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盯著常棣華出神好半晌,懊惱地吐出話,“除了駱偉以外.我現在最不想面對的男人就是你。”
常棣華不吭氣地將倒懸在兩指間的高腳杯翻放於桌面,酒瓶一握,瓶塞一拔,血紅般的液體在瞬間將杯子染成同一色。他抓扣住杯緣往她一遞,說:“紅酒促進血液循環,你若想恢復血色,不妨嘗幾口。”
她鄙夷地看著酒,像是無言的譴責,酒,你真是人類釀禍犯罪的好藉口!
“原來你不沾咖啡.也拒碰酒。那麼……”他放下酒杯,改呈上另一個玻璃杯,低聲哄著,“不妨來點清涼白開水降降火。”
安安猶豫片刻緣手接下杯子,一口氣將水飲盡,才瞭解自己有多渴。
“還不夠,來,再喝!”常棣華跟侍者要了一整壺水,直接倒出第二杯水給她。
一直到她喝光第三杯,捂嘴輕聲打出個嗝後,他才將水壺往旁一擱,傾頭問她,“心頭的火焰山是不是降低幾度了?”
安安不答,豆大的淚珠簌簌滾了出來,見他又拿起水壺,她悄然地將手擋在自己的玻璃杯口,表示自己喝不下了。
他尊重她的意思,一語不發地坐在她對面,放縱她以淚水宣洩情感、自我療傷,待她平靜下來,才問:“你要我坐回去嗎?”
她略瞄了他的餐桌,注意到他還有一男兩女的同伴,他的兩個女同伴似乎對他和她的動靜很關注,腦後綰著法國髻的那個女人目不轉睛的盯著他們,也說不出她是緊張,還是介意,至於削了一頭短髮的女人則有意無意想到時,才會將目光調過來。他們的打扮像他一樣,體面入時,卻不盲目追求流行。
安安於是問:“你不回去,冷落朋友怎麼辦?”
“沒有關係,都是熟朋友,而且我們正為了哪一瓶是上好酒吵得兇,我離席一下可以讓大家冷靜一點。”
“你常來這裡用餐、品酒?”她問。
“嗯,平均一個禮拜兩次吧。”
她知道後,一時百感交集,傻勁地說:“我有親戚就住在這附近,為什麼我從來沒能撞上你?”
常棣華會心一笑。“撞上我可不妙,我都是搭朋友的便車,直接開往地下室的停車場,再搭電梯上來的。”
“喔!”這樣不妙的事又不是沒發生在她身上過!總之說穿了,兩人無緣就是。
“你好了點吧?”他一臉關注。
“頭還是有點脹。”安安應了一聲,問:“你是不是把我跟……他的這場鬧劇都看進眼裡了?”
常棣華凝視了她好幾秒,才說:“是的。”
“你覺得我遇到這種事該怎麼辦?”
“你該給他一個機會。”
安安沒想到他會這樣建議,眼帶敵意地看著他。“你會說你可以跟一個你不愛的女人上床,是不是就因為如此,你覺得男人在沒有做出任何婚姻承諾前出軌就是雞毛蒜皮的事?”
“當然不是。我覺得他是個很善良的人,而且該是真的喜愛你。而你似乎也很在意他,要不然,你不會這麼難受。”
“哼,男人,畢竟還是隻幫男人說話。”
他目不轉睛地迎視她射過來的怒火,鎮定如常地告訴她,“一個關懷你的男人不會這樣做。”
安安思索他的話,無法理解他的言下之意,她想跟他說她的頭很脹,請他說得白話一點,抬眼想探端倪,與他閃亮炯炯的眸子相纏近一分鐘,直到她再也招架不住他高深莫測的眼神後,才別過頭,垂下眼瞼不安地開口,“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淺笑,坦率地說:“不懂就算了。反正男人畢竟只幫男人說話,你就當我沒說出公道話。”說完便要起身。
“等一等,”安安喚住他,“你說你可以跟一個不相愛的女人上床,是不是?”
