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合未必經百年
李建成與朝官在兩儀殿共慶大婚盛事,歸來時已是滿身酒氣踉蹌不能成行。夜深露重,有兩名謹慎內侍攙扶太子建成步入東宮,幾人步履匆忙捲入一股涼氣,昇平身邊服侍的宮人似被冷風侵襲般悉數瑟瑟發抖。
內侍將李建成攙扶至外殿,烹煮醒酒茶鎮神湯服侍太子飲用,幾人來回忙碌穿梭,動作異常熟練,卻沒有一人入內殿稟告昇平。昇平坐在百子千孫帳中除了用雙耳辨別殿外聲響,不能動也不能問。
稍後,東宮內侍開始四下關閉門窗,並拽下垂繩在窗前落下厚重垂簾,幾片金縷碟的簾子密匝匝將東宮裡忙碌的一切掩蓋,瞬間與外世事物隔絕。
從未經歷如此緊張場面的長樂緊張的抓住昇平的手,昇平反按住她的,主僕兩人惶惶看著周圍所有的內侍井然有序甚至可以說是訓練有素的動作。他們的緊張在一聲巨響後放鬆下來,所有人都像被人抽了筋骨,立即頹下身子。窗前的垂簾一動不動,再加上門窗緊閉,摔碎東西的聲音根本不能傳到宮外。
又接下來是一聲巨響,大婚所用的銷金朱膽瓶被砸碎,碎片四濺,若干飛到內殿銷金磚上,紅瓷滑於黑地,明晃晃的顯眼。
圍在昇平身邊的宮人立即疾步走出收拾,也同樣的動作熟練。
此時,昇平已經獨坐三個時辰之久,木然看著死貓一點點在被窩裡冰冷,必須假裝無謂。原本以為只要等到李建成歸來,由他來掀開錦衾發現一切詭異,事情便得以解決。可沒想到,三個時辰後等待她的是另一種變相折磨,她的新婚丈夫,大唐王朝的太子殿下,此刻正毫不顧忌情面在外殿摔著大婚吉慶的象徵。
又是一聲巨響,昇平明顯感覺長樂貼住自己的身子猛地一顫,昇平按住長樂的手,長樂低下身子在昇平耳邊怯怯的問:“太子妃,現在該怎麼辦?”
昇平過了半晌,才鎮定的說:“你給太子煮杯醒神茶。”
長樂雖然心中驚恐,但還是深吸口氣去偏殿準備,不消半刻,茶已端在手,還未等送至內殿,李建成已經神不知鬼不覺的站在內殿門口,長樂受到驚嚇差點將茶盞摔在地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昇平抬頭望著李建成,他身上硃紅朝裝金絲繡蟠龍正盤頸而臥,頭戴赤紅金冠,儀容雍俊,姿態秀雅,即使酒醉他也絲毫不減皇家氣度,此刻正慵懶的靠在殿門口睨著喜帳中的昇平,目光深邃,別有意味。
“本宮喝醉了。”李建成嘴角噙著笑,目光冰冷。
昇平垂低視線起身,從長樂手中接過茶盞徐步走上前,“請太子殿下用醒神茶。”
李建成玩味含笑,接過昇平手中茶盞端在唇邊輕輕抿了一口。
昇平仰頭,坦然迎上李建成的目光,驟然察覺他眼底神色不對,還來不及躲閃人已經被李建成粗壯雙臂捆住身子,她本能的別開臉,下頜被他用力鉗制扭過來,雙唇狠狠壓住昇平。
昇平不肯張開嘴,李建成硬是咬住她的嘴唇,逼她將醒神茶喝下去。
長樂和宮人們面對新婚太子和太子妃的旖旎纏綿悉數噤聲,她們根本無法分辨這是刻意虐待還是親暱情愛,她們有些侷促不安,不知該如何面對太子殿下看似親暱的強迫。
醒神茶味酸亦苦,昇平被迫嚥下,眼角已經泛起溫熱水意。
“要死大家一起死。”李建成用手指掐住昇平下頜,他還在笑,笑容比殺人的兇器還鋒利,昇平全身幾乎被他無聲的目光刺穿再難逃避。
“這杯茶裡無毒。”昇平勉強避開李建成的雙眼。
“今天沒毒,不代表以後也沒毒。”李建成手指順著昇平光滑的下頜摸到耳垂,用指尖擋起墜角耳璫雙眼微眯:“耳璫很美,非常襯公主你。”
李建成摸到耳璫時,昇平已經全身緊繃。李建成似乎察覺到耳璫的出處抑或只是碰巧詢問到敏感的飾物,她必須在須臾之間分辨清楚給予正確回答。
昇平頓了頓,“謝太子殿下,耳璫是齊王送的。”
李建成對昇平的解釋不予置否,只是用力收緊昇平身體,咬著她的耳垂道:“來日,本宮帶太子妃見見齊王,太子妃就會知道,他能挑出這樣映襯太子妃的耳璫實屬不易。”
昇平喘息不得又不能躲閃,只好面帶笑容:“是,臣妾多謝太子殿下。”
李建成攜昇平一步步後退,酒醉後的他彷彿沒有力氣支撐自己的身體,將身體的全部重量壓在昇平身上,迫使她被動後退到床榻邊。
百子千孫帳就在身後,那隻駭人的狸貓屍體還躺在枕邊,昇平躲無可躲,只能木然被李建成壓倒在床榻上。後背還不曾接觸到床榻,昇平已經驚恐的臉色大變不由自主的喊出聲:“不行!”
李建成許是從來沒有被人違抗過,突然被昇平打斷興致,立即臉色變得陰森可怖,獰笑反問:“為什麼不行?”
昇平靠在枕邊,幾乎可以再次聞見從錦衾裡傳來的血腥氣息,她幾乎脫口而出的話最終還是嚥下去。
是的,她暫時不能說,李建成為人疑心太重,若在今日掀出此事便會懷疑昇平已經知曉東宮內的醜聞,從此必然再無寧日,索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昇平緊閉雙眼,勉強自己露出一抹羞澀笑容:“臣妾還沒準備好。”
李建成無視昇平嬌羞陰森冷笑:“太子妃不必準備,宮傾那日,也沒聽說有宮人服侍你和二弟歡好,你們倆不也過得非常風流快活嗎?”
昇平胸口再次抽緊,如同被人親手餵了酸腐的餿食,哽在喉嚨裡難以下嚥。
“怎麼,本宮說錯了嗎?”李建成笑著伸出手指,輕柔撫摸昇平的臉頰:“若宮傾那日公主沒被二弟玷汙了身子,本宮也許能對公主你一見鍾情,然後真心真意懇請父皇廢了拓跋氏太子妃的封號去求娶太子妃。真可惜,本宮平生最厭惡兩件事,一個是用他人染指過的東西,二個是被人威脅……”李建成俯身親吻昇平,猛然用力,咬住昇平的喉嚨:“公主你兩樣都佔全了,你說,本宮該怎樣對你才好?”
昇平吃痛,雙眉緊皺。她知新婚之夜必然痛苦難當,但不曾想會在宮人面前遭受李建成如此□。她掙扎不過太子,只能用力咬住舌根自絕,可還不等下了決心,噬咬在喉間的李建成彷彿明白昇平的決絕,嗤笑一聲:“公主若是就此自我了斷死了,漢王和代王恐怕也活不了太多時日。”
沒錯。李世民還在南苗征戰,諒哥哥性命懸於她對李世民的牽制,代王侑兒還需她太子妃的權勢作為保靠得以順利存活。她不能死,哪怕身遭屈辱也不能死,否則他們兩人再無活下去的可能。想到此處,昇平臉上血色已經褪盡,只能靠緊閉雙眼來騙自己眼前這種屈辱不曾被任何人看見。
李建成將昇平身上嫁衣用力扯開,斜披的綬帶也被拽向一邊,他甚至沒有耐心脫掉昇平的內衣,只用力掀開裙襬將她白皙的雙腿露在床邊。昇平失去鉗制開始用手掙扎,李建成毫不猶豫的揮手一掌抽在昇平臉頰。
這一掌用盡李建成全力,昇平頓覺眼前發黑整個人近乎昏厥。李建成俯下身,對她笑著:“如果公主喜歡欲迎還拒,本宮願意在宮人面前順著公主的心意表演下去。”
李建成的雙手在昇平胸前蹂躪,讓她明白自己絕對說得出做得到。此時此地如果她再做出什麼反抗,羞辱的事也必然再所難免。昇平停頓掙扎心中已經心念百轉,她緩緩抬起頭注視李建成,一字一句哀求:“臣妾羞怯,請太子殿下屏退宮人好嗎?”
李建成嘴角的笑意越發濃厚:“哦,若是本宮屏退以後呢?”
“春宵苦短,自然不能讓太子殿下虛度。”昇平咬緊下唇。
李建成滿意的點點頭,他抬起手,昇平見狀鬆口氣緊閉雙眼。若此事註定不能逃開,她則不想忍受更大屈辱,只要李建成屏退周圍窺視的宮人,隨他去吧。
可就在昇平希冀萌起時,李建成突然俯在她的身上說:“可本宮喜歡凌虐公主怎麼辦,公主神情越痛苦本宮心中越快慰,這該如何是好?”
