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邊的天晴了,透過橫七豎八的釘在窗子上的木板的縫隙,看到有星星,在黑絲絨般的天幕上露出來。
海上的星星很大,很亮,像是一顆顆眼睛,溫柔地俯瞰著她。
會不會有一顆星星,是邵振嶸?
她慢慢地闔上眼睛:“謝謝你陪我來島上。”
過了很久很久她都沒有再說話,他終於轉過頭來,她已經睡著了,蠟燭已經燃到了最後,微弱的燭光搖了搖,終於熄滅了。
短暫的黑暗後,漸漸可以看清窗子裡漏進來的疏疏星光。遠處傳來陣陣濤聲,是大海拍打著山腳的沙灘。
她似乎總是可以很快睡著,沒有心機,就像條小溪,雖然蜿蜒曲折,在山石間若隱若現,但實際上卻是清澈見底,讓人一眼可以看穿。
跟孩子們告別的時候,難分難捨,漁船駛出了很遠很遠,還看到碼頭上佇立的那一排身影,隔得太遠了,只能看見一個一個的小黑點,可是留在視線裡,永遠地停留在視線裡了。
早上收拾行李的時候,學生們十分捨不得他們走,有兩個小姑娘還掉了眼淚,她也十分難過。
以後她再也不會來了,再過幾年,孩子們就會長大了,會讀中學了,會更懂事了,會離開小島,會讀大學……也許孩子們會記得她,也許孩子們終究會忘記她。可是以後,只得是她一個人,她再也不會到這裡了。因為她和振嶸,已經來過了,而她一個人,再不會有以後了。海水滔滔的從視線裡擦過,嘩嘩的浪花在船尾濺起,有幾點海水濺到她臉上,海與天這樣遼闊,這樣無邊無際,船在海中,渺小得如同芥子。千百年以來,不知大海看過了多少悲歡離合,見過了多少世事變遷。時光也會過得飛快吧,從今以後,她一個人的時光。
海風太大,小船在海浪中起起伏伏。雷宇崢站在那裡,看她一動不動蹲在船舷邊,估計早上吃的東西又已經全吐光了,但她仍舊沒有吭一聲,就像來的時候一樣,沉默而倔強的神色。
他們趕到機場,搭最晚一班航班回去。因為天色已晚,偌大的航站樓裡燈光通明,只有寥寥幾個乘客坐在候機廳裡,等待登機。
雖然一整天舟車勞頓,但她只是很沉默地坐在那裡,就像一個安靜的洋娃娃。
他終於拿了一張自己的名片,遞給她,說:“有什麼事可以打這個電話。”
其實他想說的是可以把房子還給她,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了。
她接過了名片:“謝謝。”
他沒有再說話。
“振嶸不在了。”她垂下眼簾去,“我以後不會再給你添麻煩的。”
杜曉蘇回來以後,鄒思琦覺得很奇怪,因為從島上回來後,她似乎重新開朗起來。甚至偶爾會露出笑容,提到邵振嶸的時候,也十分平靜,不再像過去,總是那樣脆弱得不堪一擊。只有杜曉蘇自己知道,島上的那幾天,就像是偷來的時光。小小的孤島,就如同世外桃源,唯有孩子們清澈的眼神。他們天真,卻懂事,努力生活,努力學習,就連小孫老師,都有一種難以想象的堅強。在這世上,她會好好活下去,因為振嶸希望,因為愛她的父母希望,因為愛她的人希望。
所以,她鼓起勇氣去上班。
還是有個別同事用異樣的眼光看她,但她不再氣氣餒,也不再留意關於自己的流言蜚語,她認真地工作,全力以赴,不再任何沮喪與分心,幾個星期後就有明顯的效果,這樣的狀況和態度,立刻贏得大部分同事的重新信任,畢竟業績證明了一切。雷宇崢的秘書單婉婷把鑰匙重新快遞給了她,拿到鑰匙的時候,她幾乎連喜悅都已經沒有了。得而復失,失而又得,可是不管怎麼樣,她還是很慶幸,可以拿回自己與振嶸的這套房子。
