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悅還是搬家了。
鄭曦則起床後,早早就去了中天。梁悅起床下樓吃飯,才知道他的去向,他沒給梁悅留下任何口信,也沒說自己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昨晚進門後,兩人之間一直維持很詭異的氣氛。
一問一答,沒有多餘的話。然後就是,默默休息,默默吃飯。
吃完晚飯的時候,梁悅接到方若雅打來的電話,快言快語的她從來不會隱藏自己的想法,所以選擇直接了當責怪梁悅:“你要舊情復燃,你要寡情薄恩,咱們姐幾個都管不著,可是你也不能兩邊得罪阿?這下可好了,連自己後路都沒有了,兩邊不討好。”
沙發那頭的鄭曦則正低頭看企劃報告,似乎沒有聽到話筒裡格外響亮的聲音,梁悅慢慢站起來,假裝無意走到書房,靠在門上虛軟無力的說:“本來就應該這樣。我就是個自私的女人不值得同情和可憐,所以誰都別碰上我,碰上了也算倒黴,我呢,也別碰上他們,碰一次傷一次。”
“你丫就是混蛋一個,這個時候還吊兒郎當的,你知道嗎,你走以後那傻孩子魂兒都沒了,坐在你們大廈前面幾個小時不動彈,我怎麼勸都沒用,你根本就不能想象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多讓人揪心!”
梁悅握住話筒的手因她詳細的轉述忽然變冷,伴隨著刺心的疼痛全身控制不住的顫抖。
怎麼會不能想象?他曾親口告訴過她的。
那年梁悅第一次回老家,他擔心她一去不回,於是把她送到火車門口時一直不肯放手,因趕車滿頭汗水的他眼睛明亮而堅定,他說,咱們事先說好,一會兒開車誰也別哭,違規就答應對方一個要求。
車門內的她拉著給自己溫暖力量的手,用力的點點頭,強憋回眼淚。
火車啟動時,她隨著倒退的窗外景象在車廂裡瘋子一樣奔跑,哀求每個靠近窗子的人讓她看一眼外面的他,奇怪的是,每扇窗子外都找不到那個人的影子,堅持不懈的她終於在車廂尾窗子的一角勉強看見了,他那時正蹲在車站的臺階上埋頭坐著,對鳴笛離去的火車全然無動於衷。
沒有抬頭的他當然看不到她到底有沒有遵循兩個人之前的規定,她趴在桌子上哭得連胸腔裡都充滿了痛,好像一顆心生生被人掏去了般,無法呼吸。
那種痛,她從未經歷過,所以,一輩子都記得。
後來,他笑著告訴她說,其實,他也違規了。
蹲在臺階上的他把頭埋在雙膝,淚水一直靜靜滴落在地面,緩緩暈染出大片的溼,但他沒有抬頭。
他說,“那個時候腦子裡只想著,不能讓你看見我的眼淚,因為那樣你會難過。”
那個不把難過給愛人看的男孩子如今學會了商界周旋,卻還是沒有學會如何忍住自己的眼淚。他還在用那個最傻最笨的老辦法隱藏眼淚,不給她看,因為怕她難過。
記憶中的影象那麼清晰,半蹲的他,飛馳的火車,她甚至還記得他背後做佈景的長長火車軌道,可是當年那個不停在火車上奔跑找窗戶,為離別哭到山海關的女孩子沒了蹤影。
電話那頭是方若雅焦急的聲音:“喂?喂?梁悅你別裝傻,反正我告訴你,你丫早晚得選一個,別拿自己當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韓劇女主角,這麼吃著鍋裡惦記碗裡的遲早要出事兒!”她見梁悅沒反應,頓了一下緩和口氣說:“不過說實話,要是換我也不好選,你丫就是好命,我那個前任王八蛋我壓根就不惦記他,是死是活跟我無關,所以也沒那麼多痛苦。不過你可要想好了,你家鄭曦則可不傻,沒道理投你那麼多心血,然後還放手讓你和別人捲包會,你要是敢動歪腦筋顛顛跑過去,到時候估計他稍微動用點手段,那傻孩子又變得一無所有了,你私奔過去還得過以前的苦日子……”
由遠到近的腳步聲讓梁悅的背部突然僵直發硬,她低聲的說:“有人來了,明天再給你電話。”然後立即把電話掛斷低喘。
他正好剛剛走到門口,步子停下再無動靜,她也不肯回頭,靠在電話旁邊發愣。兩個人就這樣僵持好久,他才說:“沒事早點睡,明天還要上班。”
這幾年,她一直保持晚睡的習慣,學習,考試,看卷宗,找資料,所幸他的應酬也不少,能兩個人一同上床的次數幾乎用十個手指頭也能數得過來。總聽同事朋友抱怨自己丈夫晚歸如何如何影響休息,或者還會因此導致夫妻爭吵,她只好默默聽著配以輕笑。因為她從來不知道他晚歸時是怎麼上床睡覺的,無所謂的她早已安心睡去,所以連他回家的時間也不在乎。
