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186年。
周瑾看著雙胞胎哥哥滿臉鮮血毫無生機地躺在自己懷裡,淚如雨下。
怎麼會這樣?她只不過是想去爬樹摘個果子,怎麼會那麼不小心摔下來?而哥哥為了救她,摔倒在地的時候,頭撞到了大石頭,就這樣……就這樣忽然地去了?
為什麼老天爺帶走的不是頑劣的她,而是眾人交口稱讚的哥哥?
周瑾泣不成聲,她今年雖然只有十二歲,卻也知道周家整個家族的希望,都放在了她雙胞胎哥哥的身上。而哥哥也不負眾望,年紀輕輕就頗有聲名。人人都說周家不愧是幾百年傳承的世家大族,這一代恐怕要比以前威名更盛。
可這一切,都被她毀了。
周瑾拼命地摟緊哥哥,想要喚回他,希望他可以像往常一樣睜開雙眼,溫和包容地朝她笑笑,在她頭頂揉揉,安慰她一切都不用擔心,因為有他在。
可是她卻沒有等到哥哥再次醒來,她清楚地認識到哥哥的身體已經在在她的懷裡變得冰涼,然後慢慢僵硬。
“小瑾,這不是你的錯……”隱約,有人在她耳邊低聲勸著。
怎麼不會是她的錯呢?若不是她頑皮,哥哥又怎麼會因為就她而死呢?
那人沉默了許久,低聲嘆了口氣道:“小瑾,就算不是因為你,你哥哥也活不長的……”
周瑾猛然驚醒,偏過頭看向半蹲在她身邊的那人,厲聲追問道:“夫子,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在她身邊的,是父親請回來給哥哥啟蒙的西席。他年紀並,頂多只有二十歲出頭,一年四季都穿著幾乎是同一套的玄黑色長袍,面貌清秀,為人溫和。周瑾並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只是叫他夫子,因為她從小頑劣,父親為了迫她安靜一會兒,便把她也丟到夫子那裡,和她哥哥一起啟蒙唸書。
因為今天的意外是晚上發生的,本來伺候的奴僕都還未發現,只有這位夫子忽然出現,儋周瑾有些疑惑,因為夫子一般都在書房一帶走動,不應當來內院。周瑾見夫子並不答話,只是一臉憐憫地看著她,不由得把哥哥抱得更緊了一些,繼續追問:“夫子,你剛剛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
夫子的眼神落在她哥哥的身上,變得柔和了許多,彷彿帶著懷念的傷感。只聽他緩緩說道:“你哥哥沒命中註定,是要在十二歲這年夭折的,所以不管是什麼原因,就算今天他不是為了救你而死,明天或者後天也是會被老天收走的。”
“我不信!”周瑾痛不欲生,她知道夫子肯定是在安慰她,哪有人的命是註定的呢?“若是……若是死掉的是我就好了……”周瑾用手擦乾哥哥臉上的血跡,痴痴地墜下淚來。
“傻孩子……”夫子搖了搖頭,長嘆了一聲,站起身打算轉身就走。
周瑾看著懷中和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容,忽然從心底升起一個念頭:“夫子,你說……你說我……我代替我哥哥活下去,這可以嗎?”
夫子轉過身,面帶詫異地看著她。
周瑾鼓足了勇氣,仰望著那個教導她讀書寫字的夫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說道:“哥哥就了我的命,我代替他活下去,這難道不可以嗎?”
夫子重新彎下腰,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頂,輕嘆道:“孩子,你會後悔的。女扮男裝,並不是話本上寫的那麼容易。”
“不!我會堅持!”周瑾抹掉眼淚,下定決心,無論什麼人來勸她,她都不會改變自己的主意。她以前毫無壓力,那是因為哥哥擔了全部的重任。她原本只要無憂無慮的長大,按照家族的安排,嫁給家族需要聯姻需要捆綁的勢力,這是周家女子的宿命。但現在哥哥因為她而去,她就必須有代替哥哥擔起家族重任的覺悟。
夫子也許是被她的堅定所打動,想了想,從懷裡掏出了一把梳子,把她頭上的辮子打散,細心地為她重新梳了一個男孩子的總角。
“夫子……”周瑾咬緊下唇,想要說什麼,但卻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
“孩子,這把留青梳送給你,若是你有一天想要重歸女兒身,就再用這把留青梳梳一次頭吧……”夫子把那把梳子塞在她手中,然後朝她笑了笑,“和你哥哥真像。”
周瑾握緊了梳子,梳齒緊緊地刺進掌心,但她卻一點都不覺得痛。
從今天開始,這世上再也沒有周瑾,只有她哥哥,周瑜。
二
公元190年。
孫策隨手投了箸,行了散棋,抬起頭微笑地看向對面的青衣少年。
那名少年和他的年紀一樣,都是風華正茂的十六歲,但身形卻比他削瘦。青色的衣袍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微微拂動,更顯得他羸弱纖瘦。
孫策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他知道周家家主去年剛去世,整個周家的重擔就壓在了它面前這位少年身上。他也是自相時候不止一次地暗歎對方不容易,但卻因為交情並不深,一些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周瑾是廬江的世家大族,曾祖周榮曾官至尚書令,堂祖及其子曾擔任過太尉,就連剛過世的周家家主周異也做過洛陽令。這周家是世代書香門第,而他面前的這位少年時絕對的根正苗紅,萬人羨慕的貴公子哥。
孫策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差,他父親打過海盜,扛過黃巾,也算是個響噹噹的人物。可是他父親雖然位居長沙太守,也被袁術封為了破虜將軍,可到底並不是漢室所封的真正將軍,再兼出身卑微,事實上很受世家大族子弟的輕視,無法為他們所信任。他父親也一直被那些人評價為“輕狡”。這可不是什麼誇讚之詞。
可就在他們一家人無法在壽春立足之時,這位周家的少主,獨自一人來到他父親面前,秉燭夜談。父親突然就舉家遷徙至舒縣,吩咐他要好好和對方相處,便領兵討伐董卓去了。
孫策也是在父親的刻意培養下成長起來的,自然知道周家對他的庇佑,並不簡簡單單地是騰出一間五進的院子給他們住,更主要的是因為周家的親近,其他世家大族子弟對他的態度也產生了變化。
就像是平日裡完全融合不進去的圈子,突然出現了一個裂口,他居然也可以往裡面擠了。這幾日去打獵、詩會、投壺、蹴鞠,他們都會叫上他一起,這實在是讓他受寵若驚。因為這並不代表著僅僅是可以一起玩樂,他還可以接觸到一些更上層的人物,這對他父親和他以後的發展,有著莫大的好處。
“該你了。”清清朗朗的聲音響起,猶如琴音般悅耳。
孫策從沉思中回過神,才發覺自己的梟棋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被對方的散棋隱隱包圍。他想了幾個突圍的方法,但都覺得所有後路都被封死,除非他鴻運當頭連連投出幾個“五白”,可以任意殺掉對方的重要棋子,否則他必死無疑。
“成梟而牟,呼五白些。”青衣少年帶著笑意,拿起一旁的茶壺給兩人填滿茶水,一室茶香盈滿室,“策兄是投箸認輸呢?還是繼續搏一把?”
