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他們中間有一名女子不顧旁人驚異的目光,步伐不緊不慢,心無旁騖,別人的匆忙來去都與她無關。她面上蒙著薄紗,頭上戴有斗笠,全身俱裹在寬大的黑衣黑褲中,但即便如此,也無法掩去她曲線分明的曼妙身姿。
乾定城是天闃國的國都,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往來,其中也不乏奇裝異服的異族人,黑衣女子這幅裝扮倒也沒有引起特別的關注。
一陣“得得”的馬蹄聲響起,奔馬疾馳而來,轉眼已到跟前,捲起淡淡輕煙,路人紛紛閃避,然那女子仿似心事重重,竟未發現危險正在靠近。
馬上男子及時拉住韁繩,那白馬蕭蕭長嘶,兩個前蹄亂竄,激起塵土飛揚,擦著女子的身軀險險停下。
男子輕籲一口氣,道:“姑娘你沒事吧?”
那女子彷彿才從震驚中回過神,她嬌軀微顫,良久沒有做聲,只輕輕搖了搖頭。
男子匆匆掃了她一眼,撫了撫馬背。
女子側過身,示意讓他先走,男子也不客氣,他翻身上馬,揚長而去。沒有發現女子悄然揭開面紗,露出的剪水雙眸流淌過淡淡哀愁。
男子在宮門外下馬,自有內侍將馬牽走,他整了整衣衫,緩步走入。
“尉遲大人。”沿途不時有人同他打招呼,他皆以點頭回應,不親近亦不疏遠。他此時的身份是嘉禾帝蕭予墨的伴讀,因著他祖父的關係,同僚尊稱他一聲大人。
內侍將他引入宣德殿,嘉禾帝放下手中的卷宗,神情稍有不耐,“你總算來了。”
尉遲駿和蕭予墨有少年時期建立起的情分,還陪同他在北辰國度過八年艱難的人質生涯,他們之間的情誼已超越了尋常的手足情,尉遲駿可以在嘉禾帝面前暢所欲言,但該有的禮節還是不能少,他雙膝屈地,鏗鏘有力道:“微臣參見聖上……”
話還未完,就被嘉禾帝拉起,沒好氣的道:“好了,免禮平身吧。”
尉遲駿輕笑,“聖上有什麼難解之事,還連下了三道手諭,非要臣即刻進宮。”
“還不是為了……”蕭予墨以拳掩口,“麻煩已經來了,你自求多福吧。”
尉遲駿順著他的目光瞥去,頓時變了臉色,他忍了半晌,咬牙切齒道:“你害慘了我。”畢竟座上乃一國之君,哪怕他們從前的關係再親密無間,他也不敢太過放肆。
蕭予墨肩膀微顫,嘴角彎起,忍的極其辛苦,他這個臣下兼好友自視甚高,與人溫和有禮,一派君子風度,唯有見到他的皇妹時,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恨不能立刻躲起來。
“駿哥哥,”人未見,笑聲先至,一把嬌媚的女聲,惹的尉遲駿渾身的汗毛一根根的豎起。
“我跟你沒完。”尉遲駿狠瞪蕭予墨一眼,壓低了嗓音道。
蕭予墨只是笑,俊朗灑脫的尉遲駿和嬌憨天真的初雲公主,十分般配,加之公主對他一往情深,他這個做兄長的自然要製造機會撮合他倆。
“駿哥哥,你是來看我的嗎?”轉眼,初雲公主已飛奔至身前。
尉遲駿只覺得頭皮發麻,他不動聲色的退開幾步,恭敬道:“臣參見公主。”
“駿哥哥不必多禮,”公主一擺手,笑容甜美。“駿哥哥陪我去御花園賞花吧。”
尉遲駿不卑不亢道,“臣有要事向聖上稟奏,望公主見諒。”
初雲公主嘟著嘴,滿臉的不情願,她目光求救似的落在嘉禾帝身上,後者似笑非笑,“其實……”觸及到尉遲駿快要殺人的眼神,他臨時改了口,“孤確有要事與尉遲愛卿相商,皇妹暫且退下吧。”
皇兄發了話,初雲公主只得心不甘情不願的退出殿外,她步子緩慢,不時的回頭,企盼皇兄能夠改變主意。
尉遲駿沉默不語,宣德殿中氣氛一時凝滯。
蕭予墨略一沉吟,“孤這個皇妹雖自幼驕縱,但心地善良,才情容貌亦出類拔萃,你就絲毫不動心嗎?”
