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一眾妃嬪焦急地在外等待著消息,只看見御醫們進進出出,緊張無比,有的還翻出古舊的書籍抄查。直至最後,才聽御醫們得出結論,師貴妃這次屬於自然流產,並不關其他事。
妃嬪們臉上都鬆懈了下來,雖哀慼之意未敢稍減,但已有妃嬪悄悄地互相低語,“想是這幾日天寒,皇上又常去棲霞閣,師貴妃操勞過度吧?”
另有妃嬪聽見了,便忍不住低聲一笑,卻馬上哀慼佈滿了臉,“貴妃娘娘真是運氣不好。”
皇上與皇后從寢宮內走出,兩人臉上皆面色凝重,尤其皇上,黑著臉,眉頭皺起一個川字。皇后握著他的手,低聲勸慰,見我們一眾妃嬪在此,便代皇上下了旨意,“師貴妃今兒累了,眾姐妹們改日再來看她罷。”
我便焦急地帶頭上前,問道:“貴妃姐姐身子可好?”
皇后微微地擺頭,鳳釵上冰冷的煙霞珠子打在她的額頭之上。她神色憂鬱地望了一眼皇上,再向我道:“寧妹妹有心了。貴妃娘娘身子已沒有什麼大礙了,眾位妹妹先回去休息吧?”
夏侯辰冷冷地掃了諸位妃嬪一眼,殿外燦爛的陽光仿若一下子昏暗了起來。他雖然未望向我,可我卻不知道為何,總感覺他目光仿若劍鋒一般地掃射在我的面上,讓我的皮膚隱隱作痛。我要竭力控制才能讓自己的表情自如,不斷地提醒自己,這不過是疑心生暗鬼而已。
眾妃嬪見皇上神色不善,一語未發,當然個個兒避之唯恐不及,便向皇上皇后道了安,各自散了。我自也跟在她們的後邊,只望快快走出這棲霞閣才好。
誰曾想眼看棲霞閣的院門就在眼前了,夏侯辰忽道:“寧昭華,你留一下!”
我緩緩地轉過身來,暗自嘀咕,如果要我留下,剛剛請安之時為什麼不發話,卻偏偏等到這時才出聲。聯想他冰冷的語氣,我有如老鼠被貓戲弄般的不安,忐忑地轉過身來,緩步向站在玉階之前的帝后行禮。皇后神態依舊端莊無比,可掩飾不了她眼神之中一閃而過的慌亂。我忽然間很怕自己沒有被他識破,卻在皇后那裡被他察覺到蛛絲馬跡。
頭上的翡翠珠子隨著腳步一下一下地擊打在髮髻之上,厚厚的髮髻感覺到了它的重量。為何平日裡我沒有發現,這隻金釵竟如此的沉重?
寢室裡師媛媛的抽泣聲已經消失了,想是喝了太醫給她準備的鎮定藥水,睡下了吧。棲霞殿依舊傳來淡淡的藥香。
我終於走到帝后面前,行禮,“皇上,可有什麼吩咐?”
良久沒有傳來他叫起的聲音,還是皇后道:“平身吧。”
即便站直了身子,我依舊惶恐於那令人窒息的沉默。那種把握不定的感覺又來了,而這是我最恨的一種感覺。
皇后輕聲道:“皇上,今兒天已夜了,有什麼事,明兒早說吧。”
這種時候,她倒沒再叫他表哥。
夏侯辰道:“皇后如累了,便先行一步吧。朕要叫寧昭華辦些事……”
又要獨自面對他?想起以往,我的腸子都不由得縮成了一團,卻不敢有半句的反對,唯有垂了首,“皇上,若是能幫得上忙,臣妾萬死不辭……”
夏侯辰一擺手,止住了我的表忠心,帶頭向師媛媛的寢宮走去。而皇后,只得在太監擺駕唱喏聲中,漸行漸遠。
他高高的個子如修竹一般在前頭帶著路,明黃色的衣袂飛揚,走過之處,宮人們皆垂頭而不敢望。我緊張地思索,他到底知道了些什麼,還是僅僅在試探?
