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恁凝愁上
1920年秋,上海
佟鴻仕此次回上海,為支撐門面不曾遣散傭人,依舊勉強維持先前用度。日積月累下來,那氏當家越發的為難,常常偷著掖著當些東西來應急。佟鴻仕常年不理家事,究竟府上少了那些東西,也不甚清楚。
一身家常素色褂裙的那氏沒有燙髮,仍是盤著月髻,以點翠的鬢花攏著,愁雲滿面的她拉著素兮的手千叮嚀萬囑咐:“此去要萬事小心,記得跟典當行說一聲,一有錢了我們就贖回來,萬不要抵押給他人。”
那氏說著說著竟要哭起來,她蹭了蹭眼角的溼意,長嘆口氣:“咱們佟家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連這個月院裡院外的開支都掰扯不過去了。”
素兮在佟家做了二十年心存感激,她也陪那氏一同嘆息:“如今局勢動盪,前不久工人暴動,好多工廠都停產了。老爺做生意自然艱難了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那氏從懷中抽出手帕擦擦眼淚,“我聽北面來人說,直皖大戰,吳佩孚與段祺瑞兩人不聽中央籠絡,執意開戰,京城一帶民不聊生,咱們想回去也沒有落腳之處。眼見著咱大清沒可能復辟了,從前扔給張勳那狼子的錢財也自然拿不會來的,不知道下個月,咱們可怎麼過?”那氏說到此處突然想起毓婉的學業,只能小聲叮囑素兮:“此事你也先別告訴小姐,這孩子心重,怕是會連累學業。便是我斷了飯食,也不能耽誤她。”
素兮用力點點頭:“太太,你放心,我不會說的。”
那氏閉上眼朝素兮揮揮手,不忍再看那些屬於自己的陪嫁:“去吧,都當了,換回銀元給院子裡開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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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允唐被黎美齡別有用心邀請參加舞會,高大挺拔的身上套著上海眼下最流行的白色西裝,雋朗的容貌,風度翩翩,一經出場已惹得不少名媛羞澀偷窺。
黎美齡拉了允唐的胳膊:“二弟,這是明珠,我家的二妹……”一句話還未講完,杜允唐已輕鬆微笑:“我們見過的。你好,黎小姐。”
黎明珠見他眉目俊朗,舉止倜儻,心中有些砰然,也抿嘴回答:“你好。”
黎美齡觀測兩人分明有些眉目含春的模樣,立即爽朗的笑道:“都是自家親戚,何必如此拘禮見外?明珠,你陪允唐出去走走,我去去就回。”
黎明珠還有些忸怩,並不肯邁動腳步,杜允唐倒是無謂,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舞池另一側的嫵媚女子身上。那名女子身穿酒紅束領口的旗袍,細細同色絡邊圍繞袖口籠住細長白膩的雙臂,帖服在身側染滿紅色丹蔻的食指與中指間夾了細長的菸捲,在魅色紅唇中吸吮後淡淡吐出菸圈,輕煙彌散,她靈動雙眸隔著嫋嫋幻影與他對視,粲然一笑後,將旗袍邊角露出的雪白小腿,緩緩伸出,並未穿尼龍絲襪的她此番大膽舉動,使得杜允唐幾乎剋制不住理智,欲上前撕開旗袍將她按在身下。
他微微側身回過頭,盯住眼前的黎明珠。眼前的女子和那個擁有讓人忘乎所以的美貌的女人不同,他優雅的陪同黎明珠向前走了幾步,停住。黎明珠覺得杜允唐並不開口有些窒悶,低低了頭,露出領口半截雪白的頸子,卻不敢開口為何停住腳步,杜允唐突然覺得眼前的女人無趣,便閒適笑道:“黎小姐,我突然想到還有一件緊急的事需要處理,允唐先走一步,黎小姐見到大嫂務必為允唐開脫,多謝。”
黎明珠兀自發愣,還來不及回答,杜允唐已翩然離去。那名身穿旗袍的女子將他們兩人發生的一切看在眼裡,嘴角露出得意笑容,將手中菸捲掐滅,慢慢幹掉半杯葡萄酒後,也徐步走向杜允唐消失的走廊盡頭。
