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嘩譁……
微弱的水聲再次在耳畔響起,使得床上睡夢中的人兒,以為又回到了八年前的每一個清晨。
傅靖童迷迷糊糊地睜大眼睛,看看陌生的房間,一時間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樓下又傳來泳池的水聲,是阿澈又在晨泳嗎?
靖童搖了搖頭,突然記起,阿澈已經離開八年了。
而這裡,並不是臺北的傅家山莊,而是臺南的雅閣酒店。
她工作的音樂樂團今天將在臺南演出,昨晚她隨團住進了這家五星級假日酒店。
她下了床,走進盥洗室梳洗。
半晌,她走出來,拉開了厚重的窗簾。燦爛的陽光立刻穿透玻璃窗,照亮了華麗雅緻的房間。
半圓型的酒店大樓,圍著彎月型的大游泳池。
六月的天氣已經相當的酷熟,好動的旅客抵不住陽光與按摩泳池的吸引,早早地便入水嬉戲。
原來不是阿澈,不是八年前的時光。
剛剛有那麼一刻,她恍惚地以為又回到了八年前,阿澈還在山莊的日子。
好久沒有再想起他,久到她以為自己都快忘掉這個人了。
然而清晨熟悉的水聲又再次提醒她,在她的生命裡,曾經有六年的時光,有一個男孩進駐,相伴左右。
難得的悠閒清晨,使得靖童無端地懷念起從前。
可是,僅僅只是懷念,因為一切都已經改變。
她打開電視,收看新聞。
“氣象局預報,今年第三號颱風蒲公英將於明後天在南部地區登陸,預計將帶來強風豪雨,請民眾特別留意,嚴防強風……”電視上,播報員正在喋喋不休地說著。
難怪天氣那麼悶熱,原來是颱風來了。靖童想著,擱在床頭的行動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藍色的螢幕閃爍,來電顯示是子建的電話。
遲子建是個富家子,是樂團的臺柱,才華洋溢的鋼琴家,也是她交往了四年的男友。
“早,子建。”靖童邊看著電視邊說話。
“早,童童,我有沒有吵到你睡覺?”遲子建笑問,聲音溫暖而低沉。
“早醒來了,我認床,在陌生的地方總是睡不熟。”靖童微笑。
遲子建是個溫柔的情人,總給她如沐春風的舒服感。
“童童,我很想你。”電話那頭的人,突然輕輕笑起來。
靖童也笑了,“遲子建你太誇張了,我們才三天沒見。”
“一日不見,如隔……”
“不要再說了,好酸。”靖童忍著笑,抬頭望望窗外刺眼得過分的陽光,說:“颱風要來了。”
遲子建叮囑:“對了,我剛剛也看了電視新聞,颱風明天就來了,你在南部要小心些。”
靖童笑說:“放心放心,颱風總不會把我颳走了。”
電話那頭突然沉默了一會,才又出聲:“有時,我會莫名有些擔心,害怕你突然走了,消失不見了。”
靖童啞然失笑,“怎麼會?”
“我昨晚還作了個夢,夢到你穿著白色婚紗,手上捧著花束,微笑著向我走來。我高興地走上前迎接你,誰知剛眨了眨眼,你就突然消失了。我當時就嚇醒了,醒來一身是汗,現在想來還覺得心悸。”
靖童聽了不禁感動,柔柔地說:“你好傻,我們兩週後就要訂婚了,難道你還怕我會跑了不成?”
“可能就是婚期近了,我才有點緊張。”遲子建輕笑一下,說:“如果不是週末有演出,我一定會陪你到臺南的。”
“子建,放心,我真的不會跑掉的。”她向他保證。
掛掉電話後,靖童靠在窗前,握著手機,有些發呆。
為什麼子建對她總是抱著患得患失的心理?難道她真的讓他感到那麼不安嗎?
子建真是個很傻的男人,擁有如此痴情的男友,是她傅靖童最大的幸福吧!
手裡的電話又響起來,又是遲子建那個傻瓜嗎?
“童童,是大哥。”低沉而極具威嚴的聲音響起,是大哥傅靖恆。
“哥?”靖童感到有點奇怪,大哥管理著整個尚林集團,平日忙得幾乎沒有私人時間,若不是有要緊的事情,絕不會打電話給她的。
想到這,她突然緊張起來,“是爺爺身體不舒服嗎?”
