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冬天了,幻雪帝國下了第一場雪。幻雪帝國的冬天會持續十年。而且在這十年裡面每天都會下雪。我仰頭望著天空瀰漫的大雪,想到雪霧森林,在雪霧森林裡,永遠也沒有大雪,四季永遠不分明,似乎永遠是春末夏初,永遠有夕陽般的暖色光芒在整個森林中緩緩穿行。
天空傳來一聲飛鳥的破鳴,我回過頭,然後看到了櫻花樹下的櫻空釋。櫻花的枝葉已經全部凋零,剩下尖銳的枯枝刺破蒼藍色的天空,釋的身影顯得那麼寂寞孤單。他微笑地望著我,他的頭髮已經長到地面了,而我的頭髮才剛到腳踝,冰族幻術的靈力是用頭髮的長短來衡量的,所以,釋應該有比我更強的幻術召喚能力。他從小就是個天賦很高的孩子。
釋望著我,笑容明亮而單純,他說,哥,下雪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雪花紛紛揚揚地落滿他的頭髮,他的肩膀,他年輕而英俊的面容,而我的身上卻沒有一片雪花。我問他,釋,你為什麼不用幻術屏蔽雪花﹖我抬手在他頭上撐開屏障,他舉起左手扣起無名指,輕輕化掉我的幻術,然後對我說,哥,你那麼討厭雪花掉在你的身上嗎﹖他望著我,笑容裡有隱忍的憂傷。然後他轉身離開,望著他的背影,我的心裡感到隱隱約約的難過,這就是整個幻雪帝國頭髮最長幻術最強的人,這就是惟一一個不用幻術屏蔽落雪的人,這就是我惟一的弟弟,這輩子我最心疼的人,櫻空釋。
流亡在凡世的30年,我還幾乎沒學會任何幻術,我只能把水變成各種各樣小動物的冰雕造型以此謀生。而且我們還要不停地走,躲避火族的追殺,有一次,一個人拿走了我所有的冰雕,可是沒有給我錢,釋擋在他前面,咬緊嘴唇,一句話也不說地望著他,那個人把釋推倒在地上。於是我拿起一碗酒走到他前面,遞給他,那個人猙獰地笑,他說:小王八蛋,你想用毒酒毒死我嗎﹖於是我就拿著酒喝了一口,然後笑著對他說:原來你也那麼怕死。那個人暴跳如雷,端過碗去一飲而盡,他說:我他媽的會怕你一個小雜種。然後他就死了。在他臨死前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的時候,我對他說:你錯了,我不是小雜種,我有最純正的血統。
我只是將那些流進他身體裡的酒結成了冰,結成了一把三戟劍的形狀,貫穿了他的胸膛。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殺人,也是我第一次發現凡人的血和我們的不一樣,不是白色,而是熾熱的鮮紅色。我壓抑著自己的恐懼,當我望向釋的時候,我不明白他的臉上為什麼會出現那樣的笑容,殘酷而且邪氣。不過那個笑容一晃即逝。
在那個人倒下的時候,天空又開始下起鵝毛大雪,我抱著釋,站在大雪的中央。釋望著我說,哥,我們再也不會被別人殺死了,對嗎﹖我說:對,釋,沒有人可以殺了你,我會用我的生命保護你,因為如果我死了,你就是未來的王。
當我139歲的時候,我遇見了梨落,幻雪帝國最年輕也是最偉大的巫師。皇族的人在長到130歲的時候就會變成成年人的樣子,所以當時我抱著還是小孩子模樣的櫻空釋走在大雪紛飛的街道,每個人都以為我是釋的父親,沒人知道我們是幻雪帝國的僅剩的兩個皇子。我還記得當梨落出現的時候,地面的大雪突然被捲起來,遮天閉日,所有人都四散奔逃,我抱著釋站在原地沒有動,因為我感覺不到任何殺氣。雪花的盡頭,梨落高高地站在獨角獸上,大雪在她旁邊如楊花般紛紛落下,她下落,走過來跪在我面前,交叉雙手對我說,王,我來接您回去。
那一個冬天是我在凡世的最後一個冬天,大雪如柳絮,柳是我在凡世最喜歡的植物,因為它的花,像極了刃雪城中紛紛揚揚的大雪,十年不斷的大雪。
七天之後,當我和釋還有梨落站在刃雪城下,我突然淚流滿面。當我離開家的時候,我還只是個孩子,而現在,我已經長成和我哥哥們一樣英俊挺拔的皇子,幻雪帝國未來的王。新的城牆更加雄偉,我看到我的父皇和母親還有所有的巫師和占星師站在城牆上望著我,他們對我微笑,我聽到他們在喊我和櫻空釋的名字。釋抱著我的脖子問我,哥,我們回家了嗎﹖我們不會被那些紅色的人殺死了嗎﹖我吻著釋晶瑩剔透的瞳仁,說,釋,我們回家了。
當城門緩緩開啟的時候,我聽到滿朝的歡呼,歡呼聲中,我牽起梨落的手,我說,我愛你,請當我的王妃。
很多年以後我問梨落,我說,梨落,我在看見你七天之後就愛上了你,你呢﹖你什麼時候愛上的我﹖梨落跪在我面前,抬起頭來看我,她說,王,當我從獨角獸上下來,跪在你面前的時候,我就愛上了你。說完她對我微笑,白色的櫻花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落滿她白色的頭髮,花粉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梨落的白頭髮泛著微微的藍色,而不是和我一樣是純正的銀白色。因為梨落沒有最純正的血統,所以她只能成為最好的巫師,而無法成為幻術師。不過我一點也不在意。