孫策向來是不肯認輸得主,奮力又投了幾把,最後無力地看著自己的梟棋被對方拿下,嘆氣道:“瑜弟的佈局實在巧妙,為兄甘拜下風。”他這句話也不是恭維,他來到周家已經半年多了,和這位下六傅棋也下了不知道多少盤了,可是連一次都沒有贏過。人人都說下棋如排兵佈陣,看來他要差人家好多好多。
周瑾打量著對面少年臉上的頹然之色,滿意地發現對方臉色雖然暗淡,眼瞳裡卻燃燒著不屈的目光。看來這次,他應該沒有押錯寶。
周瑾今年十六歲了,但準確地說,她在四年前就已經死了。
沒錯,她的哥哥用她的名字下葬,而她則代替她的哥哥活了下去。
她原來以為自己冒充哥哥,可能會漏洞百出。可是她沒想到夫子留給她的那把留青梳,居然真的把她變成了男生。而且再梳一次頭後,又會變回女生。
這樣神奇的留青梳,夫子居然毫不眨眼地就送給了她,而且在她想要找他問個明白時,他卻已經不告別飄然遠去。她只好自己悄悄地守住這個秘密。
四年前的那晚過後,她大病一場,病好之後雖然還是和原來哥哥的身形與習慣動作有所不同,但眾人都以為他是感傷“妹妹”逝去,沒人發現異樣。
沒有人知道她徹夜不眠,就是為了補習哥哥往日所看的書史典籍,沒有人知道她為了擁有和哥哥一樣的琴技而練得手指尖鮮血淋漓,沒有人直到她咬牙蹲馬步練重劍,就是為了和哥哥一樣被人讚一聲文武雙全……沒有人知道她是如何硬生生地把自己改造成一個完美的世家子弟,也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在私底下付出了多少的代價。
就連父母都沒有發覺他們引以為傲的兒子已經被調了個包,就連她自己都以為其實活下去的就是她哥哥,她真的已經死了。
她以為這樣的日子會繼續下去,雖然很苦很難受,但習慣了倒也不煎熬。可是她沒想到父親居然在靈帝駕崩的消息傳來後,一病不起,就那樣去了。
父親是家裡的頂樑柱,這樣撒手人寰,整個家族的重擔便壓在了她的身上。
她當時只有十五歲,卻比這世上的其他人都看得清楚。
當年夫子在周家教她和哥哥之時,就曾經模模糊糊地說過此時和秦末時期很相似,乃末世亂世之時。她當時並不知道夫子所說的是何意思,但因為他臉上的悲哀太過於沉重,所以一直牢牢地記在心間。這幾年他心智漸開,比照各種史書,不得不承認夫子的眼光獨到,現在當真是到了動盪年代。
所以匡扶漢室什麼的口號,在她看來就是一個幌子,這漢室已經完了,如果他鄉要周家的這艘小船,在亂世的波濤中不會顛覆,就只有依靠更大的船。
所以她選中了孫堅。
不管從勇猛還是智謀的角度,對方都足以成為地方一霸。至於身份上的差距,她可以順手幫忙。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她並沒有參與群雄逐鹿的野心,只是想保存自己的家族罷了。
不過若有人問她選擇孫堅的真實理由,她卻根本無法應對。
也許是某次郊外的偶遇,看到對面的這個少年鮮衣怒馬地馳騁而過,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在考慮支持者時,浮上她心頭的第一個勢力,便是孫家。
好吧,她這是為了大局,一個穩定的勢力,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個完美的領導者,同時也要有一個優秀的繼承人。例如荊州牧劉表算得上是一方英雄,可是他的兒子們都不怎麼樣。
只是……周瑾從漫長的沉思中回過神,看著面前已經殘缺的六傅棋。
下棋是需要技巧的,但也是需要運氣的。而這孫策,彷彿欠缺的,真真就是運氣二字啊……
孫策拿起棋盤上的散棋,撇了撇嘴道:“誰讓你是散棋呢?瑜弟,你說這散棋為什麼就不能當梟棋呢?”
