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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猜火車

    2002年8月齊銘寂寞的人總是會用心地記住在他生命中出現過的每一個人,所以我總是意猶未盡地想起你。在每個星光墜落的晚上,一遍一遍,數我的寂寞。

    我叫齊銘生活在浙江,每天揹著單肩包在校園裡面閒晃,頭髮長長地蕩在我的眼睛前面,那些樹陰和陽光進入我的眼睛的時候就變成了凌亂的碎片和剪影,一段一段如同碎裂的時光。這一年的夏天我滿了19歲,我站在鳳凰花的中央,卻沒人對我說生日快樂。

    我不喜歡說話,格魯諾說:和自己不喜歡的人說話是在強姦自己的舌頭。我喜歡的女孩子叫嵐曉,有著柔順的頭髮和明亮的笑容,很愛說話也很愛笑。每天晚自習結束後她總是一個人推著自行車回家,我揹著吉他跟在她後面走。我們隔著一段距離,彼此不說話。就那樣看著她,我就覺得很快樂了,因為可以保護她,不讓她受傷害。

    當看著她走進樓道之後,我就轉身離開,回家,走進黑暗中的時候吹聲響亮的口哨。

    可是以前,在我們都還是孩子的時候,我總會用自行車載她回家,幸福的笑容,單車上的青春。

    2002年炎熱的夏季,我和一些和我同樣落拓的男孩子一起,每天站在火車站外的鐵軌邊上,聽著列車匆匆地開過去,如同頭頂響起的沉重的雷聲,一下一下砸在我的肩膀上。偶爾會有雨,灼熱的雨滴落到我臉上的時候,我會懷疑是不是我哭了。

    想起嵐曉,我的眼淚就如大雨滂沱,我好久都沒這麼哭過。

    這個夏天似乎被定格,無限拉長,如同那條靜默的黑色鐵軌,看不到來路,看不到盡頭。

    在每天太陽隱沒到山嵐背後,陰影覆蓋到我的頭髮上的時候,我會躺在鐵軌旁的水泥地上,望著天空,想嵐曉。我很想她,想她白色的裙子在夏天反射的陽光,想念她做試卷時認真的樣子。我想打電話給她,可是我的手機早就沒電了。我忘記自己究竟有多少天沒回家了。因為回家也一樣寂寞,空蕩蕩的房間冷氣十足,沒食物沒生氣。

    每當火車從我旁邊飛速而過的時候,我總是會產生幻覺,我總是看見自己跳進軌道,然後頭顱高高地飛向天空,我的身體在鐵軌上如蓮花散開,空氣中傳來嵐曉頭髮的香味。

    不知道什麼地方,響起了晚鐘。

    C朝著太陽墜落的方向唱歌,留給我們一個邊緣很模糊的剪影。他唱每當你又看到夕陽紅,每當你又聽到晚鐘,從前的點點滴滴都湧起,在我來不及難過的心裡。

    我突然想起了小王子,那個每天看四十三遍落日的孤單的孩子,那個守著自己惟一一朵玫瑰的孩子。

    當整個花園開滿了玫瑰他卻找不到他那朵花的時候,他蹲下來難過地哭了。

    1999年8月嵐曉你講一個笑話,我要笑上好幾天,但看見你哭了一次,我就一直難過了好幾年。

    夏天是我最喜歡的季節,因為天空格外遼闊清遠,這在南方很少見。我喜歡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有時候會聽到飛鳥破空的鳴叫。

    從學校報名出來,我站在校門口等車,一邊望著天空一邊想自己現在是高中生了,不用再穿那些乖乖的校服如同幼稚園的孩子了。

    喂,那位同學,你是新生吧,把你手機借我用一下好嗎?

    我抬頭看見一個騎在自行車上的男孩子,頭髮長長地飛揚在風裡面,笑容清澈如水,他好像很快樂的樣子,因為他笑得白色牙齒全部露出來了。我看見了他有兩顆尖的虎牙。

    我把手機遞過去,三秒鐘後我開始後悔,因為他很快樂地用普通話對別人問候:哎呀,小子你居然在北京啊!然後我面部表情格外痛苦地看著他打手機打得興高采烈生機勃勃,到後來他乾脆從自行車上下來,然後來回踱步頻繁換姿勢。

    十幾分鍾後他把手機遞給我,睜著大眼睛很天真無邪地問我:怎麼沒電了?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了三遍"我是淑女"之後微笑著說:那麼同學,要不要我回家給你充電?

