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決而果斷的鈴聲宣告了高一期末考試的結束。在鈴聲持續的三秒鐘內我迅速地把一道選擇題由A改為C,然後義無返顧地逃出了考場。如果我跑慢一點,我就會被其他考生拖住,然後抓著我對答案,一對就是千秋萬代不了結,最後我與他們之間太多太多的分歧和他們無比自信的目光就會全面摧毀我的神經系統,同時宣告一個不太美妙的假期的到來。
我沒有理由不相信他們正如我無法相信自己。因為我知道除了自己之外能夠進入第一考
場的人都是全年級的精英。我把自己能混進第一考場的一半原因歸結於幸運,而另一半原因至今仍漂浮在空中如同浮游生物一般遊遊蕩蕩地尋找最後的歸宿。高一的前三次考試我愚蠢到認為自己和他們屬於同一級別因而加入他們唾沫橫飛的討論。這得歸結於人類的劣根性,到了某一階段人就會不可避免地自我膨脹,我也是人,並且是個俗人,所以結果是慘痛的,教訓是深刻的。吃一塹長一智,吃三塹還不長一智的人就是笨蛋。我不是笨蛋,最起碼我不承認自己是笨蛋,所以我聰明地跑掉了。
外面還在下雨,從昨天晚上一直下到現在,纏綿悱惻得沒有一點夏季暴雨的味道。昨晚下雨的時候我說這雨肯定在一小時之內停,結果這句話很可能被天上神仙聽到了,所以他有些小氣憤:憑什麼一個小人物命令我呀?於是天公拉開架勢下個沒完沒了。
看,我這人挺倒黴的,任何人包括神仙在內都不怎麼給我面子,順我心意。
於是我學著姜武在《美麗新世界》裡的樣子指著天喊:“如果我考砸了,這雨就馬上停。”當然雨還是下得歡快,我為自己的小聰明竊喜不已。
正當我揹著書包準備逃回家的時候,廣播中傳出校長那明顯是模仿國家領導人的拖得很長的聲音:“同學們回教室,召開廣播校會。”
接著我就聽到了一聲氣壯山河史無前例驚天地泣鬼神的嘆息——幾千人的大合唱我聽過,幾千人的大合嘆我卻是生平第一次聽到,真是讓我開了耳界。我安慰自己死的時候又多了個證明我這一輩子沒白活的理由。
我乖乖地走進教室,進門的時候眼皮跳了一下。其實我早該知道這預示著倒黴的一切已經開始了。
教室裡每一個人都很瘋。所有的考試都結束了,美麗的假期在不遠處向我們招手,現在不瘋實在沒有任何理由。有人吵架,有人賽跑,有人唱歌,每個人都竭力燃燒著自己被考試消耗得所剩無幾的能量來抗拒著黎明前的黑暗。十分鐘以前每個人都被考試折磨得奄奄一息,現在全部迴光返照了。而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裡,像個乖孩子。
整個教室像一臺沒有圖象的電視一般嘩嘩亂響在無邊無際的喧鬧中,校長的聲音不急不緩地傳來,我沒有聽清楚,只聽到“文理分科”四個字。
在那一瞬間我感到頭頂上有什麼東西“咚”地一聲重重地砸了下來。
眼前有什麼“嗖”地一聲一閃而過。
胸腔中有塊小小的東西“砰”地一聲碎掉了。
我張著口,瞪著眼,死命地盯著那個綠色的喇叭一動不動,像臺被拔掉插頭的機器。不是說不分文理科嗎?不是說就算要分也要到高二結束才分嗎?怎麼說分就分呢?