他沒答,只揚起一道眉,嚴肅地看著她。
“那麼你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帶一個也許……還愛著別人的女人上床?”
他將臂環在胸前。“依不同的人、不同的情況而定。”
“什麼樣的情況?”
“在那個傻女人沒搞清她到底是‘愛’還是‘不愛’前不會。”
“那個傻女人只想知道沒有愛憎的肉體接觸到底有何魅力,竟能令人失去理智。”
他嘆了一口氣,手橫過桌面,端住她靈巧的下巴,等她正視自己,才語重心長地說:“安安,你要知道一件事,無心犯下的錯說得過去,刻意心懷不軌制造紛端就不值得人同情。你若真正愛他,就不可以試探他。”
安安反問他一句,“沒經過試探的愛,怎能稱得上真愛?”
“你既然能想到這一點,為什麼不當做老天爺正以這件意外在試探你,考驗你們這對戀人?”
她不理常棣華的勸,執迷不悟地問:“別說你對我的提議完全無動於衷。”
“漂亮動人的小姐自動送上門,我怎麼可能無動於衷,我是受寵若驚,以為自己耳朵臨時出了狀況。”
對他投懷送抱卻被拒絕,她覺得臉上無光。“你不肯就是了。”
“不是不肯,是你沒挑對時間、場合。”
“為什麼?”安安決定問到底。
“看到我的朋友了沒?”
她點頭,“一個男的,兩個女的。”
“好。猜得出留了頭短髮的女人是誰嗎?”
“你的女朋友?”
“不是,她是我未婚妻季韻賢。”
“那麼坐在她旁邊的那個男的是……”看起來好像某個演藝界的人。
“那個男的是她目前的護花使者。”
安安想了一下,“那麼那個綰了一個髻的女人是……”問著話,她迷惑的瞳仁再度往牆底端望去,觀察起原先坐在他身旁的女人。
綰了髻的女郎有一張精雕細琢的五官,黛眉彎如勾月,桃眼湛如粲星,嬈媚而不露骨的低胸緊身衣包裹著她豐腴有致的身段,一顰一笑、舉手投足之間洋溢著女人味的風華,連他那個長得漂亮的未婚妻季韻賢都相較失色,若把全身骨感的自己拿來與她相比的話,恐怕生嫩得像個幼稚園娃娃了。
他沒揭露該女子的身份,只說:“我是她目前的護花使者。”
就連常棣華這麼拔尖智慧型的男人都喜歡這樣的女人,她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安安如墜煙霧,忍不住閉上眼,“你跟你的未婚妻彼此利用得真是徹底。”
“你這話就說偏了。”他糾正她。“我跟韻賢是瞭解、關懷彼此才這麼做,至於跟他人的親密關係也是兩情相悅,不帶絲毫詭計。而受了傷的你,只想利用我去傷害別人。”
安安的動機被他看穿,意興闌珊地呆坐在那裡,不否認,也沒強辭奪理。
最後,他開口了,“你阿姨家住這附近對不對?把外套穿上等我幾分鐘,我回去跟朋友解釋一下,再陪你走過去。”
他怎麼知道她阿姨家就在附近?她只提親戚而已啊!她疑惑地看著他,思緒簡直就是理不清、還更亂。她重敲兩下昏脹的太陽穴,拒絕他的好意,“不用麻煩,我只想回自己的公寓,獨自靜一下。”
“你若在街上逢人投懷送抱才麻煩呢!”
安安忍不住瞪他一眼,嚴肅的說:“我才沒你想的那麼沒原則!”
他瞅著她,調侃道:“那你在駱偉面前故意盯上的男人不就是沒原則到極點了?”
“喔,那是因為我氣昏了。”
“害我自尊心受創,明明有像駱偉和我這樣出眾的男人一近一遠地巴望著你,你卻去看上那種男人,當真是北淡線火車變成古董,自己對你便毫無影響力了。”
安安被他可憐的模樣弄到破涕為笑,“你在開我玩笑!”