“有何不可?梟棋無能,散棋自封為梟棋乃理所當然。”周瑾自然知道孫策暗喻的是什麼,優雅地彎起唇角。
孫策雙目一亮,笑意盎然地說道:“那我們繼續吧,規則變為全滅了對方棋子才算贏哦!”
“……”
孫策看到對面這個總是裝小大人的少年眼中閃過一絲惱怒,終於覺得他有了些許少年的模樣,笑著伸過手去揉了揉他的頭道:“不要總繃著一張臉,笑兩下天又不會塌下來。”
周瑾愣愣地看著他,頭上的力道和溫度都和她記憶深處的沒有什麼差別,若不是這幾年的磨練讓她的控制力有所增長,恐怕她立刻就要淚如泉湧了。
自從哥哥去世之後,已經好多好多年,都沒有人這樣對待過她了……周瑾把頭低了下去,生怕對方會看到自己眼中湧出的淚光。
“喂喂!給你下了!不會是要反悔了吧?”孫策看不到少年臉上的表情,心下有些忐忑。
周瑾的唇邊勾起一道弧度,重新抬起了頭:“不,不會後悔……”
三
公元191年。
周瑾站在驛站處,目送著那道身影騎馬遠去。
誰能想到,孫堅居然這麼輕易地就被人暗箭射殺,正當盛年便如流星般隕落……
運氣,有時候當真是實力的一個很重要的組成部分。周瑾頭一次懷疑自己的投資是否正確,但她想到孫策離去時,那雙堅定不移的眼神,咬牙決定堅持下去。
她說過她不會後悔,那麼就不要後悔。腳踏兩條船可不是什麼穩妥的決定,本來這亂世的風浪就很大了,她不想那麼快地被波濤吞噬。
遠去的身影一直都到看不見了,周瑾才收回目光,但就在一轉身時,卻猛然一驚,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夫子?”
五年未見的夫子,還穿著那身玄黑色的衣袍,容貌沒有絲毫改變,臉容上依然掛著令人溫暖的和煦笑容。
周瑾連忙快走幾步,迎了上去,驚喜萬分地與夫子見禮。她已經變了,若五年前的她,恐怕此時早就已經撲了上去,但現在身為周家大公子的她,卻只是彬彬有禮地低頭行禮,舉手投足做得完美無瑕,讓人無法挑剔。
“夫子,你怎麼來廬江了?”周瑾剋制自己胸中的欣喜,但還是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她示意夫子跟自己到驛站中敘話,此時她才注意夫子的身邊跟著一個十歲大小的小乞丐,臉髒髒的,像個泥猴子。
“路過而已。”夫子笑了笑,跟著她走進驛站。
因為並不是吃飯的時候,周瑾便叫了一壺茶,她記得夫子非常愛喝茶。至於跟著坐下來的那個小乞丐,周瑾想了想,給他要來一碟點心。此時正值戰亂,茶和點心都是奢侈品,因為廬江一帶尚未被戰火波及,所以民生還算可以。小二速度很快地把茶水和點心擺了上來,那名小乞丐撇了撇嘴,向時不屑於那碟看上去不怎麼新鮮的點心,不過倒也沒說什麼,擦了擦手,用筷子拈起一個吃了起來。
周瑾不由得為之側目,因為她能看出來,這個小乞丐的動作十分優雅,不是一般的家庭能培養出來的。也許是那個家破人亡的孩子吧,周瑾心中憐憫心大起,又多叫了一盤點心給她。
周瑾親自給夫子斟茶,但還是忍不住打探到:“夫子是從襄陽而來?可有什麼消息?”此時戰火紛飛,消息的傳遞實在是錯綜複雜,難辨真假,就算是來傳孫堅死訊的士兵,都無法準確地說出戰報。周瑾看夫子是從去往襄陽的官道而來,所以大著膽子探問到。
夫子之道周瑾的心思,笑了笑,抿了口茶後才道:“孫堅之死,,是因為懷璧有罪啊!”
“懷璧有罪?”周瑾一愣,她以為孫策是在追捕黃祖的時候中了暗箭,沒想到居然是別有內情。
“孫破虜在駐軍洛陽城南時,曾在一井中撈得和氏璧。應是當年張讓作亂,劫持天子出奔,左右分散,掌璽人投到井中的。”夫子說得活靈活現,如同親眼所見。周瑾儘管心中還有疑慮,但也不由得順著他的意思往下猜。
“難道是孫伯父並沒有把和氏璧交給袁術?難道袁術起了殺心?”周瑾說的是問句,卻已經知道了結論。任何一個主公,都絕對無法容忍屬下有二心。密傳國玉璽,那就是又想當皇帝的心思啊!雖然說秦失其鹿,群雄逐之,但這樣明晃晃地昭示自己的野心,只能是被人殺雞儆猴。
周瑾暗歎,孫堅一代梟雄,可惜身邊缺少謀士。她也曾有暗示,可惜孫堅聽不得人勸,終食惡果。她這樣一沉思,就錯過了夫子臉上的異色,沒看到夫子按著腰間的包裹,臉上的表情複雜至極。
沒有費任何的功夫,只是在混亂之中掉了個包而已。久違的和氏璧終於回到他的手中,可是為什麼會如此失落?
東西還是原來的那個東西,可是陪著他的那個人……卻已經不在了……當真是物是人非……
不……要真的算起來,這和氏璧已經缺了一角,雖然用黃金補足了,可也算不上是完璧歸趙了……
夫子一口把桌上的茶水喝乾,站起身道:“小瑾,我走了,這孩子託你照顧吧,她是廬江人,自己跑出去玩的,當真不知好歹。”
周瑾慌忙站起身挽留,她還想要問夫子有關於那把留青梳的事情,可是大庭廣眾之下,她又怎麼好問出口?
