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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周小萌這一覺睡得極好,醒來的時候天早就已經亮了,小光在天台上晾衣服,舊式洗衣機沒有甩乾的功能,T恤牛仔褲都掛在晾衣繩上往下滴水,晨曦裏他整個人都蒙着一層金邊似的,絨絨的。周小萌覺得早晨的餅市街最安靜,所有人都好像沒睡醒似的,相鄰的天台上有一隻貓,蹲在那裏,靜靜的看着她,她伸手逗那隻貓玩,小光説:“那是野貓,當心它撓你。”

    那隻貓已經靈巧的跳上屋脊,掉頭而去。小光問:“你早上吃什麼?我給你買,要不回家去吃。”

    周小萌穿着小光的舊T恤,牌子很好,可是洗得毛毛的,她穿得像短裙似的,熱褲捲起來也到膝蓋,站在陽光的中央,顯得年紀很小,臉龐依稀還有少女天真稚氣的影子。她説:“回家去吃吧,少不了要挨哥哥罵,罵就罵吧,反正都已經這樣了。”

    她説話的語氣很輕鬆,像是在講別人的事,小光故意沒看她的臉,彎腰從盆子裏撈起一件衣服擰乾,説:“以後別像昨天晚上那樣了,就算不為別的,總得為自己打算。”

    “我這一輩子,算是完了,還有什麼好打算呢。”周小萌顯得意興闌珊:“要是蕭思致願意娶我,我就嫁給他好了,要是他不願意娶我,我就再找一個人。”

    小光回過頭來,定定的看了她好一會兒,才説:“要是他不願意,我娶你。”

    周小萌嘴角微彎,明明是笑着的,可是眼睛裏掩不住悽惶之色:“哥哥不會答應的。”

    小光突然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發頂的那個髮旋,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親暱舉動,周小萌愣愣的看着他,他掌心微潮,隔着頭髮也感覺得到那温潤,他就手揉了揉她的頭髮,説:“傻丫頭。”

    周小萌愣愣的站在那裏,看着他把衣服一件件晾完,最後他説:“走吧,我送你回去。”

    周小萌昨天夜裏借酒裝瘋,蕭思致不知道那是誰的地盤,她卻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以周衍照的脾氣,估計又要給她難堪,誰知回到周家之後,周衍照早就已經到公司去了。只有孫凌希睡覺還沒有起來,小光將她送回家之後就匆匆的走了,她一個人吃完早餐,隔着窗子,看着周彬禮在花園裏,他獨自坐在輪椅上,對着一叢馬蹄蓮在發呆。

    周小萌於是走出去,叫了聲:“爸爸。”

    周彬禮吃力的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問:“你媽媽呢?”

    “她上街去了。”周小萌蹲下來,替周彬禮整理了一下搭在他膝蓋上的毛毯,問:“爸爸別坐在這裏了,太陽曬過來了。”

    “哦……”老人茫然的看了她一眼,問:“小萌?你怎麼又瘦了?是不是又快考試了?”

    “是啊,就快考試了。”

    “讀書把人都讀瘦了。”老人愛憐的伸出手來:“來,爸爸有好東西給你。”

    周小萌知道他一會兒糊塗,一會兒清醒,所以只是順嘴哄着他:“好。”

    “我把鑰匙藏在花盆下面了。”老人神秘的指了指那盆山茶花:“去拿。”

    周小萌答應了一聲,卻沒有動,周彬禮不耐煩起來:“快把花盆搬起來,快點啊!”

    周小萌無奈,只得裝模作樣的將花盆搬動了一下,同時伸手摸了摸,嘴裏説:“是什麼鑰匙……”沒想到泥土裏真有個*的東西,她摸出來一看,居然真是一柄鑰匙,只不過藏了不知道有多久,早就鏽跡斑斑。

    周彬禮看她拿到鑰匙,笑得很得意:“我和你媽媽一起藏的,別人都不知道。小萌,生日快樂!”

    周小萌鼻子有些發酸,周彬禮什麼都忘了,唯獨還牢牢記得,今天是她的生日。這世上大約也只有他還記得她的生日,她好幾年不過生日了,家裏出了事之後,哪裏還有那種心思。

    幾年前離家出走的時候,正是生日前夕,雖然葉思容一直主張她去加拿大,一手替她辦好了所有留學的手續,卻萬萬沒想到,周衍照早就訂了跟她同一架班機的機票。

    那時候真的是傻啊,以為遠走天涯,就可以避開一切世俗可能有的紛擾,甚至,可以避開父母。

    在北京的時候接到電話,説家裏出事了,她和周衍照的第一反應,竟然是父母發現了他們的私奔,所以使詐想騙他們回去。可是第二個電話是小光打來的,周衍照聽了很久,她永遠都記得掛上電話之後,他慘白的臉色,他説:“小萌,你先去加拿大,你就呆在國外,更安全。我回家看看到底怎麼回事,要是沒事,我會盡快過去跟你會合。”

    她送他到機場,只不過短短幾個小時,她已經覺得他離自己越來越遠,他就在安檢口之前,最後一次擁抱她,説:“等我!”只是這兩個字,就讓她掉了眼淚,她摟着他的腰,死命的不肯放手,最後是他硬起心腸,又哄又騙讓她鬆開了手。她淚眼朦朧站在安檢口,眼睜睜看着他走進去,一步步走得更遠,突然沒來由的就覺得,他一輩子都不會回來了。

    她在北京耽擱了兩天,把國際機票改簽推遲,到底是不願意獨自上飛機。只抱着萬一的希望,希望家裏沒出大事,他會回來跟她一起走。

    後來他打電話給她的時候,説周彬禮車禍傷得很嚴重,葉思容也受傷了,她一點都沒有懷疑,直接就買了一張機票回家。

    那時候在想什麼呢?