人剛順邊梯走到房門前,房門一開,整個人被拖了進去,她險些尖叫卻被按在牆上,他覆住她的嘴唇用力輾轉:“你得逞了。”
幽暗燈光下她翹起的睫毛拂動在他的臉頰,搔弄得發癢。熟悉的盛年男子的氣息使得她不覺j□j:“我不願你娶別人,誰都不許。”
“那你嫁我?”杜允唐湊近她的耳側,輕輕詢問。
那女子立即笑得花枝亂顫:“杜老爺會氣急敗壞的。”
她的身上有迷魂的味道,他深深嗅著。不覺已經五年過去,從她最稚嫩時便於他偷偷相會,直到今日她為人婦仍不肯放過他。他有些疲累的似笑非笑:“我總是要娶妻的。”
她一口咬在他的胸口,狠狠的咬下去,紅豔的唇膏蹭在白襯衫上,留下香豔的印記,他擰眉,沒有反抗,被點燃的慾望湮滅了所有的理智,他利落將礙事的旗袍摟上來,狠狠揉弄渾圓雙臀逼她求饒。
可最愛他霸道吃醋的她咯咯笑了,低低在他耳邊說了句:“那等你娶了再說。”
毓婉近來並不高興,放學後揹著畫板一個人在學校長廊上落寞的走著。身邊一片鬱鬱蔥蔥的法國梧桐樹高高矗立,她望得有些呆了,黎雪梅走過來,發現她似乎不高興:“怎麼了?”
毓婉扭過頭,神色有些落寞:“去年咱們還在此處一起玩鬧,沒想到不過一年時光,流芳已經嫁人了,明日是流芳的婚禮,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卻不能去參加。”
黎雪梅嘆氣,挎著畫板雙臂撐在迴廊欄杆上望住天空的白雲,語氣傷感:“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據說去年年底流芳父親過世了,母親一人支撐不下去鄧家,只能先為給她找個婆家嫁過去,弄些聘禮支撐家用。”
佟毓婉有些不敢置信:“流芳家也是頗有家底的,怎麼會落魄成這樣?如此行徑與賣女兒有什麼區別?”
黎雪梅見毓婉神態,感嘆她心底純淨:“你必然是沒在這上面吃過苦頭的,哪裡知道沒辦法支撐家業的苦處?”
毓婉嘆氣,緘默不語,靠在雪梅身上幽幽的問:“你知道流芳嫁了什麼人麼?
黎雪梅摸了摸毓婉的辮子,故作不在意的說:“聽說是給人做續絃?”
佟毓婉聽到此處幾乎跳起來,驚訝的望著黎雪梅:“是給人做小老婆?她讀了這麼些年的書……”
黎雪梅從容鎮定回答她:“據說是男人的原配過世了,家境殷實,年紀也不過五十幾歲,流芳母親自然就願意了。讀書,呵,咱們讀書也不過是為了可以尋到更好的人家嫁過去,讀與不讀又能如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孩子的命不都是自己的。“
毓婉見她神色也有些異樣,連忙低聲安慰:“瞎說什麼,你們家又沒事。哪怕是父母知名媒妁之言,女孩子的命也是自己爭取的。”
對被保護過度的毓婉如此天真,黎雪梅只是淒涼笑笑,幽幽回答:“現在是沒事,誰能保證將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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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鴻仕聽到那氏的勸說,站在八仙桌旁出離的憤怒,他一拳捶在桌子上,怒問,“毓婉才多大?怎麼能嫁人呢?”
那氏早知道佟鴻仕對此事會憤然,小心翼翼回答:“眼下只是杜家派媒人過來提親,又不做準,老爺也先彆著急。”
佟鴻仕冷笑:“說你不懂得商界慣用的招數,你還覺得委屈。如今他杜家送來的庚帖,咱們接下了,來日回絕便是咱們不識抬舉,若是同意了,又怎麼對得起毓婉?杜家二少爺紈絝至極,在上海灘這一年多無日不聽得他的風流逸史,他,他甚至還勾引了……咳,總之,毓婉不能嫁,我們佟佳氏即便餓死了,也不能去與他做親!”