比較意外的是過了幾天,總經理室突然通知她晚上和市場部的同事一起,陪項總去一個商業宴請。到了之後才知道,是宇天地產的高副總代表宇天地產宴請項總。吃飯到一半,雷宇崢忽然由服務生引著,推門進來。席間的人自然全站了起來,雷宇崢與老總一邊握手,一邊道歉:“剛下飛機,晚點了,實在是抱歉。”
項總是東北人,為人特別豪爽,握著雷宇崢的手直搖:“說這麼見外的話做什麼。”
喝的是瀘州老窖,總過不過七八個人,很快喝下去四瓶國窖1573,於是席間熱鬧起來,幾位老闆互相開著玩笑,氣氛也輕鬆了許多。杜曉蘇本來只顧埋頭吃菜,忽然被項總點名:“曉蘇,代表咱們公司敬雷先生一杯吧。”
她有兩秒鐘的意外,然後就順從地端起酒杯。已經喝了那樣多的酒,雷宇崢臉上絲毫看不出半分醉意,卻笑著說:“不行不行,這個太欺負人了。哪有喝到一半,突然叫個小姑娘出來?不興這樣的啊,照這個喝法,我今天得躺著回去了。”
“我扛你回去。”項總興致勃勃,把他手裡的酒杯硬奪過來,“咱們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交情了吧,我知道你的量。來來,曉蘇,滿上,給雷先生斟滿了。咱們東北的姑娘,雷先生無論如何,得給點面子。”
這樣的應酬總歸是難免。杜曉蘇還是第一次見著這樣的雷宇崢,或許剛從機場出來,頭髮略有一絲凌亂,灰色的襯衣解開了釦子,整個人半倚半靠在椅背上,跟他平時一絲不苟的樣子大相徑庭,有一種公子哥特有的懶洋洋的放蕩不羈。他修長的手指攔住了杯口:“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問題,這是不公平。”他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要不杜小姐也喝一杯,她喝一杯我喝一杯。”
項總本來對他與杜曉蘇的關係很是猜度,因為當初杜曉蘇進博遠設計,就是上邊一位老友給他打的電話,挑明是雷家的關係,所以他還特意囑咐過人力資源日常多關照一下。這次帶杜曉蘇來跟宇天談合同,也是想順便攀個人情。但他一直沒想過這事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樣子,所以酒席上半開玩笑地讓小蘇出來敬酒,沒料到雷宇崢會說出這樣的話,簡直沒有半分憐香惜玉之心。
正有點尷尬的時候,杜曉蘇已經給自己斟了滿
滿一杯酒,端起來說:“雷先生,我先乾為敬。”不待眾人反應過來,她已經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全喝下去了。
那是六十度的烈性酒,滿滿一大玻璃杯,席間人全怔住了,過了幾秒鐘才轟然叫好。雷宇崢看不出什麼表情,項總心裡倒覺得這兩人關係真有點異樣,正在琢磨,見杜曉蘇從服務員手中接過酒瓶,又替雷宇崢斟上:“謝謝雷先生。”
雷宇崢也是一口氣喝乾,項總領頭拍手叫好,雷宇崢倒似笑非笑:“杜小姐也得跟項總喝一杯,這樣才公平。”
這下輪到項總不幹了:“這不是為難人家小姑娘嗎?不行不行,咱們喝咱們的……”
雷宇崢把酒杯往桌上一擱,只說了兩個字:“斟滿!”
