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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是仇家的女兒

    一、隔牛打山

    她的聲音很好聽,清脆得像在落英里帶點冰。

    她站在那兒一嚷嚷,誰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當然也馬上有了反應。

    群眾的反應是攏上前去看“熱鬧”,而且議論紛紛:

    “龍舌蘭?”

    “什麼是龍舌蘭?”

    “龍舌蘭不是一種花嗎?”

    “那為什麼好好的一個人會叫起花的名字來了。”

    “那也不出奇,人也會叫狗狗貓貓的名字,阿福的兒子不是叫狗子嗎?張伯的女兒叫阿咪。還有狗貓也一樣叫人的名字。我家的狗就叫旺財。”

    “你就別饒舌了。龍舌蘭到底是誰?”

    “她剛才不是說了嗎?她叫龍舌蘭,她叫龍舌蘭當然就是龍舌蘭了。”

    “她還說她自己是個名捕呢!”

    “名捕?我只聽過四大名捕,捕神、神捕,捕王都聽過,就沒聽說過有啥女神捕的。”

    “對呀,女孩兒家的,好好的家頭細務不做,卻出來當什麼衙差捕役的,看將來怎麼嫁得出去!”

    “你可別說的響,我看她剛才那一把弓射箭的,好像有兩下子的!”

    “嘿,真的厲害的,又何用暗器,甚至連兵器也用不上呢!你看,鐵二爺一伸手,那個滿手是刃、五指藏鋒的還不是照樣遭了殃。”

    “她身子好不,我可及照見,但她模樣卻怪好的,阿尖,你看哪,她那長髮這樣飄下來,她那張小嘴這樣翹起來,她那媚眼兒就那麼瞟過來,她那腰身就那麼一挺一聳上來,呼,嘿,喲……要命。”

    “喳,長尾,你就這麼用眼色刮,用嘴巴說,用心神想,就入了仙嘿……”

    “我倒覺她不守婦道。”

    “怎麼說?”

    “你看她,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往高處站,向人多處看,跟咱大聲喊話,這算什麼好女兒家?”

    “說的也是。”

    “我呵尖,這美態美得要害人害命的,但這回倒看出她的缺點來了。”

    “哦?她也有弱點?我‘威風尖’也看不出來這娃無哪一處不叫我害煞愛熬的,你這凡見女人都騷情搔癢的‘長尾忠’還能看出啥苗頭來?”

    “她哪,那對乳鴿兒是小開了些。”

    “她……乳鴿兒?”

    “不就是那對鵪鶉兒。”

    “這個……這小開了點,才證明她是處子嘛。”

    “說的倒有道理,是含苞的,這更珍貴了……”

    龍舌蘭當然沒料到。

    她始料不及:

    她報上了名號,並沒有引起羨豔和震動。

    卻引起了評頭品足,女人看她帶了妒嫉,男人看她生了騷情。

    因為她是個女子。

    而且還是個漂亮的美麗女子。

    更且是個漂亮而美麗的江湖女子。

    而這是個重男輕女的時代。

    男子能幹能闖,出來酒色財氣,人家說是他文武雙全、風流快活。

    女子敢於敢鬧,出來嶄頭露角,大家就說她恬不知恥、不安於室。

    沒辦法。

    這種不公平從古迄今,莫不如是,只有在層次上、程度上有點不同而已。

    向大家報了名的她,井沒有引起歡呼。

    卻引來了一場劫殺。

    她遇了險。

    她手上還挽著深黛色的小弓。

    她青蔥般的秀指還拈著兩支紅色的小箭。

    只要她弓在手、箭在指,她自信普天之下,沒什麼有她龍舌蘭怕的,沒什麼人不怕她龍舌蘭的。

    事實上,那四名在人群中負了傷的殺手,也失去了反擊的能力。

    人們驚覺身邊有人在淌血,立即四散,於是那四名殺手的目標和所在就明而顯之了。

    他們是:戒觸、戒聲、戒味、戒香四人。

    到這地步,這四人已算是“就逮”了。

    可是,他們來的不止是四人。

    也不是五人。

    ——如果只是五人,那麼,第五人:戒殺和尚也給鐵手擊垮了。

    而是六人。

    第六人也是和尚:

    他叫戒色。

    他原本只負責看水、望風的。

    所以他根本沒出過手。

    就因為他未曾出手,所以身份並未暴露,才無人得悉。

    所以他可以悄悄地(就像是一名慌亂而好奇的平民百姓)掩近龍舌蘭的背後,當他靠近她的時候,徐風送來,他覺得她好香,他覺得她的腰好細,他覺得她讓他神恩飛逸——

    他幾乎不想(也不忍)向她出手。

    可是他還是出了手。

    殺手。

    而且還是暗算:

    一種自背後的狙擊!

    因為他是殺手。

    前文說過:一個好的殺手,就是不講道義、不擇手段、不認六親、不論是非的,只要能制對方於死命他就能從中獲利的,他就一定幹。

    一定殺。

    所以,許多人崇拜殺手,迷上殺手的行徑和作風,以為殺手是浪漫多情、飛越痛快的,甚至還將之與俠者混為一談,那其實是一種謬談。

    崇仰殺手,一如崇拜禽獸。

    不過在豺狼當道的宇宙乾坤裡,這種風尚亦不為多。

    戒色好色。

    龍舌蘭美貌。

    就算戒色只看到她的背影,聞著她的幽香,他也可以斷定這是個人間絕色。

    但他還是下了手。

    狠狠的下了毒手。

    他欺近龍舌蘭背後,見她腰細盈握,他便悄悄拔出極其鋒銳渾利的三十六牙七十二齒的鯉魚鍘虎頭挫來,一鍘就往她腰眼兒挫了過去。

    一點情也不留。

    一些微餘地也不子。

    大家發現時已遲。

    就連龍舌蘭也發覺得遲了。

    春光明媚,人煙嫋燒,眼看這麼一個好女子,截在此時此地。

    但有一個人卻發現得早。

    比誰都更早發現了。

    他就是那名漢子:

    鐵手。

    ——“四大名捕”中的老二:

    鐵遊夏!

    他一開始就覺得龍舌蘭不該暴露身份。

    他已來不及阻止,但他特別注意後果:

    所以他很快就發覺了有人有所暴動。

    他已離龍舌蘭最遠,一時救援不及。

    於是他立刻做了一件事:

    他忽然打了一掌——

    向後。

    戒殺和尚就在他身前。

    他卻往後出掌。

    ——難道他後方也有敵蹤?

    沒有。

    他這一掌,只是打在一個普通人的身上。

    這個人是當地捕頭陳風。

    他平白無辜也無緣無故的吃了鐵手一掌。

    他捱了這一掌,還未會過神來,但他的有手卻不知怎的,全不自禁的忽地打了出去。

    他這一掌正打在身後一個圍觀木匠的身上。

    這木匠忽爾吃了一記,也莫名其妙,但他的手忽也不聽縱使,剎地伸了出去,推在身旁一名老者的肩上。

    那老者更不知就裡,肩上受了一記,不癢不痛,但左手卻自動揚起,向身前的婦人肘部頂了一下。

    那少婦也忽爾出手,把身後的少年一推……

    如是者類推。

    但情形卻發生得十分之快。

    十分之速。

    一下子,一個打一個,一個推一個的,轉眼已“傳”了十幾個人,到了最前邊一個,是這兒的廟祝,他吃後面一名老婦的一撞,便連退了三步,不由自主的一抬時,“砰”的一聲,不偏不倚,不遲不早,正在戒色和尚掌挫揚鍘要攻向龍舌蘭之際,他一肘就打在這殺手的臉上。

    這位六十餘歲的老廟祝完全不會武功。

    這點戒色殺手當然也看得出來:否則他怎讓他近得了身?