聽得丈夫如此一說,那氏倒也慌了神。原本以為杜家實業根基雄厚,毓婉果真嫁過去也不至於辱沒了,但聽得杜家二少爺為人如此荒唐,斷不能同意這門親事,那氏拿了庚帖左右躊躇了兩步,立即招呼佟福:“讓司機備車,我去送還庚帖。”
佟鴻仕見那氏居然敢退還庚帖,一把將她拉住:“你瘋了?退還庚帖不等於當眾抽了杜瑞達耳光?”
“那該如何是好?”那氏惶急的詢問佟鴻仕,佟鴻仕也覺得她手中的庚帖猶如燙手山芋,放也不是,扔也不是,他猛地一抬頭,忽然見書桌上少了一樣東西,遽然轉身變了聲調:“那個翡翠屏風呢?”
那氏低頭,不知該怎樣解釋,雙眼閃避佟鴻仕的目光,聲音怯怯:“當……當了。“
聞言佟鴻仕暴跳如雷,一把將手中琺琅鼻菸壺砸在地上摔個粉碎:“那是當年老佛爺賞賜給咱們的傳家寶,你也敢當?”
提到老佛爺,那氏心一橫,坐在椅子上也不辯解,梗住脖子偏不看他,佟鴻仕見狀焦急萬分,聲音又提高了幾度:“你當到哪兒了?不管你當誰家都得給我贖回來!”
那氏因佟鴻仕不管家不知錢財珍貴心中怒火狂燒,聲音也大了起來:“錢都用了,怎麼贖回來?
從宣統元年至今十二年了,共和,復辟,內戰,咱們家的錢有去無回。如今生意生意難做,仕途仕途無望,全家前後老小十幾口人的生活用度已經支撐不開了。聽得皇帝大婚非要修繕養心殿,勒索我們每家皇族上繳一萬銀元作為津費,我都不知道上哪裡籌備去,能不當翡翠屏風嗎?”
此一番亂世江山更迭,亂寇頻出,南北混戰夾縫中生存下來的達官顯貴們也被層層扒皮,勉強度關。多少滿清皇族落魄無為逃奔日本,又多少商界精英資不抵債墮去門庭,被殃及池魚的佟家能勉強存活性命已是不易。
佟鴻仕火氣被那氏一盆涼水當頭澆滅,他愣住,隨即直直坐在椅子上嘆氣:“那也不能當它阿,那,那是老佛爺賜你的嫁妝!”
那氏對此神色還算平靜:“什麼嫁妝不嫁妝的,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把眼下難關度過去要緊。小皇帝明年大婚,作為皇族多少也要貢獻些的,等翡翠屏風錢拿回來,託宮裡的總管公公捎帶個好處便沒白費咱的心血。”
佟鴻仕凝重表情使得門背後的毓婉心也沉了下來,她又聽了聽父母的對話,無非就是還短下月的月錢,自己的學費又要交了卻不知從何處籌備。
她若有所思片刻,立即轉身帶著跟著的保姆出了大門,上了車子。
☆、正憑凝愁中
易尚典當行成立不久,門前多是遮遮掩掩前來典當的人,與舊時當鋪不同,沒有帶著圓鏡片由上藐視而下的當鋪頭櫃的,也沒有高翹著二郎腿喝茶的幕後掌櫃的,只有一排西式洋裝的夥計坐在玻璃窗前,收取所當物件。
佟家的車子悄然停在門口,素兮帶著下人將翡翠屏風送到櫃檯上。夥計連忙站起協助眾人將紫檀木的箱子放置平穩,小心翼翼將紫檀木箱由上而下打開,端出屏風後,再將包裹的黃緞一層層掀去,露出紫檀木座架的六折翡翠屏風,共由12塊正反翡翠雕片組成,每幅雕片各為名山大川,旁綴名家詩詞,質地細膩,光澤通透,上位紫羅蘭色,中下為碧綠,實屬罕見奇珍。
