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我出院回到家,躺在沙發上,心裡很難過。我也說不上為什麼,就覺得心裡沒底,懸得我發慌。我覺得自己真的比較背,走哪兒都和姚姍姍糾纏不清,我就在想上輩子我是不是操刀把她給剁了啊,這輩子這麼糾纏我沒完沒了的。我知道陸敘已經忘記上次在咖啡廳他見過姚姍姍了,他現在對那碉堡印象特別好。
我發現最近自己一直被一種情緒所籠罩,這種情緒叫憂愁。
出院第二天我早上很早就起來了,我說我要去上班。陸敘聽我這麼說臉一下子就綠了。我當時覺得挺奇怪的,我想我上個班你幹嗎怕成這個樣子啊?陸敘說,得了姑奶奶,您別添亂了,你跟家好好休息,公司裡的事情我會幫你解決的。
我說,這可不行,今天那個廣告就開拍了,而且這個項目上還有很多東西我沒和製作部門講好,我一定要去。
陸敘說,你放心,我肯定幫你做好,你就安心地睡,睡胖了我給你買藥減下來。
看著陸敘很緊張的表情我覺得很奇怪,我說那好吧,我不去了,你幫我請假。
陸敘一下子鬆了口氣,他說,有我在,沒問題。然後他就出門去了。
我坐在沙發上越想越不對,幹嗎我說個去上班他怕成那個樣子。於是我決定去公司溜達一圈。我一瘸一拐地出了門,打了車就往公司跑。
我站在辦公室裡,覺得有點兒冷,我在想也許今天沒有開暖氣吧。我就那麼站在辦公室的中間盯著我的工作間盯了三分鐘,跟塊木頭似的動都不動。我看著姚姍姍坐在我的椅子上在我的計算機上動來動去,不時回過頭看一下站在她旁邊的陸敘,笑得格外好看,陸敘也笑得很好看,我覺得他們挺般配的。我剛一這麼想我就覺得我他媽腦子有病,我看見姚姍姍站在誰旁邊我都覺得般配,以前看見姚姍姍站在顧小北旁邊我也覺得般配。
陸敘一抬頭看見我站在面前,臉色變得跟張白紙似的。他挺尷尬地問,林嵐,你怎麼……來了?
我說您真會說話,我來上班來了。不過我遲到了,不好意思,您可以扣我工資。
然後我吸了口氣走到姚姍姍面前,我特鎮定地對她說,這位小姐,挺漂亮的,不過你坐錯地方了,這是我的工作間。
姚姍姍站起來,對我笑了笑,我發現她無論什麼時候笑起來都那麼好看,她說,我看到這裡每個人都挺忙的,就只有這間工作間空著,我以為是哪個傢伙偷懶去了,所以我做點東西,沒想到是林大小姐的,我還真猜錯了,看您這又繃帶又石膏的,這哪能是偷懶的人啊,夠勤奮的。
陸敘看著我說,你們認識?
我轉過頭去我說你閉嘴。
然後我看著姚姍姍,我說我現在要上班了,麻煩你出去。
姚姍姍看著我,特挑釁地說,你是要做那個廣告的事情嗎?你不用做了,我已經接下來了,我自己設計自己拍,你的創意我剛看了,不錯,不過有幾個地方特幼稚,我看著跟看大風車似的,我就改了,林小姐您可別生氣。
我抬眼看到計算機顯示屏上我的那個廣告設計,構圖和文案統統被改掉了。我突然覺得很心痛,我想起自己沒日沒夜地趕這些設計,忙到餓著肚子不吃飯也在做這些東西,上廁所也在想,我想起陸敘看到我的創意的時候露出的好看的笑容,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特牛。可是現在,我看到被改得面目全非的設計時,我的心跟被洗衣機擰過千百遍的襯衣一樣,絞在一起,特別痛。我突然找到了當初我的那些素描被咖啡弄髒時的感覺,我有點兒想哭,可是我沒有,我忍住了,從上一次我在姚姍姍面前哭過之後,我就發誓我無論如何不能再在她面前哭,我要再哭的話那也太沒勁了。
我回過頭去看陸敘,我說陸敘我要工作。他抬起頭來望我,臉上的表情特憂傷。我突然覺得他變成了另外一個顧小北。可是我記憶裡那個脾氣很臭的陸敘,那個在咖啡廳裡為我挽起袖子想要教訓顧小北的陸敘還是那麼清晰,而眼前的陸敘,卻變得很模糊。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裡充滿了淚水。我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陸敘,我,要,工,作。
姚姍姍也站過來,她很挑釁地也對陸敘說,陸主管,這個工作你已經叫我接了,我要繼續做下去。
我們三個站在那裡,我覺得很彆扭,我知道周圍那些忙碌的人其實都把耳朵和眼睛放在我們仨周圍,假裝忙碌的背後是一顆窺視好奇的心,看到別人的痛苦,他們才會歡樂。我突然覺得很悲涼,如同北京深深的秋天。