    但廟祝這一時,卻有千鈞之力,又快又狠,“蓬”地撞在他腦門。

    他大叫一聲,登時棄挫扔鍘,掩面跪著地,口水鼻涕尿齊流。

    龍舌蘭這才躲過一險,卻聽捕頭陳風如夢初醒,大叫了起來:“隔牛打山!這是隔牛打山神功!鐵手絕招的‘隔牛打山’神功!”

    大家都怔了一怔,大多數的人都還沒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卻有民眾一擁而上,對那施暗襲傷美人的戒色和尚拳打腳踢,站在遠遠那邊的鐵手卻揚聲道:

    “別打死他。他的同僚都倒了,他仍不逃,還施殺手,至少還有點膽色義氣,不要殺他。”

    他隨便開聲,卻一一清晰能入鼓躁暄嚷的人們耳中。

    只有“風塵捕快”陳風猶在喃喃自語:“隔牛打山,隔牛打山,那是比隔山打牛還深湛高明百倍的掌功內力啊,而今是頭遭兒親睹了……”二、殺手的門徒

    完全不能抵擋。

    絕對無法拒抗。

    ——如果“四大名捕”中的鐵手鐵了心要抓一個人,那麼,那個人就只好也只有認命了。

    因為這罪犯已落在一雙鐵手裡,天打雷劈,灰飛煙滅,這雙手的主人卻不會放棄,都不會放過。

    這就是鐵手。

    大家都聽說過鐵手這個人,都知道鐵手的故事,鐵手確有一張比鐵還硬的手,但他的心呢?

    佛口蛇心,臉冷心慈,鐵手的心到底軟還是硬?多情還是無情?

    你說呢?

    龍舌蘭說:“你這回可出盡風頭了,唉,就算你不出手,我也一樣可以解決那隻敢在背後偷襲的小崽子,你那一下只是顯功夫、像威風極了,別以為我不知!”

    這時,戒殺和尚和他那五名殺手門徒都已紛紛的就逮。

    鐵手看在眼裡,不免有點感慨:

    以前的刺客殺手,為一飯之恩,點滴之義,不惜殺身成仁,湧泉相報,吞炭毀顏,不死不休,可是,如今的殺手,眼裡的不是義,而是利;報的不是恩,而是仇,殺人不是為了除暴,更非為了護主,只是為了權和利。

    足的,當他們遇上像鐵手這樣的敵手之際,就完全放棄了抵抗,以保全身活命再說。

    不過這樣也好,只要殺手活著,刺客沒死,就有線索把幕後指使和下令殺人的人揪出來。

    所以,鐵手一旦讓這六名殺手受制之後,特別警黨的是:有沒有人下手殺他們。

    因為活口非常重要。

    有了活口就不怕背後的黑手能蓋得了整個天。

    如果這案於是在京城裡發生,鐵手知道只要他把這些人即送到某一地方去,就不擔心他們不供出幕後主使人是惟,也不想這些人受不到應得之制裁。

    但在這兒不行。

    他的權限只在抓人。

    ——抓犯罪的人。

    卻無權審人。

    他只是擁有上賜“平亂玦”的名捕,可以先捕而後奏,必要時亦可先殺逆黨惡犯再作上報,但不可以逾權越規,連審訊判刑也由他一手包辦。

    國有國法。

    家有家規。

    每個地方也有每個地方的規矩,入鄉隨俗,要是不隨,你並非只不服一個人。一件事而已,而是形同與整個地方的法規習俗對抗。

    鐵手當然明白這點。

    他是“四大名捕”裡最寬容、寬和、寬懷的一人——儘管他外號叫做“鐵手”。

    他一向認為打擊惡人、對付壞人的手段得要鐵般硬,但做人得要有:高遠意志,平寬心情。

    整天硬得像鐵一般,硬邦邦的,那活著縱然做了許多事,也活得無趣,剛而易折,硬則不靈,鐵手一向硬在拳頭,軟在手心。

    所以,剛就逮的六名和尚殺手,就交予這地方的捕頭陳風。

    他知道陳風也是一位了不起的捕頭,而且至少有三個非常了不起之處:

    一,他外號:“風塵”,這“風塵”二字,指的是他過去的經歷:他去過不少地方,結識過不少人物,做過不少事情,吃過不少苦頭,也練過不少功夫,但凡這樣一個人,江湖經驗一定十分豐富。

    然而作為一名捕役,辦事查案,有時候,人面、經驗、閱歷,得要比真功夫還更重要。

    二,他辦過幾件大案,也辦了幾件大事,那都是極不易辦好的案件、事件,遇上這種案例,就算辦得成,辦得了,卻難免陷入左右為難、而面不討好的尷尬處境。

    但陳風卻得反而左右逢源,面面俱圓,誰都翹拇指贊他,誰也不怪他,大家都領了他的情。

    這就是陳風“有本領”之處。

    二,他有一套武功,叫做“敦煌排印掌”,據說是從敦煌壁畫乃至莫高石窟中的浮雕畫像中悟得的。

    這套“敦煌排印掌法”,在出擊時,風沙大作,令人目難辨物,他才和身撲擊,鮮有失手;更厲害的是可在與人握手言歡、談笑抱拳、施禮哀悼間亂髮,對方看了他“排印一擊”幾時發作出來,可不得而知。

    這也是陳風“不得了”的地方。

    一個人有一種旁人所不及之處,已十分難得。

    可是陳風確是過人。

    所以鐵手將六名人犯交給他,也很放心。

    陳風也叫他放心:

    “鐵二哥,你放心,這些喪心病狂的殺手交給我,我保準押到知府張大人那兒去,十世三生,上天人地,誰害了章大人的我陳某都他地血債血償,法網難逃。”

    “好,陳老大,”鐵手有他這句話,也安心了,“這事就交您了。”

    然後他轉向龍舌蘭(猶在嗔中嬌中然而在嗔嬌之中唇更紅頰更緋樣子更水靈嬌麗好看的龍舌蘭)道歉:

    “是是是,你本來就解決得了他們,是我多手、多事,不好意思。”

    龍舌蘭嘟著嘴兒道:“什麼是是是,連說三是,其實心裡就是想我的不是,假誠意。”

    鐵手就看她的意思微笑道:“誠意是有的,就怕你惱。你這手‘分心小箭’,加上‘三心兩意殺法’,還怕收拾不了這些殺手?我是不該插手的。”

    龍舌蘭聽著聽著,忽一笑。

    她一直表現得乍嗔乍惱,又憨又嬌,對鐵手似乎愛撒野也愛撤嬌,可這一笑,卻有淡淡的蔑視,跟她先前的稚氣、驕氣,全然不同,只聽她說:

    “要說真的,那就沒意思了。你是救了我,別以為我不知。不過你雖幫了我,也別得意,休以為我這就感激你一輩子,要謝你一輩子。”

    鐵手忙道:“哪裡哪裡,不敢不敢,你上次感激我的時候,請我喝酒,結果要我把醉了的你從上九路背到下九路,真要命!你前次在老林小店向我致謝的時候,就在我臂上擂了一記,踝節兒踩了一下,結果讓我從清明痛到了重陽,更要害!您龍女神捕就開恩免了我的刑罪!”

    龍舌蘭聽了粉臉又發寒:“什麼什麼,那次都是你不好,光人家喝,你撒賴不喝酒;還好說老林小店的事,你和無情、追命、加上捲了舌的老林都來笑話我,我不捶你擂你還擂誰捶誰!”

    鐵手苦著臉道:“是是是,你有理,你有理,你一向有理。”

    龍舌蘭忽又噗嗤一笑:“你別苦著臉,又來三個是字。我心裡明白,不佔你便宜,你那一招‘隔牛打山’打得好、打得及時,所以本女神捕讓你給一時搶了風光,也心服口服。”

    鐵手只嘿聲笑道:“言重言重,龍女俠幾時對人服了?若說龍女俠服人,誰都不服!”