傅老爺子已經年近八十,身子不如以往的硬朗,經常鬧些小毛病。
“不是的。”傅靖恆沉默了一會,說:“童童,有件事情,你要有點心理準備。”
“到底怎麼了?”靖童感到更加奇怪,大哥向來不是這樣吞吞吐吐的人。
“我們找到阿澈了。”
靖童握著手機,腦中停頓三秒,一時問消化不了這突如其來的消息。
找到阿澈了?一陣茫然的感覺無端湧上心頭。
她曾經多麼想聽到這個消息,在阿澈剛出走的那兩年,她是多麼的想找出他的下落。
可是在相隔八年之後,許多強烈的感情都已經模糊,就連阿澈的模樣,她都快忘記了。
在這個時候,聽到這個曾經叫她非常渴望的消息,她只剩下茫然。
“他……他還好嗎?”她屏息輕問,突然害怕聽到讓她承受不了的噩耗。
“聽說過得不錯。”傅靖恆回答。
“怎麼找到他的?”她小小地鬆了一口氣,輕聲問。
“你記得嗎?爺爺三年前曾經收到一張寄自臺南的一千萬匯款單,雖然查不到寄款人,但爺爺相信那是阿澈寄來的,他說阿澈當年曾經跟他借了一百萬,並承諾以後用十倍償還。
於是,我就派人到臺南一帶去找,可是沒有任何結果,後來也就放棄了。這回你三哥到臺南一個溫泉旅館度假,竟剛巧碰到了他。可見人算不如天算,該出現的總會出現。”傅靖恆感慨說道。
“他就在臺南?”原來他就在臺南,也許他就在她的附近。
下意識地俯望樓下來來往往的人群,滿是灑了陽光與水的陌生面孔,卻沒有一張是那曾經熟悉的臉孔。
會不會,等她再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變得一如樓下人般陌生?
“嗯,爺爺一直希望能找到他,我明天要飛美國辦事,半個月後才回來,到時我會去找他。”傅靖恆遲疑了一下,說:“童童,當年發生那件事情,那時你們還小,希望你現在已經不再放在心上。”
當年的事情,一直說不清道不明,靖童雖然曾經努力辯解過,但母親卻堅持是宗澈欺負她年幼無知,冒犯了她。
他當時不在臺灣,不瞭解箇中緣由,但仍在知道宗澈的消息後,第一時間告訴妹妹,希望她不會太過驚愕。
“真的沒什麼,那次真的是媽媽誤會了。”她再次說。
“那就好。”
掛掉大哥的電話後,好長一段時間,靖童的腦海空白一片。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她覺得難以置信。
消失了整整八年的人,突然間就這樣出現了,這消息就像懸掛在天邊的雲彩,輕飄飄的沒有一點真實感。
她愕然了好半響,才如夢初醒似的,從茫然中清醒過來:心頭一點點地被喜悅撞開、充塞,隨之而來的還有莫名的酸澀。
是了,她牽掛了他那麼多年,好高興再聽到他的音信,知道他還好端端的活在這世上,懸掛已久的心,終於可以回到地面。
她將自己投入了柔軟的床褥,把臉埋進潔白的枕頭裡,禁不住滿心的喜悅,盈盈地笑了出來。
阿澈阿澈……久違了的名字,她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輕喚著。
他現在過得好不好呢?會變成什麼樣子?他還記得她嗎?還是,已經將她忘記?
她已經不再是八年前,那個喜歡悄悄躲在窗簾後看他晨泳,在夜半隔著露臺與他聊天談笑,在月下為他拉小提琴,在他酒醉的時候,糊里糊塗地將初吻送給他的少女了。
她已經完全長大,有了自己的世界,更有了個非常愛她的男友,而且他們半個月後就要訂婚了。
而他會不會也有了心儀的女孩,已經將她淡忘?
所以他消失了那麼多年,所以他不肯回來看看她,哪怕一眼也好?
可是擔心的同時:心底也萌生了一股渴望,怎麼止也止不住。
她渴望再見到他,她沒有辦法想像那個青澀倔強的少年,會長成什麼樣子,渴
望的感覺充斥她的全身,她真的真的好想再見到他。
接下來的半天時間,傅靖童都過得心不在焉,就連在演出的時候,她也顯得有些魂不守舍。
心裡頭有兩股力量在拉扯,一個聲音說——去見他去見他!他就在附近。
另一個聲音卻反對——不要去!子建在臺北等你回去。
可是他和子建會有什麼衝突呢?她不過是去看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沒有什麼特別的。她試圖說服自己。
吃過午飯後,樂團成員在酒店大廳等著來接他們回臺北的車隊。
樂團領隊走過來問她:“靖童,你今天怎麼了,好像心不在焉似的?”