我胡思亂想把自己弄得很緊張。其實我從初三就開始擔心文理分科的事兒了,但我這人天生慢性子,凡事一拖再拖,連假期作業我也是拖到開學前三天才趕的。所以當我聽到高一結束不分科的消息時我高興得要死,我想我又有一年的時間可以拖了。
可現在我知道自己完蛋了。我是真的完了蛋了。
我文科全年級二十一名,理科二十二名,勢均力敵,不分上下。本來我很知足,我也應該知足,因為用老師的話來說就是“二中前一百五十名就能上重點,前三十名則是重點中的重點”。但現在我卻有點希望自己是小A那樣的——文科方面是聰明絕頂的諸葛亮,理科方面卻是扶也扶不起的阿斗。那我就可以屁顛屁顛地頭也不回地奔文科去了。
但問題在於理科就像我的右手,文科就像我的左手。我吃飯寫字用右手,但翻書打牌卻習慣用左手。
生存還是死亡是哈姆雷特的問題。
現在左手還是右手卻是我的問題。
班主任走進教室,周圍開始安靜下來。她說她要談談文理分科的事兒。我以為她會像往常一樣告訴我們二中的文科沒有理科好;我以為她會像往常一樣勸我們都選理科以便留在本班;我以為她會像往常一樣告訴我們二中的文科生就像玻璃窗上的蒼蠅,前途是光明的但道路是沒有的。但“我以為”僅僅是“我以為”,而且我以為的通常都不會正確。
她告訴我們學校答應給我們年級的文科生配最好的老師,所以想讀文科的人請放心地去。
這是個致命的誘惑,我覺得心中的天平有點傾斜了。
講完之後老師笑容滿面地問我們:“你們是讀文還是讀理呀?”我的感覺像是她在問我:“你是砍左手還是砍右手啊?”在我還沒有做出選擇之前全班就已用響亮的聲音回答:“理——科——”
我看到老師笑得很滿意。
當眾人散去的時候,我輕手輕腳地走上講臺,向老師說我要一張文科填報表。儘管她很詫異但她仍什麼也沒問就給了我一張。我趁機問她:“老師,我是適合讀理還是讀文?”老師說:“你很特別,我覺得你文理都合適。但你讀文也許走不了讀理那麼好的學校。”既然老師都這樣說了我還能怎樣呢?我乖乖地退下來,心中的天平重新傾斜回來。
我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出了校門。我忽然想起原來高三一個學生說的話:
“天這樣東西麼是專門讓人擔心颳風下雨以及會不會塌下來的,地這樣東西麼是專門讓人害怕地震岩漿以及會不會裂開來的,時間這樣東西麼是專門讓人覺得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國家對不起全宇宙的,高考這樣東西麼是專門考驗我們是不是會瘋掉的,分科這樣東西麼是讓我們知道從小接受的‘全面發展’教育是根本錯誤的。”
我傘也不打地走在雨中,很是悲壯。
天氣熱得簡直不像話。溫度越高物質越不穩定,化學如此,思維如此,心情如此,此原理放諸四海而皆準。我像只鬱悶的貓在客廳裡來回遊蕩,一邊看著壞掉的空調一邊望著左右手不住嘆氣。
熱。煩。又熱又煩。
隔壁那個剛考上高中樂得要死的女生正在學林曉培歇斯底里地叫“煩啦!我煩啦!”我有點同情她。現在就煩了,煩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我望著手中的文科填報表不知是否應該下手。我媽說我一天起碼問三十次“左手還是右手”,我覺得自己很有哈姆雷特的味道。
7月3日放假,7月10日返校選文理科,我有七天的時間可以考慮左右手的問題。但現在已經7月7日了,我的時間不多了,在這種非常條件下,我不可能“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但不是隻有我一個人煩,我安慰自己,高三的學生今天開始上考場拼命了。
文科表上一共有四欄:家長意見,班主任意見,學校意見,最後才是自己選擇文科的理由。於是我發現自己的意願被擺在無足輕重的地位。發現這一點時我驚詫不已,我還一直傻傻地以為念書是個人的事兒呢!
