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五個女人怎麼淪落成五流氓的具體細節,粱悅一直以來記得清清楚楚。
四季度的房租遲遲未繳。房東曾經來催過幾次,眼看著對面那個屋子住的八個女孩子全都交了,可是這邊幾個人還是低眉順眼的,只管一臉訕笑,手揣在兜裡死活摸不出錢。
那個北京老太太一改往日滿臉慈祥,在這個時候突然悲傷過度,眼睜睜看著她又大把大把的吃藥,又喊哎喲哎喲喊著心疼,滿臉的眼淚花瓣兒伴隨著哼哼聲撲撲的往下掉,所以慌了神兒的梁悅連忙指天發誓,保證她們下個星期肯定給房租,這話的醫療效果非常驚人,已經癱倒在地的老太太瞬間健步如飛離開眾人視線遠去,滿屋子的人只有梁悅一個站在原地看傻了眼,方若雅在身後鄙夷的唉了一聲嘆氣:“都怪你,瞎答應什麼啊,她每次都跟我們玩這套,我們都看膩歪了,都懶得搭理她。”
於是,因為梁悅缺乏租房經驗,大家必須在一個星期內籌集房租。
其實上鋪二百二十塊下鋪二百四就房子所在地點來看也不算貴,可是每個人都有各自推諉的藉口,一直拖到週五最後一天,幾個人早早的都回來了,除了顧盼盼,大家都坐在自己床上默默地數錢。
大鐵門咣噹一聲被人踢開,方若雅坐床上冷笑一下,大家都知道這是顧盼盼特有的回家方式,接著不抬頭的數錢。梁悅算了算,交完這些房租估計下三個月只能吃方便麵了,還得是華豐牌子,康師傅是想都不敢想的美味。
顧盼盼並沒有如大家所料衝進來踹床,反而外面走廊寂靜的襂人,就在大家有些出乎意各自吃驚的時候,邁步進屋的她斜著眼睛瞪著身後的人,鄙夷的大聲問:“齊姐,這人說是找你的,你認識嗎?”
接下來傳進來的是小孩子的哭聲,還有粗重的唾罵聲,齊姐聞聲從梁悅頭頂立即翻身跳下,一把就把孩子抱在懷裡。坐在下面的梁悅方若雅都抬起頭,看著眼前粗壯的男人,於娉婷早晨曬的溼襪子正好打在他的頭上。
“媽的,以為你躲這兒老子就找不到啦?喊了幾回你都不回去,老子還以為你跟有錢人跑了,結果就住這婊子窩?”用力把那個襪子拽到一旁,他大咧咧的訕笑,小眯縫眼睛四處打量坐在床上的幾個女人。
齊姐抱孩子小聲哀求說:“你先出去,我馬上就來。”
顯然,對待這種男人哀求無用,他四周打量一下,咂咂嘴,回身踮腳從梁悅頭頂越過把齊姐剛剛塞在枕頭下面的錢一股腦摸出來,用力在手掌上拍打幾下,冷笑說:“孩子撫養費,孩子教育錢,孩子生病住院錢,你賺這倆錢,連塞牙縫都不夠。”
齊姐不想在屋子裡撕扯丟人,低聲反駁:“我剛剛匯錢回家,那五千塊錢你弄哪裡去了?”
“老子在家還不得打個麻將阿?娘們不在身邊,爺們哪個不閒的慌?”他沒有絲毫羞恥,當著幾人的面笑的異常淫褻。
方若雅火冒三丈,早就看不慣了,強忍著。現在他上上下下打量的目光終於惹怒了她,把孩子拽到旁邊,她向前站一步,厲聲說:“請你出去!”
那個男人斜眼打量她一下“我找我婆娘,管你什麼事。”
“這是我的房間,我有權要求你出去。”瘦小的方若雅女戰士在那個男人面前連說話都輕的像風一樣飄。
空氣一下子沉寂,梁悅抿嘴不耐的看了一眼雙臂抱胸靠在床邊上的顧盼盼,她好像還有點準備看好戲的模樣,只揚臉笑呵呵的看著方若雅自不量力的和那個男人對峙。
於娉婷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框,把放在地上的拖鞋拿在手裡,身子抱住雙腿縮弓在床角。
梁悅嘆口氣,從那男人背後猛地站起來:“是的,這是我們的房間,請你出去,再不出去我們就要報警了!”
被掃面子暗自憋氣的男人突然發瘋似的,一下薅過齊姐身後的頭髮,厚重的手掌左右開弓朝她臉上抽,邊打邊罵罵咧咧:“老子讓你報警,讓你報警!”
