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時的歌沒唱完,周小萌倒點了好幾瓶啤酒喝了,她本來就帶着幾分醉意,酒一喝雜,更加醉的厲害。最後蕭思致不管怎麼樣哄騙利誘,周小萌死活扒着沙發,就是不肯出包廂。蕭思致沒有辦法,只好把她手機掏出來開機,周小萌已經醉得東倒西歪,搶了兩下沒有能把手機搶回去,蕭思致開機,看到兩個未接電話提醒,都是小光。於是直接打過去,告訴他自己和周小萌所在的地方,並且周小萌喝醉了。
小光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只是説:“你們呆在那裏別動,我帶人來接你們。”過了不到半個小時,果然KTV的經理陪着小光上來了,還帶着一大羣人,那樣子,倒像是來打架的。
周小萌已經睡倒在沙發上,小光看了一眼,對蕭思致説:“抱她下樓。”
蕭思致只好將周小萌打橫抱起,好在周小萌並不重,而且雖然醉得糊塗,卻十分乖順,被他一抱起來,就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將頭貼在他的胸口,軟軟的像一隻蜷起來的貓。等下了樓,蕭思致才發現來了十幾輛車,一溜靜悄悄全停在街邊,幸好凌晨時分街上人車稀少,不然這陣仗,只怕連交警都要被嚇着。
小光親自開一部奔馳,蕭思致把周小萌放在後座,自己坐了副駕的位置。小光等他上車之後,才説:“這裏是什麼地方,你帶她來?”
小光平時寡言少語,蕭思致更沒聽過他如此凌利的語氣,車子已經啓動,蕭思致有點訕訕的説:“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你先回學校宿舍吧,明天早點到公司,估計十哥有話跟你説。”
“好。”
蕭思致換了一輛車走,臨下車之前看到周小萌獨自半躺在後座上,醉態可掬。他走了之後車子重新啓動,開得更快,周小萌覺得一陣陣犯惡心,只好爬起來坐着,小光説:“蕭思致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二小姐應該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我不就是去吃了碗粥,唱了會兒歌,哥哥要是不高興的話,要殺要剮由他。”
是紅燈,小光將車停下,連頭也沒回,説:“你要幹什麼我不管,可你別連累十哥。”
周小萌笑了笑,語氣淒涼:“你看,我現在什麼也沒有,從前還有人對我好,現在,對我好的人,一個也沒有了。當初,為什麼不是你呢?”
小光沒有説話,只是看着前面的紅燈,寂靜半夜的路口,只有紅綠燈上的數字,在不停的變換着倒計時。彷彿有機車的聲音由遠及近,周小萌覺得自己聽錯了,這個城市早就禁止機車上路了,所有的市區機車牌照,也早就被取締了。她喃喃地説:“我想去餅市街。”
小光仍舊沒有説話,她又提高了聲音説了一遍:“我要去餅市街。”
“太晚了,而且餅市街沒什麼酒店。”
“我想去餅市街,你不能這樣,讓我回家去看着他們兩個人,我心裏好難過。蕭思致什麼都不知道,難道你也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能逼着我回家去,看着他和孫凌希,我會死的。”她軟弱的捂住臉,細碎的抽泣。
小光終於説:“我給十哥打個電話。”
電話通了,小光只講了兩句話,就把電話掛了,他説:“十哥答應了。”
周小萌其實聽見了周衍照的聲音,他説的是:“她願意死哪兒去就死哪兒去!”
他吼的聲音那麼大,她在車子的後座都聽見了。
從城西到城東,再到餅市街,周小萌在後座裏迷迷糊糊,東倒西歪的睡了一覺。最後到的時候,她自己又醒了,餅市街是重點改造的城中村,本來都快要拆了,可是因為動遷費用談不攏,所以又耽擱下來。幾年過去,街道更狹窄,車子開不進去了,小光扶着她走路,對所有人説:“你們先回去吧,明天我送二小姐回去。”
周小萌還穿着高跟鞋,晚禮服的下襬又窄,跌跌撞撞,走得像條美人魚。小光前年就在市內很好的地段買了望江的高層公寓孝敬父母,可是餅市街的老房子還在,他也經常回來。已經是凌晨了,兩邊的髮廊和網吧亮着燈,時不時有人趿着拖鞋走過,呱噠呱噠的,還有人同他打招呼:“光哥回來了?”
