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奔上一個小丘,便看到丘腳處的寇仲,這傢伙脫剩短褲,口咬不知從哪裡得來的一把鋼刀,正浸在一道清溪裡洗擦身上的多處血漬。
在月色下,他的肌膚閃閃發亮,完美的體型就像一頭剛成年的豹子,渾身充盈著力量和某種合乎天道的超凡美態。
他神情專注,似乎一點不知徐子陵的到來時,忽地抬頭朝他瞧來,咧嘴一笑,笑容像陽光般燦爛和充滿攝人的魅力。嘴上的刀落在手上,隨手一揮,插在溪旁一棵大樹的粗幹處。
徐子陵幾個縱身,夷然坐在寇仲前面溪中突起的一塊大石處,凝望著仍在顫抖的刀柄,沒有說話。
寇仲把整個頭浸進了冰冷的溪水裡,喝了幾口,探出來又以水撥臉,嘆道:“我殺了很多人,也受了傷,較嚴重是胸口這一拳,不過那傢伙卻給我打得骨都碎了。哼!想要我的命,自然要拿命來博。”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觸,首次想到他和寇仲均已成為能獨當一面的人物。
寇仲整個人浸進水裡去,笑嘻嘻道:“好在我們的內功功效神奇,任何傷口都會天然癒合,不留絲毫痕跡,否則脫了衣服就糟了,滿身傷痕,怎見得人哩!嘿!到這裡浸浸好嗎?會使腦筋清醒很多的。”
徐子陵搖頭拒絕,問道:“是誰襲擊你。”
寇仲若無其事道:“是海沙幫的人,由那風騷道姑率領,又繩又網的,當足我是野犬般來捕捉,數百人來打我一個,真不知有害羞這回事,幸好我且戰且逃,最後借水遁走。遊秋雁還以為我仍是以前那不爭氣的小子,從水底追來,給老子制著。幸好我寇仲一向憐香惜玉,只捏了她胸脯幾把就放了她。今趟說得夠坦白了,該不會疑我向你陵少撒謊吧。”
徐子陵嘆道:“你這風流的傢伙,道姑兼敵人都不肯放過。”
寇仲淡淡道:“這叫惑敵之心,這騷貨見到我便兩眼生光,我順手撫慰了她,將來說不定會有別的好處呢。”
徐子陵默然不語。
寇仲嘩啦一聲從溪中站起,溪水來到腰際處,伸個懶腰道:“我的好兄弟啊!你近來似乎對我很多作為都不同意,是嗎?”
徐子陵哂道:“討女人便宜乃每個男人都想做的事,我這作兄弟的怎會怪你。只不過你對她們根本只是出口戲弄和肉慾之念作祟,又事事都從功利去考慮,使我心中有點不舒服吧了!”
寇仲點頭道:“這正是有求和無求的分別,我們追求的是不同的目標,所以才會出現分歧。這都是長生訣累事,你熱我冷,不但把我們的氣質改變,連性格都改了。我殺人時心中竟可沒半點激動波盪,現在也不覺得是什麼,否則可能早給人宰了。”
徐子陵忽道:“你可有什麼打算?”
寇仲坐到岸旁,看著自己在水中輕鬆踢著的雙足,微笑道:“我們不是說好要做好我們這單鹽貨買賣嗎?到沒有人敢來惹我們時,我們就成功了。”
徐子陵道:“我不是想問這件事,而是想問你如何去爭天下。”
寇仲往他瞧來,眼中射出前所未有的異采,問非所答道:“若我真要得到天下,必須求你一件事,並去殺一個人。”
徐子陵劇震道:“李小子!”
寇仲仰天大笑,說不盡的豪雄氣概,拍腿讚道:“這叫英雄所見略同。在我們見過的人裡,論氣度魅力,誰能勝得過他。兼且他先輩累世為官,深明統御管治之道,又是如此年青,實是我寇仲最大勁敵。”
徐子陵道:“不怕秀寧傷心嗎?”
寇仲雙目寒光一閃道:“一個女人怎能左右我的大計和大業。”
徐子陵苦笑道:“但為何要求我呢?”
寇仲嘴角逸出一絲笑意,道:“我什麼人都不怕,惟只怕你一個人。而我知你對李小子很有好感,只要你不阻止我,李小子除非向我稱臣,否則終有一天要喪命於我寇仲之手。我可對任何人無情,唯有你和素姐是例外。”
徐子陵眼中射出銳利無比的神色,盯著他道:“假若有一天,你為了一統天下,必須把我除去,你下得了手嗎?”
寇仲一掌虛按水面,登時激起一道水柱,照頭照臉將徐子陵衝得渾身溼透,大笑道:“這是絕不會發生的,快向我道歉賠罪!”
徐子陵凌空下撲,將寇仲扯下溪水裡,兩人就像以前仍是孩童般扭打廝鬥起來,全無高手的風範。
當寇仲將徐子陵的頭鎖在臂彎內時,喘著笑道:“小子可知我們頭上又多了道追殺令。”
徐子陵一呆道:“什麼鬼令?”