尉遲駿淡淡一笑,腦海中那一抹倩影就像下在他身上的蠱,揮之不去。
見他如此神情,蕭予墨低嘆,“當真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了。”
“聖上,您能忘得了沐姑娘嗎?”尉遲駿笑意轉濃,把話扔回給他。
嘉禾帝神情有片刻的恍惚,“婉兒。”很快恢復平靜如水,“也不知她如今在何處,過的好不好。”
尉遲駿神清氣爽道:“所以微臣的婚事聖上就不要總是記掛著了。”
蕭予墨神色之間頗不以為然,“孤不信你的意中人會比初雲更出色。”
尉遲駿挑一挑眉,在旁人眼中她是怎麼樣的都無關緊要,只需在他心中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就是了。他也無謂和嘉禾帝爭論,遂淡然微笑,“她若秋水芙蓉般的清麗脫俗,又如空谷幽蘭雍容迷人,”他閉了閉眼,恍若佳人就在身畔,可伸手去觸探,終究是一場空。
蕭予墨目光如炬,意味深長的道:“世上竟有這樣的女子,豈不是把婉兒都比下去了。”
“呵,”尉遲駿含笑道,“情人眼裡出西施,聖上該明白的。”
蕭予墨視線好似越過尉遲駿飄到很遠的地方,面上看不出是何表情,良久,他道了聲,“你說的對。”
尉遲駿裝作不經意的道:“聽聞太后她老人家又催聖上選後了。”哪能每回都被他掌握主動,也該扳回一局。
蕭予墨有些心不在焉的道:“是啊,孤正頭疼呢。”
“頭疼該選哪家的姑娘嗎?”尉遲駿打趣道,“公孫將軍府中的二小姐,英姿颯爽,十八般武藝皆精通,頗有老將軍的風範,於相爺待字閨中的四姑娘,聰慧過人,五歲便能出口成章,若不是生就女兒身,實在是狀元之才,還有文大人的小妹,能歌善舞……”
“你還沒完沒了了。”嘉禾帝撫著額角,神色倦怠。
尉遲駿眼底浮起淡笑,心卻被刺痛似的,輕蹙起眉頭。
有促狹笑意盤踞蕭予墨面上,“尉遲,你若有姐妹,孤一定納為皇后。”
尉遲駿不慌不忙,爭鋒相對道:“微臣有堂妹二人,表姐三人,不知聖上中意哪一位?”
“……”蕭予墨搖搖頭,無奈認輸。
這時,殿外似有人影一閃,蕭予墨喝道:“誰在那裡?”
“是臣林恆安。”林恆安和尉遲駿乃至交好友,兩人同為蕭予墨的左臂右膀。
“進來吧。”嘉禾帝平和道。
林恆安大踏步而入,他現為尉遲炯的副將,按理這個時候是不該出現在皇宮中的。
“恆安,你有何事?”蕭予墨溫言道。
林恆安神情格外凝重,“聖上,臣剛從城門守將處得知,東裕、南楓、西茗、北辰四國各自送來公主一名,供聖上選後之用。”
蕭予墨幾乎從龍椅上跌下來,“你再說一遍。”
林恆安重複後,續道,“四國聽聞聖上有選後之意,紛紛派出使者意圖和親。”
“這個孤知曉,”嘉禾帝拂袖,語氣平平。“太后也曾徵詢過孤的意思,但孤並未應允。”
林恆安遲疑道:“太后認為聖上一時之間難做決斷,所以下了懿旨,請四國將公主送來乾定城,讓聖上自行挑選。”
蕭予墨臉立刻白了,尉遲駿幸災樂禍,在一旁火上添油,“恆安啊,你說四國公主已經到了乾定城了?”