昇平驟然睜開絕美雙眼,只見李建成已經將自己嫁衣褪盡。帳簾不曾放下,內侍宮人也還佇立兩邊,他卻將她的臉死死按在錦衾隆起處,那裡還藏著一隻死去多時的狸貓。
究竟鼻端是誰的血腥氣息已經不再重要,昇平此刻除了傷痛還是傷痛。
芙蓉燈在床前依舊明耀,數名宮人在不遠處屏氣凝神,所有一切已經迫使昇平再來不及思想,只能本能的隨李建成動作。
昇平的雙眼沒有辦法閉攏,晃動的床榻,顫動的床帳,還有絕望的光線。空洞,一片泛白的空洞,昇平眼中的整個紅色大殿已經漸漸染成白色,那是靈堂的顏色。
很快,漫天遍野的白色淹沒了她,漲滿雙眼。
她的耳邊此刻只剩下李建成粗重的喘息和呻吟聲證明她依然活著。也許,昏過去是最好的辦法。昇平絕望的想。
她緩緩的閉上雙眼,四周頓時陷入黑暗。
玉兔西墜,星隱沉,昇平因身邊李建成動作而陡然驚醒。他翻身從床榻上站起身,掀開帳子走出去,嫣紅的百子千孫帳瞬時遮住他得意的神色,留給昇平一絲殘留的慶幸。
最後時刻,李建成似乎還是將帳子放了下來,遮掩住所有醜態。昇平閉眼,一股溫熱眼淚順著臉頰滾落墜入錦衾,洇暈一片。
宮人上前為李建成更衣,女官手持彤史向他跪拜道賀,“恭祝太子合巹,百年好合。”
李建成沒有按例回答,只是冷笑著甩開袍袖徑直走出東宮內殿。
一干宮人內侍面面相覷隨即明白太子意思,新婚且不見對太子妃溫柔體貼,來日想必也不會再對太子妃有情尊重,於是宮人內侍悉數隨太子離去,只留下寥寥幾人聽從昇平差遣。
昇平看著眼前隆起的錦衾,突然再沒有對被虐死狸貓的懼怕,其實生死只不過一瞬,此時的她與死又有何異。她低頭看看自己遍佈傷痕的身子,強撐起雙臂支住身子抓過昨日嫁衣裹住身體袒露之處,輕輕喚長樂:“長樂,本宮想沐浴。”
長樂立即走來,掀開帳子看見昇平狼狽模樣驚得幾乎哽咽:“太子妃娘娘,你……”
此刻昇平的臉頰腫脹,嘴角裂痕猶有褐色乾涸血跡,長髮凌亂的披散在身後,白皙肌膚上遍佈青紫掐痕,與其說是新婚,不如說是出獄。
昇平抬起頭,木然吩咐道:“長樂,本宮有些疲倦了,你讓她們先出去,你自己服侍本宮沐浴。”
長樂已經不知所措,立即點頭答應:“嗯,嗯,嗯,太子妃娘娘,奴婢馬上去辦。”
東宮宮人雖然不屑聽從新任太子妃的命令,但看見長樂欲哭無淚的表情多少也有點了悟究竟李建成對太子妃做了什麼,紛紛垂首離去,等東宮宮人悉數退淨後,長樂獨自攙扶昇平赤條條走進偏殿沐浴。
昇平被溫水裹住身子才感覺自己彷彿又活了一回,她深深嘆息:“長樂,你幫本宮洗頭吧,本宮雙臂已經抬不起來了。”昇平言語非常吃力,一字一句都像是用了全身力氣。
長樂點點頭,強含住眼淚為昇平放下凌亂青絲,用梳子一縷縷梳理清楚,再用清水滌盪。一簇簇青絲在清水中脫離飄浮在長樂掌心,長樂忍住哽咽將被太子拽掉的青絲偷偷藏起。
“今天還要去兩儀殿聆聽朝賀是嗎?”昇平從水中睜眼緩緩開口,似乎沒有感覺到自己髮絲被人拽脫的疼痛。
“是。聆聽朝賀完畢,午時過後東宮後宮會來寢宮朝拜太子妃娘娘。”長樂輕輕為昇平梳理長髮,再將青絲盤繞起,而後為昇平清洗身體。
“本宮怕自己走不到兩儀殿,長樂,一會兒你必須寸步不離攙扶本宮……”昇平輕聲叮囑,緩緩回身將冰冷的手搭在長樂手背,忽然笑了:“幼年時,本宮曾經有一位貼身服侍的的姐姐,本宮從未當她是宮人,予她同本宮一樣的吃穿用度,可是,後來本宮發現,她居然是本宮舅父送來監視的眼目……”
長樂身子一抖,惶惶垂下頭。
昇平抽回手,輕笑回身,幽幽道:“所以,如今本宮也明白了,不管你是誰,受誰的差使,想做什麼,只要能幫本宮走上兩儀殿,本宮都會毫無保留的相信你。”
長樂摳住自己掌心不知該怎麼分辨。昇平見長樂緘默無聲繼續吩咐:“今日禮服就挑選杏黃色吧,同色配綬,同色配履。”
長樂見昇平因回身牽扯身體傷痛而皺眉,囁嚅道:“太子妃娘娘可以告請身體不適,暫緩聽賀……”
“然後讓大唐朝臣都知道太子妃新婚首日便驕縱不知禮數嗎?”昇平很慢很慢的反問,長樂無言以對。是的,兩儀殿必須去,去了還要對李淵表現出父慈子孝媳恭的虛假場面,昇平可以不去,但太子妃必須去。
“你先去給本宮拿禮服吧。”昇平幽幽道。
長樂領命離去,昇平突然捂住自己的嘴,眼淚無聲落在池中激起一波漣漪不見了。清澈池水遮擋不住遍身淤痕卻能掩蓋她的無邊傷痛,以及她屈辱的淚水。昇平突然聽見腳步聲,昂起頭,用清水將臉頰淚痕迅速洗淨。
長樂已經輕輕站在身後,她為昇平拿來了宮裝,杏黃色,獨孤皇后昔日的鳳袍曾經都是這個顏色。不想如今,她也可以穿上,作為大唐朝的嗣太子妃站在兩儀殿上接受百官朝拜。華美朝服掩蓋了她昨日所受屈辱,精緻鳳冠給予了她最高榮耀,她該笑不是嗎?
可,昇平根本笑不出來,只是悵然看著杏黃色的宮裝,從心底裡氾濫厭惡。
昇平一切穿戴得當再由長樂梳妝,眼見鏡中自己的妝容一點點的精緻起來,昇平嘴角方才噙了不易察覺的笑容。
也許她還可以做點別的。
李建成雖虐她在背後,但在人前必須演繹夫妻情深。她還是一名站在煌煌天威下的大唐太子妃,她還可以藉此保住代王漢王的性命。如今,她活於世的目的也只有這些了……
昇平穿著禮服登上鳳輦,在卯時之初趕至兩儀殿,仿若登天般的高聳臺階,昇平曾隨楊廣一起走過,今日不遠處佇立,唇角浮起笑意的李建成正等待與她一同攜手。
明黃蟠龍雲紋入海的長袍,嵌東珠紫金琉穗的金冠,腰纏捻金穿翡翠的玉帶,李建成一身朝裝外表溫文爾雅,他見到昇平立即疾步走來親手為她撫過耳邊鬢髮,再細心攙扶昇平下輦。長樂聽從昇平命令,死命拽住昇平左臂不肯放手。
李建成含笑望望昇平,昇平被他迫人的視線緊盯呼吸有些不暢,只能扯動嘴角回頭吩咐道:“長樂,由太子殿下來攙扶本宮好了。”
長樂猶豫的放手,昇平整個人跌入太子建成的懷中。此時此刻,怕是大唐全朝文武都已知曉太子夫婦新婚甜蜜羨煞旁人了。
李建成扶起含羞帶怯的昇平,昇平低頭靠在他懷中,兩人演戲般一步步走上玉階。兩儀殿寶座上李淵含笑看著二人柔情蜜意攙扶著走上來,昇平和李建成腳步停住準備下拜,但昇平雙膝被曲整夜疼痛難當實在無法下跪。
李建成見狀立即抱拳稟告:“昨日兒臣心中開懷不慎醉酒,太子妃忙於照顧兒臣夜不能寐,今日身體微感不適禮數難以周全,妄請父皇見諒。”
李建成貿貿然開口為昇平求情,滿朝文武臣官無不驚異。
北族人多以男女平等,雖不如南人一般鄙夷女子,但由夫君為其袒護罔顧禮儀的例子並不多見。李建成話中寵溺太子妃之情溢於言表,連帶著朝臣也心中揣揣這位亡國公主床上的的媚色功力來。
昇平蒼白麵色浮起一絲紅暈,有些尷尬笑意:“臣媳慚愧,今日舊疾復發並非太子殿下所願,並非太子殿下有意勞煩。”
李淵對兩人如此互敬互愛又慈愛的笑笑:“不跪無礙。來人,賜太子妃座!”
朝臣們見昇平得到賜座自然又是一番驚異。昇平也覺不妥連連推卻兩次後坦然坐下,李建成則站在她的身邊,笑容滿面並不覺得委屈。
朝臣三叩九拜恭賀太子大婚之禮,李建成昨日已經在兩儀殿受禮過,今日之禮只為恭賀昇平。禮畢,朝臣退下,昇平被宮人帶入後宮,李建成則被李淵留下莫討國事。
昇平被帶走時與太子擦身而過,李建成故作親暱的摟了摟昇平纖細的腰肢,低聲在她耳畔道:“今晚等本宮回去為你揉腿。”
昇平身子一顫,猶如被噩夢驚嚇般連後背也滲出冷汗。
李建成就此含笑離去,昇平雙腿打顫卻片刻也不敢停留,隨宮人入後殿,轉甘露殿與李淵後宮眾人相見。
李淵後宮共有四位正妃,太穆皇后竇氏①病故後又迎拓跋家一位郡主入宮,位列拓跋貴妃,生楚王智雲早夭②,後晉封宇文婕妤為賢妃③生韓王元嘉④,淑妃則來自中原,姓莫⑤,父親為一名普通佃戶,誕下皇嗣荊王元景⑥,另一名德妃姓尹⑦,父親是李家征討南朝時的原撫遠將軍尹誡,生子酆王元亨⑧。昇平昨日已有禮官仔細提過,今日與她們拜見自然容易辨認。
遠遠看見一位飛揚跋扈的女子為首走來,此人身材高大容貌佻麗,形態與拓跋麗容極其相似,昇平想也不想便俯身施禮,“太子妃楊氏叩見貴妃娘娘。”
昇平身子就此躬住,長樂為攙扶她也只能躬身,可拓跋貴妃從昇平身邊走過不曾停留片刻,只是瞥了她一眼,用北語與身後的宇文賢妃嘀咕:“她就是那個亡國太子妃?”
“據說是她,想來咱們大唐也不會再有這般精緻容貌的女子了。”宇文賢妃仔細打量昇平一眼,回答道。
“這麼瘦弱,連太子殿下寵幸的三夜也挨不過吧?所以皇子們娶妃註定不能是漢人,身子太弱,未來連大唐皇嗣都無法生育,怎麼在後宮立足呢?”拓跋貴妃言有所指,眼睛瞟了瞟身後的莫淑妃。
“畢竟皇上是北族人,後宮自然應以北族女子為先。”宇文賢妃雖不像貴妃那邊厭惡南人,卻也只從北人角度思慮宮事。
“漢女做藤妾還可以,日來消遣,夜來暖床,做什麼太子妃呢?”拓跋貴妃冷哼一聲。
“姐姐,莫要失言被她聽了去。”宇文賢妃勸阻。
“放心,這個南人太子妃不懂北語。”拓跋貴妃並不以為然。
“她不懂北語?她母家好像是獨孤氏……”宇文賢妃覺得昇平一動不動似是聽不懂北語,但按母系來說,她理所應當知道她們在談論什麼。
於是宇文賢妃突然轉過身,用生硬的漢語說道:“你,會說北語嗎?”
昇平立即低頭收斂眉目,以最純正的北語說道:“會,不禁會說,而且會寫。”
拓跋貴妃果然驚住,與宇文賢妃互相對視一眼尷尬不已,宇文賢妃微微一笑:“姐姐,她想必是在嘲諷咱們吧。“
拓跋貴妃聞言臉色一變,指著昇平的鼻尖質問:“你會北語為何不直說?何以看我們出醜?”
昇平靜靜抬起頭盯住拓跋貴妃略有些鬆弛的臉,拓跋氏被她犀利的目光逼退了兩步,直到宇文賢妃察覺昇平氣勢也昂起頭,昇平方才扯動嘴角柔聲回答:“兩位貴妃賢妃娘娘不曾問本宮,本宮當然也不必說。”
昇平一生受獨孤皇后影響極深,在她心中原配正宮永遠高於妾室妃嬪,哪怕是輩分低些的太子妃也不能隨意被李淵的偏殿嬪妃訓斥,根深蒂固對妾室的鄙夷使得昇平言語頓顯鋒利,拓跋貴妃顯然不曾想到體態纖弱的她居然敢當面直諷回來。
“你……目無尊長。”拓跋貴妃想盡言語也找不到適合的罪名,只能給昇平扣以如此好笑過錯。
“大唐宮規,皇嗣只尊生母,側母從亦可。兩位娘娘不會不知道吧?”