我從未來過師媛媛的內室,上次來補繡裙子上的鳥眼也不過在外室和偏殿而已。一進內室,便感覺一股暖氣緩緩撲面而來,其中夾雜了益母草的藥香,以及其他的香味,自是經過御醫們反覆求證過的有益於孕婦保胎的藥物。
青帳低垂,室內有幾名宮人靜靜站在旁隨侍,見皇上進來,便跪下行禮,卻不敢大聲喧譁。一個有些頭臉的大宮女走了過來,低聲向皇上稟告:“皇上,娘娘剛睡著了。”
夏侯辰道:“你們都退下罷。”
那大宮女望了我一眼,才帶了另外幾名宮女離開。
人多的時候不察覺,如今人一退盡,那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又來了。他站在青帳旁,望著青帳裡面的人影,恍若痴了。我站在他的身後,無所適從,只怕稍不小心,便露出了些許慌亂。
我雖怎麼也不相信寧惜文跟我說過的話,但一站在夏侯辰的身後,那種惶然不知所措的感覺便又來了。他雖背對著我,卻彷彿後腦勺都長了眼睛一般。
我隨眼一掃,我所求的那張紫檀躺椅靜靜地擺在一角。椅子只塗了生漆,露出原本紫檀的木色,在燈光下散發出暗暗的光,寬大的椅身上鋪著錦繡的錦緞,腿部之處有鏤空的花格,想必就是放置炭火之處吧。據聞這張椅子用了特殊的構造,只放置一點點炭火便會保持長時間不熄,即便熄了,椅腿裡面的保暖設備也會保持鏤空處的溫暖。
這張躺椅如宮內許多東西一般,富麗堂皇得讓人忍不住受到誘惑,只想據為己有。
“兩天之前,貴妃和朕尚坐在那張椅子之上,加了益母草的暖氣從躺椅下半部傳上來,朕素不畏寒冷,卻也感覺到坐在上面的溫暖與愜意,也難怪貴妃有事無事喜歡坐在上面。”
他的聲音混雜著室內的淡香進入我的耳內。室內雖暖如春日,我卻感覺到了絲絲寒意。我勉強道:“臣妾就沒有此等福氣了。”
不用我述說,他自會遣人查得一清二楚。此張椅子,原本應由皇后賞賜給我的,他當然會懷疑。但以他的疑心,自是不願意相信我敢在這張椅子上做手腳,因為以我的品性,如果我要做手腳,自然什麼跡象都沒有。
但我也知道,宮內人人皆知我原出於尚宮,宮內若發生什麼事,特別是師媛媛若發生什麼事,第一個查的,便是我。既如此,我何不露出些蛛絲馬跡,讓他們只以為我受人陷害,又或許有其他原因?
夏侯辰步向那張躺椅,緩緩地坐下,把腳放在躺椅的腳踏之上,微眯了眼,“過了一天一夜,這椅子還有微微的溫度呢,當真神奇。”
我臉上露出些微的妒意,“這樣的好東西自然只有貴妃娘娘同皇后才能享用。”
夏侯辰的聲音略有些疲憊,“朕知道你一向有風溼的毛病,早向皇后求過這張椅子……”
我剛想跪地口稱不敢,他卻倏地一下站起身來,逼向了我,“你難道不能讓讓?她懷著朕的子嗣,你就不能讓讓?”
我感覺冷汗佈滿了背脊,心裡卻鬆了一口氣。他果然只是試探。他雷霆震怒,有誰能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不露一點兒慌色?我調整了一個既懼怕又委屈的表情,睜大雙眼眨都不眨地望著他,“皇上,您說什麼?您在懷疑臣妾?您懷疑臣妾什麼?懷疑臣妾毒害皇上的子嗣,皇上何不下旨誅了臣妾的九族?反正臣妾的九族已然七零八落了!”
我的嗓門之中帶了顫音,眼中有淚,說到後面,哽咽幾不能出聲。我想起家破之日,莊園被官兵包圍,僕婦們驚慌奔走,父親把我們聚在一處,臉色如紙般蒼白,只道:“各自逃命吧!”