他臉一側,一臉信誓旦旦。“沒有開玩笑,我是說真的。”
“哈哈,再騙吧!你這樣不給面子拒絕我,我不會再相信你對我有興趣的話了。”
“原來你真的是不好哄,”他呵呵大笑兩聲,改變話題,“我去去就來。”
他走回自己的客桌,一手親密地搭上他的女伴的肩頭,在她耳邊細語幾句,女子雙目低垂靜靜聆聽,待他拾起西裝勾上肩,打算在她額上落下一個抱歉的吻時,她拿捏時機恰到好處,揚首承受他的吻,接著親密地為他拭去桃紅的唇印,引人心嘆的眸子往安安這頭照了過來。
她並沒有露出敵意,只朝安安溫婉一笑,似在跟她明挑,憑她這等生澀的小女生,是搶不走她的男人的。
面對這一幕,安安其實不該有任何感覺的,可是,她的心卻泛起二度受傷的挫折感,傷口面積不如駱偉出軌帶給她的衝擊大,但是影響力卻有三倍,直插進她的筋骨裡去,痛徹心扉。
出了餐廳,安安一路無話地跟著他走在閃著霓虹燈的街頭,她也搞不清他在自己心中是佔了何種地位,她只知道,年少時對他不切實際的懂慣已漸漸退去了,不敢奢望跟眼前這個成熟世故的男人有交集,反而開始探索她與駱偉之間的這段關係是否也是一種不成熟的移情作用!
當她為駱偉挑選衣物時,是不是把他假想成火車上的那個大男生?
她是不是為駱偉設下了一道嚴苛不近人情的標準?
她真的需要時間,好好釐清自己的感情世界。
當安安的腳步停在自己公寓門前時,常棣華問她,“我記得你們久很久以前問過我一個有關平行線的問題。”
“是問過。”
“你現在還有在想嗎?”
“只有偶爾想不開時才會。”
“我也是。如果我現在跟你說,男女之間的關係像兩個相疊的同心圓沿著同一個方向繞,永遠不相交比較好,你能不能接受?”
安安擰眉望著他,等他解釋。
“這樣想吧,兩條直線一旦相交後,雙方一定得做某種程度的調整與讓步,才能相守契合,要不然,會漸行漸遠。”
安安想著自己與駱偉的關係,似有領悟,慢聲反問他,“這是你的生活經驗談嗎?”
他點頭,“是的。我希望你能再給駱偉一次機會。”
她茫然不解地看著他,總覺得她錯失了一些重要的訊息。“為什麼?”
“因為我不希望你為了執著,而忽略了人活生生的感受。另外,你要學著不讓自己那麼容易受傷害,自我保護、拒人於千里之外不是最佳的辦法,而是你該學著去包容、體諒、為別人想。“好了,你一定在想,我跟你非親非故,幹麼雞婆說這些老生常談的話。只是這些年來,我是真的希望淡水線上的那個小女生過得好。”
安安抬眼凝望他,一如往常,察覺不出他眸裡有任何深情款款的異狀。她忍不住抱怨,“你怎能把話說得那麼慰惜動人,眼底卻不露絲毫感情?”