杜曉蘇知道雖然是宇天請客,但實質上公司這邊是有求於宇天,誰讓宇天是甲方。她端起杯子來,一口氣沒喝完,倒嗆住了,捂著嘴咳了兩聲,仍是勉力喝完。一旁的高副總看不過去,替她解圍:“哎,今天就杜小姐一個女孩子,要是把她喝醉了,那豈不是太沒風度了。咱們喝咱們的,杜小姐還是喝果汁吧。”
雷宇崢沒有說話,其實杜曉蘇已經覺得頭暈腦脹,她的酒量一般,那兩杯烈酒喝得又急,此時覺得嗓子裡像要冒火一樣,火辣辣的。恰好此時杏汁官燕上來了,她本來吃不慣燕窩,但從口中到胃中全是火辣辣的感覺,總得吃點東西壓一壓。拿著勺子覺得自己手都在發抖,還好沒有弄灑。
最後一席人又喝了兩瓶酒,才算是酒闌人散。項總滿面紅光,說話已經不太利索,高副總也喝得頗有幾分醉意了,杜曉蘇迷迷糊糊,還記得要幫襯老總談合同――可是她連走路都有點不穩,她拼命地想要儘量讓自己清醒一點,但天跟地都在搖搖晃晃,最後她終於被人塞到車裡去,觀賞車門“嘭”的一響,四周安靜下來。
車走得很平穩,其實喝醉後並不難受,只是覺得口渴。真皮座椅有淡淡的皮革羶味,她回身抱住他,把頭埋在他的肩窩裡,很熟悉很親切的味道,一顆心終於放下來,像無數次在夢中那樣,她知道那是邵振嶸,她又夢到他了。
雷宇崢有點費勁地想要弄開她的手。博遠的人都走了,尤其是項總,丟下句:“杜小姐就交給你啦。”揮揮手就上車揚長而去。而這女人就像那隻流浪貓似的,睜著霧濛濛的大眼睛,可憐兮兮的站在路燈下。
不等他發話,他的司機已經一聲不吭,就把這隻流浪貓塞進了後座。
他狠狠地瞪了司機一眼,可惜司機沒看到,只顧著關上車門,然後進前面駕駛座,啟動車子。
算了,不過送她回家一次,看在振嶸的面子上。
但不過一會兒工夫她整個身子就斜過來,不由分說窩進他懷裡,真的像只靈巧的貓兒一樣,很自動地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呼吸輕淺,沉沉睡去。
他整個人差點兒石化。
他想推開她,但她就像是橡皮糖,或者口香糖,黏膩著就是不動。到後來他只要推她她就抱得更緊,活脫脫一條八爪章魚。
“杜曉蘇!”他拍著她的臉,“你住哪兒?”
她不應聲,“唔”了一下,下巴在他胸口磨蹭了兩下,頭一歪又睡著了。
沒本事還在席間那樣喝。
車到了別墅大門前,司機替他們打開車門,他又用力拍了拍她的臉頰:“喂!”
她沒任何反應。
算了,把她扔車上睡一夜得了。只是她抱著他的腰,她不動,他也下不了車。
“杜曉蘇!”他又叫了她一聲,仍舊沒反應。
他伸手掐她的虎口,她疼得“嗯”了一聲,終於睜開眼睛,長而微卷的睫毛,彷彿蝴蝶的翼,微微顫動著。
“司機送你回去。”他終於拉開她的一條胳膊,“我要下車了。”
她的臉半揚著,白皙的肌膚在車頂燈下近乎半透明,似乎有點像冰做的,呵口氣都會化。她傻乎乎地笑著,彷彿沒聽明白他的話,她湊過來,把另一條胳膊重新圍上來,彷彿孩子般嬌嗔:“你長胖了。”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他的臉頰,“這兒!”然後是下巴,“還有這兒!”