夫子像是知道她要問什麼,卻並不回答,只是笑笑,邊擺著手轉身離去。
周瑾惶然,總覺得夫子的背影是那麼的孤獨和落寞,讓人就算只是看著,就忍不住心酸。
“喂!點心太難吃了,我要吃好一點的。”一個囂張的童音從身後傳來。周瑾低下頭,正好看到那隻到她胸前的小乞丐,瞪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她。
“你叫什麼名字?是哪家的孩子?我送你回去吧。”周瑾的語氣也不怎麼好,一開始以為她是家破人亡,誰知道居然是離家出走的破孩子。她想起十二歲的自己,莽撞而又不顧後果,最終受傷的卻是自己在世上最在乎的人。
小乞丐因為周瑾的語氣畏縮了一下,摸了摸髒兮兮的鼻子,諾諾道:“我姓喬,你叫我小喬吧。”
公元194年。
“公子,該休息一會兒了。”小喬為周瑾案頭的茶水又續上了一壺,有些不滿地撇了撇嘴。自從她被丟到周瑾身邊後,便沒有回家,只是給父親送了張字條告知自己的下落。父親知道後居然也沒有阻止,她後來打聽到她當初離家出走,父親就尋了她的貼身侍女當成了她,消息並未外洩。
也有可能是父親發了脾氣,不認她這個女兒了也說不定。不過小喬並不覺得傷心,她覺得在周瑾身邊,要比在家裡被囚禁一樣的生活刺激得多。
畢竟她的公子是天下聞名的美周郎啊!天天看著都覺得無比養眼,更別提她的公子每日籌算得都是天下人的福祉,剛剛情竇初開的小喬根本就無法抵抗這樣完美的存在。
周瑜從成堆的書文中抬起頭,看到小喬花痴的目光,不由得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小喬,已經很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雖然這丫頭換了男裝,自願留在她身邊當她的小廝,可是周瑾卻不敢真的把她當小廝使喚。
這可是喬國老的寶貝女兒啊!天知道那喬國老是怎麼教育的,女兒離家出走都不趕緊領回去嗎?就丟在陌生男人這裡好幾年都不聞不問這樣真的好嗎?看來還是找個機會吧小喬送回去的好,否則這丫頭年紀越來越大,她一開始沒把十歲的孩子放在眼裡,放在身邊帶著也無所謂。可是已經過去了三年,在磨蹭下去,耽誤了這丫頭嫁人可就不好了。
周瑾頹然地搖了搖頭,覺得她這幾年老的特別快,才剛二十歲,是一般人風華正茂的時候,卻覺得心已經就千瘡百孔了。她忽然想到,嫁人……若她沒有代替哥哥活下來的話,那麼她恐怕早就嫁人了,在家相夫教子,過著單調的生活。
“公子,糧籌得怎麼樣了?”小喬並沒有聽話地去休息,反而走到自家公子身後,乖巧地開始為他拿捏肩膀。
“暫時夠用了,可也只是急救罷了。”周瑾擲筆,放鬆身體,閉了閉眼睛。當年孫堅死後,孫堅所帶的兵就被袁術所收回,根本不肯交給孫策帶領,只是讓他自己去募兵。可是兵哪裡是那麼好招募的?孫策剛招募了數百士兵,就遭到了襲擊,幾乎喪命。後來袁術許他做九江太守,可是卻用了別人,有許他做廬江太守,最後也是用了別人。
幾次下來,就算孫策對袁術再有忠心,也被磨得精光。再者當年孫堅的死疑點重重,袁術剛愎自用無法容人,孫策早就起了擁兵自立的念頭。可是這招募士兵,就必須要有軍糧才能成事,否則要馬兒跑卻又不給馬兒吃草,是怎麼也說不通的。
周瑾的叔叔周尚此時正好在丹陽當太守,周瑾便義不容辭地過來幫孫策籌糧,她不顧家人的勸阻,毅然買了周家大部分田地和家財,又四處活動,終於籌了兩個月的軍糧,差不多可以熬過這個難關。
小喬站在周瑾的身後,從她的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周瑾英俊不凡的側臉,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如雕像般俊逸無匹。無端端地覺得臉熱,小喬的手勁不由得大了一些。
曲有誤,周郎顧。
去年的一次宴會上,小喬曾見一家的小姐,故意彈錯曲子,就是為了讓周瑜回頭看她一眼。當時還年幼的她無法理解這種感情,還偷偷地笑那個小姐別有心機。可若是換了現在的她……
“哎呦!小喬,本公子和你沒仇吧?”周瑾縮了一下肩,不解地回頭。這丫頭的手勁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了?