靖童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勉強笑說:“沒什麼,昨晚睡得不太好。”
“對喔,我也是!這是什麼五星級酒店,夜裡樓下人來人往好吵喔!下次不訂這問了。”領隊抱怨完,看見樂團的車子來了,就說:“上車吧,回臺北了。”
靖童盯著大廳外那一排回程的車子,腳步遲遲不能移動。
明知道這是不妥的,但最後,她終於還是無法抗拒內心強烈的渴望,打了電話給傅靖恆。
“哥,給我阿澈的地址,我想先去見見他。”興奮與不安在心中交雜,她的聲音微顫。
傅靖恆顯然有些驚愕,靜默了一下。
他沒有深究,只是問她:“你確定?”
“是的,我確定。”她深呼吸一口氣說。
傅靖恆沒有再說什麼,報上地址。
“他在山裡開了一家溫泉旅館,最近都在那裡。你真要去的話,路上要小心。或者,我叫袁叔過去載你進山?”
“不用了,這樣太麻煩袁叔。放心,大哥,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靖童笑說。
她已經二十四歲了,可是大哥仍然將她當作十幾歲的小女孩看待。
“對了,童童,你知道嗎?阿澈現在是‘縱橫地產’的最大股東。”傅靖恆突然說。
“縱橫地產?”靖童訝異極了。
傅家經營的尚林建設是北部地產巨頭,她雖然不插手,也不關心尚林的業務,但是每天在餐桌上,或多或少會聽到家裡男士們的討論,而縱橫地產這名字,最近聽得真不少。
“嗯,就是這兩年在南部突然崛起的一家地產公司。你大概聽過,臺南縣政府計畫要發展旅遊觀光業,尚林標得了其中幾個大標,但是計畫區中心的幾塊大地皮,都不在縣政府手裡,而是歸縱橫地產所有,我們公司正打算去跟縱橫地產洽談。
你知道嗎?我昨天翻查縱橫的股東資料,竟然發現阿澈是它的第一大股東。還有,一個半月後,縱橫將召開董事會,已確定阿澈將入主縱橫地產。”
“喔。”靖童自認是經濟小白痴,聽得懵懵懂懂,但是聽大哥的語氣,她知道阿澈現在必然很了不起,“阿澈以前就很聰明,爺爺經常說他日後前途無量。”
“年紀輕輕就能夠做到這種地步,他真的是一匹大黑馬。就這樣吧,你自己小心。”傅靖恆讚賞一句後,便掛了電話。
wwwnetwwwnetwwwnet
向樂團借了一輛車子,在酷熱的午後,傅靖童開車在環山道路上奔馳。
道路兩旁長滿了她叫不出名字的雜樹野草,不時有越野吉普車和旅行車迎面駛來,載著一家大小從山裡的溫泉度假區離開。
熱浪滾滾而來,猛烈的陽光照在路上,連塵埃都漂浮在空氣中。車子的舊式空調在費力運轉了大半個小時後,終於徹底罷工。
收音機裡的新聞重複著颱風警報:“強烈颱風加快移動,逐漸逼近南部地區,請民眾注意做好防颱措施……”
然而這一切,都無法阻擋傅靖童渴望見到宗澈的心。
雖然車子裡熱得像個蒸籠,她汗流浹背,頭昏目眩,卻仍義無反顧地驅車往目的地前進。
車子順著路上的指示脾一路前行,終於來到半山腰。
眼前突然變得豁然開朗,視野所及是鬱鬱蔥蔥的林木和薄霧繚繞的山峰。
傅靖童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山谷中,而山谷的中央,有一棟十分貼近自然色彩的建築物矗立在眼前。
這是山谷裡唯一的一棟建築。
它坐落在原始的綠意中,即使山谷外驕陽似火,這裡頭卻有一陣陣清涼的風迎面而來。
傅靖童望著建築物前的木質招牌,上頭寫著「溫泉谷度假旅館”,她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目的地。
她將車子熄了火,深呼吸一口氣,走下了車子。
旅館門前鋪著卵石小徑,兩邊各有一個園圃,都種滿了鮮花,有個戴著遮陽帽的年輕男人,正拿著水管朝園圃裡的花朵噴灑。
她剛想朝那個男人走去,旅館的玻璃門突然被推開,一個穿著類似旅館工作服的年輕女人定了出來,在門的把手上掛上了“暫停營業”的牌子。
這女人身段苗條健康,有著山裡人特有的麥色肌膚及姣好的眉目五宮。
她看到站在門外的傅靖童,以為她要住宿,就指指剛掛上的牌子,抱歉地笑說:
“我是這家旅館的主管,很抱歉,因為颱風逼近的關係,今天旅館暫停營業了。”
“啊不,我不是來住宿的,我是來找一個人的。請問這裡是不是有一位姓宗的先生?”傅靖童問。
園圃裡的男人聽到她們的對話,轉過身來,手中的水管不小心就對著旅館主管噴了過去。
主管尖叫一聲,慌忙躲了過去,罵道:“要死了,辛兆!你怎麼老是冒冒失失的!”