林恆安點點頭,“不錯,並且四位公主已經被安排住進了錦華宮。”
“什麼……”蕭予墨和尉遲駿異口同聲道。
嘉禾帝拍著額頭,喃喃道:“誰能告訴我,為何四國公主都進了皇宮了,孤才得到風聲。”
“太后她老人家說,”林恆安邊觀察蕭予墨的臉色邊惴惴道:“要給聖上一個驚喜,所以才暫且瞞住您。”
“驚喜……”蕭予墨無話可說,“果真是天大的驚喜。”
有尖細的嗓音在殿外高聲稟報太后身邊最得寵的宮女玉蘭姑娘奉太后之命請嘉禾帝往錦華宮一敘。
蕭予墨臉色由白轉黑,又從黑轉青,精彩極了。
尉遲駿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說過的話盡數還給他,“聖上您自求多福吧。”
蕭予墨此刻根本沒有心思和他拌嘴,他微微扯起嘴角,笑容是萬般的無可奈何。
林恆安笑語晏晏:“尉遲兄,你可知如今乾定城百姓口中談論最多的是什麼話題?”
“還不是四國公主進宮,聖上選後這件事。”尉遲駿閒閒道。
“非也,非也。”林恆安神秘一笑,他湊過來附耳道:“你可聽過聽雨軒?”
尉遲駿搖首,“這是什麼地方?”
林恆安輕嘆,“尉遲兄,不是做兄弟的說你,你太孤陋寡聞了。”
尉遲駿的白馬此時恰好甩了甩尾巴,好似對林恆安的話深以為然。
林恆安笑的直喘氣,尉遲駿也覺有些好笑,他抬眸笑道:“林兄就不要賣關子了。”
“聽雨軒乃銷金窋,溫柔鄉。”林恆安笑容帶一絲莫測。
尉遲駿神情沉鬱,“不過是青樓所在,也值得林兄這般記掛?”
“尉遲兄有所誤會,聽雨軒絕非一般青樓可比。”林恆安急急辨白。
“難不成裡面的女子都是三頭六臂不成,”尉遲駿隨口一說,並不上心。
林恆安面露尷尬之色,他輕咳道:“尉遲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尉遲駿唇角微揚,“林兄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聽雨軒裡的女人美若天仙且個個身懷絕技,或是精通舞技,或是嗓音天籟,或是懂得詩詞歌賦,或是能彈奏數種樂器,而且,全部賣藝不賣身。”林恆安呵呵的輕笑,笑容曖昧。
“哦?”尉遲駿品出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林恆安接著說道:“但也有例外,只要按照規矩過了三關,便可以成為入幕之賓。但若是過不了關,哪怕家財萬貫也會被掃地出門。”
“竟有這等事。”尉遲駿目光沉沉,似有所悟。
“儘管規矩定的嚴厲,仍有不少人前仆後繼,一擲千金,聽雨軒早就成了乾定城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尉遲駿眸中光芒一閃而逝,所謂不尋常的事背後必定隱藏不尋常的原因,這聽雨軒處處透著古怪,少不得要親自前往一探究竟。
“尉遲兄可有興致?”林恆安嘿嘿的乾笑。
尉遲駿正色道:“林兄,嫂夫人端莊賢淑,溫柔大度,你還在外拈花惹草,這樣對她未免有失公允。”
林恆安摸了把鼻子,不覺微笑,“尉遲兄,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樣。”
“小弟知曉林兄對沐姑娘仍難以忘懷,但你既然已經娶了嫂子,就該真心對待。”尉遲駿義正詞嚴的一番述說,讓林恆安微垂下頭,須臾,他深深望他一眼,笑容愈盛,“尉遲兄所言極是。不過,小弟邀兄臺一同去往聽雨軒,並不是縱情歌舞,貪戀美色,而是那裡實在有許多可疑之處,尉遲兄見多識廣,興許能夠看出些許端倪。”
尉遲駿乘其不備狠狠的給了他一記重拳,唇邊笑意漸生,“好,那今晚我們兄弟倆就一同闖一闖。”
林恆安懊喪的撫著腦袋,“尉遲兄下手太狠了。”
尉遲駿輕挑劍眉,綻開的笑容清淡的似一縷微風。