    龍舌蘭嬌笑了起來,“一嘴油腔,算啥鐵手?人不知道以為是條硬漢。強盜呢!”

    鐵手隨意的道:“那也不然。硬漢不見得一定就硬邦邦笑不露齒、哈瞅不見鼻毛的。歡天喜地、賞心悅目的,也一樣可以是條漢子呢!”

    龍舌蘭就說:“男人的事,不關我事。卻說這些‘殺手和尚’們,也不外如是。外傳多厲害難以對付,我看也不怎麼。”

    鐵手這回正色道:“那也別輕敵、小覷了。這幾人只是殺手的門徒,真正的殺手,恐怕還在你前我後,莫要輕忽了。這些人,為何要殺章大人,可相當耐人尋味,”他轉向陳風,語重心長的道:

    “這些轉折內情,都得要相煩張大人和陳老大的明察細判了”

    章圖是縣官。而今遭了毒手,承辦他遭狙血案,除非是州里特別遣人稽查,否則多出知府張慢慢處理此事。

    張慢慢是當年一手提升保薦章圖的人。他自是愛章圖之材,才力保這原是他屬下的章圖為知縣。而今殺章圖案移入張慢慢手裡,也自必然會查個水落石出,不怕枉縱兇徒。

    陳風果然也是這樣說:“就別說我一向都敬服章大人清廉耿介的,知府張大人素來與章大人交好,為地方事,不遺餘力,合作無間,呼應有力;而今章大人為宵小所趁,在公在私,張大人都一定會將兇手繩之於法,決不姑息縱容!只不過……”

    鐵手知道陳風有話要說,便道:“陳老大,若有勸喻,請直斥便是,我洗耳恭聽。”

    陳風一對細目,拄龍舌蘭那兒骨碌了一下,欲言又止。

    龍舌蘭吃他看了一眼,心中就想:嘿,這個男子,滿臉風霜、貌不驚人,就是一雙眼睛,卻是忒賊兮兮的,靈醒得很。

    她忽然想起師父當日對她的教誨:觀人,首得要觀察他的氏羅眼睛。

    眼神正直,人也剛正。

    眼神有力完足,人也光明磊落。

    眼神曲折閃縮,只怕也居心叵測,來路不正。

    而今這個陳風,眼神吞吐浮移,這算是職業性質以致(他是捕快,自然要多疑多慮,明查細考——可是她自問眼明目麗,消正寧定,鐵手也向來目色湛然,目光凝聚,不致如此閃爍不定呀),還是他不敢正視自己?

    師父說過:不正眼看你的男人,不一定是因為你不夠漂亮,而很可能是因為:

    你太美。他不敢迫視。

    二,他有邪念,反而不敢對著望。

    三,他不便看,因為他不想讓你知道他已讓你吸引了,不欲洩底。

    ——陳風陳風,你通曉風塵,飽嘗風霜,到底是哪一種人?心裡是哪一項?

    “風塵”陳風當然沒想到卻在此時龍舌蘭正在想這些有關他的揣想。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

    他當然沒有想到。

    因為龍舌蘭不僅是個能做事的女子,也是個愛做夢的女孩。

    然而世上多是知道一個人所做的亭,以及她做事的能力,卻不知道她做的夢。

    她的夢。

    還有她此心。

    也許,這些只有她自己知道。

    或許還有最親的人知道。

    ——她最希望的,也許不是要讓別人知道她的事,而是有人關心她的夢。

    鐵手就知道。

    他知道龍舌蘭的夢。

    ——而他就處身於她夢之邊緣。三、笑意如刀

    鐵手橫了龍舌蘭一眼,道:“陳兄放心,龍姑娘是六扇門裡的一號人物,武林中的一面龍旗,什麼場面都上過陣了,她是百元禁忌的。陳兄有話,盡說無妨。”

    陳風微微笑了一笑,正要說話,龍舌蘭忽然吃了一驚,失聲道:

    “刀痕!?”

    陳風愕了一愕,不知所以。

    鐵手奇道:“什麼刀痕?”

    龍舌蘭指著陳風,狐疑的道:“他……他臉上有刀痕,很多道刀痕!”

    鐵手也怔了一怔,陳風撫摸自己的臉頰,澀聲道:

    “你是說我的皺紋吧?我年紀大了,笑起來,一條條紋都像刀刻一樣深就是了。”

    說著,笑了一笑,這次還故意把笑意在臉上逗留得特別久長些。

    鐵手看了就說:“那是笑紋,不是刀痕。陳兄遍歷大風大霜,大驚大險,這每一道刀紋都顯示了每一次不凡的閱歷呢!”

    陳風笑道:“鐵兄給這麼鐵的高帽子我,我戴了可就壓扁了,縱不戴也得壓在帽裡出不來了。”

    鐵手道:“還是想聽陳兄的金石良言。”

    陳風道:“不敢當。可還沒說出口,鄙貌已把龍姑娘唬了一跳。”

    龍舌蘭紅唇一噘,哼哼地道:“就你有刀紋的刀風劍霜的?我大起大落、大難大劫的,照樣歲月不留痕,唬我?真崩了頭老虎來吧!”

    陳風笑道:“龍姑娘名震天下,除了女中豪俠、金花神捕可跟你相提……”

    龍舌蘭驀地臉色一寒,突兀地道:“別提她了。”

    陳風擺了一下手,龍舌蘭這才促笑了一下,冷消地道:“沒事,我只是不想提起這個人而已。”

    陳風立刻知趣地道:“是是是,反正也不關‘金花神捕’白拈銀白老總的事。”

    龍舌蘭蔑了蔑唇唇兒,喃喃地道:“又是‘是是是’,男人一旦說虛偽辭,就沒別句。”

    鐵手見“風塵捕快”陳風雖然見多識博,經驗豐富,但卻似對龍舌蘭的辭鋒招架不住,十分狼狽,他也不欲好好一個陳風給夾纏在這些無謂枝節上,也知陳風不意犯了龍舌蘭之忌,這樣下去,只怕沒完沒了,便道:

    “陳兄是認為我們在處理抓拿這六名兇手一事上,有不妥之處?”

    這回陳風回答得很爽快,直接:“這件事,若無你倆出手,只怕根本抓不到人。不過,你們出手是幫了我們,卻害了自己。”

    鐵手愕然:“這怎麼說呢?”

    “陳老大說的正是。”

    忽聽一人如此插口。

    鐵手即道:“未明所以。”

    那插日的人道:“你們這次是跟苦耳大師一道過未的,是不!?”

    鐵手答:“不錯。”

    那人又問:“你們兩大六扇門裡的頂尖好手星夜趕程來到三陽一帶,當然是另有重要任務了,對不?”

    鐵手道:“是。”

    那人再問:“就是因為這洋,你們來到體陽鄉鎮,光臨今天祭典,章大人雖與鐵二哥有交誼,但也不敢恭迎引介與鄉民同慶,其中原由,鐵二哥定必心中有數了?”

    鐵手只答:“他不想打草驚蛇,以我們身上任務為重。”

    那人又道:“這就是了。所以今天的祭禮雖十分隆重,章大人雖仍不敢相邀兩位,便因為大局為重,大事為妥之故,可惜苦耳大帥不明白這一點。”

    鐵手道:“那絕不能怪大師。他近日也力‘殺手和尚’出沒為虐所苦,‘抱石寺’飽受誤解,聲名大落;近日適逢他寺中有兩名徒弟失蹤,其後死屍暴於荒野,身上僧袍,袈裟,信物、文證為人所盡取,他就想必有事要發生。是我們央他帶同我們來這一場祭祀典儀的。”

    那人道:“正如陳老大所言,令兒幸得你們來了,才能捉到這六名悍匪,這點我們是謝猶不及。但我們也接到了公文。知兩位任務重大、卻因這場突發的事兒暴露了身份,我怕有人會聞風喪膽,望風而逃,那就大大的壞事了。”

    聽到這裡,鐵手忽然吃吃一笑,道:“你當然知道我們這次來,要查的是什麼案子吧?”

