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打在落地窗的玻璃上,發出“噼啪”的微響。留下一個橢圓的水痕。不等這個水痕散開去,又有一個橢圓疊上來。橢圓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玻璃就會有一道道的水痕滑下去,滑下去……
母親的妝台就在窗下。我聽説她極愛雨。她的容貌我記不清了,我也從來沒有見到過她的照片。但是很多長輩都説我長得像她,所以我常常照鏡子。我長得很漂亮,但,僅止於漂亮,而這漂亮也只是因為我有一個極美麗的母親。所有的人都説我母親不是漂亮,是美麗。雷伯伯提到我媽媽時就對我説:“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懂麼?”
我不認為他會誇張,因為隨便向世交好友打聽,對方多半會贊溢言表,“三公子夫人?美人啊,真正的美人……”
哦,我忘了説明,三公子是我父親年輕時的花名,他會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他也會衝冠一怒驚諸侯。我聽過好多他的傳奇,可是我從來沒有聽任何人講過他和母親的故事,他自己也不提。我可不認為是因為太平淡,正相反,一個像母親那樣的美人,一個像父親那樣的人物,怎麼會沒有一個轟轟烈烈的傳奇?我不信!世伯們都説我外表像母親,可是性格酷似父親。我承認,我的性子浮躁,極易動怒,像極了急性子的父親。每次我一提到母親,父親不是大發雷霆就是轉身走開,這更讓我確定這中間有一個秘密的故事,我渴望揭開這個謎,我一直在尋找、在探求。我不相信沒有隻言片語來證明這個故事。
那是個雨意纏綿的黃昏,我在大書房裏找書。坐在梯頂翻看那些線裝古籍,無意中打開一卷,卻有張薄薄的紙片掉了下來,像只輕巧的蝴蝶,滑落於地。我本以為是書籤,拾起來才發覺竟是張素箋,上面只有寥寥數語:
“牧蘭:原諒我不能去見你了。上次我們會面之後,他大發雷霆,那情景真是可怕極了。他不相信我,他説他再也不相信我,我真是要絕望了。”箋上筆跡細緻柔弱,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筆跡。我站在那裏發呆,半晌才翻過那本書來看,那是《宋詞》中的一卷,夾着素箋的那一頁,是無名氏的《九張機》。“八張機,迴文知是阿誰詩?織成一片淒涼意,行行讀遍,厭厭無語,不忍更尋思。”在這闋詞旁,是那柔弱的筆跡,批了一行小字:“不忍更尋思。千金縱買相如賦,哪得回顧?”我遲疑着想,這字跡不是奶奶的,亦不是兩位姑姑的,那麼,會是誰寫的?誰會在書房裏的藏書上寫字?難道是母親?
我有父親説幹就幹的脾氣,立刻從這個牧蘭着手調查。我打電話給雷伯伯,他一聽到我的聲音就笑了,“大小姐,這次又是什麼事?不要像上次一樣,又替你找失去聯絡的同學。”
我笑着説:“雷伯伯,這次還是要麻煩你替我找一個人。”
雷伯伯只嘆氣,“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躲着不見你?待老夫去揪他出來,給大小姐賠罪!”
我被他逗笑了,“雷伯伯,這回比較麻煩,我只知道她叫牧蘭,是姓牧叫蘭還是叫牧蘭我都不清楚,也不知道她多大年紀,更不知道她的樣子,是生是死,我也不知道。雷伯伯,拜託你一定要想辦法把她找出來。”
雷伯伯卻不做聲了,他沉寂了良久,忽然問我:“你為什麼要找她,你父親知道嗎?”
我敏鋭地覺察出他話中的警惕,難道這中間還有什麼阻礙,父親設置的阻礙?我問:“這跟父親有什麼關係?”