“哼!”小喬掩飾地輕哼一聲,先發制人地審問道:“公子,你怎麼對姓孫那小子那麼好啊?就算是結拜的義兄弟未免也太過了吧?賣房賣地欠人情地為他籌糧?”小喬問得那是理直氣壯,感覺好像周家的東西本來就歸她管一樣。
周瑾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很看好他,他會成為天下之主。”其實有時候連她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她把對哥哥的感情,轉嫁到了孫策身上。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也一點都不後悔。
小喬為之氣結,有這樣為別人盡心盡力的嗎?在她心中,自家公子英明神武,就算是領兵打仗也是一等一的,為什麼非要支持那個傻大個?自己揭竿而起也是完全可以的啊!為什麼要把那個人看得比自己還要重要?小喬越想越氣,融合了一種她也說不出來的惱火,也不管周瑾在做什麼,直接撲上去一陣捶打。
周瑾抓住小喬的雙手,覺得頭更疼了。這丫頭怎麼越大越不好管教了呢?都已經快十四歲了,居然還像個小孩子一樣。以後誰還敢要娶她啊?她又不想打定主意一輩子不嫁人的……
至於孫策……孫策以後也會娶妻的……周瑾的腦海閃過那張俊顏,不禁一時愣神,沒有抓住小喬,後者便直接摔入了她的懷裡,兩人在軟榻上滾成了一團。而就在此時,門卻被人推開了。
“瑜弟,軍糧一事……呃……你們……”孫策的聲音嘎然而在,呆愣地站在那裡,一時間覺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小喬掙扎著從周瑾的身上爬起來,大大方方地整理好散亂的衣襟,用鼻子“哼”了一聲,扭頭走了出去。
孫策目瞪口呆,根本沒想到瑜弟和貼身小廝居然是這種關係。不過他也知道在上層的貴族中,斷袖分桃這種關係根本不算什麼,只是今日親眼所見,而且其中的一個主角還是他的瑜弟,對他的衝擊力實在是比較大。
周瑾根本不知道剛剛的畫面會被人誤會,在她的概念裡,那隻不過是沒長大的小孩子和她打鬧罷了。不過,是時候要送小喬回家了,否則拖下去,會對小喬的名聲有礙。周瑾一邊想著,一邊坐起身隨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落落大方。
孫策看著俊美青年的臉上依然未褪的紅暈,彷彿著了魔一般,說什麼都移不開自己的眼。他早知道自己的這個義弟俊美無雙,此時在昏暗的燭火下,竟有幾分令人心臟狂跳的難言魅力。
周瑾一抬頭,發現孫策死盯著自己,不由得輕咳一聲道:“策兄,軍糧已經籌了大概兩個月的量,暫時不用發愁了。”
孫策此時才發現自己的反應有些不對勁,掩飾性地岔開話題道:“瑜弟,為兄已經行過冠禮,取字伯符,瑜弟可喚為兄伯符。”
“伯符……”周瑾一愣,才想起孫策的生日要比自己大上一些,自己過不久也要行冠禮了。
“瑜弟,可有想好取什麼字嗎?”孫策微笑地問道。
迎著孫策熾熱的目光,周瑾恍惚了一下,心狂跳了起來。她也想要他可以喚她的名字……
“瑾……”周瑾勾起唇優雅地笑道:“字公瑾。”
公元196年。
周瑾停下腳步,回頭看向一直亦步亦趨的孫策,嘴角溢出一色苦笑道:“伯符,送到這裡就可以了。”
孫策盯著這位至交好友,緊緊地把自己的唇抿成一條直線,隱忍著怒火,一言不發。
周瑾嘆了口氣,知道平常喜怒於色的孫策,這時已經剋制的最好的情況了,他現在最想做的,恐怕就是直接與袁術決裂。
可是他們現在還不能這麼做。
周瑾朝後面的小廝使了個眼色,小廝便帶著周瑾叔叔的馬車繼續朝前行,留下他們兩人獨自話別。小喬在兩年前已經被他親自送回喬家了,有時候見不到那神氣十足的丫頭,周瑾還有些想念。
皺著眉沉吟了半晌,周瑾只覺得她該說的話,昨夜和孫策對飲的時候都已經說盡了。袁術這次用自己的堂弟袁胤換下她叔叔周尚,成為丹陽太守,顯然是不滿他們叔侄在私下裡幫助孫策的緣故。孫策不是池中之物,自然不會永遠屈居袁術的旗下,只是這種時候,缺兵少馬斷糧的孫策,是沒有辦法與袁術真正反目的。
孫策看著一向都帶著淡淡笑容的青年如今已為他而鎖緊了雙眉,心下一時不忍,暗罵自己糊塗。這時候最不想離開的,就是公瑾了。而現在公瑾反過來要安慰他,他當真是不省心的大哥。
不無奈深深地壓在心底,孫策勉力揚起一抹笑容:“公瑾,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下次相會時,我要看到你養壯一些哦!”也許是歹單精竭慮的緣故,他這個義弟總是纖瘦的模樣,臉色蒼白,彷彿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
周瑾聽到孫策的打趣,知道他已經轉過彎來了,心事略略放下,真心誠意地笑著點了點頭。
抬起頭看到孫策那張菱角分明的臉容,周瑾已經完全看不到以前藏在眉宇間的稚氣,現在站在她面前的,是經歷過血雨腥風殺戮決斷的鐵血將軍。就像是一柄銳利的長槍,就算只是簡簡單單地站在那裡,都會透著一股萬人敵的霸氣。
她本就應該知道,她選擇的人沒有錯。周瑾的唇邊露出一抹欣賞的笑意。
當年,到底是為什麼看中了他呢?周瑾陷入了回憶,不,一開始看中的並不是他,而是他的父親……和孫策身上,那隱約可以尋找的兄長的影子。
她知道自己的哥哥已經死去,可是卻無法阻止自己在其他人身上尋找他的蹤跡。也許兄長還活著的話,他也會走上這條充滿荊棘的王者之路,可是她卻不行。她不夠魄力,不夠勇猛,不夠……不夠無情。
最主要的原因,是她骨子裡依然是個女人,雖然她扮了十年的男裝。而在孫堅逝去後還決定支持如毛頭小子一般的孫策,是從騎虎難下到從始而終,再到心悅誠服,最終盡心盡力。
孫策雖然還年少,可是也已經得到了世人“英氣傑濟,猛瑞冠世,覽奇取異,志陵中夏”的評價。輕佻毛躁的性格和他父親一模一樣,只求這點稜角會在歲月的磨鍊下慢慢抹去,最終成就帝王偉業。
這一切都如同她自己所預料的一樣進行著,可是卻又一樣東西,她千算萬算都沒有預料到的,就是她自己的心情。
周瑾把自己眼中的傾慕與嚮往,小心翼翼地掩去,一點一點地收拾好,然後死死地埋在心底。她現在不是周瑾,而是周公瑾。
孫策需要的,也不是不能拋投露面的周家大小姐,而是能站在他身邊為他出謀劃策,能作為他左膀右臂的周公瑾。這樣,其實也不錯。
她的願望,現在不僅僅是想求得周家自保。
她的野心也變了,她期望能看到他坐上那個寶座,睥睨天下,能看到百姓終結這場末世磨難。
而她,會一直在他身旁。
作為周公瑾,永不後悔。
四
公元199年
“你……你在說什麼?”周瑾藏在衣袖下的拳頭,死死地攥緊,不敢置信地問道。就算是大軍兵臨城下,她都不會如此失態,可是從她最重視的這個人口中,聽到了她認為最不可思議的話,她就無法在保持冷靜。
孫策意外地看了眼周瑾,他沒覺得自己剛剛說的話有什麼不對啊,不就是幫喬國老說親嗎?“你們倆當年不是關係很好嗎?我還以為這些年你推辭了那麼多人的說親,是為了在等小喬長大呢!”孫策笑得一臉促狹,“我當年還以為公瑾你搞什麼斷袖分桃呢!結果是溫香暖玉紅袖添香啊!”