於是我很聽話地去問我的家人,從父母一直問到爺爺奶奶再到表哥表妹,結果每個人都斬釘截鐵地從嘴裡蹦出兩字兒:理科。我心中的天平大大地傾斜。
我想到打電話問小A。我打電話到小A家去結果家裡沒人,我又打小A的手機結果他在上課,他說晚上來找你好不好?我說好。
小A並不是在自己上課,而是上課教別人。他為一家電腦公司對客戶進行初級培訓,待遇挺不錯的,公司甚至給他配了手機。他已經拿到了全國計算機操作高級證書。在這方面我認為他是個人才,而他認為自己是個天才。他說自己幹那份工作實在有點大材小用。我對他的自信佩服得五體投地。小A的人生格言是:人就活這一次,理應活得飛揚跋扈。
小A晚上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在看《焦點訪談》,他說出去走走?我說好。
大街上的霓虹已經升起來,整個城市顯出一份與白天截然相反的味道,地面仍然發燙,空氣卻開始降溫。
小A說你理科那麼好為什麼要讀文科?
我說因為我想念中文系。
小A說你知不知道現在選中文系被認為是走投無路的選擇?
我說我知道但我就是想念中文系。
小A說我知道你寫一手好文章,但有沒有哪所大學會因為你發表的十幾篇文章而收你呢?天底下寫文章的人不是一個也不是兩個。廣告牌掉下來砸死十個人,九個都會寫文章。
我說是啊天底下寫好文章的人不要太多哦,我算什麼東西。
於是天平嚴重傾斜,大勢已去,我的左手回天乏術。
回到家,我告訴父母我決定了:我讀理科。父母立刻露出一副“早該如此”的表情。而我自己卻沒有那種終於做出決定如釋重負般的高興。
沒有人是被砍掉了左手還會高興的。
決定做出之後我開始瘋狂地看小說,說是為了補償也好最後的晚餐也罷總之我看得昏天黑地。這樣的結果並沒有“讓我一次愛個夠”,然後轉身“走得頭也不回”,相反我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我發現我永遠也無法放棄我心愛的寫作,也無法鬆手放開我心愛的中文系,我的左手握著文學,就像乞丐握著最後的銅板捨不得鬆手。
於是凌晨五點我悄悄起床,像個賊一樣在自己的屋裡填好了文科表。我趴在寫字檯上一筆一劃寫得很虔誠,當我寫完的時候一縷霞光照進來,照著我的左手。很溫暖。
我父母肯定無法相信我就這麼隨隨便便地在沒有找準目標的情況下把我的未來扔了出去,而且是瞞著他們扔出去的。我想他們知道了一定會很傷心。我有很重的負罪感。
同時我又安慰自己:你是獨立的你很有主見你真棒。但我做夢的時候又有人對我說:你是盲目的你不孝順你真笨。心中的天平劇烈地晃動,一會兒這邊加上幾個砝碼,一會兒那邊擱上幾個重物。我不斷地做出決定又不斷地把它們否決。我熬夜看一本本的財經雜誌,也熬夜算一道道的物理習題,直到最後我把自己搞得很憔悴,直到最後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相信自己,不要動搖,頂住壓力,天打雷劈導彈炸,是人是妖都放馬過來吧!
7月9日的晚上我很早就倒在了床上。我在黑暗裡睜著眼睛死活睡不著。我安慰自己:沒關係沒關係,明天一切就定下來了,今晚好好睡,今晚好好睡。
7月9日,高三的學生都考完了,他們應該在狂歡了吧?為什麼周圍這麼靜呢?他們是在沉默中爆發了還是滅亡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明天我必須做個決定。
偉人說:自己的命運由自己掌握。這話沒錯。可在我雙手掌握命運的同時它們又被別人的雙手所掌握著。腦子裡的問號像趕集的人流似地擠出來。
砍掉左手還是砍掉右手?
左手還是右手?
左手?右手?