    那人道:“我還知道你們要抓的是什麼人。”

    “既然你知那人是淮,你可聽說過這一劍縱橫、獨步天下的人,會有不戰而逃的事麼!”

    鐵手笑著搖首表示不同意,“何況還是先得查案,案子查清楚了,才能算是抓人。”

    那人道:“鐵二哥一絲不苟,明察秋毫,事必躬親,自然是好。但別的案都需查,此案則不必。”

    鐵手反問:“為何”

    那人道:“因為這一系列令人髮指。喪盡天良的血案,若不是此人所為,那還有誰可為!”

    鐵手平靜地道:“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要查個清楚。”

    那人不解:“既已是昭然若揭,還有什麼可查的?”

    鐵手平和地道:“世上越平凡的事,越有不平凡之處;越是明朗的案子,其中越易有曲折、冤屈。”

    那人一曬道:“這次則無冤可言。”

    鐵手心平氣和的問:“何故?”

    那人即道:“這一連串血案,那人早已公然承認,還在血案現場留名揚長而去。其中幾樁血案裡,還有活口,親見此人所作所為,這還有冤情可言?”

    鐵手微笑道:“有的。”

    那人大惑:“怎麼說?”

    鐵手平靜地道:“就算真的是他所為,咱們至少也得弄清楚:他為何要殺那麼多的人?為何要幹下那麼多的案子?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那人為之氣結:“可是,那人掌中一把劍,誰能近前?這些年來,是魔是佛,無論正邪,斬在他劍下的,成千數百,誰敢去問他一個字!?”

    鐵手微笑不語,只看著自己的一雙手。

    那人忽然明白了。

    他一旦明白,他的語調也轉變了。

    變得十分佩服、景仰。

    “我知道了,我真糊塗,”那人帶著奮亢的語音道:“如果說這世上還有準可以去跟那人手上常指著天的長劍問個清楚的話,那自然只有鐵兄的那一雙常為天理秤公道的鐵手了。”

    他帶著抑壓不住的興奮,又道:“縱劍對橫手,這是天下莫過、武林僅見的一戰啊!”

    說到這兒,忽聽龍舌蘭冷冷的、滿懷敵意的。劈面就是一句,問:

    “你是誰?”

    那人怔了一怔,似乎沒想到龍舌蘭居然不認識他,但隨即咧嘴一笑,道:

    “我姓麻,麻煩的麻,”他語音響亮,神容滑稽,“名叫三斤,特向龍女神捕問好請安。”

    “我姓麻,麻煩的麻”,這一句是麻三斤自我介紹時必用的開場白。

    其實,他也的確是一位“麻煩專家”。

    有他在,可以給人絕大的麻煩。天大的麻煩,但他也可以為你一手解決一切麻煩、任何麻煩。

    他是個製造和解決麻煩的好手,任何大人物身邊,都需要人材。因為只一個人(你無論多厲害,多了不起)是辦不了所有大事的。

    他身邊一定要有了不起的人才。

    這麻三斤就是這樣的人物。

    他是章圖身邊的親信。

    很多人都相信,如果縣官章圖身邊沒有了像麻三斤這種人物,他不會做得如此出色,縱然把事做好了,也不見得會有如此盛名。

    因為做事的人不一定能出名。

    正如發了財不見得也立了品一樣。

    麻三斤是一個很好的幕僚,他替好幾個大官都當過參謀,就別說他出過什麼謀,獻過什麼計了,只要看他跟從過的官員全都平步青雲升了職,就知道他的獻策定計,確有過人之能。

    這段日子,他跟了章圖。

    他可以說是章圖最信任的幕僚。

    他為章圖執行完成。監督了不少重要改革和任命,直至這一天,這時分,這當口兒,章圖受人刺殺,死了。四、放光蟲

    龍舌蘭當然聽說過麻三斤這個人。她受命來此地辦一個窮兇極惡之人結案之時,她所隸屬的上司就作了這樣的指示:

    “要辦成這樁棘手的案子,就得要跟幾個人聯手、合作。”

    在上頭所列的名單中,就有麻三斤這個人。

    在這兒一帶的人都知道,一旦招惹了麻三斤,比生吞三斤麻繩入肚子裡還要麻煩。

    他可以為你解決麻煩,也可以替你製造麻煩。

    但在龍舌蘭眼裡,卻不是這樣看的。她只覺麻三斤有點奇特,有點矚目。

    可是眼前這個人,頭尖肚漲,像一粒極大的菠蘿蜜、站在那兒,像條好食好住的肥大毛蟲,一點也不英俊奪目。

    ——卻為何總是覺得此人很有點眩目呢?

    龍舌蘭很快也發現了原由:原來這人會發光。

    ———個通體都似悄悄放出光芒的人。

    男性和女性,看人的觀點與角度,多不相同,也大不相同。

    按照道理,逛街散心,男人看的多是女人,女人也應看的是男人才對——但其實不然:女人多看的卻也是女人。

    每個人看人的方式和方法,都不大一樣:

    有的人是看對方好樣不好樣,有的人是看對方禮貌不禮貌,有的人看的是對方年歲長不長、老不老,有的人卻只先敬羅衣後敬人。

    甚至有人看人只看人的毛髮、痔墨或鞋靴。

    有的人看人卻憑感覺:

    就像王小石,他“看”人,全憑個“緣”字,感覺好就好,感覺不好就不好……

    溫柔呢?她看人只在“順眼”:順眼的她喜歡;不順眼的,她就憎惡極了。

    諸葛先生呢?他看人,則等於看相。他一眼能相出對方是忠是好,是好是壞,是可交上摯友還是投機之損友或是不可深交之徒。

    蘇夢枕呢?他交朋友的方式是:先信了他,再懷疑他。

    雷損則正好相反:他是懷疑了人再信他。

    白愁飛卻只懷疑人,不信人。

    冷血“看人”“憑劍”:他以劍覓劍,以劍招覓知音。有“劍氣”的,就是他的好友;反之,頂當是作泛泛之交。

    追命看人,只從酒處看:猛喝酒的,是好漢。不喝酒的,是君子。不敢喝酒的,是放不開,不敢醉。賣醉佯狂的,是偽君子。老想灌醉人的,是小人。老勸他人喝酒他自己涓滴不飲的,是真小人。不喜歡喝酒的,是老實的人。老喜歡喝酒的,是可愛人。失意才喝酒的,是失敗不起的人,得意才喝酒的,是福不耐久的人。用一醉解千愁的人,到頭來也是個醉就跟自己有仇的人。不該醉時醉的,是到處與人結仇的人。說醉時偏不醉的,絕對是愁人。

    無情看人,乃是辨其味。他對氣味敏感。

    每一個人身上都散發出不同的氣味,他一聞便知香臭。

    尤知味“看人”,也是從味道處“看”,他當每個人都是餃子、包子、肉丸子,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滋味和風味。

    他的胞兄尤食髓也一樣,以“味”辨人;但這“昧道”是以味黴來辨識,與無情的氣息辨人大為不同。

    沈虎禪則以“氣”辨人。

    人人身上都有“氣”,而且有著大小強弱不同的氣場,沈虎禪本身就是一個“氣勢逼人”的人。

    蕭秋水看人看氣質。

    雷純看人,是從小處看。

    燕狂徒看人,則往大處著眼。

    任狂觀人,卻只從狂處定奪。

    狄飛驚則喜歡聽,他以聽代看,聽其人聲,聽其人言,他已可思過半矣。

    龍舌蘭呢?