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忽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臉一揚就吻住他。她呼吸裡有濃重的酒氣,滾燙的唇彷彿一條魚,在他嘴唇上滑來滑去,不不,那是她的舌頭。他本能地想要推開她,她卻收緊了手臂,唇上更用力地吸吮,他想要說什麼,可是一張口她的小舌頭就趁機溜進去,把他所有的聲音都堵住了。她的臉燙得嚇人,嘴唇也燙得嚇人,整個人就像一團火,狠狠地包圍住他。他有點狼狽地用力掙扎,終於把她甩開了。
司機早就不知去向,花園裡只聽得到秋蟲唧唧,不遠處有一盞路燈,照進車裡來。其實車頂有燈,照著她的臉,雙頰通紅,她半伏在車椅背上,醉眼迷離。
“邵振嶸,”她的聲音很低,喃喃的,彷彿怕驚醒自己,“我真的很想你。”
他怔在了那裡,她慢慢地闔上眼睛,睡著了。
夜色已經深了,客廳裡沒有開燈,有一大半傢俱都沉浸在無聲的黑暗裡。客廳的落地窗正對著東牆一垣粉壁,牆下種著竹子,前面地下埋著一排綠色的射燈,燈光勾勒出支支翠竹,細微如畫。竹影映得屋中森森的碧意,沉沉如潭。這裡總讓他想起家中父親的書房,齊簷下千竿翠篁,風吹蕭蕭似有雨聲。隔得很遠可以聽見前面院子裡的電話響,偶爾有人走進來,都是小心地放輕了腳步。
臨窗下的棋枰上散落著數十子,在幽暗的光線下反射著清冷的光輝,這還是一個多月前他隨手佈下的殘譜,打掃情節的人都沒敢動。他很少過來這邊住,因為屋子大,雖然是中式的別墅,管家負責安排,把這裡打理得很乾淨舒適,但他總覺得燒了些生氣。所以偶爾出機場太晚了,懶得過江,才會在這邊休息。
藉著射燈隱約的綠光,他把那些黑的白的棋子收進棋盒中去,嘩啦嘩啦的聲音,又讓他想起小時候學棋,學得很苦,但姥爺執意讓他拜在名師門下,每日不懈。
姥爺說:“濤兒性穩重,不必學棋。嶸兒性恬淡,不必學棋。你的性子太粗礪,非學不可。”
說這話時,振嶸還是個四五歲的小不點兒,自己也不過六七歲,似懂非懂。
那樣的時光,卻已經都過去了。
他走下臺階,坐在院中的藤椅上,點燃一支菸。
天是奇異的幽蘭,彷彿一方葡萄凍,上面撒了細碎的銀糖粒。半夜時分暑熱微退,夜風很涼,拂人衣襟。
他想起二樓客房裡沉沉睡著的那個女人,就覺得頭疼,彷彿真的喝高了。
他曾見過父母的舉案齊眉,也曾見過祖父母的相敬如賓,那個年代有許多許多的恩愛夫妻,患難與共,不離不棄。
少年時他曾想過,長大後會遇上自己一生鍾愛的人,從此後,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可是三千繁華,舞榭歌臺,名利場裡多的是逢場作戲。
看多之後,不免厭倦。
當振嶸帶著她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更覺得這是一場鬧劇。
她怎麼配?她怎麼配得上邵振嶸?
可是振嶸愛她,振嶸是真的愛她,他曾經見過振嶸通紅的眼睛,那樣攥緊的拳頭。
只不過沒想過她也這樣愛振嶸。
絕望,失意,彷彿行屍走肉般活著,因為振嶸死了。
姥姥去世時,姥爺當時悲痛萬分,時間漸長,似也漸漸平復。十年之後姥爺因病去世,工作人員整理他的身後遺物,發現最多的是書法作品,而且無一例外,厚厚的三尺熟宣,寫的竟然都是蘇東坡那闕《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他想象不出,十年間,老人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反反覆覆書寫著這首悼亡詞。姥爺出身時代簪纓的大族,十八歲不滿家中長輩的包辦婚姻,於是與身為同學的姥姥私奔到日本,輾轉赴美,半工半讀。抗戰爆發後毅然歸國,從此後風風雨雨,一路相攜相伴。
那是經歷過歲月蹉跎,烽煙洗禮的愛情,他一直覺得,如今這時代,再遇不上,再見不到了。
身邊的人和事、,他早就看膩歪,只覺得所謂愛情簡直是笑話。誰不是轉頭就忘,另結新歡,朝秦暮楚?
沒想到還有像杜曉蘇這樣的傻子,偏執地,固執地,不肯忘。
他想起曾經有人對他說過:“你沒有遇上,所以你不懂得。”
那時候自己多少有點嗤之以鼻,覺得簡直是荒謬,這世上哪有生死相許,有什麼可以敵得過金錢或者物慾?