雷伯伯又沉默了好久,才説:“囡囡,牧蘭死了,早就死了,那部車上……她也在。”
我呆掉了,傻掉了,怔怔地問:“她也在那車上……她和媽媽一起……”
雷伯伯答:“是的,她是你母親的好友,那天她陪着你母親。”
惟一的線索又斷了,我不知道我是怎樣掛斷電話的,我只怔怔地坐在那裏發呆。她死了?和母親一起遇難?她是母親的好朋友,那天她湊巧陪着母親……
我在那裏一定呆了很久,因為連父親什麼時候回來的,天什麼時候黑的我都不知道,還是阿珠來叫我吃飯,我才如夢初醒,匆匆地下樓到餐廳去。
來了幾位客人,其中還有雷伯伯,他們陪父親坐在客廳裏説話,十分的熱鬧。父親今天去埔門閲過兵,所以一身的戎裝。父親着戎裝時極英武,比他穿西服時英姿煥發,即使他現在老了,兩鬢已經略染灰白,可是仍有一種凌厲的氣勢。
父親的目光老是那樣冷淡,開門見山地説:“剛剛你雷伯伯説,你向他打聽牧蘭。”被出賣得如此之快是意料之中的事,我瞧了雷伯伯一眼,他向我無可奈何地笑了一笑。我想找個藉口,可是沒有找到,於是我坦然望着父親,“我聽人説她是母親的好朋友,就想打聽一下,誰知雷伯伯説她死了。”
父親用他犀利的眼神盯着我,足足有十秒鐘,我大氣也不敢出。
終於,他説:“説過多少次了,不要老拿些無聊的事去煩你的伯伯們,他們都是辦大事的人,聽到沒有?”
我“嗯”了一聲,雷伯伯趕緊給我打岔解圍,“先生,青湖那邊的房子我去看過了,要修葺的地方不少。恐怕得加緊動工,雨季一來就麻煩了。”
父親説:“哦,交給小許去辦吧。我們先吃飯去。”他轉身向餐廳走去,我才向雷伯伯扮了個鬼臉。雷伯伯微笑,“貓兒一走,小耗子又要造反了?”我揚了揚眉,其他的幾個伯伯都無聲地笑了起來。我跟着雷伯伯走到餐廳裏去,廚房已經開始上前菜了。
吃飯的時候父親和伯伯們一直在説他們的事,我悶頭吃我的飯。父親的心情看起來不太好,不過我習慣了,他成年累月地總是壞心情,很少看見他笑,和爺爺當年一樣。爺爺就總是心事重重——打電話、發脾氣、罵人……
可是爺爺很喜歡我。我襁褓之中就被交給祖母撫養,在雙橋官邸長大。爺爺每次拍桌子罵人,那些垂頭喪氣的叔叔伯伯們總會想法子把我抱進書房去,爺爺看到了我,就會牽着我去花園裏散步,帶我去看他種的蘭花。
等我稍大一點兒,爺爺的脾氣就更不好了,但每次見了我,他還是很高興的,放下手邊的事,叫人去拿朱古力給我吃,叫我背詩給他聽。有時候,他也帶我出去玩。風景河的青湖官邸、海邊的楓港官邸、瑞穗官邸,都是他常常帶我去的地方。他對我的疼愛和奶奶的不一樣。奶奶疼我,是教訓我禮儀,請老師教我學琴、唸書。爺爺疼我,是一種完全的溺愛,我要什麼,他就給我什麼。有一次他睡午覺,我偷偷地溜了進去,站在椅子上拿到了他書桌上的毛筆,在他的額頭上畫了一個“王”字。他醒了之後,大大地發了一頓脾氣,還把侍從室主任叫去狠狠地罵了一頓,又叫人把我帶到書房裏去。我以為他會打我,所以我放聲大哭,哪知道他並沒有責備我,反而叫人拿了朱古力來哄我。那個時候我正在換牙,奶奶不許我吃糖,所以我立刻破涕而笑了,因為我知道,只要是爺爺給我的,誰也不敢不許我吃,包括奶奶。我説:“當爺爺真好,誰都怕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爺爺哈哈大笑,抱起我親我,叫我“傻囡囡”。
可是在我六歲那年,爺爺就得了重病。他病得很厲害,大家不得不把他送到醫院去,家裏亂得像到了世界末日。奶奶和姑姑們都在哭,我天天被保姆帶到病房裏去看爺爺,就是在爺爺的病房裏,我懂事後第一次見到了父親。
他剛剛從國外趕回來,奶奶讓我叫他父親。我像個悶嘴葫蘆一樣不開口,父親打量着我,皺着眉,説:“怎麼長這麼高?”