事情發生太快,大家一下子驚呆了,互相看了一眼,連氣都緊張得忘記呼吸。
孩子撲上去抱住男人大腿放聲嚎哭,而齊姐正被男人勒了脖子根本掙脫不開,啪啪抽耳光的聲音瞬間讓梁悅全身血液逆流,臉騰的漲得赤紅。
突然,一個拖鞋正砸在那個男人腦後,被偷襲的他還沒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顧盼盼幾步躥上去,狠命拽住他的脖領子就往臉上撓。平日裡,愛漂亮的她指甲總留的很長,又修剪得跟刀片一樣尖,幾下子就血痕滿臉。那個男人實在疼的厲害就破口大罵:“你個婊子養的,敢撓老子……”
當然,如果他看見後面的梁悅就知道自己不該開口,只見梁悅上去就擰他的胳膊,用腳踹他的膝蓋,她個子高,腿長又有勁,三下兩下就把齊姐給拽了出來。梁悅順著他揮舞過來的手上看,手指縫中居然還有幾縷黑色長髮,一想到這是從齊姐頭髮上薅的她氣就不打一出來,又飛起狠狠地踹了他屁股幾腳。那個男人只顧著針對眼前瘦小的顧盼盼,掐住她的手腕就往後硬掰,眼看著顧盼盼疼的掙扎不了,幾個人都急得亂了分寸,唯獨斜對面的方若雅很鎮定,一向很少負責體力活動的她默不作聲操起旁邊拿起墩布把子直接往他腦袋上劈頭蓋臉的砸,後來點評此次戰役細節的時候梁悅覺得方若雅這點很值得大家敬佩,她是他們幾個人中唯一懂得使用武器的傢伙。
被救下來的顧盼盼和方若雅、梁悅聯手圍毆落水狗,那個男人左右抵擋,忙個不可開交,一時間難分上下。
由於聲音太大,她們屋子外面早圍滿了對面屋子的住戶,眼看著不到二十平的地方,站的五大一小混亂成一團,唯獨床上坐的於娉婷跟傻了一樣,一動也不動。不過很快到來的警車證明一點,她早就偷拿了顧盼盼的手機報警了。
警察來的時候看見得情景如下:一個粗壯的男人早赤紅了雙眼,滿頭滿臉都是血道子,衣服袖子被扯開了線,半個膀子都裸露在外,褲子上又全是大拖鞋印兒,對面則是幾個穿了睡衣的女人頭髮散亂護著一個孩子,每個人都是鬥雞的樣子,甚至還有一個在看見警察時因為緊張失聲大哭。
警察惡狠狠地問:“你一個大老爺們來人家女孩子宿舍來幹嘛?活該讓人揍你。”案子就因為警察明眼斷案一句話定了性,放聲大哭的方若雅立刻收住眼淚,開口讚歎並做星星眼狀道:“警察叔叔果然都是火眼晶晶啊,說的太對了,丫根本就不是男人。”
得意的她正在奸笑,那一臉正氣的警察叔叔同時回頭嚴肅的說:“還有你,一個女孩子家別總丫丫的,看你是北京人才說你,什嘛毛病?”
方若雅的諂媚計策失敗,於是她們幾個還是需要被迫穿好衣服去派出所錄份口供。
這邊是五大一小六個昂首挺胸互相攙扶的女人,那邊是拼命叫囂的一個膀大腰圓的頹敗男人,陸陸續續走進派出所的時候,值班的女警察老遠就打趣說:“呦,今兒咱們所兒聚會阿?”
筆錄完事,每個人輪流在詢問筆錄上簽名,隔壁那邊雖然用牆分開,但還能聽見那男人大聲唾罵:“她們就是一群女流氓,警察同志你們不能放過她們,她們打人怎麼能不管呢?”
顧盼盼一聽來了勁兒,抬起腳就把不結實的門踹開了,衝進去飛腳踹在哪個男人的的屁股上,等他瞪著眼擰著眉回頭時,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說:“我警告你哈,敢來還要打你,見一次打一次,女潑皮?我就是女潑皮你能把我咋子嘛?”
她最後是被梁悅和於娉婷用力拖出來的,脾氣火爆的她和門外豎大拇指的方若雅第一次友好拍手擊掌。
啪的一聲,各自笑開了眉眼。
出了派出所,孩子還在哭,走在前面的幾個大人心裡也憋屈的要命,顧盼盼撕心裂肺的對著空蕩蕩的前方大喊一聲,迴音在寂靜的黑夜裡傳出多遠,方若雅自然也不肯示弱,也跟著大聲喊。梁悅在後面和齊姐一起拉著孩子,看她們幼稚的舉動抿嘴直笑。
出乎大家預料的是,平日無聲無息的於娉婷也跟著喊了起來,結果,沒嚎幾下,旁邊幾幢樓紛紛有燈光亮起,還有人隔空大罵:“大半夜嚎什麼嚎?”