夥計見狀連話也不敢多說,連忙請典當行負責鑑定的頭櫃出面,頭櫃上下打量一番,也覺得為難,立即使了眼色讓夥計去請掌櫃的。不出半刻鐘,掌櫃的也由後店走出,握住鑑寶鏡由上而下看了半日,神色還算從容鎮定。
素兮見狀有些緊張,搓了搓手問:“掌櫃的,這是我們家主人來典當的翡翠屏風,你開個價吧。”
典當行掌櫃聽得開價立即換一副面孔,略為不滿的睨了一眼屏風,“這屏風雖然玉質有玻璃色,奈何上下色差有些重了,還有質地也屬一般材質,也就值五千銀元。”
聽見掌櫃的評語素兮連忙分辯:“這可是我們太太的陪嫁,早先是宮裡的東西,怎麼也得值三五萬銀元的。您再想想,這價格太低了些。”
典當行掌櫃的嘿嘿笑了笑,目光隨意掃過素兮背後的車子,低頭想想又豎起三根手指,“我再加三千,萬不能再添了,如今這世道你也知道,南北混戰,我收了東西也不知運到哪裡去,肯開這個價錢就不少了。”
焦急的素兮有些吃不準價格,雖然那氏出門時曾提點她要盡多賣些錢,但那氏也是從未進過典當行的人,這翡翠屏風究竟價值幾何也沒給出個準確的價碼,素兮有些為難的央求道:“掌櫃的,你再添點,這點錢我回去也不好跟太太交代。”
那掌櫃只是搖頭,無奈笑笑:“姑娘,你們家太太當嫁妝,也必然是過不下去了才出來當的,兵荒馬亂,誰有那麼多閒錢買個死物呢?”
話音未落,內裡又走出一人,黑色錚亮的皮鞋,一身修身的黑色西裝,禮帽壓得很低,幾乎看不清雙眼,掌櫃的見狀連忙點頭哈腰跟上去:“您這就走了?我讓夥計開車過來。”
那人聲音極低,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掌櫃的連忙出去找夥計開車,素兮唯恐他不管翡翠屏風的事,急忙上前拽住他的胳膊:“掌櫃的,你去哪裡?再添些吧,這物件真的不是一般東西,當初我家老爺做內閣學士時,有人出五萬白銀都沒買去的。”
那掌櫃的實在擺脫不掉,怒了,便狠狠說:“還內閣大學士呢,摳氣的要命的嘞,我就出這些,你幹不幹隨便。”
原本背朝二人的男子聽得他們談話忽然轉過身來,聲音低沉:“你們家主人姓什麼?”
此人氣勢逼人,回過來的身子高出素兮一頭還要多,素兮戰戰兢兢的回答:“我家老爺姓佟。”
他語聲平淡:“可是那個住佟苑的佟鴻仕,佟大人?
素兮聽得這人能報出自家老爺的名字,又聯想到掌櫃對此人的諂媚作為,臉上當即露出雀躍笑容:“您認識我們家老爺?”
那男子冷硬的面容輕輕搖頭,定定看著眼前的翡翠屏風露出一絲陰冷微笑,他伸出兩根手指,放在素兮面前:“兩萬塊,我買了。”
素兮情急,不停的搖頭:“太,太少了。”
他立即收回手指:“那你就當典當行吧。”說完,他轉身疾步走出典當行門口,邁步上了汽車,素兮見狀連忙拽起裙子追到街上,一把拽住周霆琛的袖子:“這位大爺,兩萬塊就兩萬塊,但您能把錢送到佟苑讓太太看一眼行嗎?”