他帶著一眾心腹從前門迎接下旨捉拿的官兵,而大娘和孃親則帶著我們在幾名忠僕的保護之下,從側門而逃。那樣的情景我已有多年未曾想起,今兒為了逼出幾滴眼淚,卻又回想起來。孃親說過:“妹妹,別哭啊,哭了會叫人厭煩的……”可她卻不知道,哭有時候也是有利的利器。
夏侯辰閉著眼斜靠在椅子之上,在我的哽咽聲中,輕聲道:“朕不想看你那張臉,因為你那張臉總能迷惑朕。可到現在,朕卻連聲音都不敢聽你的了。朕不知道你說的,表現出來的,何為真,何為假。但是,你別忘了,宮裡頭你只呆了十來年,而朕的一生,都在宮裡頭待著……”
聽到這裡,我屏住了呼吸,只任眼淚橫流,淚眼矇矓之處,只見他微閉著雙眼坐在躺椅之上,表情冷淡而漠然。我忽然明白,不論我怎麼表演,他只當我是一名出色的戲子,他已全然不相信我!我在心裡冷笑,這又如何?我何嘗奢求過他的信任?即便他已不信任我,也找不出絲毫的證據能證明我與師媛媛這件事有關。
內心雖這麼想,我卻不敢露出些微的不妥,只微微地抽泣,聲音中夾雜了些許的頹然。相信如果不是他,任何人都察覺不到我內心在想什麼!
我心灰意冷地道:“臣妾既如此的讓皇上心煩,不如臣妾就此告辭,免得皇上見著礙眼。”
我從不敢在他面前如此使著性兒說話,但今天的情形,如踩在刀尖之上,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我唯有使盡所有手段,連如此賭氣的話都出了口。
他惡狠狠地望了我一眼,我卻毫不退讓地望了過去。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已明白,他想做一個明君,所以,即便太后三番五次作難,他也不濫開殺戒,只運用帝王之術把一場大禍消於無形。朝堂上傳來的種種消息,也表明他在竭力做好一個明君,所以,我在賭,賭他不會在毫無事實根據的情況之下便開殺戒。
他卻忽然間笑了,走近了我,輕聲道:“寧雨柔,你在試探朕的耐心。你以為朕對你無可奈何?你不想見到朕?好,今晚朕便宿在蘭若軒,我們之間的遊戲,已經好久沒有玩了,是嗎?”
講這話的時候,他嘴角微微歪著,整張面孔忽然間邪魅無比。那種從心底升出來的膽寒便又佔據了我的心。我想,我的表情終表達了我的真實心情,因為,他愉悅地笑了,伸出手指抬起我的下巴,“看看,這才是你真實的表情,不是嗎?”
我哆嗦著道:“皇上,如果皇上要徹查這件事,臣妾將竭盡所能幫助皇上,臣妾……”
他愈加笑出了聲,“寧昭儀,這件事誰是誰非,朕心裡一清二楚。你始終沒弄明白一件事:朕一出生,就生於這裡,長於這裡,難道你認為朕這二十多年,全都是白活了?”
我心中一寒,那股害怕的情緒卻漸漸熄滅,心中升起另一股膽寒:難道他一早就知道皇后會和我聯手?而他卻袖手旁觀,還是從中推波助瀾?
難道他也不想這個孩兒出生於世上?還是他連自己的孩兒都拿來利用?
我一早明白,孩子如果出生於皇家,卻來得不合時宜之時,那麼,這孩兒命運便如浮萍,並不是簡單地生了出來便會活命的。
我輕聲地道:“皇上,天氣雖寒冷,可臣妾院子裡的蘭花卻奇怪,向來畏寒的蝶蕊居然乍開了花骨朵兒。世人道,反季節開花,是為不祥。皇上以為,臣妾是鏟了這株出身高貴至極的蝶蕊呢?還是任由它在寒風中開出花朵兒,而後卻被風雪摧殘?”