林恆安輕噓一口氣,“若聽雨軒的女子每一個都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哪怕她們心如蛇蠍,聽雨軒又是龍潭虎穴,小弟也不會皺下眉頭。”他三句話說不到,又暴露其玩世不恭的本性。
尉遲駿淡瞥他一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林恆安笑容看似狂放不羈,其實每個人心中都藏有深重難言的苦痛,只是旁人不瞭解罷了。
走上前門大街,迎面走來三人,為首一人驚鴻之貌,氣宇軒昂,尉遲駿心裡咯噔一下,竟是他。細想又實在不足為奇,夏侯熙乃西茗國重臣,護送公主來到乾定城,合情合理。
林恆安沒覺出異樣,他同尉遲駿定下晚上見面的時辰後,往大街另一頭去了。
該是掉頭就走還是上前打聲招呼,尉遲駿猶豫不決。
但夏侯熙先他一步做出反應,徑直走上前來,道一聲:“尉遲公子,好久不見。”嗓音稍有乾澀,面容平淡無波。
“夏侯將軍。”尉遲駿抱一抱拳,他和夏侯熙並無交情,但拒人於千里之外終究不妥,他嘴角牽強的笑道:“別來無恙。”
“公子是否欠我一個解釋?”夏侯熙吐了口氣,清淡的眼中漾起一抹笑意。
尉遲駿不覺點頭,略想了下,“我們找個清淨的地方說話。”
兩人看起來就像舊友重逢,但其中暗藏的波濤洶湧,又有幾人能夠理得清。
夏侯熙命兩名屬下先行回客棧歇息,他跟隨尉遲駿尋了家酒樓,上到二樓,臨窗而坐。
“素熗春不老,糖熘餎兒,活鑽鯉魚,燙一壺陳年女兒紅。”尉遲駿轉而笑道,“這些都是醉月樓的招牌菜,夏侯兄瞧瞧還需添些什麼?”
“不必了。”夏侯熙的目的可不是同他把酒言歡,他們,從來都不是朋友。
尉遲駿轉著酒杯,默默不語。
夏侯熙想直截了當的問他,又擔心會聽到有關雲清霜的噩耗,張了幾次口,都沒有發出聲音。他努力平了氣息,終於忍不住道:“尉遲公子,清霜她現在……”
尉遲駿手上動作突然一僵,神色黯了黯,夏侯熙只道雲清霜已然遭遇不測,一張臉頓時變色,手指握緊,“她是不是已經……”
“夏侯將軍且放寬心,雲姑娘已安然度過難關。”提到她的名字,尉遲駿心頭一暖,隨即被無邊的苦澀緊攥住,雲蒼山上短短數日,是他一生永難忘懷的深刻記憶。
夏侯熙輕籲口氣,雖然他們各為其主,所處立場完全相悖,但他始終相信尉遲駿不會在雲清霜的事上欺瞞於他。“那她現在何處?”雲清霜的近況需要從尉遲駿那裡得知,對他何嘗不是種天大的諷刺。
“她回了雲蒼山。”尉遲駿簡潔道,不願贅言。
得知她無恙,夏侯熙也就放下心,至於雲清霜如何解的毒,他不想再多加詢問,問的越多,他的心裡愈不舒坦。他舉起酒杯,“尉遲兄,熙敬你一杯。”
尉遲駿與他碰杯後一飲而盡,嘴角勾起淡不可及的笑。
夏侯熙正端著酒壺斟酒,眼角往窗外一掃,倏地挺直了背脊,尉遲駿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不由得也是一震。一名黑衣女子打醉月樓前經過,妝容素淡,頭上只鬆鬆垮垮的挽了一支碧玉簪,儘管裝束與從前大不相同,但那清麗脫俗的容顏和冷若冰霜的神情,不是雲清霜又是誰?
“清霜,”尉遲駿脫口道。
夏侯熙從窗口一躍而下,尉遲駿丟下一錠銀子,緊隨而去,從天而降,雙雙攔在那名黑衣女子的身前。
黑衣女子似是受了驚嚇,往後退了一大步,面色煞白,“你們要做什麼?”
“清霜,是我。”夏侯熙急切的扯住她的衣袖,太多日子未曾相見,他生怕雲清霜再度從他面前消失,這樣的經歷有過一次就足夠了。
黑衣女子試圖甩開他,但沒有成功,夏侯熙根本不給她逃脫的機會,他真情流露道:“清霜,你知不知道我找的你好苦。”
“公子你認錯了人。”黑衣女子恢復鎮定,冷冷道。
雲清霜假扮司徒盈時,也曾經矢口否認過自己的身份,但那時冒名頂替,情有可原,可現在,她並沒有改裝易容,難道也有不能言及的苦衷嗎?