……
7月10日。早上八點,我靜靜地坐在桌旁喝牛奶。母親問我:決定選理科了?我在喉嚨裡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我下定決心,如果這次文科考進了全年級前15名就選文。
我到學校的時候同學基本上都來齊了,我發現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把分科當回事。我問了十個人,十個人理所當然地告訴我“理呀”,沒有一個人選文。沒有一個人。
成績單發下來了,我看到文科名次下面寫著“18”。我的頭都大了。按理說我應該放棄,可我不甘心。
老師收文科表的時候只有小A一個人走上去。那張表格被我死死地捏在手裡,我想坦然地走上講臺交給老師,但我發現自己站不起來。我就那麼定定地坐著,直到老師說“放學”,直到同學全部走完。
我看到了我的軟弱與無力。
南半球的蝴蝶扇動一下翅膀就可能在北半球引發一場颱風。可是任我揮斷了胳膊踢斷了雙腿樓房也不會掉下一塊磚來。掉下一塊磚多好啊,砸在我頭上多好啊,那我就可以順順利利地去見馬克思了。
我看到了我被禁錮的自由。
有個故事說雞的壽命本應該是七年,但機械化飼養的“肉雞”七個星期就被殺了。它們的一生只見到兩次太陽:一次是剛出生(還不一定),另一次就是從雞場到“刑場”,而且吊掛著雙腳,雞頭在下,眼睛裡充著血,看著這個顛倒的世界。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沒有充血,但我眼中的世界的確是顛倒的世界。
我看到了我的中文系。
它現在在對我揮手說再見了。通向中文系的大門緩緩關上,就像紫禁城的城門一樣緩緩關閉,帶著歷史的凝重把美麗的斜陽就那麼關在了門外。
突然間雷聲轟鳴,大雨降下來。不過既不溫柔也不纏綿,雨點是向下砸的。
我像七天前那樣衝進雨裡,同時我想到了張國榮的《左右手》。
“從那天起我戀上我左手,從那天起我討厭我右手。”
我把文科表丟掉了,我滿以為它會借風起飛,結果它一下就掉到了地面,然後迅速地被雨水浸透了。紙上的黑色鋼筆字跡漸漸變得模糊,最終消失乾淨。原來“白紙黑字”也不一定就是不可更改的東西。我確定自己發現了什麼但我說不清楚,我為我說不清楚的什麼感到悲哀。
我確定自己流淚了,但我分不清臉上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淚水。
不知是那天雨特別大還是我走得特別慢,總之我回家後就發燒了。睡了兩天後我才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床上打點滴。床邊圍著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一大家人。我告訴他們我選的是理科。我希望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他們抹著眼淚說:“孩子,你別讀理了,你選文吧!”然而他們卻告訴我:你的選擇是對的。
於是我悲哀地發現電視劇真的不能同生活劃上等號,儘管我一千一萬個希望它能像真的生活一樣。
胸腔中那塊小東西這次碎得更加徹底。我隱約地看到我心愛的中文系在天邊向我微笑,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很難過,我躲在被單裡悄悄地為我的左手默哀。
上課沒多久我就發現生物老師真是個人才,他花了三分鐘的時間就從草履蟲的細胞膜講到了寒武紀時期地球上的三葉蟲是如何的囂張。我想他上上輩子一定是個周遊列國的大說客,而這輩子做這個小小城市裡小小中學的小小生物老師真是被埋沒了。不過他好像是很滿足的樣子。