可是真的遇上,才明白。
不是沒有,而是自己沒有遇上。
他把煙掐滅了,仰起臉來,天上有淡淡的星帶,不知是不是銀河。城市的空氣汙染嚴重,連星星都淡得似有若無。石階那端有蟋蟀在叫,一聲接一聲。
夜風是真的涼起來了。
杜曉蘇不知道自己怎麼又到了這個地方,她對著鏡子懊惱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也沒能回想起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喝醉了,然後被塞進車裡,然後再醒來,就是在雷宇崢的別墅裡。
但願她沒做什麼丟人現眼的事。
她深深吸了口氣,走廊裡沒有人,夏日的豔陽光線明媚,從幾近古意的細密格窗中照進來,空氣的浮沉似萬點金沙,漂浮著打著旋。
有穿制服的女傭捧著鮮花笑盈盈地同她問好,然後告訴她:“杜小姐,雷先生在餐廳。”她也只好報之以微笑,客廳裡也有人正在更換花瓶中的鮮花,見著亦含笑打招呼:“杜小姐早。”
她只好快快進餐廳去,低垂著眼皮,只見光滑如鏡的黃菠蘿木地板上,雷宇崢竟然是家常的拖鞋,穿著十分休閒的T恤長褲,看起來甚是居家。
她覺得有點尷尬,從島上回來後,她就已經下定決心,再不做任何傻事。她與雷宇崢也再沒有任何關係,雖然他是振嶸的哥哥,可是她再不會麻煩他了,沒想到昨天晚上又出糗了。
雷宇崢倒沒說什麼,一邊吃早餐,一邊看報紙。其實他吃得非常簡單,她一直想象富翁的生活就是天天鮑翅參肚,而他面前碟子裡不過一個煙肉三明治,旁邊一杯咖啡,看報紙一目十行,心思根本不在吃上頭。
管家親自來問她,是需要中式還是西式早餐,她侷促不安:“最簡單的就好。”
結果廚房還是端出來熱騰騰的白粥與筍尖蝦仁的小籠,她咬開包子,鮮香鬆軟,非常好吃。粥也熬得正好,米甜香糯。
“你以後不要在外面隨便喝酒。”
她一嚇,一口粥嗆在喉嚨裡,差點沒被嗆死。
但雷宇崢根本沒抬頭,似乎只是對報紙在說話:“一個女孩子,隨隨便便喝得爛醉如泥,像什麼樣子。”
她的聲音很低:“對不起。”
她似乎總在對他說對不起。
他未置可否,過了好一會兒,把報紙翻過頁,才說:“你現在住哪裡?我要去打球,可以順便送你回去。”
她這才想起來今天是週六,不用上班,難怪他穿得這麼休閒。她問:“你要上哪兒去打球?”怕他誤解,連忙又補上一句,“把我放到最近的地鐵站就行。”
她沒想到他不用司機,而是自己開一部黑色的敞篷跑車,襯著他那身淺色T恤,整個人簡直是玉樹臨風,也更像振嶸,只不過他戴墨鏡,輪廓顯得更深邃。
他開車很快,十分熟練地於車流中穿梭。等紅燈的時候有部車與他們並排停下,車上的人竟然朝他們吹口哨,她只當沒聽到,可是雷宇崢的下顎線條繃得很緊。
他這是生氣了,他生氣的樣子和振嶸很像,表面上似乎十分平靜,不過臉部的線條繃得緊一點。
“抓緊。”他十分簡短地說了句話,她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信號燈已經變了,跑車頓時彷彿一支離線之箭,刷地射了出去。
她一下子被這加速度推靠在椅背上,幸好繫了安全帶,在城市繁華的主幹道上飆車,他一定是瘋了。她抓著唯一的手柄,聽著風呼呼從耳邊吹過,颳得臉生疼生疼。只見他熟悉地排擋加油,無數車輛被他們一晃就超越過去,老遠看到路口又是紅燈,她本來以為他會闖過去,誰知道他竟然會減速踩剎車。
車徐徐停在路口,剛才那部車竟然陰魂不散地重新出現在並排,這樣風馳電掣的疾速竟然沒能甩掉它,不等杜曉蘇詫異,那車窗已經降下來,駕車的那人也戴著墨鏡,一笑只見一口雪白牙齒:“雷二,你跑那麼快乾嗎?”