尉遲駿冷眼旁觀,黑衣女子的相貌同雲清霜幾乎一模一樣,足以以假亂真,但她身形比之雲清霜更為瘦削,原本嘴角一顆不起眼的小痣,現今消失不見,她的神情孤傲冷淡更甚雲清霜幾分,還有,她的嗓線溫婉,甚至帶一些柔媚,和雲清霜的清冷平和,是全然不同的。
其實有更好的方法判斷她是否雲清霜,尉遲駿清楚的記得清霜耳後有一顆淡紅色小痣,當初他也是憑藉這點在第一時間便認出假冒司徒盈的正是她。他繞到黑衣女子右側,裝作不經意的一瞥,她耳後一片玉肌冰膚,如玉般清透,光潔閃耀,毫無瑕疵。
另一邊,夏侯熙仍是抓著黑衣女子不放,女子柳眉豎起,已顯惱怒之色。“公子請自重,光天化日,天子腳下,你想搶人不成。”
“夏侯兄,她不是雲姑娘。”尉遲駿趕緊上前,再不阻止,怕是要惹出一場風波。
夏侯熙不信,但握著黑衣女子的手一點點的鬆開,心底漫漫泛起一縷哀痛。
“姑娘,我這位朋友認錯了人,冒犯之處,還請見諒。”尉遲駿搶身站立與他二人中間,以防夏侯熙再有過激的舉動。
“不妨事。”黑衣女子揚起一抹笑意,大度的擺擺手。
夏侯熙微微有些窘迫,此時冷靜下來,他亦發現了黑衣女子和雲清霜的不同之處,暗自懊喪,為何在尉遲駿前總是落於下風。
黑衣女子衝著尉遲、夏侯二人福了福身,邁著輕盈細碎的步子轉身而去。
“天底下竟有長的如此相像之人。”夏侯熙望著黑衣女子的背影喃喃道。
尉遲駿憶起他曾經見過的一副畫像,那是有一日他躲在司徒寒臥房外,看到他自床底的檀木箱中取出,從司徒寒小心翼翼的舉動來看,這幅畫他視若珍寶。畫像上女子的長相也同雲清霜驚人的相似,再有,邀月山莊後山那座刻著清霜名字的墳墓,或許都和這黑衣女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看來要解開謎團,一切還都要落在她身上。尉遲駿忙道:“夏侯兄,我們跟上她。”
夏侯熙疑惑了一瞬,抬腳跟上尉遲駿的步子。
黑衣女子在轉彎處翩然一閃身踏進一座庭院,尉遲駿不假思索的跟進去,被一人攔下,她年齡在四十上下,滿頭的珠翠,臉上撲著厚厚的脂粉,她皮笑肉不笑道:“公子,我們尚未開門做生意,你晚上再來吧。”
尉遲駿稍一遲疑,黑衣女子已經失去蹤影,飛速趕到的夏侯熙道:“請問剛才那位姑娘是?”
“你說的是那位穿黑衣裳的姑娘嗎?”中年婦人笑眯眯道。
“沒錯。”
“她是顏菁姑娘,”婦人樂的雙眼咪成一條縫,“兩位公子真是好眼光,顏菁可是我們這裡最美的姑娘。”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夏侯熙皺起眉,一抬頭,“聽雨軒”三個大字明晃晃的閃了他的眼。
尉遲駿若有所思,情況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過,似乎更有趣了。
道別時,誰都沒有表露異樣,但兩人心裡都明白,今晚他們還會再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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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他準時出現在巷子口。不一會,林恆安匆匆趕來,他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就是沒有注意到身邊的尉遲駿。
尉遲駿有些好笑,他輕咳一聲,林恆安偏過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轉移開了視線。尉遲駿可以肯定易容極其成功,連林恆安都沒能認出他來,相信夏侯熙和僅有一面之緣的顏菁姑娘也難以識破他的身份。他輕聲喚道:“恆安,是我。”
隨後滿意的看到林恆安驚訝的瞪大眼。“尉遲兄,你怎麼裝扮成這幅模樣?”林恆安伸手去扯他的大鬍子,尉遲駿身形一閃,林恆安摸了個空。
尉遲駿長目微眯,再耐不住笑。
林恆安茫然不解道:“尉遲兄這是怎麼回事?”