    她很可愛,她喜歡從第一眼的“印象”判定這個人,一看就在心底裡有了個良莠優劣。

    她看到陳風那風霜的笑臉是一張張的刀。

    她眼裡的麻三斤,卻是會發光的。

    很奇怪的,麻三斤雖然那麼大的塊頭,頭尖腹大,像只盤坐佔據了土地廟卻在招手的肥貓,結實粗壯,但龍舌蘭一眼看去,卻感覺到:

    這人會發光。

    這人在發光。

    這個看來不出色、不起眼的人,通體都在發亮。

    龍舌蘭只看了麻三斤一眼,便生起這般強烈的感覺。

    她卻不知道自己何以會有這種感覺。

    其實這種感覺不只是她一人獨有:有的女子,天性十分敏感,她們會因看到一隻貓、一隻狗,忽然從它們的眼神中感覺到一種相依相守之情來,甚至生起了“我的前生就是它”的血濃於水的感覺,

    她們有的第一眼看見一個男子,就生起“這輩子就只跟定他的了”的心意;同樣的,可能因為那個男子翻身上馬、絕塵而去的姿勢,可能是因為那一陣風颳下了一片落葉,甚至可能是一支蠟燭忽然滅了,就會認定:“我再也不會見到他的了”將成事實。

    結果,這些情景,往往也真的發生了。

    她們只預感到,“會這樣”,卻不明向自己為何會預感到這樣。

    對這些人而言,只要一尾蜻蜓迎風而飛,唐山便會發生大地震;襄陽城裡的周衝早上左眉忽然斷落了許多根眉毛,洛陽城裡的胞兄周墜便突然倒葬在廁間;烏蘇里江畔一隻啄木鳥忽然啄到了一隻上古猿人藏在樹洞裡的指骨,京城裡天子龍顏大怒又將一名忠臣腰斬於午門。

    世上有許多事,未必馬上見報應,但卻有因果。

    世間有許多事,看來是兩不相干的,但其因果卻是我們想不到的,看不到的。或許是遼東省剛下了一場早雪,大食國卻熱死了三千一百二十四人,這其中亦有互為因果循環,只是常人一眼看不出來,凡人一時想不明白而已。

    茅山術裡用一根毛髮,即可施咒作法,便是這個相應的道理;巫術中以身邊衣物用品下蠱,也是這相同的原理。蜀中唐門用一種痛毒,通過男女使人漸而失去對任何疾病抵抗能力的病變,成為無可藥的絕症,亦由此理而生。

    這是一個輪迴,彼此相呼互因,因而為何某人葬身於其穴,其子孫就發了跡;而某人祖墳一旦遭毀,便敗家毀業。

    因為這都是一個整體:一脈相承,一氣呵成:

    報應不爽,困果不昧。

    龍舌蘭覺得對方“通體似會發光”,然而眼前的人卻儘量低聲下氣、內斂自抑,她便判斷為:

    這人一定很想出人頭地;所以他的藏鋒斂芒,只是“不露”,而不是“不敢露”,故而一切都是造作。

    她就先人為主的有了這個想法。

    ——然而,她之所以是龍舌蘭,之所以能成為一眾女捕快中的佼佼者,這與她的敏感直覺,有著極大且密切的關係。

    如詩人對字句語言敏感,畫家對色彩敏感,政治家對權力敏感,而一個真正的武林好手,對生命必定更加敏感珍惜一樣:

    因為“武功”往往是奪取別人性命和保護自己生命的最有效之武器與保障。

    龍舌蘭見了眼前的人,她說話也很直接,她第一句便問:

    “你會放光?”

    那人呆了一呆,笑道:“龍女俠說笑了。”

    龍舌蘭板起臉孔,沒笑,只改了幾個問題:

    “你是麻三斤?你怎麼知道我們的任務?你可知道我們抓的是誰?”

    麻三斤笑了,尤舌蘭又覺得他眉上似有暗光一聳一聳的:

    “龍姑娘,你也是六扇門裡的女中豪傑,巾幗英雄裡的第一把子好手……當知這兒人多且說話不便。”

    龍舌蘭當然明白。

    與此同時,“風塵”陳風已遣他兩名親信:高大灣、高小灣,以及十八名捕役衙差,把六名和尚殺手重章捆綁,嚴監厲督的押回縣牢裡去。五、崩大碗

    陳風是個幹練的捕快,他很乾練的打點好押解這六名殺手回衙的事,迴轉到這邊時聽到龍舌蘭與麻二斤的對話,便道:

    “這兒談話不便,大家個如到別的地方去。”

    龍舌蘭爽快地答:“好,我們就回衙裡去談。”

    陳風卻說:“回衙更不便。”

    龍舌蘭奇道:“回衙還不便,那世上還有方便談論抓拿罪犯之地嗎?”

    陳風笑了。

    滄桑的臉盡是刀子。

    他只慎慎的說了一句:“這些天來,查叫天一直都在衙裡。”

    一聽到“查叫天”這三個字,鐵手就明白了。

    他立即道:“好,那我們去哪裡?”

    陳風道:“我倒有一個地方。”

    然後他望向麻三斤。

    麻三斤也神秘兮兮的道:“我也有一個地方,”

    陳風鼓勵他們的道:“你說。”

    麻三斤卻反過來慫恿他:“你先說。”

    龍舌蘭頓感不耐煩:“誰說不是一樣?講個地方也那麼煩,談什麼辦案!”

    陳風與麻三斤相視蕪爾。

    陳風說了三個字:“‘殺手澗’。”

    麻三斤也說了三個寧:“崩大碗。”

    龍舌蘭拍手笑道:“好哇,你們說的地方不一樣,快來決戰分一高下才決定去哪兒吧!?”

    話未說完,只聽鐵手平聲道:“他們說的,是同一個地方。”

    然後他向陳、麻二人點頭道:“就去殺手澗、崩大碗吧!”

    忽又審慎的問了一句:“押送殺手回衙的弟兄們,穩實吧?”

    陳風這次答得很爽快,他的回答是反問一個問題:

    “鐵二哥聽過:‘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高頭馬大,手低眼高’的高氏兄弟吧?”

    鐵手笑了:“閻王要命,鬼王要錢,高大灣、高小彎在東南一帶都是出了名的:‘不要錢、不要命,只要兇徒惡犯一個個都殺人償命’,有他們在,當然沒啥不放心的了。”

    陳風便道:“加上我從州里調來的廣六名刀快手速眼明招利的手足弟兄們,兩位還有什麼可慮心?”

    鐵手道:“確是我多慮了。”

    鐵手沒有多慮。

    就在此際,高氏兄弟押著六名殺手,就在“大山角”一帶遇了事,只是他現在還不知道而已。

    “崩大碗”不是碗,而是店。

    一片店子的名字。

    這是間茶店、食肆,也是個飲酒的地方。

    這兒離市集略為偏遠,但只要從官道上摺進來,不消停就會看見這間小食肆。

    這間食店離開當地一個名勝風景很近。

    那是七道瀑布匯合的一個深潭。

    瀑布道道不同,有的狀若觀音,有的勢如蟋龍,有的像垂眉老邁,有的似亂石崩雲,各有各的奇,各有各的美。

    但七道瀑布,未了仍合成一道,每道相隔不遠,因為急流飛湍,奇石密佈,所以流傳了一個江湖傳說:

    真正的武林高手、殺手,都得要在這瀑布灘上學習步法、格鬥,才算是真正的一流高手、好殺手。

    流傳愈廣,便更煞有介事,故而這灘頭也稱為“殺手澗”。

    “崩大碗”這食店就遙對“殺手澗”,甚至飛瀑流澗的水霧,也籠罩沾溼了這片小店。

    愛在這食肆裡飲酒充飢的人,便對著如此激越兇險的水流,喝著這店子裡特別釀製的酒:“崩大碗”,酩酊觀瀑,醉眼沐澗。

    是的,單是這店子掛著的“崩大碗”三字,也寫得十分峭奇孤絕,既似死蛇掛樹,又如石遭雷碩,那一個“崩”字,直似崩了個缺的;那個“碗”字,也碎得七零八落,偏是一筆一畫三個字卷合在一起,又讓人看了有神光氣足、渾然天成之感,氣勢氣派直迫湍瀑不遑多讓。

    鐵手看到這三個字的時候,正拾佈滿苔痕的臺階頑上,衣袂已為水氣沾溼,抬頭一看那三個似斷欲續、死灰復燃的字,忍不住喝了一聲彩:

    “好字!”