寇仲道:“是那個騷道姑說的,發令者就是對你因愛成恨的單琬晶,酬勞是千兩黃金和東溟派的鎮派神器之一的東溟劍,非常吸引。一千兩金足可養一隊百人的軍隊兩、三年了。”
徐子陵苦笑道:“臭公主是何苦來由。只不過是一本毫無用處的帳簿吧!嘿!不要把我的口浸到水裡。”
寇仲將他的頭挪起幾寸,笑嘻嘻道:“人心難測,女兒家的心事更難測。哈!因愛成恨,投降未?”
徐子陵將寇仲整個抱起來,拋往後方,別頭看著寇仲四腳朝天的跌進水裡,罵道:“去你的因愛成恨,由始到終,她看得起的是李小子,甚或跋鋒寒,卻非我們兩人。”
寇仲故作狼狽的爬起來,抹著臉道:“橫豎都溼了,我們這就去偷船,遲點才和你算賬。”
兩人回覆了當年時的沒無機心,嘻嘻哈哈你追我逐的朝大海奔去。
※ ※ ※
兩人從海水裡冒出頭來,只見岸旁碼頭處,泊滿了大小船隻近百艘,無不燈火通明,還以鐵索連起來,不但船上有人放哨,還有快艇穿梭於其中巡邏,很多海沙幫徒均配備弩弓勁箭的遠程攻擊武器。
寇仲笑道:“我們累得海沙幫人人今晚都沒得好睡哩!韓蓋天本身是自高自大的傻瓜,手下什麼‘胖刺客’尤貴,‘闖將’凌志高都不是人物,這種弄巧反拙的部署都可以做出來,若我是主持者,就命所有船艦駛離碼頭,教我們有力難施。”徐子陵道:“這十多個碼頭全是海沙幫的嗎?”
寇仲道:“該是如此,由於餘杭位置好,兼之韓蓋天又與沉法興結為兄弟,所以海沙幫的船艦集中在昆陵和餘杭兩地,負起為江南軍運載糧草物資之責。若我們一把火將這些船全燒掉,江南軍會立陷窘境,算是我們報答他們的照顧好了,來吧!”
兩人潛進海底,往敵艦游去。
再冒起頭來,已在敵艦群中處,避過了一艘快艇,兩人躲在艦身暗黑處再研究策略。
寇仲道:“這些船艦每艘相隔過丈,縱燒著其中一兩艘,卻很難波及其它的船。”
徐子陵道:“這個容易,只要我們鑿沉其中一、兩艘特大的船,船往下沉時,由於彼此有鐵索相連,自會把其它船都扯到一塊兒,燒起上來就方便多了。”
寇仲笑道:“果然好計,我去找火種,你去鑿船,記得用你那把斷玉,不要用手去挖,哈!”
※ ※ ※
三更時分,海沙幫的碼頭忽地亂成一團,兩艘最大的船同時往下沉去,把其它船隻扯得都擠到一團。
明眼人一看船沉的速度,便知有人在船底造了手腳。
遊秋雁、尤貴和凌志高三人率領大批海沙幫的好手撲出來,前者嬌喝道:“快解索!”
寇仲出現在其中一艘船的船頭處,赤著上身,右手持刀,左手高舉火把,大笑道:“遲了!”
遊秋雁等給他殺怕了,而尤貴和凌志高兩人給劈傷處更仍火灼般痛楚,見到他來勢洶洶,一時都慌了手腳。
火焰沖天而起。
只看烈火蔓延的速度,就知船上必倒了火油,故一發不可收拾。
遊秋雁大叫道:“殺了他!”
寇仲哈哈一笑,跳到另一艘船上,右刀左火把,把衝上來的海沙幫徒打得叫苦連天,紛紛掉下海水裡。
遊秋雁等朝寇仲撲去時,遠方一艘船上,火箭一枝接一技地連續射出,落往其他船去,一時火頭四起。
此時寇仲已不知影蹤,遊秋雁定神看去,原來發箭的是徐子陵,守在船上的幫徒,早給他趕到海里。
尤貴大喝道:“快救火!”
這時斬索也不能起作用,所有船纏作一團,寇仲先前燒的那一艘船的火焰,已蔓延往附近的船隻去。
船上喊聲震天,但海沙幫徒都不知該先救火還是該去追截敵人,亂成一團。
寇仲和徐子陵兩人由一條船跳往另一條船去,到處趕人放火,大肆破壞,只避開了敵人的主力。
遊秋雁等本該分頭截敵,但想起兩人的厲害,怕落單時連小命都不保,只好窮追寇仲一人。
夜風吹來,火勢更盛。
十多艘船陷在火海里。
寇仲忽然回過頭來,迎上游秋雁等人,餘杭分舵堂主冷球首當其衝,忙運棍便打。
寇仲虎目精光連閃,揮刀反劈,竟破入冷球的棍勢內,先一步砍往他左肩去,幸虧冷球能當得上舵主,亦有真實本領,駭然下棍尾回挑,同時往後退去。
兩把刀直劈寇仲,要為冷球解困。
寇仲哈哈一笑,仍在冷球棍尾挑上刀鋒前,畫在冷球左臂處,這才退往船端。冷球痛哼一聲,濺血退開。
眾人都心生寒意,為何寇仲又像比剛才一戰時更厲害了。
“當!”