    他歪著腦袋似乎很認真地想了一下,然後說:不用了,反正也差不多打完了。

    我向上帝發誓我真的想踢死他。

    當我轉身走了兩三步之後,他在後面叫我:那個手機妹妹,你要不要請我吃飯?

    我轉身說:你想請我吃飯?

    他搖搖頭說,不是不是,是你請我吃飯,因為我今天身上一分錢也沒有。然後他很大方地把他的所有口袋翻出來給我看。

    我對天發誓懇請上帝讓他在被我踢死後活過來,我要再次踢死他。

    第二天點名的時候,我聽到老師叫齊銘,然後我後面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到!我回過頭就看到了那個傢伙的虎牙。

    他好像很高興似的問我,手機妹妹,你怎麼坐在我前面啊?

    因為我今年命犯太歲。我心裡第三次向上帝發誓。

    然後齊銘就成了我的同學,我每天都可以看見他穿著款式不同但價格昂貴的衣服在我面前晃,他那個人,愛乾淨愛講究得要死。我說你都乾淨得可以吃了。他總是嘿嘿地笑。

    那個夏天在我的記憶中輕快得如同沒有憂傷的青春電影,一幕一幕流光溢彩,無論我什麼時候回過頭去,看到的都是快樂,沒有難過。

    也許是因為那個夏天過得太快了吧。很多年後我對自己這樣說。

    2002年8月齊銘每到這個季節,我就喜歡在街上閒晃,看風穿越整個城市,穿越每棵繁茂的樹,穿越我最後的青春,我的19歲。

    穿行在這個城市的夾縫中的時候,我總是喜歡抬頭看那些樓房間露出來的藍色的天空,我可以聽見風從縫隙中穿過的聲音。

    嵐曉在家等待成績,我知道她高考非常不錯,可是我考得很差勁。從電話中聽到成績的時候我覺得突然有什麼東西壓到我的胸口,然後迅速撤離,而深藏在我胸腔中的某種東西也隨之被帶走了。我難過到連哭都哭不出來。我一次一次撥電話到信息臺,然後反覆聽了三遍那個讓我以為自己聽錯了的數字。掛掉電話我蹲在馬路邊上,有很多的車和很多的人從我身邊走過,我聽到不斷有玻璃碎裂的聲音。

    我打電話給嵐曉,我握著電話發不出聲音。可是她知道是我。她說,你別難過,我已經幫你查了分數了,知道你考得不好。然後我的眼淚輕易地就流了出來。那些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在滾燙的地面上,迅速就蒸發掉了,連一點痕跡都沒有。我突然開始明白,在這個炎熱的夏天,很多東西都會被蒸發掉的,再也不會留下痕跡。

    我開始和一些落拓的男孩子混跡於這個城市的黑暗的底層,揮霍著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在酒吧如同地震的搖滾樂聲中,我再也想不起以前彈著吉他唱給嵐曉聽的歌了。

    記憶像是倒在掌心的水,無論你攤開還是握緊,水總會從指縫中,一點一滴,流淌乾淨。

    我不知道我的將來紮根在什麼地方,或者,我根本就沒有將來。我和那幾個朋友計劃著去西安念一所民辦大學,很可笑的是我們居然連報名費都不夠。

    如果我問我媽媽要的話,毫無疑問,我拿到的錢足以讓我把那個大學的文憑"買"下來,可是我不想再見我媽媽,從她離開我爸開始。同樣我也不想再見我爸爸,從他離開我媽開始。

    於是我們幾個人就在這個城市的喧囂中孤獨地站立著,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就像那些很矯情的人說的那樣,我們是寄居在暗地中的病孩子,面孔幽藍,眼神嶙峋。