太太要強了一輩子來支撐家業,當掉翡翠屏風她最為難過,能讓她知道此物去往被善待人士購得,想來也會給她些許安慰。
此人抬起頭,昔日年少的青澀已歷經風霜變得成熟,明明嘴角帶著笑容,卻陰冷讓人懼怕。濃眉,利目,似乎像一個人,素兮腦中靈光乍現,滿腦子都是當年他露出斷了一半手指時的模樣,耳邊聽得他說:“當然可以,我正想去佟苑看看你們小姐是不是還那麼牙尖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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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解決困境,結果又被困境困了手腳,素兮愁眉苦臉的領著周霆琛走近佟苑,周霆琛第一次可以堂而皇之走入這座中西合璧的宅院,每走一步都會被如畫風景所迷惑,他駐足環顧,回想起當年自己蹭腳底粗泥時的尷尬,忽而露出一絲冰冷微笑。
佟鴻仕和那氏還在大廳焦急的等待素兮消息,素兮進門先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那氏剛想開口,素兮顫抖著聲音回稟:“太太,是這位先生買了咱們家的翡翠屏風。”
佟鴻仕抬頭。邁步而入的周霆琛緩緩摘下帽子,那氏眯起雙眼打量周霆琛,言語中有些不敢置信的遲疑:“這位先生好眼熟阿。”
佟鴻仕一眼認出此人是當年救過毓婉的周家少爺,心中彷彿墜了一塊巨石沉下去。他們父子倆,一個人前羞辱,一個背後斷財,彷彿都跟毓婉有牽扯不斷的干係,說不擔憂是假,他更怕此時周霆琛來此目的並非真正為了翡翠屏風。
周霆琛也不答話,雍然坐在上座,端起素兮送上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口:“兩位不必多慮,我無意購買貴府的翡翠屏風。”
佟鴻仕一下僵硬在原地,當下發怒不是,不發怒也不是,幸而慣於官場做派,佟鴻仕迴旋的極快:“既然如此,我們也不強迫周先生。請將我佟家的翡翠屏風歸還。”
周霆琛似笑非笑,饒有興致的看著兩位:“若是我又不想歸翡翠屏風呢?”
那氏按耐不住,冷了神色:“周公子的意思是要硬吞了咱們佟家的翡翠屏風咯?”
周霆琛聽見那氏的話,抿嘴笑笑,將手掌拍在桌子上,赫然缺了一根手指的手掌驚得佟鴻仕和那氏心驚膽戰,面面相覷一番。
周霆琛悠然品茶,只是笑:“當日佟老爺以重金相許,卻只肯償一百兩銀票。而令嬡說我窮死算了。今日突然見到翡翠屏風,我覺得,也抵得過那日我斷半指頭的補償,不知佟老爺和夫人意下如何?”
那氏神色尷尬,憋了半晌才說:“只是這件物品是朝廷貢品,你尋常人怎能拿得?”
“朝廷……朝廷。如今朝廷在哪裡?”周霆琛挑眉反問,噎得那氏半晌說不出話來。那氏與丈夫對看一眼,心中大感不妙,此番周霆琛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
佟鴻仕腔子裡提了一口氣,恨恨問:“那要如何,周少爺才肯將翡翠屏風退回?”
周霆琛站起身,氣勢之強驚得略為文雅的佟鴻仕後退半步,他側首低笑:“翡翠屏風就讓令千金去周家取回,最好要快,否則,過午不侯。”
佟鴻仕狠狠瞪了一眼周霆琛,一掌拍在方几上:“荒唐!我佟佳氏雖然落魄卻也懂得禮義廉恥,怎能讓小女前往府上拋頭露面?周少爺若是不肯歸還翡翠屏風,就別怪老夫翻臉無情去巡捕房告你!”
周霆琛低頭擺弄佟家的茶盞,語氣嘲諷:“佟老爺可知而今進趟巡捕房需要多少大洋麼?您一出一進,怕是連這翡翠屏風都擋不住了。”
深知周家並不好惹的那氏急忙悄然拉住佟鴻仕的袖子,以眼神制止他的舉動道:“周少爺且莫說笑,你我世家之交,何以鬧得讓外人看了笑話?”