我看見他一怔,臉上露出深思的神色,卻偏了頭,望向窗外。暗夜之中,正有一株青竹婆娑搖擺。我明白他已知道我心中所疑。我們倆就像棋術高明的棋手,你來我往,互相將軍,而棋盤上舍棄的,便是那不懂得時宜的廢子。
室內依舊暖暖的,背脊上的汗溼了又幹,終讓我感覺到了室內的暖意。我明白,我知道得越多,他作為這個國家最有權勢的人,越隨時會致我於死地。但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將他一軍之後,心中卻油然生起喜悅,就仿如明知燭光灼熱,飛蛾卻撲之不斷,除卻身份,我終和他是棋逢對手。
“皇上,天色已晚了,師貴妃病體未愈,終需要皇上陪伴身邊的,臣妾就不打擾皇上休息了,臣妾告辭。”
我向他行禮,這一次沒等他道“平身”,便自顧自地起了身,向門邊走了去。剛要轉過屏風,卻聽他在身後道:“你那院子裡奇事頗多,蝶蕊既長了出來,便不準鏟了,朕要移駕過去看看……”
我呼吸一滯,卻聽他道:“今日朕卻實不得閒,就近兩三日之內吧!”
我緩緩地走過雕花屏風,直到他看不見了,才暗自咬牙。他這是在變相地折磨我,讓我這兩三日食不能下嚥,寢不能安枕,時時刻刻地等候提防。他說得對,他呆在宮裡頭的日子始終比我長,深知他人的心理,斬頭的那一日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的日子,漫長而煎熬。
我唯一慶幸的是,他沒有證據能證明這件事。
走到門外,冷風一吹,剛剛那場爭鬥的興奮剛熄,我的心卻從未有過地惴惴不安起來。他既要對這件事有個交代,便要尋出一個替死鬼,而我,卻是最好的人選之一,再加上我剛知道了他的隱秘,他難道不想除去我這個知情人?
如今,我只有死死拉住皇后,讓她脫不了身,希望夏侯辰看在皇后的面子之上,對我網開一面。
與這件事一比,倒沖淡了我心底對夏侯辰要來蘭若軒的恐懼,只仔細回想這件事的每一個細節可有留下任何把柄沒有。
素潔見我回來,早備下了暖爐熱水,去除我身上的寒氣,道:“娘娘風溼昨兒個才大好,可不能再犯了。娘娘出去之時,怕身上的藥膏味道衝撞了貴妃娘娘,洗盡了藥膏才過去的。奴婢又向御醫討了藥膏回來,娘娘快點兒貼上了。”
我在心裡微嘆,做好一切防範措施又怎樣,他既認定了是我,便是我了。
我初為選侍之時,師媛媛以一條百鳥裙盡得夏侯辰的青睞,雖有皇后使人暗中阻攔,卻也奪盡風頭,那個時候我便知道,皇后與師媛媛的衝突,終將愈演愈烈。我為繡那件百鳥裙,居於師媛媛的偏殿,與她的內室一牆之隔,聞到她屋內傳來淡淡的仙茅味道。這是一種有微毒的催情藥物,經燃燒之後,卻變為無毒,反而能使人愉悅。這種藥物,並不是宮內禁用的,但是,這種仙茅卻是許多種藥物的藥引,能增強其他藥物的藥性。
作為在宮內生活多年的老人,我自然知道要把握一切機會。她與皇后的矛盾,便是我的機會。於是我叫孔文珍時不時送給師媛媛一些司設房新出的傢俬。這些傢俬沒什麼特別的,唯一的特別之處便是,傢俬配件連接的木榫是由略軟的黑胡桃木製成,而這種軟木最能吸收空氣中的香味,比如有些寺廟,常年薰香,擺香的案臺便吸收了檀香的味道,經年而不去,這種軟木,便是如此。師媛媛雖然不是每次等候皇上時,都燻這種香味,可司設房不斷送去的新傢俱卻漸漸取代了她房裡原來的舊傢俱,每一件傢俱木榫中的黑胡桃木吸了一點仙茅,味道便不易散盡,哪怕時間過了三兩個月,她身懷有孕,已不再燻此香料。
可這卻已經足夠了。
仙茅只不過是一個藥引而已。
宮裡的女人,哪一個不爭不搶?以師媛媛的脾氣,在她受皇恩的當晚,卻被我截了和,她心中怎麼會不怨恨?怎麼會不注意我的動向?我在皇后那裡討要東西,而恰巧月容華到訪,以她的稟性,既然惶惶然要尋求靠山了,怎麼會不巴巴地把這條信息帶至師媛媛那裡?