顯然是認識的人,雷宇崢的手還放在排擋上,因為用力,手背上隱隱有青筋暴起。杜曉蘇只怕他要大發雷霆,誰知道他竟然嘴角彎了彎,彷彿漫不經心地笑:“我知道你要跟著來,能不快嗎?”我要再開慢一點兒,豈不是瞧不起你這新買的德國小跑?
“扯淡!”那人跟雷宇崢一樣的北方口音,連罵起人來都抑揚頓挫,“你丫帶著妞,一看到我就腳底抹油,這不是心虛是什麼?蒙誰呢你!”
雷宇崢不動聲色:“你才心虛呢!有種我們球場上見,今天不讓你輸個十杆八杆的,就治不了你的皮癢。”
那人哈哈大笑,伸出左手大拇指朝下比了比。正好信號換過來,兩車齊頭並進,幾乎是同一秒內疾射了出去,可是沒等那人反應過來,雷宇崢忽然打過方向,向右轉去,幾分鐘後他們就上了高架,把那部車帥得無影無蹤。
過了江後,他的車速明顯降下來,問杜曉蘇:“你住哪兒?”
她說了路名,一路上他只是很沉默地開車。
她租住的那個小區環境不佳,所以老遠她就說:“把我放路邊就行,那邊不好停車。”雷宇崢還沒進發球區,老遠已經見著幾個熟悉的身影。他們見著他紛紛打招呼:“喲,今天怎麼遲到了?”
“堵車。”雷宇崢敷衍了一句,“怎麼都不玩?”
“這部等你來開球嗎?”有人從後頭拍了拍他的肩,笑嘻嘻地問:“少扯了,那妞兒呢?”
旁邊立馬有人起鬨:“你就招了吧,上官都說了,今天在大馬路上碰到你,車上還有一個絕代佳人!”
“你們聽上官瞎扯。”雷宇崢不悅地戴上手套,“你們要真信他的,股票都該漲到8000點了,還不趕緊電話交易員建倉。”
上官博堯自己倒繃不住,“噗”一聲笑出聲來,並不懊惱,反而十分坦然:“行了,你們就使勁埋汰我吧,我就不信漲不起來。”
“他運氣多好啊。”一直沒開腔的葉慎寬慢條斯理地說,“人家坐莊是加印花稅,他一坐莊,是降印花稅。”
“不談股票行不行?”雷宇崢有點不耐煩。
上官仍舊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你今天火氣怎麼這樣大?還說要讓我輸十杆八杆,我看你輸定了。”
“是嗎?”雷宇崢微笑,“咱們走著瞧。”
結果剛過第二洞,上官就已經輸了四杆,他自己倒不著急,笑眯眯地把玩著球杆,問雷宇崢:“咱們賭一把怎麼樣?”
近午的陽光已經頗有幾分刺眼,雷宇崢在太陽鏡後眯起眼睛:“賭多大?”
“賭錢多俗啊!”上官興致勃勃,“咱們賭點有意思的,你要贏了,我請大家吃飯,我要是贏了,你就把車上那妞的名字電話都告訴我。”
雷宇崢瞬間冷臉:“你什麼意思?”
葉慎寬看著不對,於是叫了一聲“上官”,開著玩笑:“你今天怎麼跟打了雞血似的?不就是雷二開車帶著個姑娘,你不知道他平常就愛帶漂亮姑娘上街溜車嗎,至於嗎?”上官倒不怕雷宇崢生氣,偏偏要說:“那可不一樣,你知道我在哪兒遇上他的?芳甸路!剛過世紀公園,就瞧見他的車了。嘿!你想想大清早七點多,明顯剛從他那豪宅裡頭出來,他那豪宅你又不是不知道,從來就沒女人踏進去過。平常就是哥幾個去喝喝酒,吃吃肉,吹吹牛。還是你給改的名字,叫啥來著,哦,光棍堂,咱們幾個光棍,正好湊一堂。”
“誰說的?”葉慎寬從球童手中接過球杆,一邊試了試擊球的姿勢,一邊說,“你們是光棍我可不是啊,我是有家有室有老婆的人。”
“得了,知道你有嬌妻愛子。”上官的口氣卻是不屑一顧,“咱們這些光棍可憐,不許過個嘴癮嗎?”