陸敘一直不說話,我和姚姍姍站在他面前,就在等他一個答案。可是陸敘的話差點兒就讓我哭出來,因為他說,林嵐你先回去休息。
我望著他,我說,好,我休息,我徹底地休息。我很自豪,因為我沒哭出來。我多牛啊。
我拿起我辦公桌上的那些我辛苦設計出來的平面設計,我摸著它們的時候覺得特別辛酸。我直接拔掉了計算機的插頭,我說不好意思這筆記本是我的。然後我抱著它們走了出去。
我知道周圍的人都在看我,我也可以想象姚姍姍在我身後發出的動人的笑容,可是我都不覺得丟人,我只是覺得累了。我用綁著繃帶的手抱著我心愛的計算機和設計,用我打著石膏的腳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我知道周圍的人都在看我,可是我真不覺得丟人,真不覺得。我就是覺得累。我告訴自己我不要哭,如果我哭我就是一傻B,因為不值得。
我站在電梯門口的時候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過頭去看到是姚姍姍,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因為我突然想起上次我也是這麼一回頭就是一杯咖啡,我不想再弄髒我的圖。其實我本以為追過來的人是陸敘的,可是他沒有。我覺得很失望。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失望。
姚姍姍看著我,以一個勝利者的姿勢。她說,其實我到上海來沒想過要遇見你,接這個工作我也不知道是你在負責,不過你偏偏遇上我,你們祖上肯定積德不夠。那個上次還要幫你出頭的陸敘現在不是一句話都不敢說。林嵐,上次你潑我的酒我都記著,總有一天我要你加倍的還給我!
我低著頭說,隨便你。我知道我爭不過你,你要什麼我都讓你。你在北京我就來上海,你現在在上海那麼我回北京去。這樣夠了吧。然後電梯到了,我頭也沒回地走了進去。
當電梯門關上的時候,姚姍姍對我說,對了,顧小北很好,在北京幫我寫畢業論文呢,你也可以回去和他敘敘舊。然後電梯門重重地關上了。
走出公司的大廈站在陽光下面,我覺得一切都很刺眼。周圍的人潮格外的洶湧,上海每天都是忙碌的,沒有任何人會停下來為別人的遭遇而傷春悲秋。我的腳有點痛,我知道自己打著石膏走在街上很傻,可是我不想哭,我一定不能哭。
一個小女孩子站在我旁邊,她拿著一個狗熊,看了我很久,然後問我,姐姐,你腳疼嗎?
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嗓子堵得特難受,我說,不疼,一點都不疼。
那個小女孩說,姐姐你騙我,你看你都哭了。
我手一鬆,那些我設計的圖紙全部掉到了地上,計算機也差點兒被我摔下去了。我蹲在地上,眼淚終於還是流了一地。
不過我還是很慶幸,因為我沒把我的寶貝計算機摔下去,我的計算機永遠不會背叛我,最多跟我鬧鬧小脾氣沒事兒死個機。我的計算機多好啊。
在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我做了一個決定,在做這個決定之前,我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坐在別墅的陽臺上,看著外面車水馬龍的世界,內心充滿了悵然若失的煙霧。我一直在回憶自己這一段時間以來渾渾噩噩的生活,我像夢遊一樣從北京晃到了上海,然後在上海繼續夢遊。我每天躲在那些面孔麻木的人群裡面,像是蝸牛始終喜歡躲在自己的殼裡。我知道自己特別的懦弱,每次遇到什麼讓我傷心的事情我就只想逃避,為了姚姍姍我逃避到上海來,現在又為了她我逃回北京去,別人不說我自己都覺得丟人。可是我沒辦法,就像以前顧小北說的那樣,我看上去是個挺牛的人,可是內心卻特別軟弱,永遠不知道怎麼去面對那些自己不願意面對的問題,所以他才這麼一直呆在我的身邊,我不想去面對的,他會去。當時我覺得特別幸福,我靠在顧小北背上覺得特別安全。可是現在,我是一個人。我想到這裡覺得很悲傷。其實我有點痛恨自己,每次出點兒什麼事情都是像個鴕鳥一樣把腦袋埋進沙裡,然後看不見就當不存在。微微以前就罵我,她說你丫以為把腦袋埋進去就沒事兒了?把屁股肉最多的地兒留給別人啃,你丫不是傻B你丫是一大傻B!