小光不太愛跟人説話,只是點點頭,周小萌不太能跟得上他,她覺得自己像是穿行在巨大的迷宮裏,又像是往事的涼風,一陣陣吹上來,吹得她心裏發寒,她身上披着蕭思致的西服外套,她就一直攥着那外套的衣襟,男式的外套又松又寬,捏在手心裏直髮潮,她恍惚想起來,她也曾披着一個男人的外套穿過這裏狹窄的街巷,只是那時候也有小光,不過小光總是不遠不近的,離開在他和她的後一步。因為那天小光回來,正好撞見周衍照吻她,兩個人的尷尬從此變成了三個人的尷尬。不知道周衍照對小光説過些什麼,總之從那之後,小光對她就是一種不冷不熱的調子,離她近,可是又離她遠。
今天她只是需要一個暫時的容身之所,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情形下回到餅市街,也許餅市街早就不是記憶中的餅市街,她不斷的哄着自己,哄到了今天,實在再沒有力氣,只好任由自己隨着往事的洪水,被淹沒透頂。
於家老舊的閣樓連木梯都沒有換過,只是窗機空調換成了分體機,已經是秋天了,這裏的屋子仍舊熱得像蒸籠,鄰居開着空調,嘀嘀嗒嗒滴着水,周小萌上樓的時候摔了一跤,小光把她攙起來的時候,只看到她的臉,淚痕滿面。
他已經習慣了什麼也不問,只是把她扶起來,然後彎下腰,脱掉她的鞋,讓她赤足跟着自己,一步步往樓上走。樓梯的盡頭是個黑洞,像是隨時能吞噬掉人。周小萌突然雙膝發軟,她説:“我不上去了。”
小光也沒説什麼,只是轉身:“那我送二小姐回去。”
周小萌拉住他的衣角,哀求似的看着他,小光在黑暗中,就像一個影子一樣,過了許久他才説:“小萌,你要知道,有些事是從頭就不是那樣子。”
周小萌覺得精疲力盡,她就勢緩緩蹲下去,坐在高高的樓梯上,望着底下漏進來那一點點路燈的光,她迷惘又悵然:“你説,他當年是不是有一點點真心對我?”
小光沒有作聲,只是坐在牆邊,他的整個人都融進了陰影裏,讓她覺得就像那些往事一樣,破碎成一片片的,又像是,一隻只蛾,不顧一切衝着那光明的地方去,卻不知道,最後只是焚燒自己的火焰。
“我真是不想活了,又不能死,你知道那種滋味嗎?有時候我會騙一下自己,或許這兩年,就是做夢,噩夢醒了,什麼都好了。爸爸沒出事,媽媽也還好好活着,哥哥是哥哥,我是我自己。你覺得我對他不好是嗎?你覺得我想着法子折騰他是嗎?你覺得我今天就是故意跑到姓蔣的老巢那邊去,故意讓他難看是嗎?你怎麼不想一想,他怎麼樣對我?他把我從北京騙回來,他讓我等他兩天,等兩天他就回去,跟我一起去加拿大。他答應過的,我們當時説得好好的,他怎麼能這樣對我?”