    可是我們不憤世嫉俗,不張揚頑劣,我們只是沉默,大段大段時間地沉默,躺在車站外的平臺上,聽列車開過,看頭頂昏黃炎熱的天空,看飛鳥疾疾飛馳而去,有些飛鳥會突然中槍,然後筆直墜落。

    我的記憶開始模糊,因為我無法再想起自己穿著乾淨的白襯衣和嵐曉站在樹陰下面的情形,想不起自己曾經清澈乾淨的笑聲,想不起嵐曉第一次在我生日那天送我一本廣告畫冊時我臉紅的樣子,想不起我們逃課出去,看一場電影,或者找個浸滿陽光的草坪睡覺。

    想不起我的十七歲,想不起鳳凰花第一次盛開的那個夏天。

    2000年9月嵐曉我每天都在數著你的笑,可是你連笑的時候,都好寂寞。他們說你的笑容,又漂亮又落拓。

    我和齊銘熟識得很快,並且當我坐在他的自行車後面尖叫的時候,沒有老師告訴我們關於夏天未成熟的果實的傳說。原因是在這個學校裡,如果你成績夠好,那麼那些學生守則對你來說約等於零。

    我是學校的第一名,齊銘是第七名。齊銘說我像個在學校橫行霸道的土財主。

    我開始養成逃課的習慣也是齊銘***得好,而且在我發現即使逃課我還是第一名之後,我就開始逃得心安理得樂此不疲,毫無思想負擔。

    齊銘在第一次帶我逃課的時候對我語重心長如同培養一個間諜:第一,你見著老師不要慌。

    我慌個屁。

    第二,你翻鐵門的時候不要亂叫。

    我叫個屁。

    第三,你真可愛。

    我可愛個屁,哦不,我真可愛。

    後來我在齊銘的幫助下順利地翻過了學校的鐵門,不過之後我決定以後少穿裙子。因為在我的裙子被鐵門勾住的時候,我看見齊銘笑得幾乎要撒手人寰像是病危,兩顆虎牙在陽光下格外醒目。

    有時候我們逃課也不幹什麼,就隨便找片草地,然後睡覺。於是躺在草地上看天空成為我高一的時候最清晰的記憶。有一次我看見有人放風箏,於是就很興奮,我對齊銘說:哎呀.你看你看,有人放風箏,我們也去吧!

    齊銘睜著他那雙好像沒睡醒的眼睛說:小姑娘,你幾歲?你以為你在拍愛情片啊?

    你這個人,沒勁。我繼續看我的風箏。

    齊銘這個人你告訴他海水好藍,他會告訴你那是因為光線中的藍色沒有被海水吸收。而且和他說話他的節奏總是比你慢一拍,以至於你會覺得他分明是在睜著眼睛睡覺,他的眼睛恍惚地望著我的時候我總是感嘆:長得那麼好看,可惜了智商那麼低。

    可是還是有很多無知的小女生喜歡這個低智商的人,不可否認齊銘長得很好看。因為我在所有的場合都表示我不喜歡齊銘,所以那些女生就放心大膽地把她們醞釀很久的情書交給我讓我轉交齊銘。我從來沒看見過一個女人如此相信另外一個女人。

    可是他都幾乎沒有看過。我問他:喂,你幹嘛不看人家寫給你的信啊?

    因為她們疊得都好複雜,我打不開。齊銘低頭啃排骨,頭都不抬地回答我。今天的排骨很好吃,你不吃可惜了。

    後來再有女生交給我的時候我都很想告訴她們不要疊什麼相思結呀千紙鶴呀,因為那個笨蛋打不開。

    齊銘家很有錢,父母都在經營公司。他整個夏天幾乎沒有穿過重複的衣服,只喝百事可樂他說他喝純淨水會嘔吐。我總是花很多時間來教育他要如何成為一個樸素的人,他總是很認真地點頭,然後說:喂,你說完沒?我看見一件衣服,才600多塊,下午你陪我去買。

    齊銘的理想是成為一個優秀的廣告設計師,而我的理想是讀完國際會計專業。他總是說我整天鑽在錢裡面真是個庸俗的女人;而我總是說他整天不切實際真是個好高騖遠的男人。可是我還是在他生日的時候送了他一本廣告畫冊。他事過畫冊的時候整個臉紅得像個番茄。

    我說:你臉紅。

    他把手插在口袋裡,說:我臉紅是有計劃有預謀的,為了滿足你的虛榮心,有什麼好奇怪。然後轉身玉樹臨風似地走了。走了三步之後轉過身來,臉更紅得像個番茄,他說:那個,謝了。

    然後他突然很驚訝地說:哎呀,你臉紅!