北族男子野蠻好鬥,常有父死子繼,兄亡叔娶的風俗,若李淵有遭一日龍馭殯天,這幾位妃子都要悉數歸於太子後宮,哪怕太子登基後從此不再欽點,她們也是新皇后宮的妃嬪,聽從太子妃也就是新任皇后的命令。所以,誰尊誰長,暫且不能分出勝負。
拓跋貴妃和宇文賢妃兩人被昇平堵住話語,無力反駁。莫淑妃見狀走上前,輕輕拉住拓跋貴妃的手:“姐姐,太子妃初來乍到,必然是不懂得咱們的規矩的,日後妹妹多教教她就是了。”
拓跋貴妃鄙夷的看看她,摔開莫淑妃的手:“也好,你和她同樣都是病怏怏的南苗子,也該你教教她規矩才是。”
莫淑妃聞言臉色鉅變,但還是強忍下心中惡氣走到昇平面前:“太子妃楊氏,你可以起來了。”
昇平聽見熟悉的漢音再次俯身:“拜見淑妃娘娘。”
尹德妃慈愛的拉起昇平,走到尹德妃面前:“這位是德妃娘娘。”
李淵原配竇氏生育四子,李建成,李世民,李玄霸,李元吉四子未等大唐建立基業先皇后竇氏病逝,如今四位妃子皆是先皇后在世時所納,按年紀算來已過四旬,可尹德妃卻顯然是四人中樣貌最老一個,她似乎歷經廝殺風雨,眉宇間深深刻著紋路,眼中充滿鬱郁神色,
昇平再次下拜,尹德妃定定望了昇平,“不用拜了,我們見過。”
沒頭沒腦的一句使得昇平和尹德妃都愣住,唯獨尹德妃自己苦笑,“那時你還小,不記得許多,本宮……”
①太穆皇后,太祖李淵追封竇氏的諡號。竇氏病逝時,尚未建立大唐,李淵登基後追封為皇后。
②拓跋貴妃生楚王智雲。李淵第五子。李淵起義時將智雲留在河東被楊廣所派官吏抓獲送到大興城為陰世師所害,卒年十四歲。
③宇文婕妤。竇氏過世後李淵最想晉封皇后的妃子。後因宇文氏懂得後宮殘忍爭鬥,遂拒絕晉封。
④韓王元嘉,李淵第十一子。因李淵疼愛其母親,遂保全他。武則天登基後他與其子及越王李貞父子謀反討伐武則天,失敗被殺。
⑤莫氏。因為漢民身份入宮為嬪,後晉封為淑妃。中庸無為,因此長壽
⑥荊王元景為李淵第六子,高宗永徽四年,坐與房遺愛謀反賜死。後來平反。
⑦尹德妃,《舊唐書》《后妃傳》裡有所記載,入宮為尹嬪,生育酆王元亨後晉封德妃。
⑧酆王元亨為李淵第八子,貞觀三年病死,高祖慟哭三日。
倦鳳北落艱忍憩
昇平驚訝抬起頭等待接下來的話,尹德妃反而拂袖不肯再說,她只是痴痴的望著昇平,彷彿想從她的臉上尋找什麼人的絲毫痕跡。打量半晌,尹德妃才苦笑:“太子妃不似你的父親,倒像足了你的母親。”
昇平神色微變,但還是坦然道:“倒是常有人說本宮兄長們更似本宮母后。”
尹德妃悵然笑笑,對昇平的戒備回答沒有在意,她又仔仔細細看了看昇平,而後不理莫淑妃和昇平兩人,獨自徑直離去。
對尹德妃的詭異行徑昇平心中還在疑惑,莫淑妃反先先拉起她的手小聲安慰:“她總是這樣,也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想說什麼,常常半句話勾得人睡不好吃不好她倒像個沒事人似的,太子妃先起來吧,你可以先回去休息了,昨日忙了一天想必也是累的。”
莫淑妃的慈愛是偌大皇宮裡昇平難遇的少有溫暖,她原本凝重疑慮的面色也輕緩許多感激的向莫淑妃俯俯身:“那楊氏先行告退了。”
莫淑妃點點頭,昇平由長樂攙扶轉身準備回東宮,可主僕倆沒走出兩步,身後的尹德妃突然出聲:“太子妃……”
昇平聽聲立即回頭俯身:“是,淑妃娘娘。”
尹德妃猶豫片刻後還是小心翼翼叮囑道:“北族人不如我們中原,雖然性格直爽卻也同樣兇狠險惡,你自己要多加註意。”
昇平愣住,不知莫淑妃話裡的意思,“淑妃娘娘的意思……”
莫淑妃眺望遠處宮殿,不敢對視昇平探究的雙眼:“你知道的,北族人常年依水而居,生性狂放不拘常理,男女之事恐怕多有出格,你需要多加忍耐……”
“謝淑妃娘娘教誨。”昇平皺眉慢慢轉過身,心中疑竇叢生。
莫淑妃是在警告她注意太子,還是注意別人?
備受煎熬的長樂也在身邊小聲嘀咕:“這大唐後宮裡沒一個正常的,一個狂妄自大,一個心機深沉,一個瘋瘋癲癲,一個神秘古怪……”
昇平偷偷拽了拽長樂的手指,輕聲斥責:“她們是否正常,輪不到你來評點。”
長樂聞言驚恐,立即斂住眉目,低下頭專心攙扶昇平坐上車輦,回到東宮。
一路上升平心中細揣摩尹德妃說過的話,她似乎想要傳遞某種訊息,而這個訊息與昇平切身相關,她話裡究竟是什麼意思……
車輦停頓時昇平不得察覺,直至長樂上前攙扶,她才想到自己又回到昨夜發生過無限屈辱的地方。昇平一驚身體近乎立刻僵硬,若不是身邊還有長樂的攙扶,她幾乎無力邁步走進大殿。
東宮宮人悉數匍匐跪倒迎接太子妃歸來,昇平揮袖命她們起身。
此刻厚重的垂簾已經被拉開,奢華的東宮在午後陽光的照拂下變得耀眼奪目。雖然東宮所陳設的珍寶在昇平眼中不論價值,但它們身上閃爍的光芒卻是昇平所渴望的,此時才不過剛剛過了午時三刻,她卻已經開始恐懼夜晚的降臨,如果停留在大殿的光輝永遠不散該多好……
昇平在大殿寥寥佇立不知該做些什麼,長樂上前一步關切道:“太子妃娘娘,午膳……”
“不用了。本宮有些不舒服。”昇平其實非常渴望能夠回到內殿暢快的酣然入睡,但那張床榻上發生的一切如同扼住她的喉嚨般讓她難以呼吸。昇平只能硬撐在這裡等待夜晚的降臨,等待李建成換一種新的辦法來折磨自己。
“太子妃娘娘,東宮後宮良人良人過來恭賀太子妃娘娘大婚之喜。”長樂見昇平不想用膳,只能又進而稟告。
“讓她們進來吧。”該來的永遠躲不掉,昇平挺直身,走到大殿正中坐在上方芙蓉榻上,雙眼冷漠的望向門外。
應付完皇上李淵的嬪妃,也該見見東宮太子所藏的女人們了。
相對於李淵透著詭異的後宮妃子,反而是太子後宮的女人乾脆直白許多。依舊是拓跋氏佔據後宮良人良人位份,昇平的姓氏成為東宮後宮妃嬪中唯一的例外。
拓跋良人是前太子妃拓跋麗華同父異母的庶妹,明月拓跋麗清,兩位拓跋良人則名曰拓跋明珠,拓跋翠羽,是拓跋麗華的堂妹。如此說來,血統最為純正的前太子妃拓跋麗華過世後,東宮後宮與拓跋家的緊密聯繫已經漸漸微弱。所以他們必然迫切希望秦王李世民趕快迎娶拓跋麗容,以固位份。
昇平冷笑。
沒想到,拓跋氏幾人站在昇平面前竟仍是不跪,為首拓跋麗清面容有些為難,回頭瞧了瞧身後的兩位堂妹,雙手絞著袖口俯了俯身:“嬪妾拜見太子妃娘娘。”
昇平目光直直盯著拓跋麗清不停絞動的手指,再看她身後拓跋明珠和拓跋翠羽鄙夷的神情心中已經明白,拓跋麗清雖然位份較她們二人高些,卻是個沒主意的軟骨頭。她們定是兩姐妹商量好要給她這個新任太子妃點顏色看看,所以威逼拓跋麗清不許下跪。
昇平垂低視線,嘴角露出不易被人察覺的笑容,“長樂……”
長樂以為昇平要為幾位良人良人賜座品茶,立即走上前躬身施禮:“太子妃娘娘,茶點都已準備妥當。”
“正好本宮口渴了,端來給本宮喝。”昇平淡淡一笑看向長樂。長樂狐疑的看著下面站著的幾位良人良人不肯下跪,又看回昇平微怒神色,心中已經明白昇平意思:“是,太子妃娘娘。”
八寶雲紋供蟠龍的茶碗端在掌心,昇平掀開茶蓋慢慢品飲。
一盞茶的功夫,她沒有對下方任何人說話。
北人多穿厚衣,雖此時剛剛過春,但午時過後太陽毒辣不遜夏日,夕照陽光已經曬得人眼花,昇平在上位陽光所不及,有些陰冷,隨即她摟緊雙臂:“長樂,為本宮添置些衣裳。”
長樂領命為昇平披上薄紗羽麾,昇平此時才抬頭,以再和善不過的語氣對下方几位拓跋氏道:“本宮覺得殿深陰冷,不妨也為幾位良人良人添置上披麾吧。”
長樂強忍住心中笑意,立即應聲恭敬退去,隨即拿來三件紅羽棉的披麾為良人良人披上。三位拓跋氏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倒不好反駁昇平善意,只能披著厚重的冬日披麾繼續站在陽光下暴曬。
昇平慵懶的靠在榻上,不以為然的撫弄自己的丹蔻,幽幽嘆了一聲:“本宮生在此長在此,對這些宮殿的弊端是非常瞭解的,東宮牆厚多陰冷,幾位妹妹要多加些衣裳注意身體才是。若有來日,本宮還可以帶你們去兩儀殿看看,說到兩儀殿,本宮就想起兩儀殿前那排石榴樹,本宮幼年時石榴花開遍宮闈內外,實在是美不勝收……”
昇平又換了一個姿勢,以袖掩面,微微打了一個哈欠:“還有承天門,那裡也是有故事的,那門簷上蹲的石獸……”
太陽下的拓跋麗清已經臉頰漲紅,額頭上微微滲出汗水,雙目垂視不敢動彈,倒是身後兩個拓跋氏還心有不甘,雙拳緊握似乎即將隱忍爆發。
“對了,還有延嘉殿,原來那裡可不是這個名字,那裡有許多怪事,是從江南水運而來……”
“本宮還記得似乎神武殿後還有一個練香的香廬,改日定要帶你們去見識一下……”
昇平講了半晌,見三人已經滿頭大汗晶瑩剔透的汗珠順著頸項蜿蜒流淌,方才假裝想起,愧疚的一笑,“本宮竟忘了問,幾位妹妹還有別的事嗎?”