他眼裡終於閃過一絲惱怒,“我這番話是發乎情,止乎禮,但你硬是要塞個矯揉造作的罪名給我,也不能怪你,畢竟人人都有思想上的自由,即使連胡思亂想都該受到適度的保障。”
她這才垂下頭,內疚地說:“請你不要生氣,我相信你的話。還有謝謝你送我這一程。”
他聽了她的話,挪近幾步逼視她,鼻息幾乎快掃上她的額頭。
安安不安地避開一小步,他才若無其事似地轉身,踏著被街燈拉長的影子離去。
回味他的話,她悶了一晚的氣忽然散到大氣中,原來這些年來,她在思索他過得好不好的同時,也盼望著他會想著自己。
如今答案是肯定的,她那顆期待懸宕的心於焉落定,鬱結似乎也化開,但感情的事沒人能勉強得來,她需要一個人靜靜地想。
☆☆☆
駱偉幾乎天天打電話進安安的公司來懺悔,她每次都會接聽,次次都悶不作聲,他只好無奈地掛斷電話。
二月初時,他的母親六十大壽,他便以這個理由拜託安安陪他一起去買禮物,她念在以往的情份,同意陪他去,但只肯撥出三十分鐘,手也不讓他牽,一等他買到合適的禮物後,便自行離去。
三月初,輪到駱偉過生日,他的同事柯達明自告奮勇掛電話給安安,花了一個鐘頭的時間跟她曉以大義一番,還請她務必出席。結果她人沒到,但照慣例買了一件襯衫和領帶寄給駱偉。
他以為安安氣消了,願意跟他和好如初,於是又提起勇氣打電話給她探情況。
安安心平氣和地與他在電話上分手,“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挑衣服了。你的條件那麼優越,要再找到一個願意幫你挑領帶的女孩並不難。”
駱偉聽到她的話,竟然激動得在線上啜泣起來,她沒有不耐煩,反而陪他一起偷偷哭,最後他明白大勢已去,揪然收線,接受分手的事實。
當然,安安還是無法把他從心上抹掉,因為她對他有一份難捨的感情存在著,連月來,她吃不好、睡不了,兩個眼袋跟貓熊無異,出門不戴墨鏡就會被太陽照得無法張眼,每每經過曾與他去過的店家與小鋪就會觸景傷情。
她覺得自己獨自站在一個十字路口,面對一個即將轉綠的紅燈,無人給她指引,耳裡卻迴盪著常棣華低沉溫厚的嗓音,“跨出去!跨出去!跨出去!”
她明知前路是安全的,也心知該跨過去,是常棣華的聲音讓她躇躊不前,是他毫不在乎、了無牽掛的超然態度讓她雙足生了根。
她曾想到再去找常棣華細談分明,但有何益處,他一定還是那句老話,“原諒他,給他一個機會。”那是她目前最無法辦到的一件事。
與駱偉正式分手兩個月,安蘋打電話進公司來。“你說什麼?你跟駱偉分手了?
你前兩個月不是才興致勃勃說要嫁的嗎?怎麼你說變就變!誰先提出來的?”
安安將早上的皮蛋瘦肉粥當做晚餐,一匙一匙往嘴裡喂,慢條斯理地吭了一聲,“我。”
“多久的事了?”
“大約兩個月。”
“安,你昏頭了?他做了什麼,得受這樣的對待?”
“他沒做錯,只是我覺得彼此雖培養出感情,但並不瞭解彼此,雙方都在一個狹隘的空間裡,沒有成長。”
“那就努力繼續去了解他,也讓他了解你啊!如果因為這種芝麻小事就分手,天底下沒有幾對戀人可以相擁到白頭!”
“這並不是芝麻小事。”安安冷靜地糾正姐姐。
“我說這一切都該怪你,老是藏著心事不說,甘願當個悶葫蘆,人家花了多少心思去討好你,結果把你寵慣成這副為所欲為的個性。”
“姐,我現在忙著打理公事,不便談這件事。”
“你不肯談,那我去找駱偉問個清楚!”
“拜託,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你不要這樣攪和好不好?”
“我知道了,是不是上次那個騎臺古董重型機車載你到吳叔家的男生介入的關係?”
“跟他無關,而且他算不上陌生人,他是吳叔前妻的外甥,已死會,要討老婆了。”
“安安,你騙不了我。那天在吳叔家,你盯著那個男人的眼神很不對勁,我從沒見你那般盯駱偉過。”
安安被姐姐疑神疑鬼的態度惹火了,但她不能把自己和他分手的導火線抖出來,因為這樣做對駱偉來說太不公平了,因為她才是那個三心二意的人。
“姐,我真的不能跟你說了……”
“好,那我們不談這個。阿姨一個人待在醫院還好嗎?要不要我請個假去陪陪她?”
阿姨在元宵節那天陪安安上超市買菜時,在冷櫃前腦中風,好在有安安這個親人在場,送往醫院急救,命是撿回來了,但是右半身輕度癱瘓,必須住院接受復健治療。
“已經好很多了,媽媽也時常去醫院探望她。”
“請你告訴阿姨要她安心養病,我明天帶孩子去陪她。倒是你,少了阿姨,公司就你一個撐著,應付得來嗎?”
