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的月色下,徐子陵展開腳法,沿淮水南岸朝西疾走,趕往與寇仲約定會合的地點。
辭別了桂錫良和幸容,再正式知會李子通,他才和洛其飛等乘船離開。自然最後只剩得一條空船開返粱都,徐子陵和洛其飛等先後在途中離船,趕赴不同的目的地。
徐子陵離船處是邗溝和淮水的交匯處,全速趕了近六個時辰路裎,披星戴月地終於抵達鍾離郡東南方嘉山山腳處的密林區。
他亮起火熠,打出訊號。
半里外的山頭處立時有回應,先是亮起一點火芒,接著是另兩點焰光,指示出寇仲藏身之處。
徐子陵心中流過一片溫暖,素素的不幸,跋鋒寒的遠去,使他更添與寇仲相依為命的感覺。同時亦不無感觸,只是區區個多月,寇仲已成功地建立自己的實力,聚在他身旁的再不是胡亂湊來的烏合之眾,而是有組織和高效率的雄師。那不單顯現在訊號的準確傳遞,而更在其能於這麼短促的時間,揮軍渡河越野,一口氣從梁都趕了近百里路到達此處,只是這行軍速度,足可教人昨舌。轉瞬他奔進密林邊緣的疏林區,暗黑裡密佈著倚樹休息的少帥軍,人人屏息靜氣,馬兒則安詳吃草。
在一名頭目的帶領下,徐子陵奔上一座小丘,寇仲赫然出現在明月下,旁邊是宣永和十多名將領。
看看寇仲淵亭嶽峙的雄偉背影,徐子陵心中生出異樣的感覺。
寇仲再非以前的寇仲,當然更不是在竟陵城上面對江淮兵的千軍萬馬而心中不斷打著退堂鼓的寇仲。現在的寇仲已成視戰爭為棋戲,談笑用兵的統帥,以後群雄勢將多出個與他們爭霸大下的勁敵。
寇仲倏地回過頭來,向他展露雪白的牙齒,大笑道:“有陵少在我身旁,足可抵他一個萬人組成的雄師,今趟我們不斬下三大寇的狗頭,誓不回師!”
眾將轟然相應,響徹山頭,令人血脈徐子陵感受著寇仲天生過人的感染力和魅力,來到他旁,悠然止步,淡然自若道:“共有多少人?”
寇仲陪他俯瞰月照下的山林平野,雙目精光爍閃,沉聲道:“共一千五百人,清一式騎兵,戰馬大部份均為契丹一流良駒,輕裝簡備。哼!李小子有他孃的黑甲精騎,我寇仲就有少帥奇兵,總有一天可比出是誰厲害。”
徐子陵又問道:“如何組織編伍?”
寇仲微笑道:“用的是魯大師教下的梅花陣,將一千五百人分成十組,主力少帥軍六百人,其他每組百人,各由偏將統領,陵少有甚麼意見?”
徐子陵聳肩道:“論陣法你該比我在行,駱方呢?”
寇仲道:“他先趕回牧場,好知會美人兒場主與我們配合,合演一埸好戲,舞臺就是洱水的兩大城當陽和遠安。”
接著長長舒一口氣,嘆道:“老天爺安排得真巧妙,人人都以為我須顧眼前利害,全力助李子通應付老爹的當兒,我卻神不知鬼不覺的西行千里,奇兵襲敵,這是多麼動人的壯舉。”
徐子陵自問沒法投入寇仲的情緒去,岔開問道:“路線定好了嗎?”
寇仲道:“我們將穿過鍾離和清流間的平野,雖是順路亦不會和屯軍清流的老爹打招呼,請恕孩兒不孝。哈!然後連渡淝、決兩水,接著是最艱苦穿過大別山的行程,再繞過大洪山,在襄陽和竟陵間渡過漢水,那時三個時辰快馬便可和我們的美人兒商秀洵在牧場相與把酒,敘舊言歡哩!”