葉慎寬道:“你也不怕報應,我就等著你小子栽了,看你再嘴硬!”說完一杆擊出,小白球遠遠飛出去,最後卻不偏不倚落到了沙坑裡,他懊惱地把球杆交給球童,上官倒樂了:“再接再厲!”
他們就在俱樂部會所吃了午飯,上官本來提議打牌,但葉慎寬臨時接了個電話有事要走,於是也就散了。上官博堯住在浦西,過了江後就遇上堵車,只得夾在車流裡慢慢向前,好不容易下了輔路,結果堵得更厲害了。正百無聊賴張望人行道上的美女,突然從後視鏡裡看到一個人影,長頭髮大眼睛,長相十分甜美,倒像在哪裡見過。定睛一看,分明就是今天早上撞見的那個女孩子,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見她雙手都提著超市的購物袋,連忙按下車窗叫她:“喂!”
杜曉蘇低著頭走路,根本就沒留意,他連叫了好幾聲她才朝這邊看了一眼,只見他把車門推開一半,笑嘻嘻衝她招手:“快上來!”
她看了看四周,他笑得更燦爛了:“不認識我樂?早上‘嗚――’那個……”他學引擎的聲音學得惟妙惟肖,杜曉蘇見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才算想起來,他就是早上和雷宇崢飆車的那個人。
“快上車啊!不然探頭拍到了!”他一徑催她,“快點快點!你提這麼多東西,我送你回家!”
她說:“不用了,我家就在前面。”
他板著臉:“你懷疑我是壞人?”
這世上哪有開著奧迪R8的壞人,頂多就是一閒得發慌的公子哥罷了。
她還在猶豫不決,他又拼命催:“快點快點,前面有交警!快!”
她被催得七暈八素,只好迅速地拉開車門上了車。剛關好車門就真的看到交警從前面走過去,他甚是滿意她的動作敏捷,誇她:“真不錯,差一點就看到了。”
其實早晨那會兒他跟雷宇崢都有超速,探頭估計早拍了十次八次了。
她笑了笑,繫好安全帶。只是這樣堵法,車速跟步行差不多。
雖然堵車,可他也沒閒著:“我是上官博堯,剝削多才的那個博,‘鳥生魚湯’的那個堯。你叫什麼?”
“杜曉蘇。”
“這名字真不錯,好聽。“他還油腔滑調開玩笑似的,”雷二這小子,每次找的女朋友名字都特好聽。”
“不是。”她的表情十分平靜,“我不是他女朋友。”
他似乎很意外,看了她一眼,才說:“我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家都巴不得別人誤會是他女朋友,就你急著撇清。”
杜曉蘇默不作聲。
“不過也好。”他忽然衝她笑了笑,“既然不是他女朋友,那麼做我的女朋友吧。”
杜曉蘇有點反應不過來,黝黑的大眼睛裡滿是錯愕,上官卻自顧自說下去:“你看,我長得不錯吧,起碼比起雷二帥,對不對?論到錢,別看他比我忙,可我也不見得比他窮啊。再說他多沒情調的一個人,成天只知道裝酷,跟他在一塊兒你會悶死的……”這下杜曉蘇真明白了,這真是個閒的無聊的公子哥,於是她說:“對不起,我有男朋友了,謝謝你。”
上官橫了她一眼,說:“別撒謊了,你要真有男朋友,怎麼會週末的時候獨自去超市,還提著兩個大袋子。就算你真有男朋友,從這點來看,他就不及格,趕緊把他忘了!”杜曉蘇有點心酸,低聲道:“我永遠不會忘記他。”自欺欺人扭過頭去看車窗外。車走得慢,人行道上人很多,人人都是步履匆匆,潮水般湧動的街頭,可是連個相似的身影都沒有。
“撒謊不是好習慣。”上官笑嘻嘻,“就這樣吧,當我的女朋友好了。”
“我確實有男朋友。”她終於轉過臉來,眼睛微微有點發紅,“我沒有騙你,他的名字叫邵振嶸。”
好一會兒他都沒說話,過了好久他才說:“對不起。”
“沒什麼。”杜曉蘇小聲地說。按了購物袋裡冒出來的長麵包,她的眼睫毛很長,彎彎的像小扇子,垂下去顯得更長,彷彿霧濛濛的隔著一層什麼。車裡一下子安靜下來,他不再嘻嘻哈哈地跟她開玩笑,而她微微咬著下唇,緊緊抱著超市的購物袋。過了好久之後,她才說:“我,就在這裡放我下去吧。”
“沒事。”他徑直將車開過去,大咧咧就停在禁停標誌旁,問她,“是這裡嗎?”