佟鴻仕在官場沉浮多年,如何不懂得自保的道理。奈何連日來受盡周家欺辱,一股火正無處分發洩,便是再老實的人也受不得被一少年晚輩爬到頭頂的難堪,他恨恨坐下,周霆琛聽得那氏如此迴旋笑笑,“佟夫人,只要令千金過府去取翡翠屏風,我周某自當雙手奉還。否則……
周霆琛手中的茶盞無意中墜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佟鴻仕險些再次怒氣,被那氏狠命揪住了袖子,周霆琛含笑不語,邁過茶盞揚長而去。
佟鴻仕唉的一聲重重坐回椅子。
☆、正憑凝愁下
周霆琛從門外走進來,管家立即上前將他的風衣取下,恭謹的提醒少爺:“少爺,有位小姐已經等候多時了。”
周霆琛怔了一下,幾乎沒有想起是誰。他朝管家擺擺手,移步走到內廳。
如今上海灘極喜歡歐式擺設,但凡有些錢的人家無不用壁爐凡爾賽的玫瑰裝飾大廳,佟毓婉始終侷促不安的坐在沙發上,面前放著鼓鼓囊囊一方錦緞錢袋,聽見皮鞋敲打在地面的聲響,她的心跳彷彿就此停止了。
周霆琛繞過沙發,駐足在對面,佟毓婉低垂了眼眸看見兩隻錚亮的皮鞋停在面前,忽聽得低沉一聲:“你來了?”
冷不丁一句話驚得全身繃緊神經的佟毓婉嘭一下子站直,本能開口:“周先生讓我來,我能不來嗎?”
見她緊張神情,周霆琛只是笑:“這麼多年沒見,嘴巴還是很厲害。嗯?”嗯的一聲,語調上揚,挑得她心跳怦怦,她將臉一揚:“多謝周先生誇獎,只是如今嘴巴厲害沒用,比不過周先生權勢厲害。”
將她的怒氣當做撒嬌的周霆琛並不以為意,慵懶的坐在沙發上,左右打量已經長大的佟毓婉。因為不曾出嫁,身上仍穿著學校的校服,袖長七分,袖口處略寬半寸,露出凝脂般的手臂,上衣緊身收腰貼在身上,一對烏黑辮子遮掩著隱隱可見胸部渾圓,藏青色長裙露出半截小腿,潔白棉襪外套著圓頭黑亮皮鞋。
佟毓婉過於氣急,臉色在燈光下泛起紅暈,周霆琛頓了片刻,立即別開頭拿出香菸,掏出打火機點燃,吸了一口反問:“看來怨氣不小,這些錢是幹什麼用的?”
佟毓婉被他如此打量,早已覺得渾身發熱,也不敢多瞧他,只是恨恨的回答:“家父說,如果周先生肯放手翡翠屏風,我們家甘願送些錢給周先生做為車馬費。”
周霆琛又吸了一口煙,並沒回答。煙霧彌散開來,被嗆住的佟毓婉不禁咳嗽,喘不上來氣,他扭過臉正看見漲紅憋悶的她捂住嘴咳嗽,下意識將煙按在菸灰缸裡。語氣卻依然冰冷:“你覺得我需要你這些錢嗎?”
燈光晃得毓婉的如波雙眼閃過一絲狡黠,立即隱藏在倔強的表情背後:“周先生必然是不需要的。”
這點小心思他如何看不透,周霆琛只覺得好笑,歪頭看著她,繼續繃起臉來問:”既然知道我不需要,你又拿來?”
望著他剛毅的面容,佟毓婉竟然扯不出謊話,她只能小心翼翼的回答:“……因為家父覺得周先生需要。”
見毓婉貓爪子收了起來,周霆琛鼓掌,笑著將錢袋放回佟毓婉面前:“我不需要你們家再掏錢出來。我只需要你一聲道歉。”
面對沉甸甸的錢袋放在那兒,佟毓婉愣住有些不知所措,她倔強的抬起頭,望著周霆琛的戲弄的笑容不想說。只是耳邊又響起母親的話,本來眼下在上海灘討生活就是勉強支撐,再惹上了這個魔障必然不會輕易放過佟家,若能好好商量總好過來日父親和他們玩命。是阿,若能一句道歉便可解決,又何必再執拗堅持?
