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我知道剛陸敘他爸爸一句話就把微微噎得要死,本來我和微微一個反應,而且我是想對那女的下手的,“女尼姑”三個字都已經在我嘴邊上了,我當時也挺新鮮自己有這麼個新詞彙冒出來,有女尼姑估計也得有男尼姑。可是微微比我快了那麼一步,幸虧她快了一步!所以我現在可以在老人家面前裝得要多純情有多純情,嗲死人不償命。
陸敘他爸問我怎麼回事兒,我當然不敢說我去做雞結果要被人真槍實彈的時候打電話給陸敘,陸敘為了救我於是就弄成了現在這副操行。我瞎編了個故事說我和陸敘在路上被人打劫了,陸敘救我,結果被歹徒打了。再怎麼說我也是一寫書的!
我安慰著兩位老人家,說醫生說陸敘已經沒什麼事兒了,休息下就行,都是皮外傷,醒過來就生龍活虎的。然後幫倆老人叫了輛車,送他們離開了醫院。
晚上的時候陸敘醒了,我站在他面前,跟孫子一樣等待著挨訓。我事先跟微微講好了,我要撐不住了她過來接我班接著挨訓,反正這事兒她也有關係。結果陸敘醒來看著我,看了很久說,幸虧你跑了,那幫傢伙拳腳夠重的,如果是你你早躺了,還好。
我的眼淚包在我的眼眶裡,周圍有太多的人,我不好意思流下來,我藉口去幫陸敘倒水,一轉身眼淚就下來了。說實話,我倒寧願他罵我沒大腦罵我腦子被門擠了。也沒有現在聽到他說這句話讓我難受。
走出醫院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了,北京的晚上總是很寒冷。今年的春節過得挺驚心動魄的,出乎我們所有人的預料。我抬頭看到火柴,依然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我現在才意識到她已經很久沒說話了。我問她,我說火柴你怎麼了?
她沒回答我,只是站在馬路邊上看著來來去去的車和來來去去的人,風把她的頭髮吹來吹去的,我覺得她像一座寂寞的雕塑。
微微走過來,她說,媽的我這筆生意不做了,操,我就不信我他媽弄不死那姓唐的,明天我就找人把丫給廢了!孫子!
火柴慢慢地轉過身來,望著我和微微,平靜地說,那個姓唐的,是我爸爸。
在一個陰天的下午,我和微微聞婧還有火柴坐在一家星巴克裡喝咖啡。火柴把一份合同拿出來放在桌上,她說我跟我爸說了,他同意了這份合同,你拿去吧,已經簽好字了。
我和聞婧都沒有說話,因為我們根本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後來火柴告訴我們,她說去救陸敘那天,她一衝進門,看見倒在地上腦袋一直冒血的陸敘她就火了,吼了聲姓唐的我操你祖宗!然後火柴就愣住了,姓唐的也愣住了。
火柴說真不知道這是不是諷刺。以前自己沒有離家出走的時候,他永遠一副沒有出息的樣子,可是我一走,他就變成了大老闆。我想我是很倒黴,我跟著誰誰都不能發財。
微微說,你爸爸怎麼答應你籤合同的。
火柴笑了,她說,我就只對他說了一句話,我說唐斌,如果這合同你不籤,明天報紙上就會有頭條,某某企業的老闆的女兒在做雞!我牛B吧,哈哈……
我看著火柴的笑容覺得特心酸,因為她不快樂,我看得到她睫毛上凝結的淚水。我一直認為這件事情上受到傷害最大的是我和聞婧,要麼就是陸敘。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這件事情上受傷最深的,是火柴。我終於明白,再堅強再沒心肝的人都會有淚水,比如微微和火柴,她們倆的眼淚都被我看見了。也許正是因為她們的眼淚不常看見,所以我會在看見聞婧的眼淚時拍著她的肩膀說別哭,可是在看到她們的眼淚時我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們的眼淚讓我覺得凝重,如同外面烏雲密佈的陰霾的天空。
微微看著那份文件,說,火柴,我微微欠你個人情,你以後有什麼事兒儘管找我,上刀山下油鍋,我微微皺一下眉頭我他媽就不是人。
陸敘出院後一直沒有提這件事情,好象這件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可是我覺得內疚,很多次我都想說點什麼,可是看著陸敘我又什麼都說不出來。終於有一次我在電話裡跟他說了,還沒說幾句,他就對我說,林嵐你知道嗎,其實我真的不覺得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我甚至有種特可笑的想法,我想當時你打電話給我而沒有打給顧小北,這讓我覺得特自豪。我倒是寧願挨這麼一下。我頂多就覺得你少個心眼兒,什麼事兒都敢去碰,其實你一直都沒心眼兒的,這我早就發現了。他在那邊笑得很生動也很爽朗,我握著電話沉默了。
春節假期的最後幾天,我一個人特別悠閒,但別的人似乎一直忙。我覺得天底下就我一個閒人,我悶得慌。於是打電話給聞婧,結果聞婧去南京了,去參加一個廣告方面的會議。我找微微,結果微微告訴我她早結束她的假期了,現在忙著呢,腳丫子都朝天了。最後我很無聊地打給火柴,沒事聽聽她念成語也是好的。火柴告訴我說她最近特倒黴,正好心裡煩,出來衝我訴訴苦。
我和火柴約在人大外面的那家茶房裡,我們要了個包間。火柴告訴我說最近她喝涼水都塞牙,穿道袍都撞鬼,黴得都掉灰了。我問她怎麼了。火柴說,怎麼了?媽的我手下的三個姐妹接客的時候不小心,被逮進局子裡了,至今還沒給撈出來。還有倆丫頭,居然懷孕了!這浪費我多少資源啊,淨讓那些老雞頭賺去了,我操。昨天我陪丫們去做人流。
火柴突然壓低聲音說,林嵐你知道我在做人流那兒看見誰了嗎?操,就是白松那女朋友!小茉莉!