另一邊的宣永插入道:“如一切順利,十天內我們可到達目的地。”
徐子陵道:“那還不起程趕路,我們不是要晝伏夜行以保密嗎?”
寇仲道:“少見陵少這麼心急的,定是想快點作其救美的英雄。嘻!陵少且莫動怒,由於要路經清流,所以必須先派探子視察妥當,才作暗渡陳倉之舉,我兩兄弟不見這麼多天,正好乘機暢敘離情。”
接著發出命令,眾將分別乘馬散去,迴歸到統領的部隊,只剩下宣永一人。
山風徐徐拂來,壯麗的星空下,感覺上每個人都變得更渺小,但又似更為偉大,有種與天地共同運行的醉人滋味。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道:“侯希白差點便出手哩。”寇仲一震道:“好傢伙,終於露出本來奸臉目。你是在怎樣的情況下遇上他的?”
宣永這時亦離開,視察部隊的情況。
徐子陵把經過說出來,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幸好你那麼沉得住氣,若換轉是我,定會不顧一切把侯希白那小子迫出來看看,那就糟哩!”
旋又劍眉緊蹙道:“不對!照我猜連包讓等人都不知窗外另有侯希白這個幫手,甚至包括雲玉真在內都不知他暗伏一旁。這傢伙定是從雲玉真處不知用甚麼方法探知此事,遂想在旁撿拾便宜。”
徐子陵不解道:“你是否只是憑空猜想?”
寇仲搖頭,露出回憶的神態,徐徐道:“記得常年在荒村中我們被綰妖女害得差點沒命,侯希白那小子闖進來無意下救了我們的事嗎?這小子還裝模作樣的動筆寫畫,做足工夫,那顯然連綰妖女都看不破他的身份。侯希白的保密工夫做得這麼好,連沒有人時都交足功課,怎會有云玉真這個破綻呢?我可肯定雲玉真仍以為侯小子是好人。”
徐子陵雙目閃過殺機,沉聲道:“但百密一疏,他終於露出狐狸尾巴。”
寇仲深深瞧他一眼,道:“是否想起師妃暄?”
徐子陵點頭道:“不錯!侯希白擺明是某一邪惡門派培養出來專門對忖師妃暄的出類拔萃的高手,圖以卑鄙的手段去影響師妃暄,好讓綰妖女能勝出。”
寇仲微笑道:“你看我們是否該遣人通知了空那禿頭,再由他轉告師妃暄呢?”
徐子陵苦笑道:“那像有點自作小人的味兒。難道我告訴師妃暄,我感覺到侯希白躲在窗外想偷襲我嗎?”
寇仲聳肩道:“有甚麼問題?師妃暄非是一般女流,對是非黑白自有分寸,而我們則是行心之所安,管她孃的怎樣想?縱使師妃暄將來偏幫李小子,我也不願見她為奸人所害。”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說倒說得冠冕堂皇,骨子裡還不是怕我錯過向師妃暄示好的機會。我可保證若侯希白若是想對她施展美男計,肯定碰得一鼻子灰無功而退,我們還是先理好自己的事吧!”
寇仲無奈道:“師妃暄有甚麼不好,你這小子總蠻不在乎的樣子。”
徐子陵截斷他道:“一路趕來時,我曾把整件事想了一遍,得出的結論與你先前的說法大相逕庭,少帥要聽嗎?”
寇仲淡然一笑,道:“陵少有話要說,本帥自是洗耳恭聆。”
徐子陵沉吟道:“我認為蕭銑用的是雙管齊下的奸計,一邊派人在江都幹掉我,另一方面則設法把你引往飛馬牧場,再設計伏殺。雲玉真對我們的性格瞭若指掌,當清楚我們對飛馬牧場求援的反應。”
寇仲皺眉道:“我也想過這問題,故而以快制慢,務求以敵人難以想像的高速,秘密行軍千里,在蕭銑從夷陵渡江之前,一舉擊垮三大寇和朱粲,然後和你潛往關中碰運氣。”
徐子陵道:“可否掉轉來做,先擊垮蕭銑渡江的大軍,才向朱粲和曹應龍開刀?”