可是今天特地的邀請讓她實在無法拒絕,尤其白天還曾發生過那麼多的事。於是她梳洗完畢也睡在他的身旁,就像一對尋常人家的夫婦,枕頭並著枕頭,面對面。
五月初的夜已經開始有些悶熱,他的氣息更是讓人喘不過來氣,她把被子堆在他的面前,兩個人中間就這樣刻意橫了一座軟綿綿的山。他在昏黃的燈光下無聲翻身,梁悅想了很久也才把身子背過去,兩米五見方的床是她親自挑選的為數不多的結婚傢俱之一。鄭曦則笑她這個人是住怕了小屋子小床,現在全部要補回來,她笑笑不答,等他得意的笑完才幽幽說,大床好,誰都碰不到誰,睡的安穩。
果然,誰都碰不到誰。即使中間讓出那麼多的地方,她依然擁有最寬闊的空間。就像,逝去的日子裡她呼吸那些最愜意的空氣。
背後的人終於睡去,呼吸平穩,滿是疲累。她等了好久好久,直到夜色變淡,直到光影重現,她才支撐起雙臂坐起回身。
結婚四年,她第一次看他睡著的模樣。
這麼無聊的事情以前只有和鍾磊在一起時候才會做,那時候大家還年輕,頂著愛的名義做任何事都不會覺得尷尬和無聊,可是她牢牢記得自己和他結婚是以沒有感情作前提的,所以她也自然不會去做一些讓他容易誤會的事。
此刻,低頭探過身,注視他的側臉,顫動的睫毛,粗重的眉,看起來有點寡情的薄唇。陌生的枕邊人,卻是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丈夫,梁悅第一次為自己的自私感覺到愧疚。
所以,後來她一直都沒睡好,翻來覆去做了一晚上的夢。背景都是方若雅那句話,“別吃著鍋裡的惦記盆裡的。”夢境裡又都是混亂交叉的鏡頭,一會兒是瘋長的野草下她和鍾磊訣別式的親吻,一會兒是鄭曦則伸出雙手對她說,“只要你敢跳,我就一定能接住。”一會兒是鍾磊掛在其他女人身上的手臂,異常刺眼,一會兒是紫色婚禮上冒然闖入哭得花枝亂顫的美貌情敵。心情起伏,忽喜忽悲,她甚至開始發誓,如果能走出夢魘她一定要去雍和宮拜拜,她也想灑脫的對他們倆說,你們都走吧,我一個人挺好的。
可是,想歸想,她還是不適應一個人搬家。
上次搬家她從家只帶走了一雙拖鞋,這次搬家,從這裡她帶走三輛貨車的衣物。
開車跟在搬家公司後面,車水馬龍的路面上映襯渺小的她,孤零零的感覺讓她心裡有些淒涼,總想嘆息一聲發洩心中的怨氣。怕自己繃不住感情,她趕緊打電話給方若雅打,結果又是關機。無奈的梁悅只能把車載音響開到最大,滿耳朵灌滿唐朝樂隊撕心裂肺的嚎叫,麻痺傷感的神經。彷彿只有這樣她才能讓心底空蕩蕩的感覺擠出去。
新家的門打開時,還有一些新裝修過的味道,她拔下鑰匙,自覺地退讓到大大的落地窗前,讓搬家公司開始工作。人多力量大,若干個箱子一會兒就把客廳堆的滿滿當當,光因為缺少窗簾的遮擋射了進來,照耀在手忙腳亂的幾個人身上,像是黑色默劇,快速而可笑。
傢俱都是事先定製好的,搬家公司幫忙安裝,所有的東西衣物也都有阿姨來收拾,梁悅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多餘的人,根本沒有一塊空地讓她駐足。
所以她把鑰匙默然丟給阿姨,轉身出門,到車庫拿了車子,她寧可開車回嚴規上班,也不想在這兒多留一分鐘。
定好的傢俱,定好的電器,定好的房子,唯獨沒定好的是嚴規樓下等她的人。
沈濛濛隔著車窗彎腰,笑著對她擺手:“梁姐,打擾一下,您有空嗎?我想跟你聊聊。”
梁悅心底嘆氣,勉強伸手過去開車門,其實不用說她都知道她要找自己聊什麼。
沈濛濛臉上討好的成分太明顯,連稱呼都改成了顯得分外親密的梁姐,讓她想忽視這些都很難。
梁悅想了想說:“上車吧,咱們去個安靜的地方。”
一路上樑悅一直在心底感慨,年輕真好,沈濛濛身上耀眼的明黃色雪紡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衣著打扮,十個花色的指甲晃人眼球,甜美的妝容精緻無可挑剔,一個溫室的小美女就這麼誤上了大灰狼的車,邪惡的她甚至還猜測,如果大家把真相說開了,她是會哭著打電話給父母訴苦呢?還是會哭著打電話跟她的情哥哥求證?
