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照接到蔣慶誠電話的時候,其實心情陰鬱到了極點,他和蔣慶誠並不是老死不相往來,相反,偶爾隔上一年半載,總有機會見面。兩個人雖然一邊城東一邊城西,手底下人免不了磕磕碰碰,有時候鬧得大了,擺和頭酒的時候,自然就要請兩位大哥親自出面。但這種時候打電話來,自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會有好心。
所以蔣慶誠祝周衍照訂婚快樂的時候,周衍照打了個哈哈混了過去,説:“連我的訂婚宴你都不來,太不給面子了。”
“我挺想來的,可是這不出了點事麼……哎,老十,你説我手下那些人,怎麼就那麼不懂事呢!你妹妹到我這邊來吃個宵夜,他們都大驚小怪的,還嚷嚷着要把二小姐請到家裏去,好好跟她認識認識。我説了,呸!你們這羣人一肚子壞水,看着人家小姑娘長得標緻,就想招惹。十哥的妹妹,那跟我的女兒是一樣的……誰敢動她一根汗毛,我就跟誰沒完!”
“別介,”周衍照不冷不熱的笑着:“蔣哥您這是佔我便宜呢?”
“哎喲!瞧我這張臭嘴!你看我就是不會説話,我的意思是,你的妹妹呢,那跟我親妹子一樣,她想到哪兒吃宵夜,誰也不能不識趣去打擾她,你説是不是?”
周衍照冷冷的説:“周小萌都不是我的親妹子,怎麼反倒成了你的親妹子?”
蔣慶誠哈哈大笑,説:“得了,你是聰明人,咱們明人不説暗話。孫凌希的事,我就不跟你計較了,可你妹子都送到我嘴邊上來了,我沒法跟底下人交待。那批貨你還給我,我就讓你妹子一根汗毛不少的回去。”
“蔣哥是糊塗了吧,那批貨原來就是我的,只是蔣哥你中間插了一槓子進來。還把我的人打了個半死,幸好他們拼命,才沒弄丟了貨。蔣哥,我還沒問您要醫藥費呢。”
“老十,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吧?”
“你儘管把周小萌給剮了,扔進南閲江裏餵魚,你也曉得,她媽把我爸弄成那種半死不活的樣子,我早就看她不順眼了,就是老頭子見不着她就不肯吃飯,所以我才留着她。”
“老十,有個事我覺得挺奇怪的,你那後媽躺在醫院裏,據説一個月得六七萬塊錢的醫藥費,每次都是你開支票,你恨你後媽都恨成這樣了,怎麼還肯替她出錢呢?”
周衍照冷笑:“蔣哥對我們家的事,還挺上心的啊?依蔣哥看來,要是你有一個仇人,是讓她痛快死了好,還是全身動彈不得,插滿管子躺在醫院活着受罪更有趣?”
“嘖嘖,老十,誰得罪你誰倒黴,不過為了個仇人,每個月花那麼多錢,值得麼?”
“人各有志,就像蔣哥你,嫂子給你生了三個女兒,你一氣之下就在外頭養了位二嫂,剛生了個兒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每個月花的錢,不比我替仇人花的少吧?對了,上個禮拜好像是侄子的滿月酒吧?都沒請客,更沒請我,你真是太小氣了。”
蔣慶誠好像牙疼似的抽了口氣,説:“周衍照,你挺能耐的。”
“我還知道二嫂跟侄子住在哪兒呢,蔣哥,這樣下去不行啊,你總瞞着嫂子,可嫂子那脾氣,知道了還不跟你沒完?你還是早點把他們接回家去,這樣才安心。”
蔣慶誠打了個哈哈,説:“多謝你的提醒。”
“謝就不用了。我妹妹不懂事,還以為有些地方也是可以隨便去得的,你看我面子,就別跟小丫頭一般見識了。我這就叫人把她接回來。”
蔣慶誠突然閒閒的説:“要不這樣,我替我堂弟提個親,你放心,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我們兩家,這幾年爭來爭去,忒沒意思了。你也知道,生意越來越不好做,要不我們乾脆一起幹,你妹妹嫁給我弟弟,從此之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周衍照冷笑:“行啊,幾時約個時間,咱們好好談談。今天不成,我這訂婚訂到一半兒,客人都還沒走。”
“好,就這麼説定了。”蔣慶誠説:“過幾天我再跟你約日子,到時候咱們讓兩個年輕人見見,你放心,我堂弟是念過大學的,長得麼一表人才,絕對配得上你妹妹。”
“配得上配不上無所謂,關鍵是蔣哥您有這份心。”
“嘿嘿,都快成一家人了,何必這麼見外。你放心吧,你妹妹好好的,一根頭髮絲都沒少,趕緊叫人來接她吧。”
“好,我讓小光來。”
他掛斷電話就走出來,叫人把小光找來,小光一進休息室,就習慣性反手帶上門,知道他肯定是有事找自己。
周衍照陰沉着臉問:“周小萌去哪兒了?”
“蕭思致剛剛打過電話,説他們在外頭吃宵夜。”
“去找!”