    2002年8月齊銘對於列車中的那些人來說,我們這些躺在鐵軌邊的站臺上的孩子只是一窗一窗呼嘯而過的風景中很普通的一幅畫面,可是他們卻不知道,那些躺著仰望天空的孩子,偷偷地哭過多少回。

    在一場暴雨之後我回過一次家,可是家中依然沒有人。冷氣十足。我看到我的床上有我媽媽放下的很厚的一疊錢。我看著它們沒有任何感覺。只有窗外的雨聲,像是電影中的背景音樂,被無限放大。

    電話記錄上嵐曉的號碼一直重複出現。從晚上6點到凌晨3點,幾乎每個小時都有電話。我突然覺得很難過。我將電話打過去,可是嵐曉不在家。

    掛下電話的時候我彷彿看見嵐曉守著電話,抱著膝蓋坐在地板上的樣子。頭髮垂下來蓋住她憂傷的臉。

    我的書桌上落了一層柔軟的灰塵,我用手指寫了嵐曉的名字。

    我的書桌還保留著我高考前一天的樣子,到處是參考書和演算紙,牆壁上還有嵐曉送給我的一張卡片,上面寫著:祝齊銘高考成功——小布什。

    我從書堆中找出一冊信紙,然後突然想坐下來給嵐曉寫信。我打開了檯燈,突然像是回到了七月前的那些在咖啡香味中流淌的日子。

    "嵐曉,你還好嗎,這幾天我和c他們在一起,我們決定去西安念一所民辦大學,在那個地方搞一個樂隊,聽我一個朋友說那個城市的音樂很不錯的。所以我想去看看。而且那個城市有古老的城牆和隱忍的落日,我想一定很漂亮,有時間我拍下來給你看啊。

    "那天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蕩的時候遇見個老人,他的頭髮鬍子全白了。我們在街心花園裡坐下來聊天。我都忘記了我們說了什麼,但很奇怪的是最後我自己竟然哭了。我從來沒在別人面前哭過的,我是不是很沒用,你肯定該笑話我了吧。忘了告訴你,那個老人長得很像我爺爺。我爺爺在新疆,我好久都沒見過他了。

    "暑假你應該是繼續學鋼琴吧,每次看見你彈琴的時候我都不敢說話,覺得你像天使,嘿嘿。你的手指好靈活,不像我,手指那麼苯。""我突然發現火車站是個想問題的好地方,因為非常吵鬧。可是當你沉溺在那些噪音中的時候你會發現它們根本不會影響你。周圍是各種各樣的面容,眼淚與歡笑,重逢與離別,可是都是別人的熱鬧,與我沒有關係。""還有就是早點睡,我這幾天很少回家,不用每天都打電話給我,我沒事的。你不要那麼擔心,早點睡,不要熬夜等我電話,眼睛像個熊貓就不好看了。"我將信裝進信封,然後工整地寫上了嵐曉的地址。到了郵局我將信投進郵筒的時候,信掉下去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我的心突然抽緊了一下。

    然後我從郵局出來,不知道自己該到什麼地方去吃飯。我突然想起了在這個城市西南角的一家賣牛肉麵的路邊攤。於是我開始散步過去。烈日繼續烤著這個城市,而我在蒸騰著熱氣的地面上走得似乎有點悲壯。

    當我開始吃那碗麵的時候,我發現我旁邊的一個女生邊吃邊哭,眼淚一滴一滴地掉進碗裡。我看著她的左手抓著一張成績單,因為太用力,都可以看見她手上白色的骨頭。

    我沒有說話,可是心裡好壓抑。

    回家的路上已經燈火通明瞭,各色的霓虹在我的眼睛裡彌散開來像是傾倒在水中的顏料,一層一層斑斕而混亂。路上有些孩子開始慶祝他們的高考成功,他們穿上了平時不敢穿的衣服,染了頭髮,青春的張揚瀰漫了整個大街。沒有人責備他們的張狂,所有的過路人及司機都對他們微笑。時光那麼幸福,可又那麼殘忍,難道沒有人看到路邊還有孩子一邊微笑一邊流下眼淚嗎?