我一口茶全噴桌子上了。我靠,白松居然騙我,不是說連嘴都沒親過嗎,是根本就不接吻不前戲直接上床吧!
我問火柴,我說白松去了嗎?
火柴搖搖頭,笑得特神秘。
我特兇狠地罵,我說去他大爺的白松,自己舒坦了,把人家一個人扔那兒,還是人嗎?不行,我得去訓丫個孫子。
我說完就站起來,結果火柴一把拉住我,她說,你聽我說完,說完了估計別說要你訓白松,你連白松的面你都不想見!
我有點疑惑了,我說,這怎麼回事兒?
火柴告訴我,你不知道吧,原來小茉莉,她也是一雞頭!
我手一抖杯子就摔下去了,小姐過來打掃,我連聲說對不起。我望著火柴,我說你丫腦子沒病吧,怎麼看誰都是雞頭啊?你怎麼知道人家是雞頭?做個人流就是雞頭啊?那姚姍姍還是雞頭呢!我靠。我挺激動的,主要是我知道李茉莉不是像我們一樣與社會接觸特別深的那種女孩子,從小就呆在家,和布娃娃玩的那種丫頭。
火柴說你別激動啊,我是確定了才這麼說的。當時我看見李茉莉走進病房躺下來我就挺疑惑的,我第一個想法也是白松把丫弄出事兒了。我正到處搜尋白松的身影呢,結果我看到我以前同甘共苦的好姐妹兒坐走廊裡。我過去問她怎麼今兒有空到這地兒玩兒啊,不是像我一樣倒黴手下的小雞頭要做人流吧?我姐妹告訴我可不是嗎,她指著裡面的李茉莉說,我跟茉莉說了多少次了,帶套子帶套子,丫就是不聽,這回該了吧!
我聽完火柴說的話後愣在原地,其實我腦子挺清楚的,只是我不知道做何反應。
火柴問我,她說,林嵐,你說我們要告訴白松嗎?