四點的時候我決定了我要回北京去。我做出了這個決定之後就回房間開始打辭職信。當打印機咔咔作響的時候,我覺得一切都像一場夢。夢醒了,我要回到屬於自己的世界。
我把辭職信放在張浩面前,張浩明顯看起來比較心虛。其實他不用這麼心虛,因為我壓根兒就沒想過要和他算賬。我沒心情也沒這個能力,我林嵐是什麼屁角色啊,是誰都可以魚肉的魚肉。
張浩站起來,在我面前特語重心長地說,林嵐,姚姍姍只是暫時代替你一段時間,你在家養病,根本不需要辭職,而且姚姍姍的能力還不錯,肯定不會把這個項目給你辦砸了,你就放心。
來之前我就決定了不生氣,可是我還是生氣了。我記得白松有次評價我說我是IQ滿分EQ零分,壓根兒就不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緒。說得真他媽對極了!我本來聽什麼都不想發火,可是丫居然說姚姍姍能力不錯!我豁地站起來,猛拍了一下桌子,說實話我有點兒後悔,我的手被震得特別疼,可是我還是得裝大頭蒜,要疼也要等我把該罵丫的罵完了我再自個兒疼去。我說,陸敘腦子發熱你丫腦子也跟著進水是不是?能力?姚姍姍在學校每年被關掉的科目多得夠嚇死你丫的。你丫覺得她漂亮覺得她看著舒坦你儘管用,我沒意見,我乖乖地把辭職信遞上來再吧嗒吧嗒悄悄地走,我屁都不放一個。找這麼個喪盡天良的理由來壓我,你大爺的!我一衝動,把火柴說話的操行給弄出來了。我心裡想我今兒個反正就這麼著了,你丫有種叫保安進來把我放平了。
張浩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到後來整張臉都綠了。估計他還沒被人在公司裡這麼罵過呢。可是幾分鐘之後張浩變得很平靜,就是那種很無奈很無奈的平靜。我當時有點兒不相信這樣的表情會出現在這樣的人的臉上。就如同要我相信大風車裡金龜子一臉天真燦爛的表情出現在新聞聯播裡一樣,難點兒!
張浩站在他辦公室高大的落地窗玻璃前,看著下面的芸芸眾生。他說,林嵐,你覺得他們生活得辛苦嗎?我覺得很辛苦。每個人都很辛苦。這個世界不會符合你所有的想象,甚至連一個你的想象也不符合,可是我們還是得生存下去。其實我知道你的能力,當初陳老闆介紹你進來我也挺看不起你的,覺得你和那些子弟們一樣,遊手好閒,腦子裡什麼材料都沒有卻整天講著漫無邊際的大話,我最討厭那種人。不過這幾個月來你的工作讓我覺得我開始的看法錯了。可是姚姍姍是那個大客戶介紹過來的,這裡面的事情我不講你也明白。那個客戶和你的陳伯伯一樣,我們公司每年的利潤差不多都是這幾個大客戶提供的。所以開罪不起。這是我的無奈,也是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的無奈,你懂嗎?
