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離散的歲月,
重回身邊。
那些暗淡的韶光,
纏繞心田。
曾經消亡的過去在麥田裡被重新豐收。
向著太陽憤怒拔節生長的怨恨,
同樣的茁壯生長。
那些來路不明的仇恨,那些模糊不清的愛戀,
全部甦醒在這個遲遲不肯到來卻終於到來的夏日。
天光散盡,浮雲沉默往來,帶來季風迴歸的訊息。
而多年前是誰默默地親吻著他的臉。
那些風中的被吹破的燈籠,泛黃的白紙糊不起黑暗中需要的光明。
誰能借我一雙銳利的眼睛,
照亮前方黑暗而漫長的路。
誰能借我翅膀,
誰能帶我翱翔。
北京國際機場的人永遠那麼多。那些面容模糊的人作匆忙地奔走在自己的行程裡。一臉的疲倦和麻木。大多是穿著黑色的西裝的男人和穿著職業套裝的女人。他們永遠是這個世界上最忙碌的一群。
傅小司和立夏坐中國際到達的出口正對面的CAFE裡面。傅小司不斷地抬起手腕看錶,再有三分鐘三點,三點四十,三點五十七,傅小司心裡越來越急躁不安。
立夏在旁邊時不時地還取笑他,說感覺像迎接失散多年的戀人,搞得自己都快吃醋了。
傅小司抬起頭瞪了立夏很多次,還是一雙大霧瀰漫的眼睛,這麼多年都沒有改變過。
立夏看著傅小司,心裡也開始回憶起高中時代。無論是高一時像個野孩子一樣的陸之昂,還是之後變得越來越沉默的他,回憶起來,都是那麼的清晰。最開始的時候,也是陸之昂將自己帶進了傅小司的世界,從此生命開始了完全不同的旅程。之後,誰都沒有想到命運竟然會讓陸之昂從傅小司的世界裡離去,唯剩下自己。很多時候立夏都覺得陸之昂有點殘忍,因為誰都可以看到傅小司在陸之昂離開之後的改變。本來就不愛說話的他變得更加的沉默寡言,本來就面無表情的他更是難得看到笑容,甚至在聽到任何關於日本的新聞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放慢腳步留意,即使是走在大街上,也會停下腳步抬起頭看著大廈外牆的電子屏幕,又或者在很高的地方,無論是摩天大樓上面,還是高大的山脈頂峰,他都會朝著東方發呆。而現在,離開那麼多年的陸之昂終於重新回到這個世界裡面,立夏想,小司應該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會不會像自己在大學入學來北京的時候,再一次見到遇見而抱頭痛哭呢?
正在回憶裡的立夏,突然看到小司臉上迅速改變的表情和一雙清晰得如同星辰的眼睛,立夏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看到通關口走出來,穿著深色西服的陸之昂。
陸之昂在飛機上一直跟鄰座的一個小孩子聊天,那是中國小男孩子,去日本旅行回來。陸之昂因為太久沒說中文的關係,和他聊得格外起勁。
下了飛機,周圍幾乎全都是講中文的人,來往穿梭,那種感覺,是在擁擠的東京街頭無論如何也無法感受到的。
在行李提取處拿了行李這後從通道口走了出來,抬起頭,就看到正前方揮舞著雙手的立夏,和立夏身邊面無表情安靜地站立著的傅小司。
看著面前的小司,我竟然有一瞬間的錯覺,像是時光迅速地倒流回淺川香樟下的歲月。我伸開雙手抱了抱他,四年過去了,儘管稍微有了點男人挺拔的骨架,可還是格外的單薄。那些周圍喧鬧的人聲和飛機起落的巨大轟鳴聲裡,耳邊是小司哽咽著說出的那一句,我好想你。
——2002年·陸之昂
車從機場出來,陸之昂很新鮮地看著北京繁華的街道和耀眼的夏日陽光。
“對了,”傅小司問他,“你回國聯繫工作了嗎?”