我趕緊搖頭,我說不成,絕對不成。
火柴說,那好,我可以裝啞巴。可是這事兒遲早會被發現的。
我突然覺得特虛弱,我說算了,該怎麼著怎麼著吧,要發現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反正我們不告訴白松就好。讓他多過幾天快樂的小日子。
我望著窗外,藍天白雲,特別乾淨,可是這麼幹淨的天空下面怎麼會有這麼骯髒的事情呢?這讓我很憂愁。我突然發現這個世界上永遠存在著一些無奈,而這些無奈,你永遠無法改變。
春節一晃就過去了,可是雪還是不停。我覺得今年的雪特別多也特別大。我開始忙著找工作的事情。我不想再找微微幫忙了,陸敘本來也要幫我的,但是我不想再靠他的關係進公司,我不想被別人一直戳脊梁骨。可是我忙了一個星期依然毫無進展。於是我爸幫我打了個電話。我那麼努力都沒有成功的事情就在我爸半開玩笑的口氣裡解決了。還是那句話,這個世界上永遠存在著一些無奈,而這些無奈,你永遠無法改變。
我找到工作那天白松給我個電話,說是我找到工作,為了慶祝我在北京的重生,於是他們集體決定我請客。我知道一切都是藉口,要我請他們喝酒才是真的。我說成,然後掛了電話後就打手機給微微說又要問她借場地了。
那天晚上顧小北和姚姍姍沒有來,陸敘公司加班也來不了。只有白松和李茉莉來了,還有聞婧微微和火柴。在喝酒的時候我都儘量不去看李茉莉,生怕自己的目光洩露了心中的秘密,我就低頭喝酒,反正這紅酒兌得淡,再怎麼喝也喝不醉。
喝到後來他們提議分幫派,喝啤酒,我和聞婧一組,白松和李茉莉一組,火柴和微微一組,白松不服,指著我和聞婧說她們倆酒量跟濟公似的,誰喝得過她們啊,再說了,茉莉又不喝酒。火柴說去你丫的你是不是男人啊,誰叫這兒只有你一個男的,不服也得服!實在不服就給打服了!結果火柴自我受詛咒,一直輸,微微也跟著喝了很多酒,大罵她不會划拳。不過喝到一半的時候風水倒過來了,白松連著輸了三盤,火柴一邊倒酒一邊特淫蕩地笑,我估計她早就喝高了。她的酒量撐死也就兩瓶兒。白松說,不成,茉莉不能喝,她不會,我幫她喝了。說完就去拿杯子。火柴一把奪過來,說,操,裝什麼處女啊,丫陪客人喝酒的時候十瓶之內從來沒臉紅過,操,這會兒裝得倒挺像的,我告兒你小茉莉,今兒你要不把這……我聽著苗頭不對,趕忙把火柴手裡那杯酒朝火柴嘴裡灌,讓她下面的話不能再說出來。可是就是這樣,當我轉過頭去的時候,我看到李茉莉的臉突然就白了,跟在水裡泡了兩個時辰一樣。我的心當時就涼了一大半,看來火柴說的是真的。
白松還在笑,笑著笑著笑容就凝固在臉上,我看著那個僵死在他臉上的笑容覺得特別可怕。白松沉下臉來問我,他說,林嵐,她說的是不是真的?他死死地盯著我,看也不看旁邊的茉莉一眼,我讓他盯得直髮慌。
我看了眼李茉莉,她咬著下嘴唇,咬得都快出血了。我說,你有病啊,火柴喝高了說的話你都信,腦子進水了吧?昨天火柴還在我媽面前說我出去接客呢,你倒是信還是不信啊?
白松說,那你幹嗎堵著她不讓她說下去?
我算沒詞兒了,我望著火柴,估計她酒也有點醒了。酒後吐真言,我發現什麼事情都是在喝了酒之後昭然若揭的。上次也是白松喝多了,然後讓我面對了一個至今都讓我無法承受的事實,一想起來我就難過。我覺得今天似乎歷史又要重新演繹。
我望著白松,又望瞭望李茉莉,我把杯子一摔,我說白松,你不相信我林嵐沒關係,你總不能不信李茉莉吧,人家好歹跟了你這麼久!你丫有點兒人性行不行算我求你了大爺!
我不管了,我要把這個話留給李茉莉自己去說,要我當著白松的面睜著眼睛裝瞎子實在是有點兒難度,我怕舌頭打結再也解不開。
李茉莉站起來,我看到她眼裡充滿了淚水,她什麼都沒說轉身就出去了。白松低著頭也沒說話,停了一會站起來追出去了。我突然想起當年在學校運動會上白松跑四百米時候的樣子,那個揮汗如雨颯爽英姿的白松在我腦海裡依然那麼清晰,像刀刻下的一樣,成為一幅散發時光香味的木版畫,我在想,當年他是朝著心裡的理想朝著那個輝煌的終點奔跑過去,而如今,他跑向的終點到底是什麼呢?
我望著白松的背影覺得很難過。我不知道以後的某一天我會不會看見白松的眼淚,就如同當初白松在我面前流下的眼淚一樣,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
我閉上眼,憂傷兜兜轉轉,散也散不開。
火柴沒說話,微微也沒說話,我知道,每個人心裡其實都有很多想法,只是,誰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生活,就是這樣,永遠佔領著絕對的領導地位。當無數的傻子高呼著自己控制了生活自己掌握了命運,卻沒有看到,生活站在更高的蒼穹之上,露出的譏笑嘲諷的面容。
開始了工作之後我覺得生活變得平靜一點了,沒有了前一段時間那些讓我覺得鋪天蓋地的恐懼,似乎一切都進入了以前的軌道里,所有的列車都平穩地朝前面滑動。微微依然很忙碌,每天出入各種飯局應對各種面孔。火柴依然帶領著姐妹衝鋒陷陣地佔領著男人們慾望的領地。而白松和李茉莉似乎也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偶爾和陸敘一起出去吃飯看電影,我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好。
可是我很早就聽過一句話,說河流表面的平靜往往催生底層的暗湧。只是我沒想過這些暗湧會這麼強悍,幾乎淹沒了我的生活。
那天我打電話給聞婧的時候本來是問她週末有沒有空陪我去買衣服的,結果她一接到電話就心急火燎地對我說,林嵐,你怎麼還有心情買衣服啊?微微出事兒了!出大事兒了!