我看著張浩,我覺得他變了個人。我終於發現自己看人的眼光太過簡單,我從來沒有去想面具下面是一張怎樣的面容,我總是直接把面具當做面孔來對待,卻忘記了笑臉面具下往往都是一張流著淚的臉。
我突然釋然了,我覺得特輕鬆。我說JIMMY沒事兒,我說反正我也要回北京去了,我到明年六月就正式畢業了,希望有機會我還可以和你一起工作。
JIMMY笑了,我發現一般成功的男人笑起來都特別好看,沒了平時的嚴肅和圓滑,像孩子,特純真。他說,林嵐我隨時歡迎你到上海來,下次不用陳伯伯介紹我也直接用你。
我對他告別後就轉身離開,當我剛要開門的時候張浩叫住了我。他說,其實當初我要姚姍姍代替你的工作的時候陸敘一直不同意,他一直反對,可是姚姍姍認識的後臺太硬。當時也是我逼他的,我說他要不答應我就把你辭了。他不知道我和你的關係,當真了,就答應了。其實當時他和我鬧得比你都兇。你不該說他腦子發熱的。
我伸出去開門的手僵在空氣裡,我突然又覺得自己是傻B。我想起陸敘看我離開公司時那張憂傷的臉,我覺得心裡有點兒酸。原來我一直以為最對不起我的人其實一直在幫我,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他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走在前面幫我擋風擋雨擋刀槍,當他沒力氣再站立下去了,我被風雨淋到了我被刀槍刺到了,於是我望著陸敘的方向以為是他給我的風雨給我的利刃,於是我對他破口大罵,可是他蹲在地上一聲不吭地望著我,眼裡充滿了憂傷。
我真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把自個兒吊起來鞭打一頓!我抽不死你丫個禍害。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雨。冬天的雨總是這樣的寒冷。可是我覺得很溫暖。街上的人都撐起了傘,而我很悠閒地走在雨裡走成一個白毛女。我回到家才發現手機沒有帶出去,我拿起手機就看到五個未接電話,一水兒的陸敘的號碼。然後還有一條短消息。陸敘的,他說出來談談,我下午四點半在人民廣場等你。我一看時間,已經七點了。我知道陸敘這人,特執著,一般等不到你不會罷休。上次在我家樓下,等得頭破血流的也不肯離開。我看看窗外的雨,我想陸敘肯定這會兒在雨裡淋著呢。他和我一樣,從來不帶傘的。於是我馬上出了門。
當我看到陸敘的時候,他站在噴泉旁邊一個賣小吃和飲料的小亭子裡,他買了一杯熱橙汁,他捧著那杯橙汁,嘴裡哈著氣,那些白氣讓他的臉變得格外的不真實。我看到他全身的雨水,頭髮上,衣服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跟一個小巖洞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滴水。我站在遠處,我本來想喊他,可是我覺得喉嚨特別堵,我怕我一嗓子把自個兒給喊哭了。我要醞釀一下情緒,等我不想哭了我再喊他。
可是在我情緒還沒穩定的時候,陸敘就看到我了。他剛好把橙汁喝完。他朝我跑過來,站在我面前,低下頭看我。他一句話都沒說,我也不敢看他。夜晚上海的蒼穹是一種血紅色,可是今天的蒼穹卻特別地黑。那些雨水從上面飄下來,在燈光下變得亮閃閃的。不知道為什麼,我聽到鴿子扇動翅膀的聲音。儘管我知道這個時候了鴿子早跟窩裡睡覺了,而且就算沒睡,哪隻鴿子會傻到下雨天出來溜達呢?可是我就是感覺到有無數的鴿子從陸敘背後飛起又落下。那種感覺特別好,我甚至感覺有很多羽毛落下來覆蓋在我們身上。
我還是決定說點兒什麼,儘管這樣的氣氛我實在不是太想說話。我剛想告訴陸敘說我辭職了,可是陸敘卻突然告訴我:“我辭職了。”我看著陸敘我並不驚訝。其實我可以預想得到的。本來他就不應該來上海,他就應該回北京。他是那麼有藝術氣質的一個人,我不希望他呆在上海這個物質的城市被一點一點消磨。我覺得在上海陸敘的笑容都變少了。以前的陸敘老是和我打架,老是笑得露出一整排牙齒,可是來上海的陸敘讓我覺得有點兒像顧小北。不再愛說話愛笑,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還看得到他開心的樣子。我想他在北京肯定飛翔得更自由。
於是我也笑了,我說我也辭職了。
然後我看到陸敘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覺得他的笑容裡有一些我看不見的憂傷在盪來盪去,這讓我覺得很恍惚。我甚至覺得眼前的人是那個愛了我六年離開了我六個月的顧小北。
我說,回去吧,再呆這兒要感冒了。他突然反應過來,然後指著我開始罵,他說你怎麼這麼就跑出來了,傘也不撐一把,你別忘記你手上是繃帶呢。還有腳上,那石膏,那石膏要後天才拆呢。給我回去!說完就過來牽我的胳膊。
我突然很想哭,我靠在他肩膀上,也沒動,可是眼淚一直流。流的時候我還格外小心,我在想他回去要是發現肩膀上突然有塊特別溼會不會因為他寶貝的西裝揍我一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