    我抬起頭想忍住淚水,發現天空黑得史無前例,沒月華沒星光。像是某種絕望,無邊無際地繁衍生息,最後籠罩一切。

    2000年12月嵐曉如果等待可以換來奇蹟,那麼我願意一直等下去,無論是一年,抑或是一生。

    浙江的冬天很少下雪,而在我居住的城市,幾乎沒有雪,所以這個聖誕節對我來說缺少了必要的氣氛,所以我理所當然地拉著齊銘逃掉了班上幾個幹部精心策劃的所謂的經典舞會。大街上人很多,到處是穿著情侶裝的年輕男孩子和女孩子。2001年的冬天,我已經高二了,而我也莫名其妙地成為了齊銘的女朋友。

    我記得那天早上風很大,齊銘騎在自行車上在我家樓下等我。我出現的時候齊銘劈頭蓋臉就是一句:我喜歡你,你可不可以做我女朋友?他低著頭不看我,臉紅的樣子很好笑。

    一直三分鐘我都沒有說話。我看見了齊銘的表情從臉紅到驚訝到著急到惶恐,像是在看電影表演系的學生面試。我之所以不說話是因為我嚇傻了,可是我的表情卻錯誤地傳達給齊銘"我要哭了"的錯覺。

    他很緊張地說,你別哭啊,買賣不成仁義在,你別嚇我。

    然後我開始大笑,笑得幾乎將雙手變前足。齊銘一臉懊惱的樣子說:你在那鬼笑什麼啊,我是認真的!

    然後我突然不笑了,直起身說:齊銘,我也喜歡你。

    從那之後我經常翻看我這一天的日記,我看見自己在淡藍色的紙頁上寫著:那天我第一次看見齊銘如同陽光般清澈的笑容,眼睛眯起來,牙齒好白,笑容如同冬天裡最和煦的風。我坐在齊銘自行車的後座上都可以感受到他的快樂,他開心的口哨聲瀰漫在冬天的霧氣中,我靠在他寬闊的背上穿越這個城市,一點都不覺得冷,我脖子上圍著齊銘的圍巾,聞到了他的味道。我問他,你是不是用了香水啊?他說,我才沒那麼娘娘腔呢!過了一下,他回過頭來認真地問我:"沐浴露算不算啊?然後我笑得幾乎車毀人亡。"齊銘給我的感覺總是像個孩子,可是這個孩子卻總是無限度地遷就我。

    有段時間我趕一份英文稿子,每天寫到凌晨兩點。然後我打電話給齊銘,對他說我寫完了,他總是用無可奈何的聲音對我說:小姐你打電話就是為了告訴我你寫完了啊?現在凌晨兩點啊,你要不要我活啊?可是我總是不講理地掛掉電話,然後抱著枕頭開心地睡。

    當我完成稿子的那天,我很早就睡了,結果半夜我被電話吵醒,我聽到齊銘的聲音,他很可憐似地說,嵐曉,你怎麼還不打電話啊,我好想睡。我看看錶,已經四點了,於是我很開心地笑了,然後沉沉地睡去。夢中有齊銘孩子氣的面孔,拿著吉他,笑著,又年輕又好看。

    學校後面有塊荒廢的操場,長滿了野草,風吹過的時候有泥土和青草的香味。草地邊緣是面白色的殘缺的牆,年久失修,剝落的白色塗料下面可以看見水泥滄桑的裂痕。這面牆是我和齊銘的記事本,我們約好把自己覺得值得記下來的事情都寫在上面。齊銘寫左邊,我寫右邊。每次我拿著2B的鉛筆在右邊寫的時候我都好想去看齊銘寫的是什麼,但他總是笑眯眯地不要我看,他說我在寫你壞話怎麼可以讓你看到。