我有點胡塗,我說你慢點兒說,慢點兒,怎麼了?
微微被抓進局子裡去了!
我靠,不至於吧?她沒交稅還是怎麼著啊?
要是真沒交稅就好了,我他媽不用找我爸,我自己都能把她撈出來。丫賣藥被抓了!
藥?什麼藥?我有點兒蒙了。
操,毒品!海洛因!
我當時就傻了,我從來沒想過微微會和這樣的事聯繫在一起。在我的觀念裡面,火柴從事的行業就已經遊走在我所能接受的法律底線了,可是現在微微竟然和海洛因扯在一起,這可是真正的和法律對著幹啊!
我說聞婧你別急,我現在就去找顧小北他爸,他爸好象在公安局挺有地位的。沒事兒的,能撈出來。
我聽聞婧的聲音都有點帶哭腔了,的確,我也很怕,這是我長這麼大以來遇到過的最嚴重的事情。這可比姚姍姍和顧小北跟床上睡了一宿嚴重多了。
我掛了聞婧的電話就打到顧小北家,電話通了,是顧小北接的電話,他聽出我的聲音,有點驚訝,我說找你爸爸,快點。我知道顧小北挺疑惑的,可是他什麼都沒問。他知道我的脾氣,我想告訴他的總會告訴他,而我不想說的,一輩子也不會說。
我聽到他爸爸的聲音的時候有一瞬間的傷感,因為以前我去他家的時候他爸爸對我特別好,老是做這個做那個給我吃,而且老愛拉著我和他一起翻小北以前的照片兒。每次我都指著照片裡小時候的顧小北說,多可愛一孩子啊,結果長成現在這副模樣,毀了。
可是我知道現在不是我傷春悲秋的時候,微微還在局子裡待著呢。
我把事情大概跟小北他爸講了一下,他爸考慮了一下問我,微微到底有沒有做這事兒,林嵐你跟我講實話,如果微微真做了,那我想真做了的辦法,如果她沒做,那麼我想她沒做的辦法。被小北爸爸這麼一問我有點結巴,說實話我還真不知道,按照微微的個性,沒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的。可是事情並沒有明朗,我也不好亂下結論。其實當時我心裡是在想,就算微微真做了,我也得把她給撈出來。我對小北的爸爸說,我說伯伯,微微真不是那種人,我知道,儘管她事業上很好強,可是違反法律的事兒她是不會去做的。叔叔,我不說您也知道局子裡是什麼地方,您照顧照顧,不然微微在裡面受不了的,她再強也是一個女孩子家……我說著說著挺激動的,都語無倫次了。
小北他爸爸對我說,林嵐你別急,你現在就去看微微,問問怎麼回事兒,回頭再告訴我,我再幫你想辦法。你放心,有我在,微微肯定沒事兒。
我掛了電話沒一會兒,聞婧的電話就來了,她說她在我樓下,叫我下去一起去看微微。我穿好衣服就下樓了,還在樓道上就聽到她在樓底下死命地按喇叭,驚天動地的。再急我也就這速度,你總不至於叫我跳下來吧。
聞婧把她爸爸的車開來了,我一出樓梯她就叫我上車。
我坐上去,聞婧問我,給小北他爸爸打電話了嗎?
我說打了,老爺子叫我們先去問清楚怎麼回事兒。你知道怎麼回事兒嗎?
不知道,我要知道我就沒這麼急了。
急也沒用,開穩點兒,不然神仙找到了也沒辦法救微微,還得搭倆小命兒進去。
操,你以為這世界真有神仙啊,我告訴你林嵐大小姐,這世界上真正的神仙只有金錢和權利,我這次豁出去不要錢不要臉了,我不信把微微弄不出來!
聽了聞婧的話我有點感動又有點憂傷。我知道我們這幾個人是誰出了事兒另外的人都恨不得事兒出在自己身上的那種。可是我也覺得傷感,我突然覺得聞婧長大了,不再是以前那個沒心沒肺什麼都不知道跟著我和微微瞎胡鬧的孩子了。
我看著窗外,天很黑,我估計又要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