“嗯,已經找好了。”
“這麼快?”傅小司有點不相信。
陸之昂咧開嘴笑了笑,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哦”了一聲,然後從包裡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傅小司。
傅小司白了他一眼,沒有接,說,我又不會日文,你給我我也看不懂呀。
倒是立夏拿了過去,不過在看了一眼之後就是一聲像見到鬼一樣的尖叫,把旁邊的傅小司嚇了一跳。
“你叫什麼啊,”傅小司揉了揉被震得有點嗡嗡作響的耳朵,沒好氣地說,“名片上又沒印著日本首相陸之昂。”
“不是……是……”立夏有點結巴,於是把名片遞給傅小司,“我自己……看吧。”
傅小司滿是疑惑地拿過來,結果看了一眼嘴巴就再也合不上了。抬起頭看著一臉臭屁模樣的陸之昂,又看看自己的名片,確定沒有看錯,上面印著中文:
立通傳媒,宣傳營銷部副經理,陸之昂。
搞什麼飛機啊……傅小司還是沒明白過來。
陸之昂嘆了口氣,說,我在回國前就已經和他們聯繫了呀,並且把履歷表什麼的統統寄過來了。正好我們學校的一箇中國籍老師和立通傳媒有些交情,我知道這是你在的公司,而且他們待遇也不錯,就決定來了呀。這個名片是他們寄給我看的樣本啊。
說完後就繼續看著車窗外的風景,沿路的樹林飛速倒退。車廂裡安靜了幾分鐘,之後陸之昂緩慢地說,小司,我在高中的時候,就說過有一天我們一定要並肩打天下,一起開創業,你還記得嗎?
你還記得嗎?
你還記得。
而沒有出口的話是,你曾經說過的那些話,我統統都記得。
車直接開回了立通傳媒大廈。
立夏打電話到他們經常去的一家酒吧訂了個最大的包間,然後又打電話叫了遇見七七,兩個女生在電話裡都尖叫起來,大聲吼著啊啊啊啊啊啊這個禍害終於回來了呀!!晚上弄死丫的!
立夏被公司的電話叫到樓上去了,傅小司說他先洗個澡,就進臥室去了。
陸之昂坐在工作室裡,打量著周圍亂七八糟的東西,拿起散落在地上的原畫,心裡不由得讚歎小司的畫又進步了。
無聊就玩了會兒小司的電腦,桌面上有個文件夾叫《小昂的信》,打開來竟然是小司把自己寫回來的每封[Emai]都整理成了文檔,一封一封地按日期排列著。陸之昂一封一封地打開來,很多內容自己都忘記了,小司卻全部保留了下來,甚至連“今天的東京下了場好大的雨,我一天待在房間裡沒有事做”也保留了下來。那些信裡的文字全部復活過來,帶回東京的櫻花和落雪,帶回四年東京的時光。
陸這昂把腳蹺起來放到桌子上,雙手交叉在腦後,聽著傅小司在房間裡洗澡時嘩嘩的水聲,嘴邊露出燦爛的笑容,像是夏天裡灑下的透明的陽光。
嗯,真好,我回來了。
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空調開得很足,涼風吹在皮膚上起了細小的顆粒。大大小小的酒瓶擺在茶几上。有些直挺挺地站著有些東倒西歪。桌面上也灑了很多的酒,順著桌子邊緣滴滴答答地砸在地面上積成一攤水。窗戶隔絕了外面燥熱的暑氣,以及此起彼伏的喧囂。
還好今天晚上自己喝得小。小司遇見和七七三個人都已經喝得在沙發上東倒西歪了。
立夏靠在沙發的靠椅上,看著眼前的這些朋友,眼睛有點微微地發脹。
陸之昂把外套脫下來披到熟睡的傅小司身上,用手輕輕托起小司的頭,然後拿了個沙發的靠墊放到他的脖子下面去。回過頭來望著立夏,低聲說,嘿,你還好吧?
“嗯,我還好,就是……”喉嚨哽咽著,聲音從胸腔中斷斷續續地發出來,“有點想哭。”
還沒說完,兩行眼淚就流了下來。
喂,之昂,你睡了麼?
還沒有啊。
你想哭嗎?