周霆琛向前探了一步,身子靠近她,連同她擰在一起的眉頭都瞧得清楚,毓婉忍住臉紅心熱立即向後退了半步,惶惶的抬頭,第一次如此仔細的看了他的模樣。
他的目光犀利凌睿,他的嘴唇薄削緊緊抿住,她覺得他所有的呼吸彷彿就在眼前不停浮動,甚是曖昧,才又退了一步才別過頭。
他也有些閃神,回過神又戲謔的問:“怎麼,還是不說?”
佟毓婉強忍下心中惡氣,一本正經的鞠躬施禮:“當年是我年紀小不懂事,說的話惹怒了周先生,我向你道歉,您宰相肚裡能撐船,不跟我一般計較。”
周霆琛沒有想過佟毓婉會道歉,雖然言語裡百般不願還帶有嘲諷,但聽得佟毓婉的話,他還是強忍住笑,低低命令道:“聲音太小,我沒聽清。”
佟毓婉昂起頭:我向你道歉!
周霆琛還想逗她,俯身低頭,正望見眼淚順著她粉嫩的臉頰流下來,晶瑩的淚珠從他方向看來,彷彿能墜在地上摔碎般透亮。惹得他心中一震,本能伸手去擦,毓婉氣惱的搶先一步抬手擦掉,別過頭不讓他看。
周霆琛竭力讓自己面容平靜,按住心中異樣立即回頭吩咐管家:“把翡翠屏風給送回佟家,多叫幾個人仔細包裝小心些。”
管家應答一聲,佟毓婉擦乾眼淚疾步跟上管家,準備離開。
他背對著她忽然開口:“佟小姐。”
“嗯?”佟毓婉聞聲回頭,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叫住自己。還來不及再問,周霆琛已把錢袋拿起來,扔在佟毓婉懷裡。極其沉重的一袋子錢,冷不防的佟毓婉險些被撞倒。
周霆琛又恢復往日冷漠,冷聲到:“把這個帶回去,這點錢我還看不上。”
佟毓婉還想說話,周霆琛已坐在沙發上攤開當日報紙,不再理睬她。
翡翠屏風討回來了,錢財卻沒了著落。眼看著皇上大婚內務府那頭催得緊,那氏索性也撕開了臉皮修書一封送與敦儒貝勒。只求他念在兄妹情面上先將此事妥過去。萬沒料到,掐算著書信也該到了京城的日子卻收到敦儒貝勒病逝的訃聞,一家子錢沒著落不說,又添了喪禮和隨捐。
上海灘新任接管的督軍沈之沛聽聞佟家落魄,便牆倒眾人推,硬生生又攤派下來三萬銀元的軍費,眼看期限快到,大筆開支仍是無處著落。那氏被氣得一病不起,佟鴻仕更是整日哀聲嘆氣尋不到好對策。
縱使佟毓婉再將京城學生那些自由民主的想法放在心頭,也開始猶豫是不是真要接受杜家的庚帖了。奈何杜家此時彷彿石沉大海,送來庚帖後見佟家並無反應也沒有再派媒人來提,惹得那氏越發哀聲嘆氣。
毓婉又和黎雪梅私下裡聊了聊,得知黎家海事上也出了一點麻煩,不久她留學法國的哥哥黎紹峰就會歸來處理家事,倆個同病相憐的人依在法國梧桐樹下並肩嘆息,明明是新社會,卻身在舊家族,很多事當真是女子自己做不得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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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家與周家交好,杜家二兒子允唐又與黎紹峰曾是同班同學。黎紹峰歸來不久,杜允唐就在自家開了歡迎酒會招待老同學。