    其實仔細想一下我寫的也全部都是齊銘欠我的東西,比如我寫的"1999年8月齊銘借我手機打長途沒付我電話費","1999年8月吃飯讓我一個陌生人付帳而且還不感激","2000年1月放學踢球忘記時間讓我在校園門口等了一個小時"。

    日子就這樣在我的2B鉛筆下面慢慢地流淌過去,兩年後,我總是想那個時候的天氣,時間,場景,人物,心情。想著想著就淚如雨下。我突然明白一切不可能再回去了,時光倒轉只是美麗的神話,騙騙小孩子的。

    可是,如果可以,請再編個故事騙騙我,好嗎?

    2002年8月齊銘青春是個謎,如同我的理想一樣。理想迷失了,我不知道它在什麼鬼地方沒完了地遊蕩,固執地不肯回來。

    幾天之後我從提款機裡提出很厚的一疊錢。當機器嘩嘩地噴出粉紅色鈔票的時候我站在那裡面無表情。我想我媽媽發現卡中少掉一筆錢後應該是在微笑吧,因為她驕傲的兒子還是不能擺脫她給予他的金錢。也許就像我媽說的那樣,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錢不能辦到的事情。

    我用那些錢買可樂,買酒,買菸給c他們,將那些錢揮霍在午夜躁動的酒吧中,揮霍在各種搖滾CD上,揮霍在一條看不見開始也看不見結束的路上。那條路似乎是我們的青春,又似乎不是,因為太黑暗,看不清楚。

    在一家叫"地震"的迪廳中,有個女孩子打爵士鼓打得很好聽,每次聽到她打碟我就會覺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爆炸,不斷往更高的地方升騰,最終如煙霧散去沒有痕跡。有一次我去問她,我說你叫什麼名字,她抬起頭目光很模糊地望著我說,我叫雅典娜,我看見漂亮的男孩子就想要和他接吻。說完她將頭靠過來,開始吻我。當她的舌頭接觸到我的牙齒的時候我突然推開了她,她望著我笑,一邊笑一邊說,怎麼,有女朋友還是沒有接過吻的小處男啊?

    我踉蹌地衝進洗手間開始嘔吐,酒喝多了,我的胃一直灼疼。我吐了一次又一次,一邊吐一邊哭,因為我想嵐曉了,我不知道她現在有沒有睡,有沒有在等我的電話。

    用冷水洗臉,可是眼淚還是止不住,自來水順著我的臉流下去,我越哭越難過。我從破舊的挎包中找出2B的鉛筆和紙,我要給嵐曉寫信。當鉛筆在白色的紙上劃過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學校的那面白色的牆,我想現在它一定很寂寞,因為很長時間都沒有人去看它了。

    "嵐曉,我很好,你不用擔心。我這幾天都在唱卡拉OK,他們說我唱歌很好聽。我開始發現我喜歡唱一些老歌,很老很老的歌。每次唱的時候我都好喜歡回憶。也許年輕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回憶的,喜歡回憶的人都已經老了,老得必須靠回憶來緬懷一些東西,來祭奠一些東西,埋葬一些東西。

    "c他們唱歌好難聽,可是有好幾次聽他們唱歌我都哭了。眼淚掉進酒杯裡我都沒有告訴他們。我不知道看著昏黃的燈,模糊的畫面,聽著笨拙的歌聲,我怎麼就突然被打動了,難過突然從喉嚨深處那個看不見光的地方湧上來,堵得我好難過。"有時候我們會去看電影,這幾天我看了三次《猜火車》,我覺得自己有時候好像裡面的那些孩子,很無助也很倉皇。我忘記了他們的名字,但記住了他們的面容,他們沒有年輕便迅速地老去了,他們站在年輕和衰老的河界上張望,長時間駐足,感傷自己竟然從來沒有迴腸蕩氣過。

    破牛仔褲怎麼可以和晚禮服站在一起,我的吉他怎麼可以和你的鋼琴合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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