拓跋麗清不等身後二個堂妹說話,立即上前回答道:“回太子妃娘娘,嬪妾沒有事了。”
昇平若無其事的微笑,點點頭:“可是本宮喜歡幾位妹妹呢,實在不忍就這麼放你們回去,不如一起和本宮用膳如何?“
拓跋麗清已經貿然回答,此時只能繼續硬著頭皮回答:“多謝太子妃娘娘,嬪妾幾個已經用過午飯了。”
昇平點頭,露出溫柔笑容:“既然如此,那本宮就不挽留了,你們可以先行退下了。”
拓跋麗清終於鬆了口氣,立即滿臉堆笑:“謝太子妃娘娘,嬪妾們先行告退。”
昇平揮揮袖,忍住笑意回頭吩咐長樂道:“這三件羽棉披麾就算是本宮送給幾位妹妹的見面禮,見到它,幾位妹妹就像見到本宮一樣。”
此刻,拓跋明珠終按耐不住心中火氣直走兩步超過拓跋麗請:“天已經轉熱,眼看就要臨夏了,羽棉的披麾還是給體虛身寒的太子妃娘娘留著用吧。”
拓跋明珠惱羞的反應本就在昇平意料當中,她不氣不惱的笑說:“天,總會有冷的時候,幾位妹妹拿著吧,若是不拿,等太子殿下歸來,本宮可以讓太子殿下的內侍給幾位妹妹送過去,屆時幾位妹妹便是不想拿也不行了。”
拓跋明珠還想說話,手腕已經被身後拓跋翠羽拉住,拓跋麗清倒是對這姐倆惹禍的行徑不以為然,站在中間暗自扯動嘴角,冷眼看著笑話。
三個人,兩條心,看來,東宮後宮遠遠比李淵的後宮有趣的多。
昇平不動聲色的看拓跋氏她們內訌,直至三人停止分辨,齊齊俯身告退:“嬪妾告退!”昇平並不挽留,揚揚手,笑盈盈看著她們離去。
隨即一片寂靜籠罩了昇平。她突然萬分渴望和後宮人爭鬥磨牙打發時間的日子,這樣總好過一個人面對即將到來的恐怖夜晚。
在白日裡,在後宮人面前,她是伶牙俐齒值得敬畏的對手。
在黑夜裡,在李建成面前,她是軟弱無能不足為道的玩具。
這樣的轉換,昇平不知道怎樣才能心平氣和的接受。昇平還在茫然時,殿外已有內侍高聲通稟:“太子殿下回東宮——”
昇平身子一抖,連忙整理儀容走出殿門,匆匆跪在宮門處。
李建成依舊是一身酒氣踉蹌入門,理都不理昇平,獨自橫衝直撞走入大殿,昇平回頭看他不可察覺的嘆一聲,也低頭跟著進入殿內。
又是如同昨日,宮人內侍匆匆緊閉殿門窗,放下重重垂簾,而後紛紛跪下噤聲。
昇平無措站在李建成身後,還來不及躲閃,一樽多耳套環的梅瓶已經迎面砸了過來,昇平一個躲閃,梅瓶正砸在殿門上,碎片飛濺正崩在昇平臉頰上,頓時細嫩臉頰出血不止。
長樂見狀驚呼,立即過來為昇平止血,但她的雙手還沒有貼近昇平,李建成已經立即拎起長樂的脖領摔在一邊,另一隻手則緊緊抓住昇平的手腕,將昇平胸前衣帶猛地拽開。
昇平徒手反抗不過酒醉的太子,不消片刻靠在門邊的她已經衣裙悉數被撕裂,宮人內侍皆垂首不敢再看。
昇平緊閉雙眼來面對即將到來的蹂躪,可出乎意料的是李建成停止手上動作在她耳邊磨蹭,略帶酒味的氣息在昇平耳邊輕拂,聲音卻非常冰冷:“太子妃以為今天本宮要和你歡好?”
昇平驚恐的睜開雙眼,只見李建成眼底赤紅泛起陰冷的笑容:“今天咱們換個花樣。”說罷,他狠狠推開昇平的身子,昇平□裸趴在地上,瓷片頓時刺痛雙臂滲出血珠。
李建成一把抓住昇平頭髮,逼近滿地陶瓷碎片:“把這些用手打掃乾淨!”
赤身的昇平覺得羞恥難當,被迫抱緊雙腿蜷縮不肯動。李建成見她拒絕自己升起怒火,拖住她的身子扔向殿門,昇平啊的一聲撞在厚重垂簾上倒在地上。
長樂在旁萬分焦急,連忙跪爬過來掩住昇平身子,苦苦哀求道:“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不能做這類雜活兒,奴婢願意替太子妃娘娘打掃。”
長樂不等李建成拒絕,立即匍匐在地用雙手清掃瓷片碎屑,碎片異常鋒利,長樂輕掃幾下雙手已有血色隱隱可見,但她仍在咬牙清理。
李建成看著長樂雪色後頸驟然冷笑,拽住長樂的手臂,將她整個人抻起來,“你幫你的娘娘打掃?好,那你也脫光了才行!”
長樂驚呆了,雙手沾滿瓷片碎屑的她怔怔看著李建成,又看看一邊瑟瑟發抖的昇平。
此時,昇平渾身顫抖抱緊身體,毫無尊嚴可講的她已經如同死人一般,根本無力再阻止什麼。長樂如果不遵從太子建成的意思,昇平必然難逃厄運。
長樂不住悲泣哽咽,用手指慢慢脫掉上衣長裙,□著身體匍匐在地上清掃。
李建成看著眼前主僕兩人,眉目間隱忍戾氣,嘴角噙著的笑意卻讓人透骨冰冷。他拎著昇平靠近長樂,將兩人湊在一起嘲笑:“太子妃,你看看你,若是沒有大隋朝父皇母后的庇佑,你和一名奴婢有什麼區別?你的身體沒有她乾淨,你的雙足沒有她嬌小,你的雙乳沒有她豐盈,你甚至連個打掃用的奴婢都不如,你憑什麼對本宮百般厭棄?”
昇平緘默,她越是沉默李建成越是憤怒。他猝然拖住昇平的身子掀開厚重垂簾,踹開殿門往外摔去。
昇平扒住殿門不肯鬆手,驚恐的她根本顧不得尊嚴,滿臉是淚,瘋一樣抱住不動的殿門,生怕自己一時鬆動被李建成推出去。
“你為什麼還不死?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在宮傾時候沒有死,多少人要被迫迎合你?就因為你在宮傾時候沒有死,多少人要被迫失去性命?”李建成咆哮著,繼續向外推搡昇平。
昇平咬住下唇,硬挺著李建成粗重的手力不肯動彈。此刻她的腦中已經空白一片,唯獨可以做出的本能反應就是一定不能自己赤身裸體跌出東宮門外。
李建成見拿昇平無可奈何,瘋一樣的鬆開手,抓起身邊所有能砸碎的物品摔在地上。宮燈,屏風,寶樽,香爐,頃刻間十幾樣寶物碎成一片,所有原本低垂眉目的宮人內侍此時紛紛熟練的四處跪爬徒手打掃,昇平抽泣的看著他們如同螻蟻一樣爬在地面清掃,和爬過來的長樂抱在一起痛哭。
李建成如此摔打發瘋必然不是一日兩日,他已經習慣白日做恭謹溫文的太子殿下,夜晚則如同脫籠野獸般肆意發洩。東宮宮人內侍熟悉他的一切,但初來乍到的昇平卻被嚇得丟了魂魄。
昇平的到來只是加重他病情的一味藥引,或許只是他終於找到的一個發洩藉口。他終於不必再掩飾自己心中的不滿,將所有的怒氣發在昇平身上是有著天大理由的。
她不貞潔,還脅迫他必須迎娶。
果然,李建成開始叫罵著:“如果不是你,本宮就不會間接殺了麗華,她,將三尺白綾交給本宮的時候,對本宮說……”李建成說到此處,深邃雙目直直望著雙手,彷彿那裡正在勒著拓跋麗華的脖頸,他淒涼的笑學著女人的腔調:”殿下,臣妾不怨,誰讓你還不是九五之尊!”
說到這裡李建成驟然頓住,再看著自己的雙手,彷彿那裡又變成正託著拓跋麗華的屍體,他陰森著面容一步步走到昇平面前,昇平來不及躲閃,太子揮手一掌她又被打倒在地。
“你以為嫁給太子就能坐上皇后寶位嗎?你以為你有朝一日可以憑藉本宮母儀天下嗎?本宮今天明明白白告訴你,只要父皇龍馭殯天皇位盡歸本宮,本宮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勒死在麗華墳前為她報仇!”李建成嘶聲力竭的叫囂。
昇平木然撫自己的右臉頰,那裡已經覺不得疼痛了。她此刻再顧不得尊嚴站起身,赤身的昇平雙眼只能看見通往內殿的道路,任由雙腳□從瓷片上踩過,堅定走進殿內。
昇平不能讓自己再這樣繼續懦弱下去,她必須要為自己找一件蔽體的衣物,找一件能遮擋羞辱的衣物。
李建成發瘋一樣撲上去拽住昇平的頭髮,“你逼本宮殺了太子妃,你逼本宮娶你個天下皆知的笑柄為妻,你知道嗎,每日上朝,本宮分明能從文武百官眼睛裡看見嘲笑,他們都在嘲笑本宮,他們嘲笑本宮為了皇位什麼汙水都能忍受,什麼羞辱都能吞嚥,你知道那種被人恥笑的滋味嗎?”
昇平在李建成懷中努力掙扎,不停的用手指掰開他拽著自己頭髮的手指,一點一點掰開。被拖拉頭髮的地方頭皮漲得發麻,但她不肯放棄,直至李建成的手指被她摳出血吃痛不住鬆開手,掙脫鉗制的昇平繼續踉蹌向內殿門口走去,
李建成還想打她,但昇平毫不為意,一心只想朝目標走下去。
李建成將昇平踹倒,昇平緩緩爬起來再走,李建成一個耳光扇在昇平臉頰,昇平應聲摔在地上,整個人摔得幾乎骨頭都已斷裂,但還是努力爬起繼續前行。
李建成漸漸停止毆打,他吃驚的看著昇平以非人的堅忍連滾帶爬回到內殿,從床榻上找到被衾圍在自己身上。此時,她再沒有抽泣,在不斷被打倒的過程中哭泣不知不覺已經停止,她已經學會該如何冷靜爭取達到目標。
昇平用最平靜的目光看著李建成,看著,看著……
直到看得李建成心中發毛,忍不住嘶吼喊叫:“你看什麼?你想本宮向你道歉嗎?”
昇平見太子心虛,忽而笑了:“太子殿下從不敢跟任何人發火,只敢對臣妾動手。如果太子殿下可以將這些力氣撒在邊疆,恐怕不至於如此心驚吧?”
李建成被戳到痛處怒睜雙眼:“你想說什麼?”
昇平擦拭嘴角,不住冷笑:“太子殿下之所以想以仁善於人先,不過是因為知道自己論功績超不過開疆擴土的秦王殿下,唯恐皇上會因此廢掉太子,不得不偽善自己博得朝臣的好感吧?”
李建成上前驟然拽起昇平,寬大的手掌再次抬起,可此時昇平如同換了個人般直直注視他,目光剛毅:“不管太子殿下怎樣毆打臣妾,臣妾都不會怨恨,不過太子殿下能將臣妾藏在東宮一輩子嗎,如果不能的話,一旦臣妾臉上的傷被皇上看見,皇上問起臣妾是如何弄得這麼狼狽怎麼辦?
李建成的手停在半空中,昇平將臉再度揚起,她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坦然鎮定,他逼在她臉頰的手掌幾乎不能再威脅恐嚇住她,李建成心頭紛亂,第一次覺得昇平的目光逼得他無處躲藏,他只能換一種方式掩蓋自己的窘迫,狠狠吻住昇平。
彷彿還是昨夜那般的侵襲,但動作輕緩了許多,昇平不再掙扎,因為她已經萬分容易看清楚眼前這個男人的軟肋,他緊緊箍住她的身子,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來證明自己在她的面前還是強者。
可李建成心中已經清楚知道,自己已經輸了個徹底。
昇平新婚承歡受寵宮城內已經盡人皆知。彤史記載,李建成幾乎夜夜都在昇平身邊熟睡。東宮侍奉的宮人內侍也能隨時看見太子在太子妃耳邊輕聲呢喃,也能隨意聽見昇平夜間芙蓉帳暖時情不自禁的呻吟出聲。
真相永不為外人知曉。
李建成在昇平耳邊說的綿綿情話,充滿威脅嘲諷。
李建成在芙蓉帳裡共度良宵的人不止是昇平一個。
可昇平恍若尋到強身的良方,對太子刻意而為的尷尬羞辱越來越無所畏懼。
同宿在身邊的李建成已如同被她看透的白紙,心中所思所想悉數寫在上面。他再不能奈何她,因為她知道怎樣能做出最讓他忌憚的事。李建成從那日起再沒有肆意動手,因為她總是不經意招御醫來為自己診脈,青紫傷痕似若無意總被她羞澀遮掩。
李建成擔憂若有一日升平提及那不是床幃導致而是被他毆打致傷,李淵會真的廢掉太子。於是兩人相敬如賓,倒真的和美起來。
夏日時分,豔陽催人睏倦。昇平睡在榻間隱隱約約聽見長樂匆匆進殿,俯在她耳邊說道:“太子妃娘娘,有內臣稟報,漢王已經被秦王生擒了,現在南苗派人遞降書給皇上了。”
身住奢靡的東宮還有一個好處,便是隨時隨地可以送出價值不菲的珍玩用以買通不大不小的舊臣。那些原本就是牆頭草的舊臣對來自舊主的打賞向來來者不拒,他們一邊揮淚向前朝表達衷心,一邊掂量手中所得的珍玩價值幾何,滿意後自然會送回價值相等的回報。
昇平驟然睜開眼,猛地坐起:“那他們何時班師回朝?”