奶奶説:“六歲了呢,當然有這麼高了。”
父親不喜歡我,從這一面我就知道。後來爺爺過世了,我被送回父親身邊。他不再出國了,可是我還是很少看到他,他很忙,天天都不回家,回家我也見不着他……
第二年他就又結了婚,我本能地反感這件事。我耍賴不去參加他的婚禮,他惱火極了,第一次打了我,把我揪在他膝上打屁股。就為這一次捱打,我和她的仇就結大了。
我想她一開始是想討好我的,給我買了好多玩具和新衣服。我把玩具和衣服都從窗子裏扔了出去,還偷偷跑到她的房裏去,把她的漂亮旗袍統統用剪刀剪爛。她生氣地告訴了父親,結果就是我又捱了打。
我還記得當時的情形,我站在房間中央,一滴眼淚也沒有掉,我昂着頭,脊背挺得直直的,拳頭攥得緊緊的,口齒清楚地咒罵她:“你這個巫婆!你這個壞皇后!我的母親會在天上看着你的!你會被雷劈死的!”
她氣壞了,父親臉色也變了,從那以後,父親就很少管我和她的糾紛了。到後來父親和她鬧翻了,老是和她反着來,反而總是偏袒我了。
可是父親到底是不喜歡我,每次和我説不了三句話就要動氣。像今天晚上他的心情不是太好,我就裝啞巴不插嘴。吃過飯後他和伯伯們坐在小客廳裏喝茶閒聊,汪伯伯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説:“先生,今天有件趣事呢。”
父親問:“什麼趣事?”
他説:“今天第二艦隊的晉銜名冊送上來了,他們在草審,看到一個人的照片,嚇了一跳。恰巧我過去了,他們拉住我叫我看,我看了也嚇了一大跳,還以為他們誰開玩笑,把您年輕時的舊照片混在裏頭和我們鬧着玩呢——我是您的侍從官出身,那照片和您年輕時的樣子真是神似極了。”
李伯伯笑道:“會那麼像?我有點兒不信。”
汪伯伯説:“幾個人都説像,只有繼來一個人説不像,拿過去看了半天,才説:‘哪一點兒像先生?我看倒是蠻像慕容灃先生。’大夥兒一下子全笑了。”
父親也笑了,“只有繼來愛抬扛,你説像我,他斷斷不會認同,非要和你唱對台戲不可,大約實在是很像,所以他也沒法子否認,只好説不是像我,是像父親——我可不是像父親?”
伯伯們都笑了。陳伯伯説:“這世上巧事就是多,上回我們也是查資料,翻出一個人的照片來,個個看了都説像我。老何説:‘嗬!老陳,快點檢討一下年輕時的風流債,好好想想和人家令堂是不是舊相識,説不定老來還得一子呢。’足足笑話了三四天,才算放過我了。”
父親心情漸好起來,他故作沉吟,“哦?那我現在豈不也該回憶一下,是不是認得人家令堂?”伯伯們都笑起來,我也低着頭偷偷地笑。汪伯伯隨口道:“先生要是真認識人家令堂,可要對我透個風。我要搶先拍太子爺的馬屁去——這回他是中尉升上尉——我可要告訴他們:‘還升什麼上尉?把表拿過來,我給他填上個上將得了!’”
父親大笑,説:“胡鬧!”
汪伯伯翻着他的公文包,笑着説:“人家的檔案我都帶來了,給您瞧瞧。”他拿出份卷宗,雙手拿給父親,“您看看,是不是很像?”
父親的眼睛有些老花,拿得遠遠的才看得清楚,我乘機也轉臉去瞧,別説父親,我都是一怔。家裏有不少父親年輕時的照片,這一張如果混在其中,我打賭連小姑姑一眼都分不出來。他有着和父親一模一樣的濃濃的眉頭,深凹進去的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個挺直的鼻樑,是慕容家的人的標誌,連我這個外貌上完全遺傳自母親的人,也在鼻子上像足了父親。
如果非常仔細地看,區別只是他的唇和父親不是很像,父親的嘴唇很薄,他的稍稍渾厚,還有,父親是方臉,他也是,可是下巴比父親尖一些,不過——他真是個漂亮的年輕人!
父親真的也吃了一驚,半晌才説:“是像!確實像。”他細細打量着,端詳着,“我像他這年紀的時候,也是在軍中,只不過那時候軍裝還是老樣子,他要是穿上了那老式軍裝,那才像極了呢!”
雷伯伯笑着説:“您在軍中時比他的軍銜高——我記得最後一次晉銜是准將。”
父親問:“這個人多大了?”