其實,在繡百鳥裙的那一晚,我急急地跟上皇上的腳步,偶一回頭,望清楚了她緩緩關上房門那一瞬間的表情,我已然明白,我得保護自己。
所以,我叫孔文珍不斷地送了這種款式新穎的傢俱過去。如果她不動我,這傢俱自然對她無害,但如果一旦情勢所迫,這些傢俱便會助我一臂之力。
我原本就是這樣一個人,為求生存,便把所有對我有害的地方全都計算清楚,查漏補缺。因為我知道,在宮裡頭,的確是稍有不慎,便萬劫不復。
像我這樣的人,在宮裡頭實在太容易沒了一條命,所以,我唯有搶先動手。
她沒有向我動手,可這一早埋下的陷阱,卻成了我向皇后表忠心的籌碼。這怨不得我,既然我與皇后已搭上同一條船,我便要保住這條船不沉。
紫檀躺椅顏色華麗潤豔,但這件躺椅上貢之時,並不是如此顏色,只是原木的色彩,質樸而暗淡。皇室的東西,自然得華貴堂皇,襯得上屋內所有的擺設才是,司設房便請高超的漆匠在椅子上髹塗生漆、墊光漆和麵漆。由於我向皇后討得了這張椅子,孔文珍也知道這張椅子將來要送往我這裡,所以,來向我討些意見,便不足出奇了,因而我向她略提了些建議,在漆內加上了一些使顏色更為鮮亮的銀珠,致使紫檀躺椅表面如蒙上一層淡淡的銀色,再用石黃等在椅身之上描繪出吉祥的圖案,而暖氣護腿之處,原來的原木之上已夠光滑的了,我卻讓孔文珍要求工匠再打磨一遍。我知道宮內的器具是用什麼來打磨的,燒好的櫸木炭條和沾了油的毛髮。為了讓椅子打磨得更亮,我建議在打磨的油里加了西域野生的一種菜籽,這些東西摻在一起一點兒毒性都沒有,而且新制好的椅子在通風的房子裡放上一個星期左右,也一點害處都沒有。
但是可惜,只因這張椅子是我要的,師媛媛便會來爭來搶,所以,急急地搬了回棲霞閣。說實在的,這張椅子即便沒有通風,對普通人也沒有什麼害處,只可惜,她是一名孕婦。
而且,她的屋子裡的傢俱吸收了仙茅之毒。
就算如此,如果她不日日點燃護腿之處的火爐,也不會對她造成傷害。只可惜,為了向皇后示威,向我示威,她夜夜點燃了檀香躺椅下的火爐,仙茅與銀珠、石黃以及西域的菜籽相混,被火爐燻暖,通過空氣吸入腹內,便有了烈性,一種使有孕之人胎不能保的烈性,就如麝香。
宮內人談起前朝妃嬪之間的計算,說起謀害他人的子嗣,每每提及麝香,說這種東西或摻到胭脂裡,或摻到香包裡,便能不知不覺地使人墮胎,我總是在心內冷笑。如此顯眼的東西,有誰不小心翼翼地提防?別說害人了,只怕未害之前,便露出了馬腳。
宮內的人,個個家世顯赫,哪一家不識得這東西?所以,用這種東西的人,便是最蠢愚的。
而那幾日,我因風溼痛得徹夜難眠,想必有人將蘭若軒的情景告知了她吧。她豈不是愈加得意,越發要皇上晚晚地陪著她,叫人把她棲霞殿的種種情形透露出來。所以,那幾日我不用叫人外出打探,自有人把棲霞殿的一切傳到我的耳裡,讓我堵心堵肺。
皇上既在那裡,紫檀躺椅自然得晚晚都燒著了。那樣的烈性藥物一兩個時辰並無害處,可紫檀躺椅的特別之處,卻是可讓暖意整天不滅,再加上宮人時常添加炭火,自是將那幾樣東西烤了又烤,越來越烈,吸入體內,終成了禍害。
師媛媛的結局,並不是我給她的,是她自己求來的。她有很多次機會保住腹中的孩子:如果她不與我爭與我搶,如果她不晚晚要求皇上陪著她,又或如果,我繡百鳥圖的那一晚,她不用如此憎恨的目光望著我,即便透過重重的夜幕,也讓我望得清她的眼神,那麼,這一切便不會發生。
只可惜,人生沒有如果,她飛得太高,太過得意忘形,在宮裡頭,這何嘗不是一處死穴?