自從我生物考了個很輝煌的成績之後他對我莫名微笑的次數日漸增多,當然這並沒有使我產生什麼特別的認識,除了知道他有一口整齊的白牙齒。其實那次生物考試有太多的不確定性因素摻和了進來,太多太多的不確定最終確定了我的輝煌。回想起來,生物考試的小小輝煌其實是在我前面五科全部考砸之後破釜沉舟的背水一戰,所謂的哀兵必勝所謂的豁出去了。但這一切生物老師是不知道的。所以他才會對我充滿信心而且異常快樂。無知者不僅無畏而且無憂。無知多好。
生物老師對我說:你是適合學生物的。這句話在我聽來就像是在說“你是超人”一樣。這樣的話誰信?反正我不信。我對穿著白大褂拿著試管看著顯微鏡的生活歷來就是敬而遠之。與其研究什麼高分子什麼DNA我不如去做法醫,可以在死人身上左拉一道口子右刺幾個洞,最後讓壞人得到懲罰還好人一個清白,但無辜的是死者。法醫的工作有點像“鞭屍”。我這樣告訴小A。小A聽後馬上從我旁邊跳開,在離我兩米的地方上下打量我,最後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正、常!我說這麼久你才發現你的反應夠遲鈍的。
但面對生物老師的熱情我多少得有些回應。於是我在生物晚自習上捧本厚得足夠砸死人的參考書跑上講臺,然後努力讓自己的眼神充滿求知的慾望。既讓老師開心又減輕我的負罪感,這種事情我做。
老師講到寒武紀的時候我莫名興奮,我想我是愛上這三個字了。但我少得可憐的地理知識僅僅讓我知道這是幾億年前古生代的第一個紀。但我高一的時候地理知識是相當好的,我不要太好哦!畢業會考的時候我地理拿了A,並且讓身邊的幾個對我而言是陌生人的學生也拿了A。我覺得我挺大方的。
而我現在只知道在寒武紀之前或者之後有個大冰期,地球變成個美麗的冰晶球,到處是
大塊大塊的冰,到處是嗖嗖地刺骨的風。
所有的生物全部死亡或者蟄伏。
就像現在的高二三班。
期中考試班上的同學全面敗北,失敗得史無前例。我們班是全校惟一的一個市先進班集體,但這次的成績讓所有的老師不僅大跌眼鏡而且跌碎眼鏡。從我在年級狂跌三十名但在班上還算“下降幅度中等者”上就可以看出其慘烈程度非同一般。
班主任說我們失敗是因為我們驕傲。政治老師說是我們不夠重視。英語老師說因為我們死板不會變通。數學老師說我們浮躁。物理老師說我們粗心。等等等等。八科老師走馬燈一樣轉過之後我們發現原來自己如此地千瘡百孔,於是夾起尾巴做人。
夾起尾巴做人。我第N遍地告訴自己。但不知是我沒有尾巴或者我的尾巴太長了,總之夾起尾巴做人對我來說其困難程度相當於一道五星級的物理題。所以我冒著晚自習遲到的危險出校去買王菲的新專輯。
買回來之後我發現第一首歌就叫《寒武紀》,於是我大嘆值得值得死都值得。
專輯裡對寒武紀的解釋頗有點搞笑:寒武紀,宇宙洪荒古生代,天地初開第一紀,那時候恐龍還沒來得及與三葉蟲相遇唱遊,海藻跟大地糾纏了八千萬年,天荒地老,由寒武紀開始。儘管整張專輯都是由林夕作詞,但我依然有點不相信上面一段話出自林夕之手。林夕的詞要麼迷幻要麼悽美要麼無聊(多數情況下是前兩種,所以林夕是我很喜歡的詞人),但絕不會搞笑。要林夕搞笑就像是要周星馳去演《活著》一樣——不過他多半會演成《死了》,笑死的。
不過現在班上很少有人笑了,因為要夾起尾巴做人。班主任以教室為圓心做全方位的偵察,每個窗戶下都閃爍過老師敏銳而極具洞察力的目光,不過我們尾巴夾得很緊,所以老師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明亮。甚至在被理科生認為是用來補充睡眠的政治課上也有理科尖子動用他們無堅不摧的理性思維去和老師爭辯一些關於馬克思的問題。小A說這是理科班的奇蹟。我們說其實班主任具有007所需要的全部條件。