汪伯伯説:“二十三歲。去年從美國的NAVALWARCOLLEGE回來的。”
父親説:“現在的年輕人不得了啊,我們當年哪裏升得了這麼快。我算是走偏門了,十年裏升了六級,人家還不知道説了多少閒話。”説着隨手就將卷宗翻過一頁,吃力地看了看上頭的小字,“唔,七月七日生……”
父親合上了卷宗還給汪伯伯。汪伯伯還在説笑話:“完了,看樣子沒戲了。我還指望先生真認識人家令堂呢。”
父親笑了一下。伯伯們又説笑起來,又講了許多別的事情來博父親開心。父親今天晚上心情出奇的不錯,聽着他們東扯西拉,還時不時問上一兩句。他們談了許久,一直到我困得想睡覺了,他們才告辭。父親站起來送他們,他們連聲地道:“不敢。”父親就停了步,看着他們魚貫而出。我困了,想和父親道晚安好上樓睡覺去,就在這時,父親卻叫住了走在最後的雷伯伯,“少功,我有事和你説。”
我聽見父親這樣叫雷伯伯就覺得好笑。雷伯伯是他的侍從官出身,所以他叫慣了他的名字,雷伯伯今日位高權重,兩鬢也斑白了,可是父親一叫他,他就很自然地條件反射般挺直了身子,“是。”
依舊是侍從官的那種唯唯諾諾的口氣,我更覺得好笑了。鬼使神差一般,我留在了拐角的牆後,想等他們説完話後再去和父親説晚安。
父親卻是長久地緘默着。我心裏奇怪,他不是有事和雷伯伯説麼?
雷伯伯卻開了口,他的聲音雖然很低,可是我還是聽得見——“先生……這樣巧……怎麼就是七月七日的生日?”
我的心怦怦直跳。他在説什麼?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父親還是沒出聲。雷伯伯説:“要不我叫人去查一下。”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樣。哦!他們在説什麼?!
父親終於説話了,“那個孩子……不是三歲就死了嗎?”
雷伯伯説:“是的。是我親自守在旁邊看着他……”
我的耳中一片嗡嗡響,彷彿有一個空軍中隊的飛機在降落,呼嘯的巨響令我眼前一片發花。我從牙齒縫裏一絲一絲地吸着涼氣。哦!天!我到底聽見了什麼?一個秘密?!是個驚天動地的秘密!是個埋藏了多年的秘密!
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可是我已經錯過了好幾句話沒聽見了,我只聽到雷伯伯不斷地在應着:“是!是!……”
我竭力地定下神來,聽見父親輕聲地嘆了口氣,我聽見他説:“真是像,尤其是那尖尖的下巴,和他母親長得一樣……”
我用力地咬着自己的手掌,竭力阻止自己喘息。天!父親真的有一個“舊識”!天!那個漂亮的上尉軍官真的可能是父親的兒子!
雷伯伯説:“您放心,我馬上派人去查。”
父親的聲音竟然是痛楚的,“當年他的母親……”
天!
他那個舊識是誰?
一個又一個的炸雷在我頭上滾過。我頭暈目眩,我被這個秘密完全驚駭了!
雷伯伯在勸他:“您不要想太多了。我這就去查。”
雷伯伯告辭走了,我躡手躡腳地走向樓梯,一口氣狂奔回我的房間,倒在牀上!
哦!天!怎麼會有這樣一個秘密?!怎麼會有這樣一個人?!
我不知什麼時候睡着的,輾轉反側了一夜,做了一夜的噩夢。我出了一身的冷汗,汗濕了我的睡衣。等我從噩夢裏醒過來,天早就亮了。我起牀去洗澡。熱水噴在我身上、臉上,令我清醒,令我堅定。我對自己説:“我要去做點兒什麼!我一定要去做點兒什麼!他們去追查了,我也要去追查我想知道的真相!我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二
我説幹就幹。我洗了澡出來,換了一套出門的衣服,告訴梁主任我要去穆爺爺家裏玩,他絲毫沒有疑心,派了車和人送我出門。穆爺爺的孫子穆釋揚是我從小的玩伴,也是個很有辦法的人,我見到他,就悄悄告訴他:“我想去府河玩。”
他説:“好啊,我陪你去。”我暗暗指了指不遠處的侍從們,小聲地嘀咕:“我不要帶尾巴。”他笑了。這種事我們兩個也幹過幾次,甩掉了侍從官溜出去吃宵夜什麼的。他是雷伯伯的外甥,而雷伯伯又是侍從室的頂頭上司,再加上父親又很喜歡穆釋揚,所以侍從室總是替我們擔待了下來,只要我們不是太出格,他們就睜隻眼閉隻眼,只當不知道。
他説:“我有辦法。”
他真的有辦法,他告訴侍從們我們要去二樓他的房間下棋,然後拉着我上樓去,吩咐用人該怎樣應付侍從們後來的盤問。接着我們從用人用的小樓梯下來,再穿過花園溜到車庫裏,他親自開了他那部越野吉普車,帶着我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了穆家大門。
自由的空氣萬歲!我真想大聲地叫出來。我們順着公路長驅直下,一路暢行無阻。花了兩個多小時就到了府河。他正要把車開進市區,我説:“我要去萬山。”他怔了一下,説:“去萬山?太晚了,我怕今天趕不回去。”
我説:“我就要去萬山!”