佟家車子停住,毓婉探出頭察看,杜公館前早已依次停滿各式各樣的汽車,門前侍衛僕人正忙前忙後的招待,大落地花窗裡燈火輝煌,照的觥籌交錯的富貴人影夢幻疊加異常炫目。各式穿著西裝的賓客手挽著女伴魚貫而入,唯獨佟毓婉和黎雪梅兩人從車子下來,結伴拿著請柬踏上臺階,將請柬交與侍衛,侍衛看完立即笑道:“佟小姐,請進。“
杜家這張請柬親自由杜老爺杜瑞達書寫。杜管家送到佟家時先是為自家太太貿然送庚帖一事賠禮道歉,又替老爺以年輕人喜歡熱鬧為由邀請佟家小姐參加舞會。此番作為給足了佟鴻仕面子,再故作矜持就有些不知好歹了。所以,那氏儘早為毓婉準備了相應的旗袍首飾和手袋,與黎雪梅一同前往杜家。
以杜允唐名義舉辦的舞會,參與者多是年輕的公子哥和小姐們,佟毓婉駐足在杜家門口不消半刻鐘,已有有心的男子悄然觀察她的舉動,意圖搭訕。見狀佟毓婉連忙與黎雪梅垂首相伴一同走過正門,繞過盤旋而上的大回廊扶梯步入正廳。白晝般燈影下女子衣香鬢影神態嫵媚男子舉止風雅行為倜儻,佟毓婉和黎雪梅因背影身高相仿,又同穿了碧色洋縐紗的珍珠紐襻的旗袍,彷彿兩隻未成熟的酸澀果子,讓人看著那般可笑。
黎雪梅臉色有些微紅,但也是見慣了這樣場面的,她拉著毓婉順著正廳邊緣走到一旁落座,輕柔舒緩的音樂裡,正廳裡有若干對男女正在跳舞,她特地指了指其中一個身穿黑衣禮服的高挑男子:“那是我大哥。”
佟毓婉側眸看了一眼,立即收回視線,抿嘴一笑:“你們兄妹倆長得倒是極像。”只是黎雪梅更為陽光燦爛,黎紹峰略為陰柔,眉目間隱忍著些許煩惱。大約是黎家此次出事的緣故。
據聞黎老爺有些孃胎裡帶出的病,時而焦慮抽搐。前年黎家因與日本人從事貿易遭到j□j抵制,損毀了碼頭出港的船舶,連帶著又策反了兩家工廠的工人罷工,黎家生意越發不如從前,黎老爺的身體也自然而然每況愈下,近來抽搐越發頻繁,前幾日還有昏厥徵兆。黎紹峰受命歸來重整河山,肩上重擔足有萬斤之多。
兩人還在低低議論,忽看見周霆琛身著黑色長風衣走入,他身上挺括面料的風衣隨走動帶風襲來,襯得氣勢硬朗,而同為黑衣的黎紹峰抬眼看見甚是驚喜,嘴角微揚,兩道愁眉略舒展開,幾步走過來將周霆琛狠狠抱了抱,似久違重逢的好友般欣喜。兩人欣然笑談,走廊一旁倚靠一位翩翩貴公子,貴氣十足的他白色西裝配領結,手端紅豔濃香的葡萄酒與兩人眼神挑釁,周霆琛從容走過去,與他也是拍拍肩膀,抱了抱。三人聚首寒暄,毫不在意周遭竊竊聲四起。
周家黎家杜家,老一輩固然有隔膜橫在心中,少一輩似乎頗有惺惺相惜的味道。三位不同氣勢的青年男子佇立舞池中央,似乎將頭頂上方亮如白晝的水晶燈光亮也比了下去,惹了無數妙齡女子窺視目光。
毓婉有些好奇,卻沒開口詢問黎雪梅,想來也知道,那位白衣貴公子,便是送來庚帖的杜允唐了。
記者手記:
佟毓婉老人被搶救過來,強撐著一口氣不肯斷,只為等我告訴她,那個神秘買家是不是他。
我放下電話,回頭看了看搶救室剛剛熄滅的燈,卻不敢真的走進去告訴她真相。她掛念那麼多年的人,其實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