周瑾的指甲越發刺入掌心,她知道這時候她應該說點什麼,可是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三年前她拒絕了袁術的橄欖枝,之請求作居巢縣縣長。而孫策四處征討,打下了自己的地盤,她便佯到居巢縣赴任,卻趁機東渡到吳,與孫策重逢。孫策親自迎接了她,授她為建威中郎將。去年袁術病逝,孫策授周瑾為中護軍,虛領江夏太守。在這幾年中,周瑾助孫策攻破皖城,奪得廬江郡,孫策的帝國已經初具規模。
這些年來,兩人懷著共同的理想,一同謀劃天下,一同征戰沙場,幾乎形影不離。而孫策一直沒有成親,她也就一直抱著一種微妙的心態伴隨在他身邊。一開始總是覺得有些慶幸,他看不上那些深居簡出的大小姐,甚至鼓勵他的幼妹孫尚香舞刀弄槍。去年曹操刻意想要與孫策聯姻,結果他把曹操的侄女推給了自家弟弟孫匡。因為不想要與曹操有太深的瓜葛,也完全看不上那種用婚姻來交換的利益。
可是越是這樣,就越讓她心裡那個不切實際的慾望膨脹,她不止一次地想象,若是有天下一統的那一天,她恢復了女兒身,孫策會用一種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她呢?
理想總歸是理想,現實永遠是殘酷的。
她甚至有準備,哪一天孫策會告訴她他要成親了,可是她卻萬萬沒有想到,他會親自來為她說親。
孫策見周瑾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麼,便苦口婆心地勸著。他以為是這位義弟麵皮淺,所以絞盡腦汁地為他找理由:“和喬國老這種在廬江郡有身份地位的人結成親家,是對江東軍的發展有很大便利的。我們的根基尚淺,勢必要藉助外力,這樣有了這層關係,以後也容易說話些。”
不願意用他自己的婚姻交換利益,就可以用她的來嗎?周瑾垂下眼簾,遮住了眼中的失望與痛苦。
然後,她聽到了自己的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不是說過,支持他,永不後悔的嗎?怎麼辦?她開始有點後悔了……
周瑾坐在屋子裡,看著入目滿眼的紅色有些發愣。在答應了和小喬的婚事之後,她便經常往喬家跑,一是因為要當別人夫君了,自然要表現得好一點,二是真想避開孫策,不想見到他。
成親……這個字眼離她實在是太遙遠,她本以為這輩子沒有成親的機會了,更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成為別人的夫君……
留青梳的能力,是真的會把她變為男性,也可以讓她恢復女兒身……捏緊手心裡的留青梳,周瑾知道自己越來越糾結了,尤其在這間擺滿妝奩的屋子裡,衣架上那豔麗的新娘服,讓她覺得既刺眼又羨慕。
她……她也好想穿一次……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像是破土而出的嫩芽,周瑾無論再怎麼壓制,都無法把這根草從心底拔除。
就……就穿一下……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
小喬應某家小姐的邀請出門踏青了,現在這個院子裡,沒有其他人,而她待著的這個地方是廂房,僕人們也不會不通報就推門進來。
周瑾就像是著了魔一樣,無法自拔。她站起身,手指碰到了那身新娘服,指尖上的柔軟觸感,讓她再也忍不住。
解開男子束髮用的方巾,用留青梳梳了一下頭髮,小心翼翼地用膜拜的心情穿上了那身嫁衣,然後她就在銅鏡中看到了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
那人披散著頭髮,穿著一身大紅色的曲裾繞襟深衣,寬袖緊身,勾勒出她完美的曲線身材,十年都沒有穿過女裝的周瑾,從不知道自己的身材有這麼好。
只是,臉容素淨,根本不像是新嫁娘。
周瑾在梳妝檯前坐了下來,打開了那層層疊疊的梳妝盒。
敷鉛粉、抹胭脂、塗鵝黃、畫黛眉、點口脂、描面靨……周瑾仔仔細細地為自己畫著妝,她雖然從未做過,可是記憶中看過孃親每天早上都這樣畫,她認真而又虔誠,就好像在心底練習過了無數次一樣。
而在周瑾最後恢復神智時,徹徹底底地被銅鏡中那張臉容震驚住了。
原來,這才是周瑾。
原來,若她按部就班地活下去,那麼周瑾應當就是銅鏡中的這幅模樣。
周瑾並沒有收手,而是把散落的長髮略顯生疏地挽了一個垂雲髻,臉頰旁邊垂落幾縷輕盈的髮梢,顯得越發輕靈嫵媚,最後插上了一隻孔雀玳瑁鑲金簪,再在髮髻上纏上一條五色櫻穗。
“《儀禮?士婚禮》上有言,‘主人入室,親脫婦之櫻’……小瑾,以後你要是嫁人,記得要在頭上繫上一條五色櫻穗哦!只有你的夫君才能拆下來的五色櫻穗……”那一年,在夫子上課的時候,兄長翻書翻到了這裡,扭過頭笑著和她戲言。
看著那兩條盪來盪去的五色櫻穗,周瑾好久都不曾回過神,直到有人推門而入時發出的輕“咦”聲,她下意識地回過頭看去,然後大驚失色。
孫策?他怎麼在這時候來喬家了?周瑾狼狽地躲入屏風後,心臟劇烈地跳動著,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屏風外傳來了急急忙忙的道歉和關門聲,周瑾一時拿不準對方究竟有沒有認出她,不過從屏風後轉出來時,她看到銅鏡中的自己,也不由得苦笑。
這張臉連她自己都認不出來,更何況是其他人呢?