    麻三斤笑道:“這兒酒更好。”

    鐵手道:“我聽說過,好像就叫‘崩大碗’,久已聞名。”

    麻三斤道:“今天我就請你把這虛名喝個實在。”

    鐵手笑道:“謝了、我不嗜酒,但麻三哥要請,我就奉陪!”

    懸崖上,就是“崩大碗”食店。

    龍舌蘭看了不以為然:“怎麼這食店找到這一幽僻之處做生意,我看不是路。”

    陳風和麻三斤又相視而笑。

    陳風道:“就是這樣,它才能招待那些來看名勝絕景的人客。”

    麻三斤道:“就因為這樣,才讓好吃好喝的人賞得這兒雅,這兒僻,而且大有挑戰的樂趣。”

    陳風道:“你別說,這店子平常生意可好絕了呢!平素大早的就不易找到位子。今兒近黃昏了,除了住店的客人,就較少遊人,這才顯冷清些。”

    鐵手道:“大凡這種店子,賣的是特色和風格,它有絕景,又有了別處沒有的酒,當然不愁食客了。你看,店家把整個店子漆成黑色,什麼柱呀、梁呀、椽呀、凳呀、桌呀、椅子呀都漆成黑色的,就是膽大過人、反其道而得的法子。”

    陳風如遇知青,興奮的道:“瞧呀,這兒不但景絕,酒絕還有佈局絕,若加上店家的,還是四絕呢!”

    鐵手微微一詫:“四絕?”

    陳風道:“這店家原是個姓溫的老頭子,人很孤僻,聽說寫得一手好文章,很有學問,因看不慣官場陋習,翰林酬醉,就乾脆不應考,棄絕功名,不肯見人應酬,寧在此處開這小店,天天面對流水飛瀑,飲他的崩大碗——聽說不懂得飲他這拿手好酒的客人他還不肯賣酒泥!”

    龍舌蘭伸了伸舌頭道;“好大的架子!這人倒可見識見識。”

    鐵手含笑道:“聽陳老大的話,似還有下文。”

    陳風便道:“近日這店子來了一個夥計,脾氣更大,他不喜歡的客人,可休想他眼侍。”

    龍舌蘭冷笑道:“那算什麼?只是討懶賣乖罷了!那姓溫的老頭兒真老懞了眼,請他作甚?請頭豬養肥了還可以賣!”

    陳風道:“混老頭兒的確也年歲大了,再說,這兒地處荒僻,有時難免有人生事搞亂,這年輕人倒懂兩下子,有時還得靠他來鎮鎮場面。”

    龍舌蘭道:“這就是陳捕頭你的不是了,怎麼沒派些衙裡吃飯的弟兄到這一帶來巡巡,讓混老頭兒孤家寡人在這兒吃了?”

    陳風一時語塞。

    鐵手笑道:“要是偏僻之地的人家戶戶都要加派人手巡視,只怕衙裡的兄弟不必睡覺都不夠派遣哩,何況,當今邁前,衙裡府裡的軍兵,莫不是讓朱緬派去護送押運花石珍奇予皇帝,哪還剩什麼軍兵、民力!”

    陳風本聽鐵手所語,十分體諒、理解,正臉上堆歡得又一叢從刀子,忽聽鐵手後面幾句,臉色不禁微變,麻二斤忙接道:

    “不過,那年青人也有個好處。”

    龍舌蘭問:“什麼好處?”

    麻三斤自然樂意回答:“疾惡如仇。”

    龍舌蘭一聽道:“只怕多是憤世嫉俗吧,在這小地方,小店子當夥計的,也有替天行道的不成!?”

    麻三斤涎著笑臉道:“這個小哥兒倒是膽大包夭,天天等著個天殺也殺不了的人來殺。”

    這回龍舌蘭和鐵手都問:

    “他要殺的是誰?”

    回答是:

    “孫青霞。”六、仇敵萬歲

    他們已進入了“崩大碗”,就在崖前不蔽風也不遮雨更不擋水霧的空地上,開了一臺,叫了吃的(只七八道菜吃,但道道野味,樣樣都炒得煮得別有風味),叫三斤酒,和著菜吃。

    果然,那老頭老得兩隻眼袋像布袋一般,又黑又皺,但總是愛理不理。

    看來,要不是見陳風和麻三斤已是熟客了,加上是縣裡有份量的人物,他可能還真不願開這一桌呢。

    除了這一桌,也只剩兩桌面的客人了:一對大概是母女,還守著孝,黑紗遮著額面。

    另三人看樣於是商賈,戴著介帽、樓頭、低語淺酌,看樣子是今晚要借宿於此地的客人。

    這時已近日暮了。

    山中人暮特別的快。

    鴉聲梟啼,處處可聞,隱約猿聲與澗水瀑聲,融成一片。

    近山崖黑得更快。

    因為這店子塗上的是黑漆,一旦夜色來臨時,除了一燈如豆,只怕真個是黑夜黑店黑炭堆裡遇黑貓了。

    可龍舌蘭才不管那麼多。

    因為自從麻三斤和陳風提到那夥計要殺的人是“縱劍孫青霞”之後,大家的說說便入了巷,開到了主題,各人都聚了神了。”

    龍舌蘭開始還有些警惕,問道:“你們知道我們此來的目的?”

    麻三斤望了望陳風。

    還是陳風先開門見山:“龍姑娘和鐵捕爺南下,為的是捉拿擒殺兇徒淫賊孫青霞,我們是知道的。”

    龍舌蘭道:“我知道你們已知道了,但我要知道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陳風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就算他跟鐵手等人來這“殺手澗”,也先行跟身邊一名衙裡的夥計彭老泥說了,然後才過來的。

    所以他的回答也很小心:像他這種人,自然知道“小心駛得萬年船,謹慎活得百歲命”的道理。

    “你是王傅特別請來對例孫青霞這淫魔狗賊的,對不對?”

    “王傅”就是王黼的尊稱,字將明,開封樣符人,原名甫,後因與東漢一位宦官同名,宋徽宋賜名為黼。

    王黼其人,可謂一表人材,盡得皇帝趙估專寵,且與當朝宰相蔡京狼狽為奸,聲息相通,故而連連受到提拔耀升,加上他多智善佞,很快就爬到了副相高位,且受賜“城西甲第,徒居之日,導以教坊來,供張什器,悉取於官”,他的官位也由“諫議大夫超八階,宋朝命相未有前此也”之高。

    故爾他權勢大、排場大,影響力也大,大家都尊稱為“王傅”,不敢冒犯直呼其名。

    龍舌蘭只答“是”字,便等陳風談下去。

    她雖初會陳風,但很快便明白這人說話做事,都擅於步步為營。

    陳風道:“我和麻三斤也是王傅安插在這兒,接應你和鐵二爺的人。我們的目標,都是要打擊抓拿魔星孫某。想必王傅已予你一份名單,我們都是你的同路人。”

    龍舌蘭直言道:“不錯,是有麻三斤的名字,但卻沒有你的。”

    陳風又笑了。

    臉上又浮現了滿是風刀霜劍。

    他說,帶點疲倦:“我姓陳,單字為風,外號風塵,人多稱我為陳風塵,但因我諸‘敦煌排印掌’法,也有人以陳敦煌、陳排印相稱。王傅知我在衙裡司職,又有公務在身,不便以原名謄下,故可能用其他的別名……”

    龍舌蘭眼睛一亮,恍道:“哦,原來陳排印就是你。”

    這時她又高興了起來,嘻嘻笑道,“你們兩位都是接應我的人,我忒也威風呀!”