小光站起來把房門打開,説:“你進屋子去吧,我去給你買條新毛巾。”
“我不要新毛巾,我要哥哥。”周小萌的聲音彷彿夢囈:“我只要哥哥。”
小光已經往下走了兩步,終於回過頭來,安靜的看着她,説:“周小萌,你認清一下事實,也不要騙自己了,他對你怎麼樣,你心裏有數。有時候他是對你不好,但你自己選的,就別抱怨。”
“我選過什麼了?他把我騙回來,如果給我一槍,讓我陪着我媽去,也就完了。他為什麼做出那種禽獸不如的事情?他這兩年到底把我當成什麼?玩物?即便是玩物,他總有玩膩的一天吧?他為什麼還不放過我?”
“你要問,問十哥去。”
周小萌的身子往後縮了縮,她似乎沒有力氣了,所以靠在了樓角的牆壁上。小光去買了兩條嶄新的毛巾回來,樓梯上卻空空如也,周小萌不知道去了哪裏。
他心中一驚,環顧四望,四通八達的巷子空蕩蕩的,只有白熾路燈慘淡的光,映在水泥地上。他一急,就伸指為哨,打了個唿哨,聲音尖利,相鄰的人家紛紛推開窗子,有人探出頭來:“光哥,出什麼事了?”
“有沒有瞧見一個女孩子?二十出頭,穿着長裙子,長得特別漂亮。”
還有人開玩笑,一邊撓着肚皮上的癢癢,一邊説:“光哥,您怎麼把女人帶回餅市街來還弄丟啊,這不天大的笑話麼?”
“別瞎扯了,快説,看見沒?”
“那不是!”街對面樓上的人伸手一指,小光回頭一看,果然天台上有個人坐在水泥圍欄上抽煙,兩隻腳還晃來晃去,正是周小萌。
小光幾步衝上天台,一手把她拖下來,另一隻手就奪過煙去,一聞之後立刻厲聲質問:“你在哪兒弄的?”
“樓下買的。”
四周死寂一般,她穿着晚禮服又綰着頭髮,醉態十足,有人沒看到是小光帶她回來的,將她當成了下班回家的公主,於是向她兜售“好東西”,周小萌一聽就知道是什麼,於是買一支。
“我送你回去,你不能在這兒。”
“我哥哥又不會知道,你怕什麼?”周小萌咯咯笑着:“再説他自己不也抽麼?還有我那爸爸,成天往我媽牛奶裏頭擱什麼?他們姓周的父子倆,都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別胡説了!”小光拖着她,拖得她踉踉蹌蹌,一直將她拖進了屋子。周小萌突然倔強的站住了,這裏的一切都沒怎麼大變,連那張吃飯的桌子,都還在原來的地方。如果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曾經見過周衍照下廚,那麼大約就只有她了。那天下午她一直哭到肚子餓,最後又被周衍照的強吻給嚇壞了,尤其正好小光上來撞見,雖然小光一愣之下掉頭就走了。可是在少女羞赧的內心,她真的覺得自己簡直無顏活下去了。周衍照哄了幾個小時哄不好她,最後都快半夜了,他心急火燎,只怕她餓出毛病來,於是給她煮了一碗麪。
那碗麪當然很難吃,他在慘白的麪條裏煮了兩個雞蛋,又加了很多的油,她一口也沒能吃下去,最後是他帶着她,去夜市上吃飯。
那時候即使是少年的笨拙,可是他曾經全心全意,那樣對她好。
她突然再沒有力氣回憶,只是慢慢摸索着,坐在那張桌子邊。
她對小光説:“我想吃麪,你給我煮一碗,好不好?”
“我不會煮麪,你要想吃,要不,我叫人去夜市買一碗。”
“你試一下,煮麪又不難。”
小光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是明亮的,他一字一頓的説:“周小萌,這世上沒有一個會是他,你別做夢了,你清醒一點,別逼我説難聽的話。”
周小萌笑了一下,只是笑得比哭還難看:“我不會把你當成是他,不過,你要再不説些難聽的話,也許我真的會忍不住幻想,是不是可以求你帶我走。蕭思致做不到,可是你可以,帶我遠走高飛,一輩子不回來。”
作者有話説:其實這一章是在虐小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