寇仲同時架著兩刀,雙腳閃電般連環踢出,兩名海沙幫平日橫行餘杭的好手,立時吐血仰飛,使得遊秋雁等一片慌惶。
寇仲橫刀喝道:“好了!今日我再不想殺人了。你們想要我們的命,我們兄弟就燒你們的船,互相扯平。叫韓蓋天和沉法興來找我們吧!若敢追來,別怪老子刀下無情。”
眾人被他聲勢所懾,一時人人只敢虛張聲勢,卻不敢上前動手。
剛才一仗,他們死傷達三十多人,折損甚鉅,此刻對方加上個徐子陵,己方實力又大幅削減,誰還敢上前捋虎鬚。
寇仲哈哈一笑,騰身而起,兩個筋斗,落在徐子陵解索駛來的中型風帆上。
看著風帆遠去,遊秋雁猛地跺足,嬌嗔道:“還不去救火,氣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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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帆全速前進,兩人輪流高歌,快意之極,彷佛把近來的不如意事,都發洩淨盡。
寇仲笑道:“海沙幫也是八幫十會之一,排名尚在美人兒師傅的巨鯤幫之上,卻給我們兜臉掌了個大嘴巴,硬是燒了他們十多條船。”
徐子陵道:“不要這麼得意,現在我們和江南軍結下深仇,運貨時絕不會有甚麼好日子過。”
寇仲挨坐船沿,看著徐子陵操舵,欣然道:“這不是我們的本意嗎?我敢保證古往今來從沒有高手會學我們般日又打架,夜又打架,三個月的經驗可比得上別人三年。這樣下去,十個月便足有十年功力了。哈!真划算!”
徐子陵笑道:“你這小子好象愈打愈興奮,不過你倒說得對,只有從實戰中,才能真正學到好東西,至少見到刀刀槍槍砍來時不覺得是什麼一回事。”
寇仲自顧自笑了一會,竟然睡了過去。徐子陵只好撐著眼皮子,操著風帆往漸明的天水交界處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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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兩人重回舊地,小心翼翼把船靠岸繫好,坐在沙灘時,都百感交集。兩人各自想自己的事,想得瘋了。
到太陽快要沉進大海去,寇仲抓起一把沙子,看著它們從指縫處瀉下來,嘆道:“小陵!你曾想過我們有今天的日子嗎?以前我們常自誇自己是高手,其實心知肚明自己是什麼九流角色。現在我們真正成為高手了,但又怎樣呢?還不是一樣奈何不了宇文化及。”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仲少怎會說這種話,定是另有原因,快說吧!”
寇仲搖頭嘆道:“這世上像是隻有你一個人怎都不會被我騙倒。好吧!直話直說,我的意思是天下就等若一塊大餅,誰有本事,誰就可分得一份。那代表了實力和權勢,有了這兩樣東西后,我們才有資格做自己歡喜的事,造福萬民也好,快意恩仇也好,總之舍此再無別法。就算我成了畢玄,你變了寧道奇,想殺死宇文化及仍非易事,說不定還要賠上小命,明白我的意思嗎?”
徐子陵落寞地道:“我剛才正在回想昔日在這裡度過的每一個動人時刻,你卻在想如何去爭天下,不怕錯過了生命中很多美好的東西嗎?每天想的只是如何去殺人,或者提防被人殺死。”
寇仲大眼放光道:“這才夠刺激,這才有味道。若終日無所事事,豈非要悶出鳥來。我也曾經想過將就你一點,只做個有良心的奸商算了,但想想又覺不值。放著最精采的事不幹,怎對得住自己。現在萬民需要的是一位真主和救星,有志者怎可錯過。”
徐子陵苦笑道:“說到底你都是要我相助你。”
寇仲移到他身前,單足跪地,兩手抓著他肩膀,眼中射出深刻的感情和熾熱的神色,肅容道:“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才智和氣魄,若有你這好兄弟助我,其它人都要退避三舍。”
徐子陵伸手反抓著他的寬肩,沉聲道;“說得好!亦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只你一個人,就可將整個天下翻轉過來,根本不須我幫忙。”
寇仲頹然鬆手坐倒沙灘上,嘆道:“我怎能看著你離開呢?”
徐子陵探手將他擁緊,低聲道:“我們已長大成人,各有各的理想和目標,再不是以前的寇仲和徐子陵。以後你再不用擔孃的大仇,放手去做你的事吧!和你分手的一天,就是我動程去刺殺宇文化骨的一日,若不能手刃此獠,我內心永遠都不能得到真正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