“別提了!”提到公司的事,安安是一肚子牢騷。
“那些內帳、外帳我翻了一夜,怎麼看就怎麼不懂!我等一下還要去赴一個創投公司的約,那是阿姨發病前談的,我正在揹她擬的營運企劃書。”
安蘋忍不住提醒妹妹,“你跟阿姨為什麼這麼固執呢?有困難跟吳叔提一下,他一定會盡力幫你們解決的。”
“他已經幫助我和阿姨一次了,老是跟他拿錢是不對的。”
“那要不然,找駱偉幫你看看那份企劃書也好。”
“姐,我既然已跟他提出分手,就不可能請他幫忙,這樣做無異是利用他。好了,真的不能再跟你說了,我得出去辦事。”
安安收了線後,將大攤在桌前的企劃書蓋上,放進一個百貨公司的購物袋,匆匆走向電梯。
接線小妹好意提醒她,“安小姐,你的襯衫領沒翻好……還有,你兩腳的絲襪顏色不對……你要不要化個妝再去?”
“不行,已經三點半了,我快遲到了,”安安掛著厚重資料的手吃力地壓著雙門大開的小電梯,另一隻手朝櫃檯伸過去,“你有沒有多餘的絲襪可借我?我到對方的公司再找機會換。”
安安接過接線小妹遞出來的絲襪後,緊張地看了一下手錶,馬上鑽進電梯。
“恆兆創投育成公司”位在南京東路的一家“恆泛商業銀行”上面,距離安安的公司不遠,搭乘捷運與走路的時間加在一起,不超過十五分鐘。
安安踏進十四層高、人來人往的金融大樓,面對八座像重重關卡的電梯,側身呆望羅列於大廳右側牆上的那些鑲金鑲銀的行號條牌。
在她的眼裡,它們看起來昂貴得跟金條一般,卻個個標準得像她租屋附近的門牌號碼,公司名銜的第一個字皆不謀而合地從上”恆”到下,接著就是位什麼集團的時間效率管理部、資產管理部、融資部、人力資源行政部、財務部及投資部等。
好像這樣“恆”猶不夠過癮,左邊牆上的公司招牌更是走電子數位高科技路線,結果,她一夜無眠的眼睛就被這又“恆”、又“部”、又“ETech”的長條牌給弄得花了。
安安為了省力氣,趁沒昏死在這豪門巨室前,趕忙求教於管理警衛人員。
“恆兆創育是吧!”在五樓。除了一號電梯不到以外,其他七座都可以到。”
她謝過後,搭電梯上五樓,先找盥洗室換絲襪,怎知接線小妹在匆忙間遞給她的絲襪竟是黑的。天啊!這怎麼搭她身上這套米色的羊毛裝?算了,只希望同她面談的人別往下瞄才好。
四點一到,安安步人“恆兆”,被秘書小姐延請到一問標著融資部協理的辦公室,裡面坐著一個西裝筆挺、高頭大馬的男子,年紀大概與駱偉相仿,眼神卻老成兩倍有餘,如果他不板著一張棺材臉,可以稱得上帥。
他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冷雋的目光從她頭頂上沒梳攏的髮絲掃到她足下可媲美美利諾羊的兩截小黑腿。
唉!安安這才清楚,這次的約見是要打印象分數的。
與她面談的男人聲音宏亮,客氣地先招呼她幾句,“安小姐,謝謝你兼程跑這一趟,帶貴公司產品過來,我聽說貴公司的負責人因病入院,本想等她出院後,再與她重新討論貴公司的事。但是貴公司的負責人與我的頂頭上司堅持這揚會面如期舉行,以免延誤商機。我知道你是臨時接手,所以若有任何不明白的事宜請你儘管提出。對了,我昨天曾請我的秘書電話提醒過,不知安小姐有沒有帶那份評估報告表來?”