長樂猶豫片刻小聲回答,“現在朝內紛紛傳揚,漢王歸朝,南苗投降,天下盡已臣屬,所以……”
“所以什麼?”昇平見長樂猶豫立即沉聲詰問。
“所以太子妃可廢,代王亦可殺,以除心頭之患。”長樂聲音有些急切,昇平氣息頓時收緊。
皇上李淵為人善於利以輿論造勢,此時出現詭異朝論必然不是偶然乍起的謠傳,怕是有他授意朝臣才會如此膽大妄為。他是想在李世民回朝之前以眾議逼死昇平和楊侑,既能完成他的仁善表象又能除掉舊朝皇族所有的血脈。
此招不可謂不陰險。
昇平心中自然百般焦急,一時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把抓住長樂的胳膊:“你現在能找到人去見秦王嗎?”
長樂不好回答,支支吾吾不肯多說。她知道昇平猜疑她已經許久,此時若承認能找到,昇平日後必然更加防範自己。可是如果說找不到,眼前關鍵關口如何渡得?
昇平冷笑:“你也不必裝了,你若能找到,咱們主僕二人且能有命活過月底,你若不能找到,咱們主僕就等著束手斃命吧!”
長樂終於忍不住跪倒在地,呼吸頻急:“奴婢是知道怎樣和秦王聯繫……但秦王怎能相信奴婢所派遣之人說的都是真話?“
昇平抓緊長樂手腕盯著她的雙眼,立即明白長樂需要信物憑證。昇平想也不想立即翻身下榻跑向梳妝銅鏡,長樂慌忙跟隨過去,昇平將金盒翻在桌面,金色髮釵耳璫熠熠灑滿妝臺。她從中細細尋找,立即挑出那對紅瑪瑙墜角耳璫。
“你派人將這個送出去,就跟秦王說……說……”昇平此時反而不知該對李世民說些什麼才能讓他儘快回宮救命。
長樂心中焦急,聲音也變了調:“說什麼?”
“就說……本宮心中一直在等他。”昇平虛軟的說了一聲。
眺君萬里瞬時回
長樂還未攜墜角耳璫出門,昇平已獨自坐在梳妝檯前細心打扮,只是心事過多過重,執眉筆的手指不住的來回顫抖,連半個眉梢也畫不精細。她用左手壓住自己右手強穩住心神,一點點描繪如同當年端木姑姑為獨孤皇后妝扮的精緻妝容。
昇平咬住自己顫抖的嘴唇,一點點抿上粉蔻胭脂,再穿上杏黃色朝裙宮裝,為髮髻上別好九曲鳳釵,銅鏡裡的她眉目堅毅,額頂珠玉累累。從鏡中望去,難以分辨眼前的人究竟是是母后還是自己。
昇平再命宮人立即抱來代王,侑兒此時已大抱在懷中有些沉重,她將侑兒捧在懷裡低頭凝視。近來侑兒極其愛笑,小嘴粉嫩,還嘬著臉邊昇平的手指。
昇平心中一暖,隨即心一狠將他臉頰用素帕蒙上,臉色沉下,命內侍宮人立即準備鳳輦趕奔兩儀殿。
兩儀殿前,昇平懷抱嬰兒昂然直上,內侍來不及回稟皇上,她已經抱著代王闖入朝堂。
此時,大殿正中李淵正坐在龍案後沉吟,兩側分列朝臣聽見殿門咣噹聲響紛紛回首窺視。
但見,昇平緊緊抱住懷中代王徐步前行,身後一襲杏黃色長裳搖曳拖地,青絲被金鳳所固略有凌亂,雙眼因眉黛顰顰顯得赤紅,寶座上的李淵還沒開口,她已經帶著一股怯怯生生之氣跪倒在地。
此等妝扮惹人憐愛,更別說此刻昇平雙目含淚泫然欲滴,眾人對昇平的容妝打扮頗感驚豔,再加上代王楊侑驟然在她懷中驚哭,孩提嗓音尖銳刺耳,整個大殿文武百官,即便不能看見昇平身影的人也能聽見淒厲的哭聲,大約知道即將有大事發生。
李淵見昇平闖朝堂心中已經非常不悅,但仍面帶虛偽笑容,“太子妃,為何闖入朝堂作此打扮?”
昇平向前跪爬兩步,俯身悲慼道:“聽聞臣媳兄長被秦王所救,臣媳特地前來拜謝皇上。”
李建成蹙眉從李淵身邊寶座走出,一步步走下龍案寶座前的臺階,直到昇平面前才恢復笑盈盈,他假意伸手想要攙扶起昇平:“本宮剛剛還跟父皇說,漢王獲救,第一個高興的人就是太子妃你。”
昇平雙臂用力,不肯將手中侑兒相交,掙脫開李建成暗中的鉗制後,又向李淵深深施禮:“啟稟皇上,臣媳前來還有一事想要奏請皇上。”
李淵知道昇平是有備而來,唇邊笑意已經收斂,沉聲道:“太子妃,講!”
昇平將懷裡的楊侑向前遞上:“楊氏一門全靠仰仗皇上聖明才能保存血脈,臣媳對此感激不盡,今臣媳兄長得救,臣媳了卻心事,願遂民意自裁以慰天下不平之心,懇請皇上替臣媳保留代王性命。”
李淵坐在寶座上暗自皺眉。昇平這招是以退為進,先逼李淵這個一國之君答應保住代王性命。他若不答應,臣民幽幽眾口無法堵住,他若是答應,代王可暫且無憂……
李淵沉吟片刻立即哈哈大笑:“太子快攙扶太子妃起身,本就是個朝堂議事還沒有斷言如何如何,太子妃不要心生間隙,代王一事可以暫緩……太子妃自然也沒有必要自絕於天下。”
昇平胸口悶氣根本無法鬆懈,李淵狡詐將此事歸結為暫緩,但不等於不殺,今日暫緩,明日來朝還是會殺,今年暫緩不等於來年不殺,可他已經以此堵住昇平所有藉口再不好發作。
昇平抱緊侑兒,木然隨李建成的動作站起,心中百轉瞬間閃過,她又昂首對李淵說:“皇上,臣媳聽說,有朝臣提議廢掉臣媳太子妃位……敢問是哪位臣公的奏議?”
不必等李淵回答,幾位僵硬在朝堂上的大隋舊臣已經面色大變。
武士彠①,長孫勝德,劉弘基,這幾位舊臣大隋國破投靠新君,心中始終覺得自己所得功名利祿岌岌可危,總要揣摩聖意做出一些新君所想之事。反倒是北族朝臣為人寬大直爽,將太子妃一事納為後宮內務不肯多加干涉。
昇平抱著侑兒走到幾位舊臣面前。剛剛還是悲慟的神情已經變得凌厲非常。昇平懷中的侑兒還在淒厲啼哭,她們姑侄每走到一處,昇平便屏氣定神的注視對方,直至逼到對方羞愧不敢對視為止。武士彠,長孫勝德,劉弘基,一個個逐一看去,沒有一人不躲閃眼前這個酷似獨孤皇后的女子。
幾名舊臣互相交換眼色,惶惶不想再任由昇平逼視,武士彠仰仗自己年紀略長站出說道:“前朝公主禍亂宮闈,以致煬帝荒廢朝政,今日以太子妃位進,侍奉大唐儲君,來日必然母儀天下後再亂朝綱社稷,實屬該廢!”
昇平聞聲冷笑,回頭睨了那人一眼,認出眼前這位懷抱北朝笏板的舊臣當初在大隋時不過就是個小小的留守府行軍司鎧參軍,名叫武士彠,如今朝堂改天換地,沒想到他也更換了職位,看穿戴猜測已經是一品大員。
昇平徐步逼向他:“那前朝臣子教唆煬帝徵收重稅修水路,從中中飽私囊,引得民聲怨道,今日以心腹之偽裝毀大唐於一旦,又該如何處置?”
武士彠臉色急變,手捋濃密鬍鬚,畏縮弓腰向後退了半步,不再言語。身後幾人見武士彠被質問立即又站出長孫德勝補上:“太子妃承幸東宮,未誕育皇嗣,卻不容其他嬪妃隨侍太子殿下,是為無德,可廢!”
昇平回頭側目此人是大隋曾經的右勳衛,官小言微,昇平甚至不知道他姓字名誰。昇平嘴角噙住一絲冷意再逼上前一步:“本宮與太子新婚燕爾未足百日,你如何鐵嘴斷定本宮不能為大唐誕育皇嗣,莫非,你能未卜先知?
長孫勝德臉色大為尷尬,他未料到昇平膽敢厚顏在大殿之上說出閨房之事,更不曾想被她一句話就逼到死穴上,只能犟嘴道:“太子妃只需回答,不容其他妃嬪隨侍太子殿下這點屬實否?”
昇平停頓一下,隨即嫵媚笑笑:“屬實。”言罷朝堂一片譁然,如此善妒確實不適母儀天下的位置。
“本宮確實不准他人隨侍太子殿下,不過……”昇平回頭一俯:“您可有先問問太子殿下,他是否也願意只有本宮相陪伴?”
太子建成一驚,所有朝臣皆回首望了過來。寶座上的李淵打圓場輕輕一嗽:“太子妃,回來吧。”
昇平抱住懷中楊侑,向幾位神色不定的臣公冷笑:“國破家亡,本宮心中從不曾怨恨,只因民心所向天下盡歸,大隋滅亡實屬天命,當今皇上是千載難得的明君,敗於德高者本宮從不覺得羞恥。可你們這些舊臣處處緊逼,居然還以本宮性命邀功,難道你們忘了吃了我楊氏多少米麵,用了我楊氏多少官餉嗎?”
武士彠臉色一青一白濃密鬍鬚不住的抖動,昇平再向前逼近他一步:“前朝臣子食今日俸祿,你不知感激反而諂媚惑眾,今日重卿本是舊日食客,你不知羞恥反而昧良陷害,你還有何顏面活在人世?”
武士彠鼻息頓時粗重,腳步也不住向後退,昇平不由分說將侑兒送到他的面前,將侑兒面向武士彠:“本宮身處深宮不識大體尚且知道殺不及幼童,屠不及老嫗,你卻處處進諫處死代王,你是否還當得起個人這個字?”
武士彠此時已經退無可退,直直被昇平逼到殿門前,咣噹靠在上面,雙眼一閉緊咬牙關。
昇平逼近武士彠,用極小的聲音在他面前道:“本宮已說這麼多,你認為,寶座上的九五之尊還能信你多少?”