她點點頭,剛推開車門,他已經下車了,搶先拿過她的兩個大袋子:“我送你上去!”“不用了!”他堅持:“我送你!”
他還拿著她的東西,她總不好跟他去硬搶,只好側身在前面引路。搭電梯上了樓,穿過走廊到了門前,她說:“謝謝,我到了。’
“我幫你提進去。”他皺著眉頭看著透明的購物袋,“方便麵、方便粉絲、火腿罐頭、麵包,你成天就吃這個啊?”
“要上班,有時候來不及做飯。”她有點侷促不安,可他跟尊鐵塔似的堵在門邊,她只好開門讓他進去,幸好大白天的,這麼一位客人,還不算彆扭。
她先給他到了杯茶,然後把那兩大袋東西放到冰箱去。他捧著茶杯跑到廚房裡來,問她:“你這房子是買的還是租的?”“租的。”“西曬啊。”他一腦門子的汗,“你這整面牆都是燙的,不熱嗎?”
今天氣溫太高,其實她一進門就開了空調,只不過溫度還沒降下去。她有點歉疚,手忙腳亂拿了遙控器,把溫度又往下面調。
空調還在“滴滴”地響,突然聽到他說:“我給你找套房子吧。”馬上又補上一句,“別誤會,我有個朋友是做房地產中介的,他手頭一定有合適的,還可以比市面便宜一點,你付租金給人家就行了。”
她是驚弓之鳥,哪裡還敢佔這樣的便宜,連忙搖頭:“不用了,我住這裡挺好的。我有套房子,振嶸留給我的……不過沒有裝修……等裝修好了就可以搬了。”
上官說:“那要不我請你吃飯吧,當賠罪。”
其實他又沒得罪她,她只好說晚上已經約了人,她倒有笑了:“說謊真不是好習慣。我中午沒吃飽,已經餓了。別客套了,行不行?雖然咱們才剛認識,可是雷二的弟弟,就跟我的弟弟一樣,走吧,就是吃頓飯。”
這樣含蓄地提到振嶸,但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並不可憐,她不需要人家的憐憫。他大約自悔失言:“你看,我餓得連話都不會說了。我請你吃烤肉吧,省得我一個人吃飯怪無聊的。”
雖然是油腔滑調的公子哥,可是突然一本正經起來,倒讓人不好拒絕。兩個人下了樓,卻正好看到交警指揮著拖車,正把他那部拉風的R8車頭吊起來。
“喂喂!”他急忙衝過去,“警察同志,等一下!請等一下!”
交警打量了他一眼:“你是車主?”指了指碩大的禁停標誌,“你認識這是什麼嗎?”
他滿頭大汗:“同志,是這樣的,您聽我說。我跟女朋友吵架了,她下車就走了,我只好把車撂這兒去追她,好不容易把她哄得回心轉意,您看,我這不是馬上就回來了?他指了指不遠處的杜曉蘇,“您看看,您要把車拖走了,她一生氣,又得跟我吵,我跟她還打算明天去拿結婚證,這下全黃了。您做做好事,這可關係到我的終身幸福……”
警察半信半疑地看了杜曉蘇一眼,又看了一臉誠懇的上官一眼,再看了看那部R8,終於取出罰單來,低頭往上抄車牌:“自己去銀行交兩百罰款,車就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