哈,其實我在你之前就已經悄悄地哭過了呢。只是沒被你們發現而已。
我也是,我好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我想小司也是吧,我有好多年沒有看到他像今天這樣鬧得像個小孩子了,大口地喝酒,笑得眯直眼睛,露出整齊的牙齒。我看多了他在通告時完美的標準笑容,生活中他那種真正從內心發出來的笑容,在我的記憶裡卻變得好模糊。
嗯,已經四年過去了。在日本的時候,每到一些特別的日子,比如春節比如小司的生日,比如學校的校慶的時候,我就會很想念你們。因為長大了,不會像從前那樣隨便地哭哭鬧鬧了,所以也只能隱藏著自己的情緒,只想快點完成學業,然後回到曾經的世界……這幾年,小司應該很辛苦吧?
非常的……辛苦。你在國外不知道,我每次看到那麼努力的小司,心裡就會想哭。
屁咧。你以為我不上網啊,我也每天都搜索關於小司的新聞啊,看著他一步一步地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畫家,到現在大紅大紫的時尚的暢銷畫集作者,畫集賣這麼好的,也就臺灣的幾米他們吧,在內地來說,還真是很少呢。世人總是認為別人的地位或者成就都是僥倖得來的,可是在我的心裡,每一個人總是認為別人的地位或者成就都是僥倖得來的,可是在我的心裡,每一個站得比別人高的人,一定比別人忍受過更多的痛苦,也付出過更多的努力。
可是,所有人眼中的小司都是幸遠兒,一帆風順,事業成功,無數的人追捧。但在我的眼裡,他是個比誰都辛苦的人,太多的委屈,刁難,算計,他都忍了。
……是麼……
嗯。發燒的時候也需要打笑臉坐在臺上籤售,一簽就是兩三個小時。通告多的時候也沒時間吃飯,只能在一個地方去另一個地方的車上咬兩口麵包喝點純淨水。看不慣他在同輩裡出類拔萃的人總是胡亂編造著他的新聞,造謠,中傷。有時候籤售的場面控制不了,書店會強行終止進行,可是讀者都不知道為什麼,於是就以為小司耍大牌,有時候還會拿著小司的書衝到他面前當著他的撕掉。這種時候小司通常什麼話都不說,只是把書撿起來,然後低頭走回後臺……總之……很多的委屈,他都不怎麼講,上很多通告或者節目的時候,也只是喜歡講生活中開心的好玩的事情……
他真的長大了呢。離開的時候,我還在想,小司什麼時候可以變得勇敢和堅強呢。因為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雖然看上去他是一副冷靜的樣子,其實只是有著冷酷的外表,內心卻柔軟得像個嬰兒一樣。所以我都好擔心怕他到社會上會受到很多的傷害。現在看來,他比我想象的要堅強很多呢。
那些嫉妒著小司的人們,總是說他是被別人商業包裝出來的,說他是運氣好,說他的東西沒有價值,可是,我可以對天發誓,小司是我看過的最努力的人。那些說著風涼話的半紅不紫的畫家,活該沒人喜歡他們!
哈,你的脾氣還是沒改呢,臭小孩一個。
立夏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
陸之昂站在窗戶面前,稍微把窗戶打開了一點,外面悶熱的空氣就洶湧地衝進來。把窗戶關上。回過頭去看著睡在沙發上的幾個人,立夏,七七,遇見,還有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小司,心裡地無數難以言說的情緒。這些情緒都在夏天的炎熱空氣裡微微地醞釀,發酵,然後擴散向更加遙遠的地方。
房間的黑暗裡,所有人的呼吸都變得緩慢而沉重。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夢境。在夢境裡,哭著,笑著,或者沉默著。
陸之昂在小司的腦袋邊上坐下來,伸手幫他理了理凌亂的頭髮。感覺小司像自己的弟弟一樣。夢中的傅小司翻了個身,不太清楚地說了一些夢話,其中的一句陸之昂聽清楚了,是“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陸之昂的心朝著深不可測的夜色裡惶惶然地沉下去,帶著微微湧起的酸楚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