“還是謹慎些好。”尉遲駿並沒有多做解釋,林恆安也不便再問。
兩人裝作互不相識,一前一後邁入聽雨軒。
這回非但沒有受到阻撓,相反,被兩名美貌女子熱情的迎進門。尉遲駿不願惹人注目,找了個角落坐下。林恆安也在他身旁不遠處尋到一視角極佳的位置,二人相視一笑。
整個院子的燈火都亮了起來,映照的滿堂生輝,又有數人魚貫而入,尉遲駿大致掃了一眼,沒發現夏侯熙,不知他是否同自己一般改容易貌,那要在人潮中認出他,著實不易。
大廳中央搭起一座高臺,輕紗搖曳,薄霧繚繞,優雅的絲竹聲從遠處傳來,飄渺空靈,四處暗香浮動,恍如夢境。
尉遲駿心思縝密,閱歷豐富,立時察覺那香氣中混有極少量的藥物成分,尉遲駿內功高深,自然無礙,但對於普通人來說,這一點點足以使人興致高漲。
尉遲駿以傳音入密告誡林恆安,“此處果然大有蹊蹺,萬事小心。”
林恆安不著痕跡的點了下頭。
隨著音樂聲的響起,一隊身披桃紅色輕紗的女子嫋嫋然飄入大廳,伴隨樂曲的韻律輕快的舞動。她們玲瓏有致的身材在薄如蟬翼的輕紗掩映下若隱若現,青絲高高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纖細的脖頸,纖腰盈盈不足一握,眉心貼一朵紅色桃形花鈿,美目顧盼有神,翹臀一擺,玉臂上撩,那妖嬈的氣息,大膽的舉止,讓在座的男人血脈賁張,為之瘋狂。
一曲舞罷,底下抽氣聲,驚歎聲不斷。之前在門口迎客的兩名女子,為客人們送上美酒,走到尉遲駿身邊時,尉遲駿輕聲說:“我想見顏菁姑娘。”
女子嬌笑道:“顏菁姑娘可不是那麼容易見到的呢。”
“那要怎樣才能見到她?”
女子笑的花枝亂顫,“老爺子老當益壯,風流倜儻不輸少年人。”
旁邊一聲細微的,不易被發現的悶笑聲正是來自於林恆安,尉遲駿憶起現在的裝扮,面容也浮上一絲笑意。
“老爺子您是第一次來我們聽雨軒吧,顏菁姑娘定下的規矩,每天只見一位客人,老爺子若想見她,恐怕得等上十天半個月呢。”女子說話時,始終不改臉上笑容。
尉遲駿唇角揚起淡淡的笑意。
女子復又朗朗笑道:“除了顏菁姑娘,琴雙姑娘同樣也是色藝雙全,老爺子可不要吊死在一棵樹上。”
“你說什麼?”尉遲駿猛地站了起來,雙手抓進了女子的肩膀。
“呦,老爺子,您這是怎麼了?”
尉遲駿忙鬆了手,暗罵自己沉不住氣。清霜這個名字竟給他帶來如此大的影響,他在心底苦笑。
女子也是精於世故,尉遲駿的失態她自然看在眼裡,她不失時機道:“那老爺子要不要見見琴雙姑娘呢?”
尉遲駿略略沉吟,“請姑娘帶路。”
女子愈發笑的歡暢,“老爺子,請。”
尉遲駿毫不猶豫的跟隨女子而去,林恆安則目瞪口呆,這實在是有別於他平日穩健謹慎的做事風格。
尉遲駿心中亦忐忑不安,若一會出現在他面前的真是雲清霜,他該如何應對?再次相見,他們便是敵對的立場。雲蒼山一別,他以為是這段感情的終結,但事實上,對清霜的思念一日更甚一日,他有過帶清霜遠離塵世紛擾隱居山林的想法,但他終究無法背棄對嘉禾帝的承諾。
“老爺子,”女子嬌嗔的拉了他一把。
尉遲駿這才發現女子已停駐於一棟庭院門前,而自個過於專注,險些撞在她身上。“姑娘對不住了。”
女子在心中冷笑,這樣道貌岸然實則色膽包天的男子她還見的少嗎,不過乘機佔她便宜罷了。尉遲駿怎知她心中的想法,他提醒自己,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這樣一個危機四伏處處透著詭異的地方,切不可掉以輕心。
兩人各懷心事,女子有節奏的敲響了大門。
“進來吧。”不是清霜的聲音,尉遲駿鬆了口氣的同時,一絲悵然隨之湧上心頭。
琴雙姑娘的容貌不比雲清霜遜色,甚至更添幾分嫵媚。她隨意撥弄著琴絃,懶洋洋的掀了掀眼皮,“老爺子想聽什麼曲子?”