小光見他臉色不對,於是問:“十哥,怎麼了?”
“怎麼了?你有臉問我怎麼了?連一個人都看不住!蕭思致蠢,你也跟他一樣蠢?我要是不問,你是不是還跟我説他們是回家了?回家了他們能跑到蔣慶誠那裏去?!周小萌發瘋,你也跟着發瘋?”他聲音到最後幾乎是咆哮:“我為什麼要訂這個婚,你難道不是一清二楚?”
小光慢慢的將眼睛抬起來,看着周衍照,周衍照終於覺察到自己的失態,他把領帶扯開,頹然的坐在沙發裏,過了片刻,才説:“對不住,我不該罵你。是我沒處理好,反倒拿你撒氣。”
小光説:“十哥,有些話,其實不如告訴她。”
“你叫我怎麼跟她説。”周衍照彷彿十分疲倦:“去吧,把人找回來。蔣慶誠的話,一半真一半假,被我擋回去了,你先去想辦法,把人找回來。”
小光問:“帶多少人去?”
“多帶點人去。”周衍照又有了一點力氣似的,從沙發上坐正了,冷笑:“姓蔣的要是想要來硬的,我就鬧出點事給他看看。公安部的專案組還在南閲呢,我看他怎麼收這個場!你給我一寸一寸地方的搜過去,他要真敢動我的人,我就拿他兒子陪葬!”
小光嘴角動了動,説:“十哥,這樣姓蔣的會起疑心的。”
“他疑心都已經有了,我怎麼能不做場戲給他看看。我要是不大張旗鼓,他不真以為我欲蓋彌彰?”
小光答應了一聲,轉身朝外走,突然周衍照又叫住他,説:“萬一她要真落在別人手裏,你知道該怎麼辦?”
小光終於忍不住動容:“十哥!”
“我自己下不去手,所以你一定要替我辦到。”周衍照的聲音很平靜,似乎在講一件早就已經決定的事情:“要是別人送一根她的手指來,我大約只有往自己腦袋上開一槍了,你也不想鬧成那樣是吧?”
小光什麼也沒説,終究只是很瞭然的點了點頭。
所以在接到蕭思致電話的時候,小光狠狠鬆了口氣,再看看懵懵懂懂什麼都不知道的一對小情侶,他那麼淡定的人,也禁不住生氣。
只是他沒有料到,周小萌最後會要去餅市街。
而他竟然會帶她去。
是鬼迷了心竅也好,是想讓自己更清醒也好,其實她要去的並不是餅市街,就像許多年前,她坐在機車的後頭,一路哭哭涕涕,説要哥哥。
那時候自己在想什麼呢,就好比這一刻,自己在想什麼呢,其實都只是惘然。
周小萌已經睡着了,呼吸均停,薄薄的被子裹着她的人,像個嬰兒似的睡着。小光倒睡不着了,這套房子很小,其實是從閣樓上搭出來的一個通間,所以最裏端做了衞生間,外邊一點是卧室,再外邊一點,是飯廳兼廚房也兼客廳,窄窄的八九個平方。他自從成年之後,父母就在這最外間給他搭了個鋼絲單人牀,他也睡慣了這鋼絲牀,即使是再貴的酒店,也比不上這張窄小的鋼絲牀舒服。
只是今天他睡不着了。
本來他已經戒煙很久了,這時候卻突然想抽支煙,只好坐起來,發愣的看着不遠處熟睡中的周小萌。開着裏間的門是她要求的,她説:“我害怕。”他其實知道她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難受。
洗澡的時候他聽見“咚咚”響,他怕出事,隔着門問她怎麼了,她説:“有隻蟑螂。”停了一停又説:“已經打死了。”
小光覺得這兩年她變了許多,以前看到蟑螂,她一定會跳起來哭着叫哥哥吧?
不管怎麼樣,她再也不是那個穿着公主裙,精緻美好像洋娃娃似的周家二小姐了。小光突然想把她從夢中搖醒,問她一句話,可是最後只是嘆了口氣,重新睡倒在鋼絲牀上。
大約是凌晨四點多鐘,他聽見有人上樓梯,於是輕輕起身打開門,果然是周衍照來了,他大約是一個人來的,車也不知道被他扔在哪裏,大約是很遠的地方,他臉色灰敗,明顯一直沒有睡過。
小光側身讓他進門,然後對他説:“我去給你買包煙。”
“不用。我看看就走。”周衍照就站在門口,看了一眼周小萌,她半夜翻過身,現在是背對着門睡着的,只有一彎背影。他果然只看了一眼,就説:“我走了。”
“我送你。”
“別,別把她一個人放在這兒。”
走到樓梯口,周衍照突然回過頭,聲音很輕微,他説:“連你也覺得我做錯了,是嗎?”
“十哥從開頭就錯了。”小光説:“當初不應該打電話給她,讓她從北京回來。”
“當初我要讓她走了,就真的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周衍照沉默了幾秒鐘,説:“那時候我想過,與其一輩子見不到她,不如把她留在我身邊,多一天也好,哪怕萬劫不復,後患無窮,我也這麼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