寇仲呆了一呆,接看大笑道:“好傢伙:為何我沒想及此計?好!就趁蕭銑做夢都未想過我們敢先動他,就拿他來耍樂,算是為素姐的血仇討點息口。”
提到素素,兩人的眼中均燃起熾烈的恨火。
遠處燈火忽明忽滅。
寇仲喝道:“牽馬來!動身的時候到哩!”
翌日清晨,少帥軍無驚無險的通過清流城北的平原,抵達滁水北岸,就在河旁的密林歇息,可惜天不造美,忽然下起大雨,除放哨的人外,其他人只好躲進營帳內。徐子陵和寇仲來到河邊的一堆亂石處,任由大雨灑在身上。
寇仲一屁股坐存其中一方石頭上,笑道:“真痛快!只有在下雨時,人才會感到和老天爺有點關係,像現在這般淋得衣衫盡溼,便是關係密切。”
徐子陵負手卓立,望往長河,三艘漁舟,冒著風雨朝西駛去。淡淡道:“真正關係密切的時刻,就是娘剛身亡時我們在小谷練《長生訣》的日子,那時整個人似若與天地渾成一體,無分彼我。”
寇仲呆了半晌,點頭道:“那真是一段今人難以忘懷的時光。我們定要找一夭偷空回那裡去看看,不過娘曾說過不用我們拜祭她。”
徐子陵嘆道:“你目下的情況,等若與時光爭競,李密已垮臺,再無人可阻李世民出關,所以少帥你必須在李家席捲天下之前,建立起能與之抗衡的實力,否則將悔之晚矣,那來空閒足供你去偷呢?”
寇仲沉吟片刻,沉聲道:“王世充雖難成大器,但東北仍有竇建德、劉黑闥,北有劉武周、宋金剛,西邊薜舉父子則尚未坍臺,李家卻是內憂剛起,李小子想要風光,怕仍要等一段日子。”
徐子陵感受著雨水打在臉上的冰涼,輕輕道:“假若王世充迫得李密真的無路可逃,只有投降李世民,那又如何?”
寇仲微笑道:“你認為那對李小子是好還是壞呢?”
徐子陵俯首凝視寇仲好半晌後,沉聲道:“若換了是別人,只是引狼入室。但李閥根基深厚,李世民又是武學兵法兼優的天縱之材,至厲害就是連李靖等人都要向他歸心,師妃暄也最看得起他,擺出整副真命天子的格局,李密當然不會甘心從此屈居人下,但其他人是否也盡如李密呢?”
寇仲動容道:“說得對,連我都曾經想過當他的跑腿,那時他尚未成氣候,假若李小子平白多出一群謀臣猛將,像魏徽、徐世績、沈落雁之輩都對他竭誠效忠,對要勝他更是難上加難。唉!你說我該怎辦才好?”
徐子陵默然不語。
寇仲長身而起,來到他身前,探手抓緊他寬肩,垂頭道:“說吧!一世人兩兄弟,有甚麼事須悶在心內?”
徐子陵緩緩道:“素姐的亡故,難道仍不能使你對爭鬥仇殺心淡嗎?”寇仲沉思片刻,低聲道:“你肯否放過香玉山和宇文化及?”
徐子陵道:“宇文化及當然不可以放過。但香玉山始終是小陵仲的生父,現在他已遭到報應,且蕭銑終非李小子的對手,我們放過他又如何?”
寇仲又道:“陰癸派害死包志復、石介、麻貴三人,這筆賬該怎麼算?”
徐子陵苦笑道:“這和我想勸你的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怎可混為一談。這個天下已夠亂了,現在再多你這個少帥出來,唉!”