結果讓她徹底的失望,在離嚴規不遠處的某學校操場上,在大家都在靜悄悄上課的時候,沈濛濛鎮靜的坐在草叢中聽她說完全部經過,連一絲哭泣的慾念都沒有。
嗯,八零後的孩子確實很強。梁悅心中暗暗評價。
沈濛濛笑笑說:“梁姐,其實我早就知道鍾磊從前有個女朋友,而且也知道他一直都沒忘記過,剛認識我的時候他很少笑,天天對著分析報表連吃飯都不記得。我父親的朋友介紹時說他年輕有為,我見他第一眼就知道他背後肯定有個傷心的愛情故事。上大學誰沒談兩場戀愛?他能騙得過自己,騙不過我。他那時候的眼睛裡滿是受到打擊後的絕望,根本無藥可救。後來我從別人嘴裡知道他被女朋友拋棄了,在一起四年,連見面都沒等到就在電話裡談的分手,他為她差點把公司的培養計劃申請作廢,立刻上飛機回國問個清楚。可是後來他在一個國內來的朋友那兒看到這個,他就沒有回國。”
一張滿是鉛字的紙被送到梁悅面前。
沈濛濛的笑容依然甜美,梁悅的笑容卻霎時陰成冰冷。
那是篇被人精剪過的剪報,大篇幅上的標題是該刊物最擅長的煽情口吻,《正義善良的女律師,我將用愛情給你最完美的承諾》,下面配圖的照片則是她從法庭走出時,藍天白雲下,昂頭出示的法庭判決書。
五千字的報導寫的跟散文一樣唯美,梁悅沉下心迅速讀完,陰霾籠罩心頭。不算準確的時間和內容,但敘述方式具有極大的煽情性,無非是正義化身的女律師和某集團老總一見鍾情的過程,在最危急最困難時這個痴情的男人毅然為她撐起一片天空,全力資持她替民工把官司打到底,而他也對所有的人的發誓,自己將在勝利那天要迎娶世界上最美麗最正義的新娘。
寫的確實很感人。連梁悅這樣缺少感情細胞的人都能看得眼淚汪汪,可是左看右看都不像是寫自己以往故事的。梁悅抬頭,朝沈濛濛回笑:“然後?接著說。”
震驚是不可能了,驚訝確實有一點點,不過她還是想等到沈濛濛說完再問,沈濛濛見她沒有強烈反應先輸了半場,勉強笑一下說:“其實我知道我來和您說話,沒有一點立場和勝算,昨天的事我也聽說了,是他主動去找的您,而且您也沒有給他任何幻想,可是今天我去找他的時候才知道,他一早就去了嚴規,為了不給您添麻煩,我想還是先攔住您告知一聲比較好,這樣也可以讓您有些準備。”
早些準備?招待一個睡在自己身邊四年的男人,熟悉到他身上任何一點瑕疵都在記憶裡的男人,還用怎麼準備?無非就是事先警告罷了,可惜做的不漂亮,讓人看到了底牌。梁悅冷笑,看著沈濛濛羞澀發紅的臉龐心中難掩驚訝,年紀不大,處事圓滿,如果這個小女生背後沒人指點,那麼她可真要感慨年代不同了,想她25歲那年還會因為鄰居死了人而輾轉難眠,還會在見客戶的時候把卷宗拿錯,眼前的滿臉幼稚的小女生實在不能小覷她的能力。
只是,沈濛濛笑的時候讓梁悅有種特別熟悉的感覺,那彎彎的眉眼像極了梁悅記憶中的某個人,念頭瞬間閃過,可又找不到蛛絲馬跡。
梁悅靜靜的回憶了一會兒,才起身把草坪上的沈濛濛拉起來說:“無論他去嚴規幹什麼,我都不用準備,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你讓他很幸福。”
你讓他很幸福。
梁悅開車回嚴規的時候滿心塞的都是這句話,因為這句話,讓看似堅強的沈濛濛哭的像個孩子,有些被理解的寬慰,有些委屈後的發洩,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都包括在她不斷流出的眼淚裡。
梁悅倚在電梯最內側,用疲憊的雙眼看著擋在前面的人,一層一層減少,最終快到嚴規時她才發現沈濛濛到底長的像誰。
銀白色的電梯內壁鋼板清晰的反照過人影,裡面那個身穿黑色套裙的女人早已忘了自己當年的羞澀和笑容,還有那一雙早已消失不見的笑彎彎眉眼。
他說,看你笑時候的眼睛我就特別容易開心,什麼難過的事都能忘到腦後。
他說,你笑就笑,為什麼非要把自己眼睛彎成那樣?小心到時候長皺紋。
原來如此。
無痕時光抹去的何止是曾經愛過的故事,還有我們昔日稚嫩的面孔和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