    只是在擔心父母吧,還在擔心他,他在電話中語氣焦灼,聲音裏透着疲憊,周家到底是撈偏門的,家大業大,得罪的人也多,那時候她一心想的是,天上所有的神啊,如果你們知曉,請一定一定保佑哥哥,父母已經出了事,他不能再出事了。

    她都忘了那天是自己生日,就記得踏入家門,看着周衍照安然無恙的站在客廳中央,他轉過臉來看了她一眼,那是他最後一次,用那樣温柔眷戀的眼神看着她。

    她攥緊了手心的鑰匙,前塵往事早就被她埋在十八層地獄的底下,任誰來,都不肯輕易再翻檢。只是沒有想到,原來多年之前,父母仍舊給自己準備了生日禮物,可是這份禮物她沒有收到,就已經驟然生變。

    周彬禮看她失魂落魄的站在那裏,還以為她是驚喜,於是像孩童般得意:“銀行保險櫃,密碼加鑰匙,還要你親自簽名才可以打開,密碼就是你生日。”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遠的像是別人在説話:“謝謝爸爸。”

    “謝謝你媽媽吧,是她説把鑰匙藏在花盆底下,然後讓你自己來找,一定很有趣,哈哈,哈哈。”

    周小萌看老人笑得連牙都露出來了,心裏忍不住一陣陣難過,説:“爸爸,我推您進去吧,您該睡午覺了。”

    “好,好……”周彬禮説:“記得去開保險櫃。”

    “嗯。”

    她下午的時候就去了一趟銀行,簽名核實身份之後,銀行的人用機油把鑰匙擦了半天,才配合密碼打開保險櫃。

    原來是她嬰兒時代的手印和腳印,小小的石膏模子,那時候做這些東西都十分簡陋,不像如今紀念品公司遍地都是,那時候也是葉思容有心,所以替她拓了有手模腳模。

    還有一張賀卡,是葉思容寫的:“生日快樂!我的小萌。”

    周小萌剎那間幾乎所有力氣都失去,她倚靠在柱子上,這是母親一生最後的手澤,她永遠不會醒來,更不會書寫了。

    有一顆很大的眼淚落在那張卡片上,她連忙用手拭去,然後將那張卡片舉起來,貼近自己的嘴唇,就像無數次,母親親吻她那樣。卡片連一絲摺痕都沒有,可是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她覺得自己都已經活了一輩子了,從前破碎的片斷,都遙遠的像是上一世。

    只是一點點碎屑,就夠她滿足很久很久。

    銀行工作人員見她這樣子傷感,一直沒有過來打擾,最後她要走的時候,工作人員才問:“周小姐,您名下還有個保險櫃,租期就快到期了,您還續租嗎?”

    “什麼?”周小萌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以為是周彬禮以她名字開的保險櫃,他一直記不清這些事了,於是她説:“哦,我忘了,能把合同拿來我看看嗎?也是要鑰匙和密碼的嗎?”

    “您簽名就可以開啓了,和信用卡一樣。”

    周小萌説:“那就打開看看吧,看完我再決定續不續租。”

    工作人員拿了份憑證來讓她簽名,然後就打開保險櫃。櫃子裏是一隻鞋盒,她突然心跳加快,手也抖得厲害,幾乎不敢打開來看。

    最後她終於打開,果然裏面是一雙木頭鞋,做得十分精緻,掏空了鏤出花來,外面又用顏料勾勒出花紋。她把鞋子翻過來,果然鞋底上刻得有字。一隻底上刻的是“一生”,另一隻底上刻的是“相伴”。

    她十六歲的時候,周衍照曾經去過一趟荷蘭,她千叮萬囑,讓他給自己帶雙木鞋,結果還是被他給忘記了。回來之後,她自然大大的不依,生了好幾天悶氣。周衍照説:“木鞋有什麼難的,回頭我給你做一雙。”

    周小萌説:“吹牛!”

    “真不吹牛,哥哥的手藝,你等着瞧吧!”

    周衍照雕刻很有一手,大約是因為他玩刀玩得好,雕刻用的是巧勁,當年他還小的時候,葉思容看他這也不願意學,那也不肯用心,就成天拿小刀雕橡皮玩兒,倒也沒攔着他。再長大一點,甚至給他買了工具,讓他雕木頭,也治印。

    周衍照對治印那樣文縐縐的事沒多少興趣,但隨手雕個小貓小狗什麼的,做得津津有味。但他的脾氣,喜歡的事也維持不了多久,青春期的周衍照特別忙碌,就把這點小愛好,拋到了九霄雲外。

    等他真找了塊木頭來雕鞋的時候,周小萌倒又迷信了:“我同學説不能送鞋給別人,一送鞋就代表要越走越遠,特別不吉利。”

    周衍照嗤笑一聲,説:“什麼吉不吉利,那我在鞋底刻幾個字好了,就刻一生相伴,夠吉利了吧?”

    後來他事多,木鞋的事,就不見他提起了。

    她一直以為他沒雕,卻原來,是他沒送。

    刻了一生相伴,原來也不能一生相伴啊。

    她用指尖慢慢摩挲鞋底那深深的刻痕,人的一生這麼漫長,命運這麼無端,一生相伴,是多麼痴心的一個詞。

    作者有話説:從18號開始出門,所以在28號前不會有穩定的更新,甚至不會有更新。於是今天拼命寫了一章,希望有所彌補。謝謝大家追文,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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