“評估報告表?等等……”安安被這個不苟言笑的男人弄得好緊張,好不容易從塑膠袋裡取出卷宗檔案夾,翻前蓋後地卻怎麼也找不到,因為她對他所說的那一張表,一點印象也沒有。
“對不起,我今早看過後,大概是忘在辦公桌上了。天啊!古人主持三堂會審恐怕都沒她眼前的男人令人緊張。
張協理眼一抬,面無表情的問:“你還記得內容嗎?”
安安強硬著頭皮說:“記得一點點。”
“如果還記得,那麼就沒有關係。”男人說話的口吻聽來是很容忍,眼神里卻不帶半分同情,甚至有一點不耐煩,好像她是個大外行,在浪費彼此的時間,“我手頭上還有一份備份,請你先和你印象中的資料對應一下。”
安安將那一“疊”表接過手後,才知道他所謂的“表”,就是阿姨附在企劃書後面那份有著一直道難題解決方案的問卷。
她什麼都背了,偏就是那份問卷沒去翻,結果本以為他會針對公司經營狀況、卡片相簿製作、進出口管銷程序提出疑問的,誰知他淨問一些讓她茫無頭緒的問題,還都是以“如果”帶出話頭,以“你會怎麼樣”做結尾。
問五次,只有最後一次是問到有關貨物保險和打國際官司仗的事,她總算能答得出一個“所以”,當然。這還是拜公司不久前真是碰上了好幾個麻煩的“因為”
的原故。
後來,好像是為了施捨給安安一點信心,他終於放棄刁難的問題,改問她一些卡片、相簿製作的專業知識,公司未來的發展方向,這讓她產生一些勇氣,終於能侃侃而談。
他很仔細地聽,邊聽邊點頭,似乎頗滿意她提出的經營理念與方針,突然地,他丟出一個問題,“不知道貴公司對製作電子卡片這樣的商品概念排不排斥?”
安安有一點訝異,製作高畫質且保留藝術價值的E-Card是她這兩年想推動的事,但是保守的阿姨並不支持,所以她也就沒有將這個點子放人這次的討論範圍內,見他提起,她馬上附和。
“不,我們不排斥,只是我們公司目前的員工對電子、電腦的專業認識並不深,但是這不表示我們將來不會在這個方向走,我有把握能把產品製作到完美的境界,只是我們很需要專業技術支援,才能迎頭趕上市場現有的規模。”
“當然、當然。”張協理終於露出一個人樣的笑容,“提供專業育成服務,以協助‘有潛能’的新興企業成長茁壯,是我們公司成立這個部門的宗旨,但是在談合作之前,我們必須確定貴公司有執行計劃的實際經驗。”他特別強調“有潛能”
這三個字眼。
安安小心翼翼的提醒他,“可是我們公司已有三十年的經驗了。”
他沒質疑她的話,只乾笑兩聲,抓過他親自分析出來的資產負債理財報告書遞給她。
她只看了幾頁,見他對她們公司的財務評價很負面時,便不再多吭一句。
“老實說,我本無意接貴公司的案子,”他摸摸鼻子後,竟然不好意思地說:
“但我的上司點撥了我一句,他說‘舊瓶可以裝新酒,舊店可以新開’,讓我記得剛進公司時,我們恆宇集團的CEO常打一個比方”安安插入一句,“對不起,什麼是CEO?”
“人,老闆,頭兒,專業用語就是我們公司的執行總裁,”見她理解以後,張協理繼續道:“我們CEO曾說,要讓一輛壞了引擎、外表卻光輝的車死而復生,其實並不難,只要先把車子解體,再找一輛面目全非、引擎卻安然無恙的車,外加一組藝高膽大的機械維修師將之規劃、拼裝、組合起來就行了。”
強將手下無弱兵。在安安眼裡,這個大才樂樂、好謀善斷的張協理似乎已經夠厲害了,看來那個恆宇集團的CEO恐怕魔高好幾丈。
“我懂。”安安回給他一笑,“你們就是那一組藝高膽又大的機械維修師,而我們有可能就是死了引擎的那輛車。”
他沒同意,也不反對,只說:“這點我還要研究一下,跟我的上司商量過後,再給你答案。請你到會客室休息,稍候片刻,最多不用三十鍾。”
安安照他的話行動,在她開門要出去時,他突然叫住她,“安小姐,最後問你一個唐突的問題,你……今晚有事嗎?”