“姑娘揀拿手的就行。”此琴雙而非彼清霜,若不是還惦記著此行的目的,尉遲駿連句敷衍的話都懶得說。
琴雙彈奏著一支不知名的曲子,琴聲如行雲流水,但她看都不看尉遲駿一眼,顯然對他極不上心。姐兒愛俏,即便是青樓女子也不改以貌取人的本性。出入聽雨軒的多的是那唇紅齒白,細皮嫩肉的少年公子,尉遲駿現在的這幅皮囊,又老又醜,還真不招人喜歡。
之前那名女子悄聲道:“老爺子,琴雙姑娘愛才,你若能博取姑娘的歡心,就可以留下來。”
言下之意,無貌便要有才,尉遲駿暗自好笑道:“多謝姑娘好意。”
女子悄然退下,尉遲駿則做出興致勃勃的樣子,邊欣賞邊自斟自飲。
琴雙抬頭笑吟吟的問道:“老爺子可知這首曲子的出處?”
“不知。”
琴雙笑容不減,“那請老爺子再聽一曲。”她選的都是極為偏門的曲調,如若不是專門的樂師,平常人根本不會留意。
尉遲駿對樂理毫無研究,也知道琴雙是存心為難他,目的就是要他知難而退。尉遲駿握著酒杯輕輕轉動幾下,有了主意。他接連灌下三大杯,口齒不清的道:“琴雙姑娘人美,琴藝更佳。”說完,便故作輕薄的伸手去摟抱琴雙。
琴雙將琴往前一推,身體朝右側避去,皺眉道:“老爺子你喝醉了。”
尉遲駿醉眼朦朧,搖頭晃腦道:“我沒有醉,琴雙姑娘,我再敬你。”他喝盡杯中酒後,撲通一聲趴倒在桌上,一動不動了。
“老爺子,老爺子,”琴雙一手捂著鼻子,另一隻手勉強去推那滿身酒氣的醉漢,無奈他像睡死了過去,紋絲不動。
“冬梅你進來。”琴雙對著外間大聲喚道。
不一會走進一位梳著雙髻的丫鬟,她福了福身,“姑娘有何吩咐?”
“他喝醉了,我們把他弄出去。”琴雙指著尉遲駿道。
“他怎麼醉成這樣?”冬梅抱怨道,不情願的架起尉遲駿的胳膊。
琴雙輕蔑道:“年紀一大把在家含飴弄孫不好嗎,偏生色心不改,聽雨軒的梨花白豈是人人喝的了的。”
冬梅吃力的道,“姑娘,我一個人抬不起他,你快來幫忙。”她哪裡知道尉遲駿暗暗使出千斤墜的功夫,別說是兩個姑娘家,就是兩名彪形大漢也奈何他不得。
冬梅和琴雙二人一人架著尉遲駿的一條手臂,用盡吃奶的氣力挪動一步,便雙雙摔倒在地,再看尉遲駿依然沒什麼反應,睡在冰冷的地上倒是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琴雙氣的啐道:“摔成這樣都不醒,還真是頭豬。”
冬梅猶豫道:“那就任由他睡在這裡?”