武士彠猝然昂首睜開雙眼,發現寶座上的皇帝李淵正目光犀利的直向自己,似要將他的心剜出來看看是紅是黑,他登時面如死灰。
這般步步緊逼,這般掀揭醜底,他已是鬱火難燒,偏連皇帝李淵此時也開始猜疑他,如此下去還怎樣在朝堂上立足?武士彠顫抖雙唇,萬般艱難才說出一個字:“我……我……”
昇平將代王面上素帕掀開,侑兒瞪著黝黑不諳世事的雙眼看著瞠目結舌的武士彠,她低聲道:“侑兒,來,跟姑姑一起瞧瞧,天下居然有如此無恥之人,毀掉故國還想存活於新朝,真是恬不知恥!”
李淵在昇平身後再此沉聲:“太子妃,你可以回來了。”
昇平聽命,對武士彠森然一笑:“你知道嗎,本宮今日所作所為都是皇上所命……”
武士彠驚恐的睜大雙眼,瞪著昇平翩然扭身帶著侑兒離開,結舌難言。
她的意思是,李淵要逼死他……
武士彠頓時鬚髮亂顫,心中更是恐懼至極。他不敢隨意發洩,便看誰都是疑人,昇平沒走出十步,武士彠終還是嘶吼一聲,轉身以額頭碰在殿門上,頓時血流如注昏倒過去。
數名內侍見狀衝了過去,昇平摟緊懷中侑兒翩然跪在李淵面前,哀哀哭訴:“皇上德高聖明盡人皆知,即便真有宵小之輩教唆諂媚,臣媳相信皇上也必然不會輕信擅動,臣媳只求皇上保我姑侄性命……”
李淵眼底陰狠之色稍縱即逝,昇平鬧此一出為的就是逼李淵當著天下臣民發誓保住她和代王。眾目睽睽,最講仁德的李淵必須立此誓言來保住自己的賢德聖明。
“太子妃不必多慮,朕答應你,此事再不會提上兩儀殿。”李淵緩緩靠在龍椅上,雙手緊緊握住兩側蟠龍扶手關節泛白,笑容慈愛。
昇平從兩儀殿歸來時,疲累的靠在榻上才發現中衣已溼,原來不知不覺中滿身已經滲透冷汗。她此次兵行險棋為的只是拖延時日等待李世民歸來,她不能確定李世民會真真切切幫她活下來,但她至少可以將侑兒放心託付給他。
不知怎地,昇平竟然心中暗覺李世民雖然行事狂狷不守規矩,其實是個為人守信的男人,他不會似李淵李建成一般人前人後不同的虛偽行徑。
昇平摟緊懷中的侑兒,茫然望著他,“侑兒,如果你能快點長大該多好,你長大後姑姑就靠你了,姑姑現在實在太累了……”
這是再美好不過的期望。因為昇平知道只要侑兒長大到足以去代國封地的時候,李淵就不會再坐視前朝的皇嗣安然生長,來日等待侑兒的不是女色財氣的腐蝕,就是一杯毒酒賜死。到底要怎樣才能保住侑兒的弱小性命,昇平根本想不到,她唯獨能做的就是多拖一日便贏了一日。
長樂送畢消息立即趕回,惶惶的她進入東宮大殿就看見代王正餓的哇哇大哭,而昇平雙臂抱緊代王就是不肯放手,乳母站在一邊勸也不是站也不是,焦急的來回搓手,長樂心驚,立即弓腰走過去小心翼翼說:“太子妃娘娘,把代王給長樂吧,代王要吃奶了。”
昇平剛剛實在是急了,生怕乳母將侑兒討了去就此弄死,見到長樂她才肯鬆口氣回過神:“你……”昇平又回頭看了一眼乳母:“你先去把奶擠出來。”
乳母應聲答應,出去以碗擠奶來喂代王。
昇平立即焦急的拽住長樂的手腕,急聲問道:“給秦王的信可送出去了?”
長樂點頭:“是,已經送走了。但奴婢根本出不了宮,只能託人送出去了。”
“只要送出去就好,眼下本宮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秦王能不能收到消息就聽天由命吧。長樂,你必須把乳母的奶送出去給貓吃,看過以後再回來喂代王,從今天起本宮和代王的飲食一律以銀針試探。所用物件也必須小心謹慎。”
長樂見狀知道發生大事立即答應:“是,太子妃娘娘,這個奴婢知道了。”
東宮耳目太多,實在不適多談李世民的事,昇平只能將侑兒放在長樂懷裡,一再小心叮囑:“記住,長樂,一定要由你親自照顧代王,代王有一點差池本宮為你是問。”
面色凝重的長樂應聲,抱著侑兒準備出門,抬頭便看見太子李建成眉間帶著陰鬱走進大殿,長樂頓覺惶恐,立即將侑兒抱緊藏好跪在一邊不想引起李建成注意,可李建成看見,還是揪起長樂頭髮拉到昇平面前:“你今天居然敢大鬧兩儀殿?”
李建成聲音陰森冰冷,東宮的宮人和內侍見狀悉數怕得渾身瑟瑟發抖匍匐在地,唯獨昇平從長樂懷中接過侑兒,淡淡的俯身:“臣妾拜見太子殿下。”
李建成憤然甩開長樂,伸手欲掌摑昇平,昇平抱著楊侑挺身直視,雙眼眨都不眨的冷冷說道:“太子殿下,此刻辰時東宮宮門並沒落鎖。”
李建成原本凝聚的戾氣還來不及爆發,昇平一句話已經指明他的軟弱。李建成回頭惡狠狠道:“你們還愣著幹什麼?”
匍匐在地的宮人和內侍這才發現原本他們最熟練的動作今日因李建成沒有喝酒而被丟在腦後,他們實在是已經習慣在李建成酩酊大醉時訓練有素,唯獨此時青天白日,太子李建成竟然第一次清醒著便想要打人。
由此可見昇平今日所作所為徹底惹惱了他。
李建成指著昇平的鼻尖,咆哮道:“別以為逼父皇留下你和楊侑的性命就能高枕無憂!你們倆的性命還是在本宮手中。”
昇平低頭晃動雙臂安撫被李建成聲音驚嚇住的侑兒,然後抬眼看著太子:“臣妾不敢,太子殿下不如與臣妾做個謀劃吧。”
李建成漆黑深邃的雙眼閃過一絲不惑,他大概以為昇平是真的瘋掉了。
一個被他百般羞辱的亡國公主,一個被他玩弄在手掌間的女人,居然膽敢提議與他謀劃?李建成定定望著昇平語音裡充滿譏諷:“你是本宮手中玩物有何資本與本宮謀劃?“
他不暴戾時面容像極了李世民。長眉入鬢,面廓堅毅,唯獨一雙眼睛如李淵般添了些許笑紋,隱含著心底真實的陰狠冷意。
昇平淡淡一笑:“臣妾只不過猜想太子殿下此刻心中正在憂慮罷了。如今秦王即將回京,平大隋是他的功勞,佔南苗還是他的功勞,除了秦王不是長子,作為文穆皇后的次子的他具備所有取代太子殿下的條件,難道太子殿下不忌憚他班師回朝嗎?”
李建成當然忌憚。但他更想用自己的目光穿透昇平的心,看看她到底想和自己要做什麼買賣。李建成微微眯起眼狀似無意的回答:“二弟如果真來和本宮搶太子一位,給他便是,本宮為何要忌憚他?”
昇平淡淡的看著李建成在人前做戲並不揭穿他的尷尬:“那是臣妾多心了,臣妾以為東宮深夜關窗落簾是為了杜絕外人是非口舌傳到皇上耳朵裡影響太子殿下的聲譽,原來不是,太子殿下並不怕這些。”
李建成一把拽住昇平纖細的手腕,昇平因懷中抱著侑兒不敢大動反抗,只能任由他一寸寸掐進肉裡:“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昇平吃不住痛,只能痛苦的回答:“本宮害怕自己沒有性命能活到代王長大,所以想求太子殿下和臣妾謀劃。臣妾想助太子殿下登基換太子殿下留臣妾一條性命。”
李建成聽罷哈哈大笑:“你一個亡國公主如今又有何德何能能助本宮登上皇位?當初是憑你鎮國公主的頭銜李世民能揮師南下統一中原,如今他已凱旋歸來,父皇尚且還想要你的性命,你又有什麼珍貴東西可以跟本宮交換性命?”
昇平對李建成的輕蔑不以為然,“臣妾手中還攥有一人,此人才是臣妾救命的寶物。”
李建成挑眉看著她:“說。”
“李世民。”昇平坦然對視李建成,唇邊噙笑:“太子殿下不是一直猜疑臣妾與李世民有苟且之事嗎,如果臣妾能讓李世民不與太子殿下爭奪皇位,太子殿下是否能留臣妾和代王的性命?”
李建成眯起眼打量昇平,心中開始思量此事是否可行。他知道李世民對昇平情迷,從貿然求娶到宮傾獨佔,李世民的痴情已經鬧得朝堂內外盡人皆知。
北人並不以此為恥,因為兄死弟及其妻已是普遍情狀。北族人骨子裡崇尚武力搶奪,男人以搶奪部族牛羊女人為強悍可敬,哪怕是父親兄長的女人,只要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都可以收納在身邊。
雖然李家軍民隨中原教化已經幾十載,但此等行為還在攻城略地時使用,李淵的莫淑妃就是在侵擾大隋邊境時奪得,他收入後宮後還經常以此為榮說出炫耀,可見北人生性不循規蹈矩,更不以此為恥。也正因為他們一邊接受南漢教育,一邊放縱自己的北方規矩,才會有眼下複雜的情感糾葛。
昇平接受李建成的打量,他的目光彷彿要剝開昇平的衣裳,讓她赤條條的在自己面前袒露一切。
“你讓本宮憑什麼相信你?”李建成盯著昇平的表情一字一句問。
“臣妾至親兄長死於李世民手中,臣妾親眼所見他用弓弦一點點勒死臣妾兄長。臣妾宮傾時更被他玷汙身子,一輩子將帶著羞辱活下去,這都是臣妾和太子殿下做謀劃的資本,臣妾對李世民已經恨之入骨,此時恨不得扒他的皮飲他的血,難道太子殿下不知嗎?”
李建成目光陰冷笑容詭異:“據說,秦王可是對公主你可是一往情深,你捨得這麼殺了他?”
昇平對李建成的懷疑報以同樣冷笑:“他願意自投羅網與本宮何干?”
李建成逼近昇平,以手指抬起她的下頜:“可公主你送軍時候的表現可不是這樣簡單。”
昇平頓了一下。
送軍時她曾讓長樂去對李世民說等他歸來,就站在祭天台上的李建成怎會不知。
李建成欺身逼近昇平,笑著問道:“你又想耍什麼手段迷惑本宮兄弟二人?你真當本宮是個痴傻愚笨的人嗎?”