    “不止是龍女俠你,還有錢二爺,”麻三斤又用眼睛去觀察鐵手:“我們也知道諸葛先生特派鐵二捕頭南下來辦孫魔星的案子。”

    鐵手否認:“這不是世叔的意思,而是皇上的旨意。”

    麻三斤嘆了一聲,道:“孫青霞那混世魔頭,他的邪行妖孽終也驚動天子了。”

    鐵手卻道:“亦不然。這是由梁師成太尉上奏天子,皇上才發下手諭,要世叔遵我來查辦這事。”

    麻三斤、陳風聽了,也不敢多問。須知梁師成日夕處於帝位之側,偷竊權柄,囊政於朝,勢大位高,且一向以權謀私,賣官售爵,貪財納賄,肆行聚斂,連王黼這種不可一世、窮極富貴的大人物也得事之為父,權勢可想而知。梁師成掌管皇帝向外發佈之政令文件,凡皇帝御書,號令皆出其手,他更趁此之便,與宰相蔡京勾結,時肆意竄改詔書,留以己意,無法無天,可見一斑。

    龍舌蘭卻大快人心的道:“孫青霞這混魔連梁師成、王黼這些人都招惹上了,只怕難有好收場了!”她居然敢直呼梁、王等人名號而無諱。

    鐵手平實地道:“據我所知,孫青霞也沒有招惹過這兩人。他們深居簡出,扈從如雲,要惹他們,還不容易。不過,孫青霞卻吃定了江南朱勵,是他請動梁師成和王將明來對付孫一劍的。”

    朱酞,蘇州人,與其父勾結為好,盤踞東南,力朝中梁師成、蔡京、王黼等人作呼應,相濟為惡以獻奇花異石於皇帝趙佶為名,總領花石綱事,倚仗權勢,橫行鄉曲,凡運所過,州縣莫敢誰何,殆至劫掠,遂為大蠱。朱氏父子兄弟,則竟竭澤而肥,漁肉鄉民,城內安民無所歸,嗟哭於途,悲聲沖天。

    朱勵結怨於東南,但上倚勢貪橫,凌軒州縣,無人敢惹,孫青霞尋找朱勵一家人的麻煩,朱勵對付不了,便轉而請王黼,以情面請動了龍舌蘭;更請梁師成,下聖詔要諸葛先生請出了鐵遊夏,結伴聯袂過來收拾孫青霞。

    以朱家財雄勢大,請得的人還真不少,鐵手、龍舌蘭亦不過其二而已。

    朱勵已恨孫青霞入骨入心,務必除之而後快,殺之始能安枕。

    陳風倒吸了一口氣才道:“我原先以為是諸葛先生自行指派鐵二捕頭來誅滅捉拿孫青霞這等人魔,原來不是。”

    鐵手但然道:“這原是太尉梁師成的主意,但梁太尉顯然是因江南朱勵提出要求,才面奏聖上,下詔世叔派我來查此案。這兒的人:陳老大、麻三哥、我、還有龍女俠,其實莫不是朱勵父子轉折請託下才出面對付孫青霞的。”他口中的“世叔”,便是一手撫養培育“四大名捕”的諸葛先生。由於諸葛先生足智多謀,武功高強,進退有度,多年來在歷次宮廷、朝廷鬥爭中,保住了原忠良之士,也保住了宋室一點正氣的元氣。

    麻三斤卻說道:“那麼說,鐵二捕頭本來是任由那淫魔逍遙自在的了?”

    鐵手即道:“當然不是。孫青霞種種惡行,我也素有所聞。我也早想查明此事,一旦有了真憑實據,確是他所為,就算無人下令請託,我都一定指令他歸案。”

    麻三斤笑了一笑,他笑的時候,就像條大肥蟲兒搐了一搐、蠕了一蠕。

    “我聽說孫青霞武功高絕,他還有一種憑感覺出劍的招法,迄今至此,普天之下,更無招可破,無人可敵。”

    鐵手悶哼一聲,不說話了。

    只看著手。

    他放在桌上的一雙手。

    一雙粗,大、厚,樸實的手背。

    忽聽龍舌蘭尖銳的道:“根本不必查了,還查來作甚!?孫青霞根本就是淫魔狗盜,我非將之挫骨揚灰決不甘心。”

    聽她語音激憤激動,麻三斤和陳風都大感意外。

    鐵手忙平和地道:“是這樣的:龍姑娘有位好友,姓蘇,原本跟孫青霞是一對戀人,卻不知怎的,孫青霞卻看上了蘇姑娘的母親鐵氏,迫奸不從,竟殺死了鐵氏,這事令龍姑娘一直氣憤難平……”

    陳風皺了皺眉,眉心又立即呈現了一道刀紋:“這事我也聽說過:‘狂菊’蘇眉也是在武林女英雄中非常出色的一位,武功寸貌皆十分出眾,她母親還是‘更衣幫’的現任女幫主‘大紅狼’鐵秀男,他跟鐵二爺好像還……”

    鐵手對眼前這位陳風的記性記心和廣識博聞不禁暗下歎服:“是的。鐵秀男是我的一位遠親,不過已多年沒往來了。”

    只聽龍舌蘭厲聲道:“就是因為這樣,我覺得光是為了這個關係,他也該來把那淫賊大卸八塊!”

    麻三斤當然聽出龍舌蘭語氣中的許多不滿,便道:“鐵二爺現在可不是來了!他來了,那姓孫的狗崽子還有活的日子嗎?”

    龍舌蘭不忿地道:“這下他來了,還不是諸葛先生一聲令下,他才不情不願起了程:我早先就要他走這一趟的!要不是江南這一帶頭面我不大熟,我早就跟他分道揚鑣,先一步過來,他這下抽腳拔腿的趕來也只能收孫青霞的屍了!”

    麻三斤、陳風都知龍舌蘭兇,都涎著笑臉各自討好地道。

    “龍姑娘和鐵二捕頭一併兒來也好,雖然龍女俠武功高強,群小膽喪,但加上個鐵二爺,路上總有個照應啊!”

    “其實龍姑娘也不必擔憂,這事也不急在一時,那淫魔近日倒銷聲匿了跡,一時也搜他不著!但東南江浙一帶,過去雖少見龍姑娘俠蹤,但龍姑娘俠名,早已名震遐邇,你要去那兒到那裡,做什麼要什麼,只要開一開口,吩咐一句,哥兒們無有不從,豈有不依的。”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聽了這幾番話,龍舌蘭也顯然氣平了一些,噘著紅唇道,“我恨死那賊子了,豈能再容讓他活上一天半天!蘇眉是我好友,是他女友,他居然連女友之母也敢摧殘殺害!你們沒見過蘇眉多痛苦,日日以淚洗臉,做夢也呼他名字!你們沒聽過蘇眉說的那一幕:她居然看到那活賊自她母親房門步出,還提著個血淋淋的人頭,她定睛一看,居然是她孃親的首級,她娘還死不瞑目,在那姓孫的手裡,發給揪著往上直豎,但眼還看著她女兒,好像還要開口叫她報仇哩……”

    陳風和麻三斤雖也歷過大場面。大陣仗,但一時仍為龍舌蘭說的那相當淒厲之一幕而有些悚然起來。

    龍舌蘭說得正氣憤難平:“蘇眉的爹原是“更衣幫’幫主,跟孫青霞那賊子本有過節,但蘇眉的爹蘇世尼死後,蘇眉不念舊惡,還情愫暗種,一顆心盡系孫青霞身上,卻沒料這姓孫的王八狼子野心;騙了她身心,還害了她母親!她本就是他仇家的女兒,憑啥信他?這世上的男人真都是役心沒肝沒個好東西的,人家待他好,千依百順的,他就當泥一般踩;人家不瞅不睬,別有居心另有所屬的,他就一頭撞去纏綿個不死不休,真犯踐!真不是路!”