只是……周瑾看著地上因為她的躲避而掉落的五色櫻穗,無聲地嘆了口氣,開始拆掉髮髻洗掉妝容。
做夢,一次也就罷了。
就算再美好的夢,也有醒來的時候。
孫策低著頭,滿臉尷尬地從喬家出來。他這些日子一直沒有看到公瑾,以為他成親在即,就當放他大假了。可是今天正好有件很緊急的軍情想找他參詳,便直接來喬家找他了。
只是沒想到會衝撞了佳人。
沒想到……當年那個小丫頭,居然變得那麼漂亮了……孫策暗自羨慕義弟的豔福,卻不曾想一出門就看到了出門歸來的小喬。她穿著一身湖藍色的襖裙,頭上梳著百合髻,長髮在頭頂分成數股,前後分梳,黑色的長髮便宛如一朵百合花般盛開了花瓣,顯得俏麗無匹,令人眼前一亮。孫策一眼就看出來這才是當年的那個小丫頭,可是這個是小喬,那他不小心撞見的又是誰?
小喬沒想到會碰到孫策,一聽孫策問出這樣的問題,她也很意外,不過隨即嬌笑道:“將軍看到的肯定是奴家的姐姐,心癢穿了我的嫁衣試試罷了。”
孫策心中一跳,他剛剛沒有多想,是因為他以為看到的是小喬,自然就不會對兄弟的女人有什麼妄想。
但現在……想起那張驚鴻一瞥的嬌豔,孫策總覺得自己是在哪裡見過,有著一股說不出來的熟悉。
可是又想了一下,那人既然是小巧的親姐姐,那麼肯定和小喬很相似,也怪不得他會有這樣的感覺。
只是,總覺得還是有哪裡怪怪的……
小喬側著頭,看著孫策臉上變幻莫測的神色,頭腦中轉過一個念頭,讓她綻開了一個微笑道:“將軍,奴家的姐姐至今還沒許親哦。”
孫策聽出來了小喬的言下之意,會想到那張令人無法忘卻的容顏,心突然狂跳了起來。
“夫君,夜已經很深了,早點歇息吧。”小喬端著一碗羹湯,婷婷嫋嫋地走了進來。
周瑾揉了揉微痛的的太陽穴,把手中捏著的軍情戰報放了下來。
小喬知道自家夫君這些日子在煩惱什麼,她也是滿腹怨氣:“姐夫這是怎麼搞的?滅完袁術舊部劉勳,奪了皖城之後就不回來了。緊接著進擊劉表的江夏太守黃祖,這也就忍了,知道他是為父報仇。可是他又跑去進攻豫章,招降了那豫章太守,怎麼還不回來?就忍心讓夫君你一個人支撐江東軍這麼大的一個亂攤子啊?”
“也不是什麼亂攤子。”周瑾苦笑。她知道孫策最近做的是很反常,但她也找不到什麼原因,好像……好像就是從孫策與大喬成親後開始的吧……
周瑾的心中盈滿苦澀,雖然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很久,可是她一想起來,還是會忍不住的難受。孫策在喬家偶然見到了她女裝的一面,便急急地定下了與大喬的婚事。而婚後沒幾日便領兵出征,至今未歸。
難道他是看出來了什麼了嗎?周瑾想起孫策臨走前看著她深思不已的神色,一時煩躁不已。
不想了,下次見面的時候,乾脆攤開來說好了。周瑾暗下決心。
小喬雖然覺得自家夫君對她已經遠沒有了當年的親暱,但她也並不覺得如何,她已經不是那個和父親一次言語不和便能離家出走的孩子了,大小姐的脾氣也漸漸地磨掉了許多稜角。在這個時代,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是傳統的美德,更何況自家夫君從不對其他女子多看一眼,要說真讓她挑刺,那就是自家夫君對孫策實在是太好了。
好到她都有些嫉妒的程度。
“小喬,你去多陪陪你姐姐吧。”周瑾輕咳一聲,喚回了小喬的神智。
“也好。”小喬知道自家姐姐這些日子以來一直黯然神傷,便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她還不想這樣就走,她總覺得夫君人在她身邊,可是心卻不在。
周瑾沒注意到小喬臉上怪異的表情,皺著眉看向桌上的戰報,心中憂慮。廣陵太守陳登招誘嚴白虎餘黨,想要在吳郡叛亂,孫策又領兵前去討伐了。雖然只要孫策去了,平定叛亂便是舉手之勞,可是周瑾心中就是掩不住的擔憂,眉心突突的直跳。
“夫君,你怎麼來?臉色不太好看啊!”小喬伸手扶住周瑾,後者下意識地掙開她的手,袖子撩過桌面,把上面的留青梳帶了一下。
只聽一聲脆響,梳子掉在了地上。
兩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著地上摔斷了一個梳齒的留青梳,心中都掠過一時陰霾。
梳子斷齒,是大大的凶兆。
屏風外,一個親衛拍門而入,急聲驚呼:“將軍!不好了!主公在丹徒背刺!”