昇平一步步後退,李建成一步步逼近,昇平抱著侑兒的右臂已經痠麻,但左臂還被李建成鉗制在手中無法掙脫。
無處躲閃的昇平突然開口回答:“既然太子殿下已經看透臣妾,臣妾不妨就將心裡話說個清楚,臣妾是有私心,臣妾想憑藉太子殿下登上後位。雖楊氏一門已經滅絕,但只要臣妾能登上皇后寶位,對楊氏來說依舊是皇族外戚榮耀,李世民較太子殿下輸在起點,臣妾當然選擇與太子殿下謀劃來日一同登基坐享天下。”
李建成眼底佈滿懷疑。昇平說的坦然,雙目直視他的疑惑,心底卻是萬般惶恐。李建成望著昇平,陰冷視線直入她的眼底。
兩人僵持許久,昇平幾近絕望,李建成才忽地瞭然笑了:“果然是楊氏皇族的女子,所想所做都是榮耀尊貴。好,那本宮先暫時信了你。”
李建成鬆開手,昇平也鬆開壓在心底的沉重氣息,抱住侑兒給李建成翩翩下拜:“臣妾只求此事並無其他。”
“好,公主你最好想想到底要幫本宮做些什麼,本宮才會真正的相信你。”李建成定定的看著昇平,恢復了往日斯文儒雅,眼神柔暖:“以後本宮不會再打你了,不過,下次不許說本宮和公主的閨房床幃之事給別人聽,若是公主想要什麼,本宮一定會滿足你。”
昇平怔怔,一股熱血剎那湧入面頰,熱滾滾的不知該如何反駁。
李建成捏住昇平的下頜,似對心愛女子般:“只要公主你乖乖聽話幫本宮做事,來日登基,你必然是大唐的皇后,你們楊氏一門也算重拾榮耀了。”
昇平立即咬緊牙下拜:“謝太子殿下。”
①武士彠,女皇武則天的父親。年少時曾做木材生意,後背叛大隋投奔李淵起義造反。後被封為工部尚書。
汝失魂魄吾失信
李世民凱旋而歸,入京大禮定在十月初一。
自大唐建國以來不過半年,首次如此隆重迎軍自然萬眾矚目。有臣奏表要京城長安十里長街灑清水墊黃土,繞樹紅錦,以示為凱旋而歸的將士們頌迎。終於放下心頭大患的李淵自然首肯答應,可昇平卻高興不起來。
此場戰爭是當朝秦王李世民和前朝漢王楊諒的新舊之爭,一邊是被前朝舊臣擁立為王的廢帝遺孤,一邊是當今王朝功名赫赫的皇子嫡孫,兩邊疆場廝殺,為的不過是究竟誰擔當得起正統二字。
正統血脈傳承,正統皇族尊貴,正統馬踏山河,正統民心盡歸,用一場浩劫來為正統二字血洗鋪路,爭一個到底誰才是理所當然坐上九霄宮闕蟠龍寶座的天命所授的那個皇帝。
既好笑又殘忍。
大隋舊臣在南苗擁立漢王楊諒為帝,利用少得可憐的追隨兵將排兵佈陣自以為做了銅牆鐵壁的城池,又以尊勢命大唐劃地為國,哪怕就此捨棄舊從前京城宮闕也在所不惜,只要能長久的苟安南苗,他們也可以可樂不思蜀。
可這些頭昏的舊臣萬萬沒有料到,此次新帝李淵誓死要趁勇平掉所有隋朝舊日門第,他迅速發兵擴張宏圖大業,舉對前朝皇子王女仁義有嘉的大旗妄圖逼死大隋舊臣所有退路。
南苗以三十萬軍力戰李世民八十萬精兵強將,苦苦支撐不過三月,擊退李世民部隊數百次進犯後已是氣虧力頹,又因糧草缺乏士兵無力抗擊百姓人心惶惶,城中平民食以妻兒肉,鎮守官兵則殺馬吞草,城池路上餓殍無數。
漢王手下驃騎將軍王德吳臨陣變節,夜半時分開城門放李世民軍隊悄然入城,李世民率人親潛至銀鸞殿,漢王楊諒來還不及反抗已經腹背受敵,被李世民擒於銀鸞殿上,並在寶座之下尋到東珠寶冕金繡龍袍若干,一干君臣百餘人被秦王李世民押解回京。
差一些,漢王就會在南苗自擁稱帝,親妹子昇平則是破壞他所有期冀的最利兵刃。正因為有了她的名望,才有更多的人願意追隨大唐。正因為有了她的輔助,才有更多舊臣無力復辟。
漢王被擒歸來,此乃大隋羞辱,昇平不想去犒軍。一來可以避免在犒軍時見到李世民,李建成此人生性多疑,即便她與李世民兩人並無交集也會多加懷疑□於她,二來昇平是為求自己性命得活不惜出賣皇族尊嚴,根本無顏面對誓死頑抗的楊氏君臣。
可如此場面怎容她往昔的鎮國公主幾番推辭?
昇平再百般不願也被太子李建成擁在懷中,站於承天門樓上遠遠眺望,但見長安城中黃土飛揚,盔甲錚亮的兵將們猶如潮水般湧入京城,見他們來勢洶洶城中百姓哪還有膽量夾道歡迎,半年前宮傾城破的情景還在眼前,此時面對如此高大魁梧的兵士他們只能噤聲發抖。
整齊劃一的靴甲聲如潮水般向宮門口襲來,宮門上軍樂號角突鳴,眾兵將整齊停住腳步,李淵站在在宮門上俯視眾兵將號行令止,不禁面容帶笑:“好,好,好!”
昇平沒有看見李世民,或許他必須親自押解漢王楊諒沒有走在隊伍的最前列。昇平心中竟有一絲失望悄然掠過,她以為他會在接到自己密報後以最快速度趕回。結果,不是。
凱旋大軍整齊劃一的從宮門前走過,烈烈旗幟在隊中昂揚高掛,高高一個唐字在陽光下蔑視萬里河山再沒有敵手,每一隊士兵面容整齊序列有秩,身形筆挺不屈不折,因他們的出色,李淵容顏散迸發出異樣光彩。
他十八歲起兵,平拓跋,滅端木,二十年統一北族俯首大隋,平生最大夢想便是逐鹿中原滅南國成就大業,二十年後目標終於得逞,如今再加上南苗此番平定,可謂是真正的天下盡歸,難怪他會有此等得意神色。
隊伍繼續前進,從承天門入從月華門出,徐徐不斷,在隊伍尾端有一人身穿紫金鎧甲,身披黑色大氅,□烏色戰馬特勤驃①,在囚車前提韁前行。
昇平一眼看見的並不是他,而是他身後的囚車。
烈日過夏仍炙熱烤人,木柵欄囚車中漢王楊諒手腳被禁錮,整個人蜷縮著窩在裡面一動不動。昇平猛地撲在城牆上,還來不及看清哥哥面容,已再次跌回李建成的懷抱。
“此時此地,請太子妃自重。”李建成陰冷的聲音在昇平耳邊威脅道:“本宮不想你死在你哥哥前面!”
是阿,此刻宮牆內外數百雙眼睛盯著昇平動作和表情,她不能顯現出對前朝的任何留戀——只要她還想留住自己和侑兒的性命的話。昇平顫抖著手指靠在李建成懷中,虛軟的閉上眼不忍再看諒哥哥的方向。
李世民帶囚車行至宮門之下,獨自停住下馬,站在城門外跪送寶盒給李淵身邊的貼身內侍。那內侍緊忙接過寶盒一溜小跑送到城門上,李淵龍顏大悅伸手接過,打開錦盒裡面居然是刺目的大隋款式皇袍龍冠。
昇平從李建成懷中抬起頭,看見那些衣物心中不禁酸澀,只聽見李淵在上方哈哈大笑:“快命世民快些上來!”
李世民全副武裝一步步踏上城樓,因為馬靴沉重腳步錚錚有聲,昇平幾乎快被他的逼近遏止住呼吸。
即將與李世民見面,昇平竟然覺得惶惶不安,不知該怎樣面對接下來的應答。
李世民走上城樓跪在李淵面前:“父皇,兒臣率大唐兵將凱旋而歸,天佑我大唐長勝不敗,永祥萬年!”
李淵滿面笑容拉起李世民,李世民緩緩起身,此時黑色頭盔遮擋住的目光如兩道寒劍般射向昇平所在方向。
昇平與李世民目光相碰,立即垂下視線,刻意將身子從太子懷中悄然擺正。李建成放下鉗制昇平的手也笑著走過去:“二弟,你終於回來了。”
李世民再次給太子見禮,李建成伸手將他扶起,兄弟二人在城上帶笑寒暄卻心隔萬里,冥冥中有些異樣波濤洶湧。昇平則躲在李建成身後彷彿不曾看見李世民般。
城內外軍兵齊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李淵父子三人佇立在城門上各帶別有深意的笑容,眺望盔明甲亮的士兵們高喊出心中激昂。至於將士們心中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吾皇……怕各自亦有別想。
閱兵禮畢,關押漢王楊諒的囚車從承天門進入,徑直押至兩儀殿,李淵準備親自審問這個意圖復辟大隋的漢王。
黃羅傘蓋下的幾個人必須先行離開,城門下的兵將才能退去。可在眾人面前,李世民與李建成並行時,炙熱視線始終望著李建成身邊另一側無聲跟隨的昇平。
李淵走下城門乘龍輦先行離去,李建成嘭的一下大力攥住李世民手腕:“二弟,征戰南苗辛苦了。”
李世民手腕吃力,抬頭望著李建成身後的昇平:“臣弟心甘情願,沒覺得苦。”
昇平聞言一語不發的低下頭,李建成見狀冷笑,回身瞥了一眼身後不語的昇平:“太子妃,雖然漢王被二弟生擒,但請節哀,一路上二弟必然對漢王多加照顧不會有事的。”
昇平上前一步向李世民深深施禮:“臣妾謝謝秦王救回漢王。”
李世民以未被鉗制的左手相扶:“不必謝。”
他溫暖的掌心扶住昇平的手腕,昇平有些恍惚,差點以為眼前溫柔的人是楊廣,可隨即抬起頭看見他肖似李建成的容貌心中又冷了萬分。
他們兄弟二人對她來說都一樣,一個是奪國之恨,一個是羞辱之仇,沒有誰是她心中所想的那個人。昇平木然掙脫李世民攙扶的掌心,緘默退下幾步。
李建成拉著李世民的手一同前行,昇平則在身後默默跟隨,一路上無人有心說話,各自懷有不同心思不肯多多言語,直至邁入兩儀殿。
昇平隨李建成走上大殿,視線定在被綁跪在殿前的漢王楊諒。
諒哥哥幼年時最愛山高水闊,他的個性淡薄為喜歡權勢名利的父皇母后所不喜,只不過因他是最小的皇子,繼承大統的事也輪不到他,萬般由著他去了。父皇曾恨鐵不成鋼的說:“娶妃生子後隨他遊歷山川,就當朕不曾有過這個逆子吧。”那時,諒哥哥只抿嘴憨然一笑,對父皇發洩出的憤怒不爭不辨。
諒哥哥行走萬里山川,宮變時不曾歸來,楊廣與楊俊內訌時也不肯沾惹皇宮世事。他怎會同意南苗舊臣擁立自己為皇?
昇平望著楊諒,他直挺挺跪在大殿上雖然衣衫狼狽,但態度始終不卑不屈,昇平隨李建成走上臺階與楊諒對視,兩人視線相交,漢王楊諒身子微微一顫,隨後便扭頭不再看她。
顯然,他也認出了昇平。
李淵瞥了一眼坐在一旁臉色慘白的昇平,又看看臺下跪著的漢王楊諒,突然露出輕蔑笑容:“太子妃,今日與兄長相見為何不上前認親阿?”
昇平望著臺下跪著的諒哥哥,緊咬下唇,並沒有動作。
漢王楊諒猛然抬頭:“無恥逆賊,你李家向來是我大隋臣子,年年拿俸月月進貢,如今欺大隋不察攜突厥入侵中原,廢往昔恩德於腦後,如此無恥之極,看你身下皇位能坐多久!”
昇平不等楊諒說完立即站起身,一步步走下臺階站在漢王面前。
雖李世民保住楊諒的性命押解回京,但他沿路風餐露宿還是吃盡苦頭,臉色蠟黃的他赤紅雙目緊緊望著亡國仇敵,原本應該彆著龍形玉簪的髮髻少了牽絆垂下凌亂髮絲,嘴唇乾裂,鬍鬚滿面,這哪裡還是那個淡泊名利喜愛遊歷山川的諒哥哥。
昇平眼淚滑過臉頰滴在漢王楊諒面前,暈溼金磚錦毯。她顫抖手指站直身子,垂首望著楊諒不肯低下的頭顱:“你個亡國之人居然膽敢口出狂言,不打算活了嗎?”
