上船,急聲說道:“你剛才怎麼不在府裡出手攔住他?讓他逃了怎麼辦?小姐怎麼辦?”
陳煜淡淡地說道:“他抓了不棄正中我下懷。算他聰明,沒拿那三千萬兩銀子。江湖中總有些神秘世家存在,這是不可避免的。不過這樣皇上也就放心了,不會再深究下去。”
小蝦不明白。
陳煜目中閃過睿智的光,低聲說道:“皇上哪怕暫時對碧羅天放心,我還是東平郡王。做東平郡王一日,就會像我父王那般過一世。我要做蓮衣客帶了不棄過逍遙日子去,他正好給了機會。小蝦,你回去替我傳個消息,就說我不敵東方炻傷重而亡。朱府如果不想惹人眼紅,最好把三千萬兩銀子全部用於修建大江堤壩。照顧元崇!”
他說完用力打馬,朝著君山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