當我200歲的時候我對父皇說,父皇,請讓我取梨落為妻。當我說完的時候,整個宮殿中沒有一個人的聲音。在那之後一個月,幻雪帝國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雪,在那場大雪中,梨落就消失不見了。
後來我的母后流著淚告訴了我一切。因為父皇不允許一個血統不正的人成為我的王妃。我的王妃,只能是深海宮裡的人魚。
我記得我衝進父皇的寢宮的時候,他正端坐在高高的玄冰椅上,而我,用盡了我全部的幻術將他擊敗了。當他躺在地上而我站在他面前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他已經老了,我心中那個征戰天下統令四方的父皇已經遲暮,那一刻,我難過地流下了眼淚,而我父皇,也沒再說什麼。我的弟弟,櫻空釋,站在旁邊,抱著雙手,冷眼看著這一切,最後,他笑了笑,轉身離開。
有人告訴我梨落去了凡世,有人說梨落被化掉了全身的巫術遣送去了幻雪神山,而星舊告訴我,其實梨落已經被葬在了冰海的深處。
後來釋問過我,他說,哥,你有想過去找她嗎﹖
找﹖也許她已經死了。
只是也許。也許她還活著。
不必了,找到了又怎麼樣,我終將成為幻雪帝國的王,而梨落,永遠不可能是皇后。
哥,你就那麼喜歡當國王嗎﹖難道你不可以和她一起走嗎﹖
你要我如何放得下父皇,母后,我的臣民,還有你,釋。
哥,如果我愛一個人,我可以為那個人捨棄一切。說完之後釋轉身離開,而我,一個人站在蒼茫的大雪之下。我生平第一次沒有用幻術屏蔽,於是,大雪落滿了釋和我的肩頭。
那天晚上,我夢到了梨落,就像星舊說的那樣,她被埋葬在冰海的最深處,她微笑著呼喚我的名字,她說她在等我,她叫我卡索,卡索,卡索……
她從獨角獸上下來,輕移蓮步,跪在我面前,雙手交叉,她全身有著銀白而微藍的光芒,她仰起頭對我說,王,我接您回家……
星舊是刃雪城中最年輕也是最偉大的占星師,也是惟一一個替櫻空釋佔過星之後而沒有死掉的人。釋成年之後,有著和我一樣銀白色的頭髮,可是裡面,卻有一縷一縷紅色如火焰的頭髮。父皇叫過七個占星師替櫻空釋占星,前六個都在占星的過程中,突然爆斃,口吐鮮血而亡。星舊是第七個,我只記得他和釋互相凝視了很久,然後兩個人都露出了笑容,邪氣而詭異。
星舊占星完畢之後,他走到我的面前,跪下,雙手交叉,對我說,卡索,我年輕的王,我會用我全部的生命來確保你的安全。說完他轉頭看了看釋,然後離開。之後,他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關於占星的結果。
只是很久之後他叫侍女給我一幅畫,畫中是一個海岸,岸上有塊佇立的黑色岩石,岩石旁邊,開滿了紅如火焰般的蓮花,天空上,有一隻盤旋的白色的巨鳥。
後來釋在我的寢宮看到了這幅畫,他的眼中突然大雪瀰漫,沒有說一句話就轉身離開,不知從什麼地方吹來的風,突然就灌滿了釋雪白的長袍。
我拿著這幅畫回到了我闊別已久的雪霧森林。那些參天的古木依然有著遮天閉日的綠蔭,陽光從枝葉間碎片般地掉下來,掉進我白色的瞳孔裡面。草地無邊無際地溫柔蔓延,離離野花一直燒到天邊,森林中依然有美麗流淌的溪澗,溪澗旁邊,有美麗的白鹿和一些小孩子,他們都有純正的血統,有些是占星師,有些是巫師,只是,沒有幻術師,幻術師已經長大了,帶著一幅畫回來。
我站在婆婆的面前,望著她滿是皺紋的臉,我說,婆婆,我是卡索。
她走過來,舉起手撫摩我的臉,她笑了,她說,王,你長大的樣子和你父皇一樣,英俊而挺拔。
婆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幅畫的意思﹖
好的,我年輕的王。那片海岸,叫離岸,那塊黑色的石頭,叫煉泅石,幻雪帝國觸犯禁忌的人就會被綁在那塊石頭上面,永世囚禁。
婆婆,那麼那隻鳥呢﹖
那是霰雪鳥,這種鳥總是在冬天結束春天開始的時候出現,因為它們的叫聲,可以將冰雪融化。
那麼我在雪霧森林中為什麼沒看見過這種鳥﹖
卡索,我年輕的王,因為雪霧森林裡沒有冬天,沒有雪。
婆婆,那麼那些紅蓮呢﹖它們代表什麼﹖
卡索,我不知道,也許星舊可以告訴你,可是我不能,我老了。我只知道曾經有個很老的國王告訴過我,他說那種紅蓮,在火族精靈的大地上長開不敗,它象徵著絕望,破裂,不惜一切的愛。
婆婆,我和釋已經過了幻術師最高層的考驗。
是嗎﹖卡索,成績如何﹖剩下多少櫻花﹖
婆婆,沒有,一片也沒有剩下
我看見一個溫暖的笑容在婆婆滿是皺紋的臉上綻放,一圈一圈暈染開來,像是美麗的漣漪。耳邊傳來那些小孩子清亮如風鈴般的笑聲,我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釋的笑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