漢王楊諒抬頭,正有一滴眼淚落在他的臉頰。
此時昇平身著杏黃色鳳冠霞帔,髮鬢珠玉瀲瀲,十指丹蔻豔染,無一處不尊榮,無一處不美豔。
漢王楊諒對自己昔日疼愛的小阿鸞眼底流露出溫情,嘴角微微向上顫動,千言萬語不能當堂盡說,只能凝聚成一絲淡泊笑意:“本宮不怕,國已覆,人焉能苟活?”
昇平眼中淚意更甚,吞嚥下去幾乎哽住喉嚨,“天下萬千亡國之人都活的好好的,為何獨你不能苟活?”
楊諒笑笑,面容平靜道:“你知道,身為皇族,膝蓋是不會彎的。”
昇平幾乎是逃回太子身邊。她無法面對一身不屈的諒哥哥再說出半句勸降的話來。
是的,她不能,哪怕明知他會因此丟掉性命,也無法說出一個不字。因為她知道,這所作所為完全是諒哥哥心甘情願的,誰都不能折損他的皇族尊嚴。
昇平被李建成以身體不適為由帶走,李淵隨後秘刑了漢王楊諒。
所謂秘刑究竟為何,長樂傳話時隱隱面露難堪。昇平焦急的看著她,只見長樂臉頰羞紅皺緊眉頭,似怎麼也說不出口:“是……”
“到底是什麼刑?”昇平抓住長樂的手腕,長樂半晌才終於吭哧吭哧說道:“宮刑。”
居然是宮刑?昇平怔住跌坐在床。李淵將楊諒壓入刑部大牢後,行事極其隱蔽,具體行刑過程連李建成也不清楚,昇平幾次追問都不曾打聽到具體關押之所和所受刑法。她身居內宮想要去刑部大牢猶如登天,只能命長樂打點出去以求得到確鑿消息,不料等待多日竟換來如此屈辱的結果,誰能想李淵剷除前朝最好的辦法就是對前朝皇子施以斷子絕孫令人羞辱的腐刑。
昇平眼前發黑,身子有些搖晃,險些栽倒在地。
諒哥哥一生不與人爭,為人平和,豈料得到的竟是如此羞辱的對待。唐皇李淵遠遠比昇平所想象的還要陰狠萬倍,為了維持表面上的仁義道德可以採用如此卑劣手段來殘害前朝皇子不禁讓人毛骨悚然。
下一步,他的目標一定是侑兒。
昇平第一直覺便是去找李建成求助,只有他可以勸服父皇李淵依舊保持表面仁義保住楊侑。連日來她和李建成兩人已形成默契,人前貌合,人後各安,這個忙他應該會幫。
昇平披上外裳匆匆趕到淑德堂,準備到拓跋麗清那裡求見太子建成。她不能確信自己會說服李建成,但也要試上一試才知道結果,否則眼下侑兒的性命危在旦夕了。
李建成惺忪雙眼從內殿走出時,昇平已在大殿久坐多時了。她見到李建成睡衫輕款心中一冷,走到近前當即俯身施禮:“太子殿下,臣妾有事相求。”
李建成對她揮手,懶洋洋的坐在對面:“太子妃來,為你哥哥的事?”
昇平頓了頓立即點頭:“如今臣妾兄長已經遭受腐刑身弱體羸,必然活不了多久,希望太子殿下能念在臣妾誠心輔助太子殿下的份上,賞他個圈禁終生。”
李建成聞言噗嗤一下笑出聲來,不以為然的反問:“太子妃的意思是讓本宮去求父皇饒過他的心頭大患?”
昇平勉強含笑,不得不挺住身子解釋道:“臣妾懇請太子殿下做此事並不荒唐,圈禁一事史書上也不是沒有先例,並非有意違規。”
“公主憑什麼認為本宮會幫你?難道公主看不出來父皇本就是想漢王死嗎?”李建成似是無意的擺弄袖口,彷彿說著今晚天氣一般:“本宮此時又有何理由去當那個礙父皇事的那枚石子?”
昇平語塞。
李建成確實沒有任何理由要去幫她。哪怕她是他最好的同盟夥伴,也不值得為她去得罪高高在上的皇帝父親。更何況李淵一心想要楊氏血脈斷絕,他能留得楊諒性命已是萬幸。
可昇平並不甘心還想再說,李建成已經從榻上翻身而下走到她的身邊,以食指抬起昇平的下頜:“更何況公主到現在也沒給本宮做一件有用的事,本宮為何要救你的家人?”
昇平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求人之前想要想想自己究竟有何交換。”李建成冷笑的收回手指,厭惡的在自己衣襟上蹭蹭。
昇平僵硬的站起身向李建成深深施禮,而後緩緩回過頭準備離開。她原本還以為會從李建成這裡得到一線生機,沒想反而自取其辱,確實她是錯算了一步,她不怨,因為怨已經無法解決眼下的問題,失去一條路,她必須再開闢另一條蹊徑才能完成。
李建成見昇平失魂落魄的走開,在她身後再補上一句:“別怪本宮沒有提醒公主,今時今日在漢王和代王兩人中間,你只能選一個,現在保住漢王楊諒,你的侄子楊侑就必須死……這是父皇昨日對本宮說的。”
昇平停住腳步回過頭,抑制不住全身顫抖。他們父子實在逼人太甚,一邊是兄長,一邊是侄子,為何要讓她獨自作出如此殘忍的決斷。
李建成避開昇平怨恨的視線,似笑非笑的回答“本宮覺得,代王楊侑好歹比一個閹人重要。”
昇平恍惚的笑笑,心如死灰:“謝太子殿下點醒臣妾。”再轉過身走開,淚水卻從眼角滑落,她嚥下所有哽咽,冷冷道:“太子殿下果然聖明。”
李建成僵在昇平背後,反接不住話,只能定定看著她落寞離去的身影發呆。
李建成心中壓不住的怒火頓時無處發洩,恰好拓跋麗清從內殿穿著嫵媚的走出,她手端參湯還沒等送到李建成面前已經被一掌打飛,玉碗跌落地面,參湯潑了一地,拓跋麗請驚嚇不已連忙跪在地上不住叩首:“太子殿下饒命,饒命。”
李建成看著昇平離去的方向,發怒狠狠:“你剛剛為何不出來覲見太子妃,是不是想在背後要毒死本宮?”
拓跋麗請怔怔,不明白太子對自己的無妄指責,她回過神後依舊不住求饒:“太子殿下,嬪妾不敢。”
李建成的聲音在冰冷的夜色裡尖銳可怕:“你要記住,本宮永遠是太子,除非本宮允許,你不許違抗本宮任何命令!”
拓跋麗清懵的厲害,她覺得李建成的話分明不是對她所說,可又似對她所說,百思不得其解。但她還是有自知之明的閉上嘴不住如同搗蒜般叩首。
不管李建成是對誰發怒都好,近在眼前的她都必定會第一個獲罪,拓跋麗清還是懂得趨避禍事的道理。
李建成看著拓跋麗請驚恐的表情,心中更是鬱結。這才是東宮妃嬪得罪他後最該有的表情,可偏偏不是來自那個高高昂首的昇平。
若是昇平也會求饒……他,也許會去幫她救出漢王楊諒……
可惜,那個女人永遠學會不會彎下膝蓋。
該死!
昇平沒有直接回到屬於自己的宮殿,而是直接坐上車輦去往兩儀殿,她還想再闖一次朝堂,親自為兄長在唐皇面前求個圈禁。
但剛剛走到宮中迴廊深處,已經被人拉住手腕。昇平還來不及反抗,整個人跌入一雙強壯臂彎,她想都不想回手一掌,不料揚到半空已經被那人緊緊握住動彈不得。
李世民低喚她,聲音帶著不敢置信:“公主,是我。”
昇平早已從李世民的動作中猜出來人是誰,卻仍要裝作剛剛發現的模樣,身子驟然繃緊假意尷尬:“秦王,請你放手。”
李世民放下昇平的手腕,笑容還在:“公主,你想去兩儀殿?”
昇平定定看著李世民,心中已經思量求李世民救出諒哥哥的計謀了。打定主意,她先是施禮:“正是,本宮知道漢王已經被施以秘刑,希望可以求皇上圈禁漢王一生保留他的性命。”
李世民搖頭,一聲冷笑:“這不可能。父皇明顯執意要漢王死。”
昇平呆住,心已涼透:“哪怕讓漢王終老在圈禁之地也行。”
“那更不可能。有他父皇日夜難寐,總覺得座下的江山不穩固。”李世民聲音冷如冰霜直侵入昇平心肺,她抑制不住的咳嗽起來。
李世民為昇平拍撫後背,昇平躲開再問:“那懇請皇上賞賜漢王一杯鴆酒呢?”
與其沒有尊嚴的活著,何不就此殺了他?
李世民啞然一笑,輕輕搖頭:“太子妃覺得會有任何一位帝王在眾目睽睽之下殺死前朝皇子表示自己的陰狠毒辣嗎?”
昇平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再不肯猜測:“求秦王指點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救漢王。”
“我把他千里迢迢送回來也不是為了殺他,而是為了太子妃……”李世民語聲艱澀:“只是沒想到太子妃先漢王回京一步投靠了太子一方。”
昇平知道李世民在太子身邊不止安插長樂一個眼線,但萬萬沒想到他竟然將她與太子密謀之事也能輕易探知。
昇平臉色變了變,立即辯解道:“本宮身如浮萍,命懸一線,秦王未歸時,本宮幾乎命喪太子手中,難道選擇明裡投靠保命,暗裡反叛也是錯?”
李世民面色沉重雙唇緊抿。他若能探知她與太子密謀當然也知道她被太子虐待一事,謊言只有半真半假才像真心話。
見他不語,昇平站起身來眼圈略有發紅,“宮傾之後本宮看似萬人尊仰,可有誰真正從心底裡瞧得起本宮過?本宮曾想,渾渾噩噩的過完此生也就算了,但也不能夠。樹欲靜而風不止,在金瓴紅牆下只有活著才有資格渾渾噩噩,停了那口氣,連當個痴人也沒機會。秦王可曾體會過本宮所說的瀕死滋味?”
李世民沉聲:“不用說了。太子妃沒必要跟我解釋什麼。”
昇平慘笑:“怎麼能不解釋呢,怎麼會沒必要?本宮的兄長能否得個全屍就靠秦王你了。”
“如果想要漢王活著倒也不難。只要時間許可,我們還可以再做另一打算。”說到此處李世民神色莫測,露出一絲笑意:“只是我必須知道太子妃的心究竟偏向何方。”
昇平避開李世民炙熱的目光,壓低聲音:“本宮自然是永不失信秦王。”
宇文站目光深邃,拉住昇平手腕,“太子妃所說的永不失信的永字是多久?一年,一月,一天?”
昇平捂住胸口悸動小聲回答:“當然是為本宮終生。”
李世民沉默的看著昇平,直望到她的心底,昇平除了躲避還是躲避,他忽然笑了:“好,我只求公主一事,若有一日太子妃要失信背叛於世民,請不要告訴我。”
昇平抬頭看李世民,心中沉重。
他已知道她必然失信卻仍願意相信眼前暫短的誓言,只要出自她的口中,他什麼都願相信。
昇平只能艱難的點頭。
李世民得到昇平的承諾,眉頭舒展長嘆,“那好,太子妃,先把你手中賄賂朝臣的名單交出來吧!”
①特勤驃:李世民戰馬,連續征戰八次所用座騎。昭陵六駿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