寇仲陪他苦笑道:“難道現在你要我去告訴手下,說我不幹了?”
徐子陵道:“當然不可這麼的不負責任,你現在只是面子的問題,假若你肯轉而支持李小子,保證他可短時間內一統天下,使萬民能過些安樂日子。”。
寇仲苦笑道:“你難道要我去和那起碼要對素姐之死負上一半責任的李靖共事一主?”
徐子陵嘆道:“我沒有勸你去做李世民的手下,只要你把手上的實力贈李小子,我便可和你去割宇文化骨的首級,再回小谷去拜祭娘,以後的天地可任我們縱橫馳騁,歡喜便把陰癸派打個落花流水,為世除害,待小陵仲大點,又可帶他遼赴域外找尋老跋,豈非逍遙自在?”
寇仲放開抓他肩頭的手,移步至岸邊,細看雨水灑到河面濺起的水花,沉聲道:“你已很久沒有和我說過這方面的事,為何今天忽然不吐不快呢?”
徐子陵移到他身後,兩手搭在他肩頭上,沉痛地道:“素姐已去,我不想再失去你這個好兄弟。”
寇仲劇震道:“你是認定我會輸了?”
徐子陵頹然道:“我們的問題是太露鋒芒,更牽涉到楊公寶庫的秘密。以前我們尚可和敵人玩捉迷藏的遊戲,現在卻是目標明顯,成其眾矢之的。無論是蕭銑成功渡江,老爹、李子通之爭誰勝誰負,又或李小子兵出關中,竇建德、劉武周揮軍南下,首先要拔除的都是你這個少帥。”
寇仲感受著徐子陵對他深切的關懷,點頭道:“我不是沒有想過這問題,否則也不會不敢稱王而稱帥,還要謙虛老實的稱甚麼他孃的少帥;看似威風,其實窩囊。最理想當然是掘出楊公寶藏後,才看看該做個富甲天下的珠寶兵器商還是做皇帝?但你也該知我這少帥是怎來的,此可謂之形勢所迫,又可謂之勢成騎虎。小陵啊!人生在世不過區區數十年,彈指即過,你即管去做你愛做的事,不用介懷我的生死。現在我的情況是再無退路。哈!大丈夫馬革裹屍,亦快事也!異日我戰死沙場,你也不用替我報仇。素姐的死,使我再難以耽於逸樂,你明白我的心情嗎?”
徐子陵用力狠狠抓他雙肩一把,苦笑道:“當然明白,你這叫打蛇隨棍上,以退為進。唉!我這做兄弟的事實上已盡了心力,本想待你至楊公寶藏有了著落時,才真正決定是否該出而與世爭雄,豈知鬼使神推下,你卻當上了甚麼孃的少帥,事情發生得太快!直至素姐身故,我才如夢初醒,想到這些問題。你現在的好景只是曇花一現,難以維持長久,你的少帥軍沒有一年半載的時間擴充整頓,仍難成雄師,總之你眼前形勢,尚需待時來運到,否則休想勝過李小子,但你有那時間嗎?”
寇仲道:“魯妙子恐怕有和你同樣的想法,否則便可直接了當的告拆我楊公寶庫是在甚麼地方。照我看你也肯定我找不到楊公寶庫,所以才陪我玩這尋寶遊戲。
這樣吧!給我三個月的時間,若仍起不出寶藏,我便依你所言,把手上兵將領地轉贈你心上人,再由她決定該送何人。但如若老天爺眷顧,真的給我找到藏寶,我便怎都要搏他一搏,死而無怨。但卻有一個條件。”
徐子陵愕然道:“甚麼條件?”
寇仲微笑道:“陵少雖全心全意助我尋寶,不可以騙我。”
徐子陵沉聲道:“我是這種人嗎?”
足音響起,宣永冒雨趕至,低聲道:“抓到一個奸細!”
兩人為之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