她愣了一下,揣摩他問這話的動機後,回頭謹慎地點點頭,“有的,我有事,而且恐怕不止今晚有事而已。”她對再談一次戀愛怕了。“希望我的直接,不會影響你要給我的答案。”
“完全不會。我這個人就是喜歡直接一點。”對方爽朗地給她一個饒富趣味的笑容。竟然可以稱得上帥!
於是,安安忐忑地坐在會客室,盯著自己不合時宜的黑絲襪,不到幾分鐘,她覺得自己的背後涼涼的,有被人盯住的感覺,四周看了看,都是忙得不可開交的員工,她以為自己過度敏感了。
二十分鐘後,張協理從另一間較大的辦公室走了出來。“安小姐,我願意再給你一個禮拜的時間,可不可以請你‘親自’把那份評估表擬一次?”
“評估表?你是說那份有一百多道題目的……”她將“問卷”勒在喉裡,改吐出一個字,“表,是不是?”
“你著要說它是考試卷也沒人會反對。”張協理幽默地回她一句,繼續說:
“還有,若可以,請加上一份推出電子卡片的營運企劃書,好方便我和這個部門的同仁做討論。另外,你今天運氣真的不差,大概是遇上貴人了,我們CEO大駕光臨,聽了我和我上司的報告後,順手開了一列書單給你,你若不嫌煩,可以去找來參考。”
安安一臉振奮的接下那一長串書單,笑逐顏開地說:“沒問題。”
☆☆☆
走出恆宇集團金融大樓後,興致高昂的安安是一步一步地洩了氣。她從沒“拿”
得動過數字的書,更遑論企業管理學?她對企劃書究竟該生得是圓是扁完全沒概念,現在她竟誇下海口,要在一個禮拜之內辦出一份能說服專業人士的企劃書,委實給自己找麻煩。
怨歸怨,她還是很認份地在路邊攤買了一張蔥油餅,叫了一碗麵線,仔細將“三堂會審百題卷”看過一遍,吃飽腹有底案,胸有雛念後,才殺回阿姨家附近的誠品書店,搜刮相關書籍。
安安揪著書單,花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才把書找齊了一半,吃力地抱著一疊搖搖欲墜的書去櫃檯付帳,就近坐到二十四小時咖啡屋一隅,不顧喧譁四起的聊天客,埋頭自修起來。
她專注如神地把書當精神糧食啃著,三個小時之內,翻過三本被她圈得面目全非的書後,才警覺到已過午夜,周身的客人也去了一大半,只剩下她和三、兩桌的夜貓族在那裡硬撐,寒氣一陣一陣地隨著冷氣出風口飄出,讓她忍不住去揉捏僵冷的肩頭和頸項。
突然地,有人拿一份報紙輕敲了她的腦袋,接著一件運動外套在瞬間飄落到安安的肩膀上,嚇得她有點喘不過氣來。她一手撫著心臟,抬頭看見常棣華拿著一份報紙就站她眼前時,不禁呆了三秒。
“這麼晚了,怎麼還在這裡耗?”他將一杯咖啡擱在桌上,順手拉過一張椅子,不請自來地與她正面相對。
安安沒回答,瞧他豪邁不加修飾的外表,忍下意亂情迷的蠢動,胡亂應了一聲,“你眼睛瞎了,沒見我埋在書堆裡?”
他不以為然地瞅著她。“你這樣避重就輕,就好像張三問李四開什麼車,李四卻告訴張三他開的車是紅色的一樣,答非所問。”
看來常棣華這個人不習慣遭受別人敷衍應付。她只好誠實地告訴他,阿姨公司的窘態,最後沮喪地補上一句,“我被這些商業術語搞得頭昏腦脹,才把你當出氣筒,請你別生氣。”
“我有生氣嗎?”他好笑地反問她。
安安抬眼瞄他,見他一頭被風飆亂的散發,以及他身上的短衫、短褲和球鞋後,探問他一句,“你也上健身房?”