三個人木頭人一樣定在那裡,然後躡手躡腳的轉身朝後面的三個人悄然吱牙一樂,悄悄的迴歸大隊伍。
五個女流氓很鬱悶,所以最後決定殺出去做點符合女流氓身份的事情——喝酒。
午夜時分,人少燈稀,周圍幾個大排檔都關門了,好不容易才在拐角的花園外面看見一個小攤子,三張桌子,十幾個矮塑料凳,於是豪情壯志的幾個人一人一碗麻辣燙,十個肉串,兩瓶啤酒,開始胡吃海塞。
也許是打架確實耗費體力不小,起初,大家只顧悶頭吃東西喝酒,誰也不說話。小攤子的老闆夫婦兩個人收拾好雜物後坐在臺階上等她們吃完好打烊。
時間長了,看她們不聲不響的吃喝有些無聊發悶,兩口子就笑嘻嘻用自己家鄉話嘮著家常,說到興時還會互相對視一笑。
也不知道她們濃厚的鄉音到底是打動了誰,反正只說了說了一會兒,這邊就有人帶頭哭了,轉眼間此起彼伏勾起一片悲傷,哭聲接連。
抱著啤酒瓶對嘴吹的梁悅酒量很好,但是眼淚還是止不住的流。
清冷的路燈,寂靜的夜晚,九月底的北京早就開始有些點冷意,出來三個月了,連個電話都沒給家裡打過,也不知道現在家裡的怒火散了沒有。想到這裡她就抹了一把鼻子,傷感的想:明明是二十二歲,怎麼跟過了三十幾年一樣滄桑?這輩子,她只有這個時候才知道,什麼叫走投無路。
帶著兩千塊錢闖北京,是一種年輕才有的孤勇,眼看著錢如流水一樣流走無蹤影,工作還是沒著落。有家不能回,還不知道能不能有靠得住的愛情,每天過的看似平靜無波,實際上,早已焦急如焚。有手有腳,就沒機會,誰知道這滋味有多難受?
哭給誰看?罵給誰聽?自己選擇的路能怪誰?
大家都一樣,所以每天她從夢裡醒來,都覺得自己實在是憋的慌,瘋子一樣爬起來拿著日記本寫日記,一篇子接一篇子。
北京真好,冬天一定不下雪。可是北京真冷,冷的連心都開始慢慢僵硬。
桌子上的顧盼盼已經進入神智混亂狀態,她操起啤酒瓶狠狠摔在地上,伸出食指指著天空的星星說:“我賭咒,五年以後我肯定要當女主角,還是電影吼頭的女主角兒。”
桌子上東倒西歪的幾個人都隨著她的動作和發誓啞然傻樂,樂著樂著,有人又咂摸出有點不是滋味的,於是方若雅也死後站起來,從框裡拽過一個酒瓶子,朝天一指:“我發誓,五年以後我肯定傍個大款,住帶池塘的別墅,開豪華奔馳車,我讓丫看看,男人甩我就他媽的是缺心眼。”說完也咣噹一聲砸在地面上。
大半夜沒睡的梁悅眼睛漲的生疼,明明沒醉所以也學不來和她們一樣發瘋,但是硬被兩個人拖起來的情況下,她只好指著好遠好遠的一片朦朧建築物,聽說那裡新開發了一片樓盤,每平的單價則是齊姐一年的工資,她哭笑著說:“我發誓,五年以後我買雅庭貴院,小於二百平的我都不稀罕看,誰說都不好使。”
接著是齊姐,今天晚上的她很少說話,被打過的眼睛周圍還腫著,嘴角更不滿了滲出的血絲,她低頭撫摸女兒幼稚的臉龐小聲說:“我的願望就是讓馨馨和我生活在一起,然後能夠等她安靜長大。”
摔了瓶子的兩個人,一時間引齊姐的話在愣在那裡,好久好久,眼淚肆意流淌。
方若雅哽咽的咳嗽一聲:“於娉婷,該你了。”
於娉婷低頭嘟囔著,不敢抬頭說。
“別打量我們不知道,第一個扔過去的拖鞋就是你扔的,你丫都敢挑釁,還有什麼不能說的?”方若雅按住她手高舉起來,對她拋個媚眼。
“我,我希望我能出國,哪怕是刷盤子也行,我想多賺點錢給我弟寄回去當大學學費。”她被拽起來的手慢慢從方若雅的鉗制下溜下去,連手指頭都那麼柔軟,無力。
小攤老闆見她們幾個吵吵鬧鬧,自己也笑笑,再看著大家傷感的神色,有點興奮的他也要用蹩腳的普通話加一句:“我也想說一句,我希望我五年以後兒子能上大學,我呢,在街那邊開個大飯店。到時候我們請你們幾個吃飯。”
路燈還在持續的照亮,銀白色的光定格了幾個圍在桌子邊傷感的身影,或者悲傷,或者憤恨,或者充滿希望,幾乎把多少天來攢下來的擠壓都在那一刻發洩出來,掏心掏肺的晾在外面經受歲月的檢驗。
2000年,五個女流氓的故事在一場麻辣燙大聚會中結束,雖然回憶起來還有一些不完美,但那個時候她們都有希望。
畢竟,漂兒在北京,如果沒有希望支撐,會沉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