    龍舌蘭這一輪罵下來,好像是罵孫青霞,但聽到頭來,也不知她在罵誰了,反正天下男人,全給她罵進去了。

    麻三斤和陳風見風頭火勢,連鐵手也噤了聲,兩人便忙著另起話題:

    “龍姑娘真是俠義心腸,替天行道!有龍女俠見過那姓孫的就好了,咱們不是抓不到這泥鰍,而是還活著的,沒幾個見過他樣兒,見過的也不敢再惹這個人,連認都認不出來,那就更不好下手了。”

    龍舌蘭聽了,卻肅起了粉臉,瞅了陳風一眼,又瞄了麻三斤一下,忽然湊近鐵手頓邊,細細聲的說了兩句話。

    鐵手也低聲說了幾句話。

    麻三斤和陳風自然都莫名所以。他們既不知龍舌蘭和鐵手說了什麼話,只思疑起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

    之後,龍舌蘭嫣然一笑,先喝了口酒之後,居然向二人一斂衽,道:“對不起,剛才我要罵的是孫青霞那種淫魔狗賊,一不小心,把你們男人都統統罵了,真不好意思。”

    麻三斤忙賠笑道;“龍姑娘說的可是大道理呢!男人更是吃了五款又想六味,野花總比家花香,該罵,活該受罵的!”

    陳風拿細得又窄又狹的一對眼睛,從縫裡看看鐵手,又望望龍看蘭,才說:“龍女俠確是女中豪傑!像孫青霞這種案了,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毀在他手裡了,連‘三丈紅’殷色可殷女俠,在三年前要追捕這個淫魔,結果反給他制伏了,脫光了衣服綁在樹幹上,三大後給解了下來,殷姑娘也瘋掉了一半。年前還有位‘天之驕女’朱麗麗朱女俠,名震大江南北,要對付姓孫的,結果不知怎的,只聽說有人見她自一家客棧掩面衝了出來,悲泣不已,連聲音也給毒啞了,從今便不再在江湖上行走了——這些,不知龍女俠可都階說過?”

    龍舌蘭喝了杯酒,眼波一轉,反問道:“自然都聽說過了。你提起這些是什麼意思?”

    陳風一笑,笑刀子又插得滿腔縱橫,“沒什麼意思,只是提醒女俠:孫青霞是個難惹的魔頭,而且還是個不世淫魔!”

    龍舌蘭嘿聲道:“就是因為他難惹,不好惹,我才偏要惹這個人、抓這個人,要不然,別的小案小事,還用得看我龍舌蘭千里迢迢的趕來辦他不成!?”

    “是是是,”陳風的笑刀仍一臉都是,“了不起。龍姑娘這種雖千萬人吾往矣,捨我其誰的精神氣概,真是巾幗不讓鬚眉,世間少有!”

    麻三斤也涎笑道:“可不止呢,這還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哪!我就說了,除了京裡來的紫衣女神捕龍舌蘭龍姑娘有這份過人俠義心腸之外,只怕就只有鐵手鐵二哥有這樣的膽色豪氣了!要是別人,一聽孫青霞,早嚇得避風縮頭不見了!這種膽氣,有機會倒要跟龍姑娘多多請教!”

    這一番讚語,龍舌蘭聽了,倒十分受落,連喝三大口酒、豪情迸發、英氣颯颯的說:“那也沒什麼。我是個女子,自然要為受害的女子、受屈的女人出氣!孫青霞算啥?就算查叫天我也不怕!”說著把一雙筷子往桌上“啪”地重重一拍。

    麻三斤聽了就很感嘆的道:“好!龍姑娘真是快人快語鬥志昂盛!”然後他放嗓子大喊:

    “咱再來三斤‘崩大碗’!”

    鐵手微笑道:“怎麼前三斤未喝完。後三斤又到?”

    麻三斤笑道:“前三斤是咱們相聚趁興喝的,這三斤是為龍姑娘的盛情壯志而痛飲!”

    龍舌蘭更是意氣風發,俟麻三斤把酒倒滿了她身前的海碗,她一手端喝了,說:

    “我沒什麼不得了、了不得的!只不過,仗三尺劍,管不了事;憑三支箭,絕不怕事。一個女子,最忌就是安居樂業,賢良淑德,早早找個好婆家嫁出去算了!那賢良給誰看?淑德給誰享?到頭來事事都靠夫婿,樣樣看人臉色,那女人活下來還是不是人來著?我可不管,我走我路,我行我素,我非但要自己找自己鐘意、合意的伴侶才嫁,還要找最強最惡的仇敵來對付!”

    這未了一句,陳風和麻三斤可不解了,也解不了。

    他們習慣了對望一眼,這才由麻三斤開口問:“龍姑娘如此出色的人材,自擇配偶,理所當然,怕是怕人得了姑娘青睞的世間有幾?但找最強的仇敵作對……這,不大自討那個什麼的了嗎?”

    “自討苦吃?真沒志氣!一個人若不是找比自己強的人來對著幹,老是找比自己弱小的人來欺侮,那實在是大不長志氣,太瞧不起自己了!”龍舌蘭嗤笑得粉臉轉啡,緋顏漸紅,“千金易得,一將難求!朋友易獲,強敵難尋!有好心、強大的、了不起的仇敵,這才能激發你的雄心鬥志和實力武功,咱們江湖上闖的男女,豈可連這種鬥志都沒有!仇人不多,乃因為他能令我發奮圖強!敵人可貴,正因為他們,我才不致苟且偷安!”

    麻三斤和陳風正聽得目瞪口呆,龍舌蘭卻打了一個平空大酒嗝,說道:

    “咦?這酒可真衝的,喝的時候像團火,喝下去之後像胃裡生吞了一記拳頭。”

    她媚眼向鐵手,呢聲道:

    “還是你的拳頭。”

    鐵手見她又想拿一大碗酒要喝,忙用手按住,道:

    “你喝急了。慢慢品嚐閒著聊,不更好麼?”

    又向麻、陳二人解說:“龍姑娘出身甚好,家世顯赫,祖上曾任中長省中縣令,其父叔又任職三司使,世胃計相,她又是家裡寵愛,加上天資過人,聰敏伶俐,手段高明,所以一人刑部,就辦下不少鐵案,事業一帆風順。她今晚灌衝了半肚子酒,話說大了,語落狠了,皆因不勝酒力之故,兩位還請多加包涵,不要介意。”

    陳風,麻三斤早知龍舌蘭“來路”,都說:“哪裡,哪裡,還請龍姑娘對咱多加包涵、提點才是。”

    龍舌蘭確己給酒力衝得有點發暈,只覺暮色裡的瀑布一下子迫成一尊彌勒佛,一下子變作一朵花,耳裡的水聲,一時變作蟬聲。一時變為人聲,一下子又變成唸經的聲音了,但她卻沒真的醉,只扯了扯鐵手的臂膀說:

    “你胡說什麼?我可沒醉。”

    鐵手溫聲道:“你當然沒醉,但喝這種酒,不宜太急。”

    龍舌蘭一聽,更要喝酒,大叫:“小二,小二,卻死到哪兒去了!這兒酒不夠了,快上酒來!”

    又向陳風、麻三斤道:“你們別聽這木馬鐵人胡說。我龍舌蘭闖江湖、揚名兒,立萬兒、人刑部、破案子、辦大事,從沒抖過我的身世背景,從未靠過我宮場親戚,我,我是靠自己本領、仗自己本事——呢,這酒真像一拳辣椒……”

    話未說完,只聽“蓬”的一聲,一罐子酒已結大力擲放於桌上,震得連泥封都裂了,還滲出些酒水來。

    眾人一怔,只見重重地把罐子擲落的人,竟是這店裡的年輕夥計。

    一個神色冷傲,臉有鬱色的年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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