她現在對上健身房練身的男人很排斥,因為她總覺得駱偉是在健身房裡被人教到滑頭的。
“如果你認為信義公園的行人跑道算是的話,就是了。”他啜一口咖啡,蹺起二郎腿,報紙一攤,眯著笑眼問:“你不介意我在這裡看份報紙吧?”
安安轉著大眼將空桌滿布的周遭晃過一圈後,知道他根本是有意來跟她擠這桌,但然地說:“只要你不介意我在這裡咳聲嘆氣地看書就好。”
“當然不。也許我早熟得太快,當學生時沒談過戀愛,老了後,倒喜歡有美少女陪著上圖書館用功的感覺。”
不知怎地,他中規中矩的這番話,倒讓她的臉泛紅了,她彆扭地提醒他,“這裡並不是圖書館。”
“那沒關係,我可以假裝你是美女。”
喔!這個男人很懂欲擒放縱之術是毋庸置疑的,但安安還是忍不住駁了他一句,“我不醜,的確是美女啊,你何必假裝?”
“我話還沒說完,我是說我可以假裝有美女陪在身側依偎的感覺。”
“那我也要假裝有老帥男黏在屁股後的幸福感覺。”安安話一出口,馬上後悔到臉紅,她不經心的玩笑話,似乎夾了肉色的思春暗示,她希望他聽了別想歪才好。
他一臉忍俊不住,強憋尿的模樣,沒想歪才怪!好在他是個有風度的男人,見她滿臉通紅,輕咳兩聲,抖動報紙,不看她一眼道:好了,小姐,咱們別抬扛了,你儘管看你的書,記重點吧。”
安安接受他的提議,頭又栽進書裡了。兩人端坐兩頭,各行其事,那種放心靜誰的感覺,彷彿他們是一對老夫老妻。
約莫一個小時後,他悄然起身離座,再回來時,桌上多出一盤-魚三明治和熱牛奶,他先拿起一小塊三明治送入喉,接著把盤子和牛奶盡數往她那頭一送,她這才知道自己的肚子真的是餓了,遂不客氣地動手吃了起來。
常棣華一派閒適地問:“你有哪裡不懂的?”
安安不文不雅地咬著三明治,提過她列出疑點的筆記,遞給他看。
他看過後,起身坐近她身側,一張俊臉貼得她好近,開始逐項解說給她聽,她細嚼著食物,認真聽他的話,腦中的疑惑與糾纏成結的思路這才慢慢地解了套。
凌晨三點時,他提議安安該回家休息了,她雖然很累,但不捨得就這麼結束,又多拖了三十分鐘,才愁著臉開始收拾東西。
這回他又不顧她的拒絕,多禮地送她到家。她很想探問他的住處與電話,但他沒提的意思,她當然也不方便主動問,只好把身上的運動外套還給他。
他將捲了她體溫的外套披上,丟出一句話,“明天我已答應幫法式餐廳老闆擬酒單,如果你有問題,可以到那裡找我。”
“今晚已佔用你太多時間了,怎好再麻煩你?”
“別想太多,有問題儘管來找我就是了。”他叮嚀完後,旋身大步離去。
安安看著他的背影,打心眼底過意不去,自覺佔了他的便宜。
但是這事真的沒她想得容易,不是管理難懂,而是時間太短促,“恆兆”那個協理要她在一個禮拜內交出東西來,真是丟給她一個大難題。
結果,隔天下午,安安終於忍不住蠢動,將書一捧,飛也似地奔至法式餐廳請教常棣華,而他,真是沒讓她失望,早早安坐在餐廳一隅,等她自投羅網。
她一臉愧疚。“對不起,說好不麻煩你的,又食言了。
“就當是我謝謝你這些日子定期抽空去陪我奶奶吧。”
他真是個懂得運用“施捨”藝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