所有的一切排成排,高考排在第一個,友情愛情七情八情統統排後面。老師說這天經地義,父母說這理所當然,我們說那好吧好吧。其實人是很容易妥協的,有時甚至不用壓力。時光如洪水猛獸一樣席捲一切,手中留下的是一些看似實在其實猶如空氣一樣抓也抓不住的東西,比如硫酸比如二次函數比如能量守恆。至於指縫中溜走的是什麼沒人去想也沒人敢想。心裡懸得慌。
千軍萬馬擠獨木橋的美好年代過去了,我們都是走鋼索的人。
試卷好像一夜之間變多了,如雪花一樣一片一片在教室裡飛舞。開始還有人問哪兒來那麼多試卷啊,後來也沒人問了,習慣性地抓過來就做。老師曾經說過:到了高三如果你一見到試卷就拿過來做的話那說明你進入狀態了。現在想想我們是提前進入狀態了。漸漸地人也變得有些麻木,只記得有天化學老師說拿出我們這個星期發的第二十四張卷子。聽了讓人想自殺。
時間依舊流轉街市依舊太平。但平靜的表象催生底層的暗湧,沉默的中心孕育驚世的爆發。爆發的中心是大黃和財神。聽人說他們“在班主任的幫助下認識到自己更適合讀文科而決定轉班”。誰都知道這是班主任優化班級結構的第一步。大黃和財神決定轉班的那天我和他們一起吃飯。吃完飯我們三個人倒在床上看窗外的天幕一秒暗過一秒。大黃說初中畢業的時候老師每天都對我說你要加油爭取考個好的學校,結果我他媽的真的就考進來了,但現在除了班主任之外沒有老師知道我的名字。財神說初中畢業我考體育特招生的時候老師早上五點就起床陪我練習,那叫溫暖,但現在我和老師擦肩而過他們都不會認出我是他們的學生。大黃說要是有來生我一定從高一就死命地學。財神說要是有來生我從初中就死命地學,他媽的不就是把自己弄得只會做題弄得傻掉嗎,誰不會啊。我說如果來生還要這麼學的話那我就不要來生了。說完之後我們三個就傻掉了,沒人說話。後來財神對我說:小子你以後想我了就呼我,他媽的就是我在火車上我也跳下來找你。我說你放心好了我專等你上了火車之後呼你。說完之後我覺得鼻子酸酸的。大黃說走吧去上最後一節晚自習。出寢室的時候才六點四十,可是天已經徹徹底底地黑了。路燈微弱的光芒死命地撐開一團光明,可是也被粘稠的黑夜漸漸侵蝕。我猛然想起這已經是冬天了。於是我叫他們先走我有點事。他倆一走遠我的眼淚就掉了下來,我咬咬牙罵道:他媽的這叫什麼事兒!然後我擦乾眼淚匆匆地趕去晚自習。
後來他倆真的轉到文科去了。
而我留在理科班垂死堅持。學會忍耐學會麻木學會磨掉稜角內斂光芒。學著十八歲成人儀式前所要學會的一切東西。
直到伊甸園長出第一顆菩提/我們才學會孤寂/在天鵝湖中邊走邊尋覓/尋覓/
最後每個人都有的結局。
我的生活開始變得像羅布泊的流沙,無數的旋渦拉扯著我向下沉。儘管我知道下一秒鐘我就可能被淹沒,但我無動於衷,任流沙一點一點地淹沒我的腳、膝、胸、頸直至沒頂。我想冰期到了我蟄伏一下也好,我的電池快用完了我要節約能量。我只要等到大地復甦時醒來,那時候一定春暖花開陽光明媚,青蛙復生美人魚歌唱,那時候我就又可以和他們一起在晚上熄燈後擠在同一張床上聽磁帶,可以張開翅膀自由滑翔。
可是,可是。可是昨天生物老師滿臉微笑地告訴我大冰期是出現在寒武紀之後的。於是我悲哀地發現真正的冰期原來仍在不遠處等我,就像一顆溫柔的地雷等待我去引爆。而現在——這個寒武紀一樣的高二隻是冰期前的小小寒潮。於是我開始思考冰期降臨的時候是不是真的人仰馬翻天崩地裂,我還可不可以堅持到冰雪消融的一天。沒人知道。
而我現在只希望冰期永遠都不要降臨,如果一定要在這個期待上加個期限的話,我希望是一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