她出身世家,身居高位,原本不應該如此憎恨我這個低位的妃嬪,只可惜,她一旦鍾情於夏侯辰,便入了魔障,再也回不了頭。
在宮裡頭,如想害人,在我來說,其實容易過在民間,只略略一推,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實行。
我仔細回想一切細節,終認為這一次的事件毫無破綻,了無痕跡,夏侯辰的懷疑不過子虛烏有。何況我認定,夏侯辰自己何嘗不是做了一次推手。他事先既已察覺,那幾日依舊任由師媛媛扮嬌耍痴,不做阻攔。這個人的心思,越來越讓我猜不明白。
一想起夏侯辰,我便不由自主地憂慮起他要來蘭若軒的事來。他果然慣會折磨人,在他的面前,如同戲子面對千萬觀眾,必須演得更好,更加毫無破綻。他一次次地撕破我的臉皮,卻讓我更起了好勝之心。我對鏡揣摩,只望再不會被他揭穿真面。
近兩日內,我沒有聽到內侍監傳來要我侍寢的消息,心思卻不得一日放鬆。
這兩日宮內風起雲湧,我不會這麼不識相地走去皇后那裡,皇后自也小心翼翼並不使人往來通傳消息,可消息還是從四面八方向我傳了過來。據聞月容華已被人捉拿,她送給師媛媛的猴頭菇中有微微的毒性,能使人絕育;據說這猴頭菇並不是天然野生生長,卻是她家養的;猴頭菇原本生長於櫟樹等腐朽的樹幹之上,生長條件極為苛刻,可她家卻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竟使猴頭菇能成批地在腐木上生長;據聞查出來的結果,她家用的腐木之中,以紅花汁澆灌,因而便生了毒性……
素潔一聽到這消息,便急急地想把那包月容華送來的猴頭菇丟棄了。我聽了這個消息,卻笑道:“哪裡能吃得死人,我倒要試試,叫司膳局今晚燉了送來。”
素潔焦急地勸說:“娘娘,那怎麼行?如果你的身子吃壞了,以後可沒有……”
我一笑,打斷她的話,“宮內的傳聞哪能偏聽偏信,不用多慮!”
夏侯辰一番作為,已讓我看得清楚,除非皇后有孕,他是絕不會讓其他的妃嬪先生出子嗣來的,何不讓我早做安排,以免日後多受一遍苦?沒有人保護自己,唯有自己才能保護自己。
猴頭菇如果以此法生產出來,相信已然危害不大,最多起一個避孕的效果,而且有時間限定,絕不可能使師媛媛流產。月容華只不過做了我與皇后的替死鬼而已。
夏侯辰要給師家一個交代,想必這就是他的交代。與新興名門師家相比,月容華這個小小七品縣令的女兒的確可以犧牲。
夜晚時分,孔文珍披了夜色來找我,言語隱晦地問起椅子的事。我在腹中微微冷笑,如果我布的局能讓你看得明白,那麼我這個尚宮便算白做了,面上卻一片淡然假裝聽不懂她的話。她唯有悻悻而去,臉上卻是放下心思的表情。
我明白,若我被人查出什麼,那孔文珍也脫不了身,扯泥連著根,帶出一大片,她自然得來探聽實情。她的感覺,就如皇后一樣,為保自己,只得保我,我相信也有內侍監向尚宮局探查,但應該怎麼回答,她會想得很清楚明白。
在成功之前,我便想好所有退路,封死所有讓我深陷泥潭的可能,怎麼會像月容華,這麼容易被人查出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