周瑾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陣陣發黑,一時小喬在喊著什麼都完全聽不到了。
周瑾默默地坐在靈堂內,眼前一片片刺目的白色。她不知道在這裡守了多久了,只知道身邊的人來了又去,哭聲響了又滅,但是她的靈魂好像已經不在這裡了。
得知消息的當天,她連夜疾馳了數百里,趕到了丹徒,見了他最後一面。
他已經是重傷迷離了,分辨了好久,才分辨出是她,他只是握著她的手,艱難地說了一個詞。
“梟棋。”
她懂他的意思,就如同這些年來,一直都懂。他在託付她,梟棋若死,那麼散棋也可以成為梟棋。
他是想讓她繼承他的江東軍團,可是她卻不能。若她真想,當年還能輪到他領軍嗎?那麼梟棋?還會有誰能成為這梟棋呢?她還能保證自己想輔佐孫策一樣輔佐那個人嗎?
“公瑾……”身旁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周瑾恍惚間抬起頭,看到一張年輕的臉容,依稀和十年前的孫策重疊起來。
“公瑾,你要去休息一下,你不能垮掉。”孫權的眉間擠滿了憂愁,他早就知道公瑾與他大哥交情好得沒話說,可是卻不知道他會傷心到如此地步。真個人憔悴削瘦得彷彿跟幽靈一般,哪怕是一陣風都能把他吹跑了。
“公瑾……大哥臨去前囑咐我,內事不決問張昭,外事不決問公瑾……”
周瑾一震,毫無焦距的眼瞳銳利起來,立刻撐著地起身。只是她不知道在這裡跪坐了多久,起身的時候雙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幸虧有孫權在一旁,才不會狼狽的跌倒在地。
“公瑾……你……節哀順變……”孫權終於忍不住開口,這個人身上透出來濃重的哀傷,壓抑得已經讓人光看著就很驚心了。
“放心。”周瑾最終站了起來,站得筆直,“率領江東之眾,於兩陣間一決勝負,於天下英雄爭霸,你不如伯符。但要賢用任能,讓上下將官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平安,伯符不如你。”
“公瑾……”孫權聞言,一時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中原地區動亂,我們以吳越之眾,三江之固,足以靜觀成敗。”周瑾緩緩地說著,一字一句,用著她那因為疲憊而嘶啞的嗓子,“放心,我會好好輔佐你。”
一言,便是一生的承諾。
“我只是周瑜,字公瑾,東吳大都督。”
這世上,再也沒有周瑾,只有周瑜。
五
兩千年後。
老闆在整理古物的時候,在一個放在角落的箱子裡,發現了一把斷了一齒的留青梳,隨後便陷入了久遠的回憶。
是了,這把梳子,他當年送給了一個小女孩。一個想要代替她的哥哥活下去的小女孩。
老闆用手摩挲著留青梳上的紋路,當時的他還非常熱心,在三國的時候,尋找到的扶蘇轉世,都是帶在身邊教養輔導的,就連毫不相干的周瑾,都可以幫她實現她的願望,給了她這把留青梳。
可是這份心境,在歲月的穿梭中,漸漸地被磨淡了。他無法再忍受一個個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一次次地在眼前死去。所以到後來,他寧可遠遠地守著,確定那一世的扶蘇健康成長便好,儘可能的不去想見。
不想見,便不相識。
不相識,便不相知。
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梳子的斷齒處斷得乾淨利落,就像是斬斷的牽絆。
老闆一直覺得周瑾和自己很像,可是有非常不像。
他們都有著想要幫助某人完成霸業的夙願,可是最後周瑾鞠躬盡瘁地想要完成孫策的遺志。而他卻更自私一點,想要找回那個人。
是了,後來他因為擔心,又去看過她一次,然後那個人就把這梳子還給了他,說她當年就不應該把梳子留下,從一開始就應該死心做個男人……
“咦?老闆,這梳子很漂亮啊!可惜斷了一個齒啊!”幫他收拾庫房的醫生髮現老闆發了一陣呆,便湊了過來,“這是什麼質地的梳子?上面的雕刻很細膩精緻啊!”醫生在啞舍混久了,自然眼力也有所增長,只看這梳子色澤瑩潤,就知道肯定是被人經常撫玩摩挲,而且光滑如脂,溫潤如玉,色澤近似琥珀,一看便知是年代久遠的古董。
“……這是留青梳,是竹製的。選取的是上古栽種幾百年的陰山竹,留用竹子表面的一層青筠雕刻圖案,便為留青竹刻。”老闆淡淡道,隨手把留青梳放在了一個錦匣內,“不過已經斷了一個齒,不能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