辛兆連忙擺正了水管,摘下了帽子搖了搖,陪笑說:“對不起啊,亞媚。”
然後他又轉頭朝著傅靖童笑說:“我們老闆就是姓宗的,這位小姐是要找他嗎?他現在不在旅館裡,他到山頂的果園去了。”
“山頂?”靖童抬頭望向被薄霧環繞的群峰頂,不知道到底是哪座山峰。
原來,阿澈是這裡的老闆啊。
“對啊,小姐你沿著山路一直開上去,半小時就可以到了,不遠的。”辛兆說。
“請問,你是我們老闆的朋友嗎?”亞媚在一旁遲疑地問。
他們是朋友嗎?他們的關係似乎比普通朋友要深得多,但是已經八年沒見了,也有可能他已經忘記了她了。
傅靖童突然感到一陣不安,她會不會太冒失了一點,阿澈會不會不願意再見到她了呢?否則為什麼八年的時間過去,他都不曾去找過她?又或者,他根本已經把她和傅家都拋諸腦後了呢?
她怔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我是他妹妹。”
阿澈曾是傅家的養子,說她是他妹妹並不為過。
而且這樣的關係,也讓她感到心安些,畢竟妹妹來探望久未見面的哥哥,是很正常的。
亞媚訝異地打量她,她從來不曾聽阿澈說過他有個妹妹。
“老闆的妹妹真漂亮!”辛兆吹了一下響亮的口哨,笑著恭維她。
“謝謝。”傅靖童向他們道謝,然後開車離開。
“你啊!看到女人就發花痴!”靖童離開後,亞媚瞪了辛兆一下。
辛兆曖昧地笑說:“我不是發花痴,這小姐長得真的很漂亮,在老大交過的馬子裡面,這個最正點。”
亞媚再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胡說什麼?人家都說是妹妹了!”
辛兆聳了聳肩,很有把握地說:“我認識了老闆這麼多年,可從來沒聽說過他有妹妹的。”
亞媚咬了咬牙:心裡忐忑不安。
辛兆趁機笑說:“其實老闆有什麼好的?雖然長得俊,有錢又能幹,但對女人從來都是沒心沒肺的,真不知道為什麼女人都喜歡他?反倒是我辛兆,知情識趣又溫柔體貼,才是萬中挑一的好男人,亞媚……”
亞媚懶得再聽他羅嗦,扭頭就進了旅館。
辛兆重新戴上了帽子,拿起水管又開始灌溉園圃,接著大聲吼唱起來:“你知道我在等你嗎?你如果真的在乎我,又怎會讓握花的手……”
wwwnetwwwnetwwwnet
辛兆說得沒錯,半小時的車程,就到達了山頂。
滿山遍野的果樹,掛滿了沉甸甸的紅果子,現在是盛夏,正是荔枝成熟時。
傅靖童在車廂裡熱得實在受不了,連忙下了車,再被山頂強烈的陽光直接曝曬,更叫她難受得快要暈過去。
她扶著車頂,身子禁不住搖晃了一下。
放眼望去,目光所及,果園裡除了她,似乎空無一人。
她在果樹林中走了一會,只覺身體越來越不舒服,她驚慌起來,連忙靠著一棵大楊桃樹坐下,想止住不斷襲來的昏眩戚。
突然,她聽到有人在身後喊她的名字——
“童童!”
那聲音響亮有力,雖比當年低沉了些,卻毫無疑問就是宗澈的聲音!
傅靖童渾身一震,猛地站起身回身向後張望。
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從遠處的坡頂出現,向她走來。
他越走越近,臉上帶著狐疑的表情,那張稜角分明的臉,正是宗澈!
“阿澈……”
她的心像被石頭撞擊了一下,剛開口想說話,下一刻,宗澈的臉就在她眼前傾斜模糊……
她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