琴雙本想請護院幫忙將他扔出門去,再一想,聽雨軒雖是煙花之地,但規矩甚嚴,只可讓客人心服口服的退出,卻從來沒有驅趕客人的待客之道。“罷了,讓他在這兒待著吧,我去你房裡湊合一晚。”
“是,”冬梅領路而去,琴雙目光輕輕掠過地上的尉遲駿,也走了出去。
方才尉遲駿有心試探,琴雙和冬梅都不懂武功,表面看來就和尋常青樓沒有什麼兩樣,即便如此,尉遲駿仍沒有打消疑慮。他躺在地上不敢動彈,果不出他所料,很快琴雙帶進來一名濃眉大眼鷹鉤鼻的男子。
尉遲駿暗運逆氣亂脈之法,將脈搏和氣息調的稍有混亂,且張口噴出酒氣,琴雙逃的遠遠的,男子把住尉遲駿的脈搏,再翻過他的眼皮,道:“這廝真的醉了。”
兩人先後離去。
尉遲駿的目的達到,他一個鯉魚打挺乾淨利索的躍起,驅動內力,之前被逼到指尖的酒一滴滴的灑落,就像下了場酒雨似的。
他適才兵行險招,如若男子乘此大好良機置他於死地,那真是偷雞不著反蝕一把米了。
不過,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尉遲駿這一招妙極。他扯掉大鬍子,蒙上面巾,隱沒與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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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尉遲駿相比,夏侯熙的運氣顯然要好的多。此時,他正和顏菁姑娘面對面而坐,身旁還有歌舞助興。
夏侯熙同樣費了點心思,改變了本來的相貌。但他並不如尉遲駿那般自毀形象,只是隱去鋒芒,仍是以翩翩美少年的面目出場。他出門較晚,到達聽雨軒時,尉遲駿已被請進琴雙姑娘的房中。
夏侯熙在大廳中流連許久,看似被勾魂奪魄的舞蹈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實則他在觀察誰才是聽雨軒真正說的上話的人。
他目光在堂中一掃,發現曾將他和尉遲駿攔在門外的老鴇斜倚在門邊,狀似若無其事,然雙目炯炯,不時還有小廝及丫鬟對她說些什麼。
夏侯熙從懷中摸出一隻褡褳,腳步輕快的走過去,笑容滿面道:“我想見顏菁姑娘,請嬤嬤通融一下。”邊說,邊將褡褳塞給她。
老鴇掂了掂分量,滿是皺紋的老臉綻開了花,可這一笑,臉上的粉直往下掉,她渾不在意,殷勤道:“公子請隨我來。”
夏侯熙被引入後院,那是一座完全獨立的院子,清雅幽靜,同前廳的喧雜簡直是兩個極端。儘管夏侯熙知道顏菁並不是雲清霜,仍然在見到她的剎那,微微失了神。
許是沉甸甸的銀子發揮了作用,老鴇命人將美酒佳餚擺滿了一桌後,道了句,“菁兒啊,好好的陪公子喝兩杯。”
“是。”顏菁恭順道。
老鴇笑容意味深長的退出去。
顏菁給夏侯熙斟滿酒,忽而笑道,“公子貴姓?”
“免貴姓夏。”夏侯熙隨口答道。
“公子是頭一回來這兒嗎?”
“沒錯。”夏侯熙心頭稍顯失落,雖說同樣是絕世容顏,但她畢竟不是清霜。
顏菁口角含笑,“那以後可要多來聽雨軒坐坐。”
“好。”夏侯熙淡淡道。
“我敬你。”顏菁舉杯笑道。
夏侯熙心中一動,“還是我敬姑娘。”他運足內勁,與之碰杯。若是顏菁姑娘深藏絕技,練武之人的本能必定會有所反應。
顏菁笑靨如花,兩隻酒盅碰在一起,一滴酒都未曾灑落,她先乾為敬,並亮了亮杯底。
夏侯熙唇角含一絲極淡的笑,一飲而盡。看來顏菁姑娘不過是一平常的煙花女子罷了,她和雲清霜之間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但心底深處一絲莫名的情緒仍在困擾著他,夏侯熙無法再面對這張同清霜猶如一個模子裡刻出的臉,他隨意尋了個理由,匆忙離去。
老鴇不知從哪裡現出身形,眉頭打成一個結,“姑娘,此人一擲千金,卻又無慾無求,行事好生怪異。”
“沒有關係,他對我並無惡意。”顏菁摩娑著酒盞,笑容淡定從容。
“可是,他方才分明是在試探你的武功。”
顏菁笑若春風,“你放心,他絕對不會成為我們的敵人。”
“你如何能確定?”老鴇詫異道。
“因為,他是西茗國大將軍夏侯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