他説:“不行。今天回不去的話我會被爺爺罵死的。”
我説:“如果你不帶我去,我就一輩子不理你!我説到做到!”
他嘆了口氣,我知道他會答應的。果然,他沮喪地説:“好吧,算你狠。”
我們又順着公路繼續走,終於到達了萬山。他問我:“你要去萬山的什麼地方?”
我説:“第二艦隊基地。”
他嚇了一大跳,扭過頭來看我,“你去那裏幹什麼?”
“你別管!”
他説:“你進不了基地的。那是軍事禁區,閒人免進。”
我從手袋裏取出特別通行證揚了揚,“有這個我連雙橋官邸都能進去,它不會比雙橋官邸的安全級別還要高吧。”
他瞪着我,像瞧一個怪物,最後他説:“你真是無所事事!”然後他就掉轉了車頭,我急得大叫:“你做什麼?”
他説:“帶你回烏池!我看你簡直是在頭腦發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一字一句地説:“我沒有頭腦發熱,我也知道我在做什麼。你不願陪我的話,你就一個人回去好了。”
他嗤之以鼻,“你一個人跑到軍事基地去做什麼?我不把你立刻押回去的話,我才是頭腦發熱呢!”
我説:“你要是現在把我押回去,我就真的一輩子不睬你了!”
他打量着我,估摸着我話裏的堅定性有多少。我逼視着他,他終於投降了,嘀咕説:“爺爺非剝了我的皮不可……還有舅舅。天哪!”
我説:“我會幫你説情的。”
他斜睨了我一眼,“哼”了一聲,言不由衷地説:“那我先謝謝了。”
我們再一次轉過車頭,由於不知道路,我們邊問邊走,一直到天快黑了,才到了基地外頭。黃昏中的軍港真是美極了。隔着鐵絲網的柵欄看進去,漫天都是玫瑰紫的晚霞,顏色越近天邊越濃——在海天交接的地方,就成了凝重的黑紅色,隱隱地泛着一層紫紗,海水也藍得發紫,海浪的弧線均勻而優美。在那新月形的海灣裏,靜靜地泊着整齊的軍艦,一艘接一艘,像一羣熟睡了的孩子。
穆釋揚和大門的崗哨在交涉。他一向有辦法,我知道的。他拿出了他和我的通行證,崗哨終於放行了。他將車開進基地,轉過臉問我:“現在你總應該告訴我你想做什麼了吧。”
我説:“我下車,你回去。”
他一腳踩下剎車,要不是繫着安全帶,我的頭準會撞到車頂篷上。我瞪着他,“你怎麼開車的?”他説:“你準是瘋了!我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裏然後回去,那我也準是瘋了。”
我撇撇嘴,“我接下來要做的事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説:“你要是想單獨留下來,我發誓,我立刻拖也要把你拖回去!就算你連下輩子都不理我,我也要把你弄回烏池去!”
我從來沒見過他發這麼大的脾氣,我呆了一下,説:“好吧。我要去找人。你要跟着就跟着吧。”他問:“你要找什麼人?”我苦惱地説:“難的就在這兒,我不知道。”
他又像瞧一個怪物一樣瞧着我了,他慢吞吞地説:“人家説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漂亮,你卻是越變越像怪物!”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説:“我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可是我知道他今年二十三歲,是個上尉軍官,生日是七月七日,長得……”我嚥下一口口水,“長得很好看!”
“好看?”他若有所思,“你見過他?”
“沒有。”我坦白,“我只在父親那裏見過他的照片。”
他陷入了沉思中,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對他的照片一見鍾情,所以跑來想見見他本人!”他自以為是地下結論,“幼稚的小女生!”我要向他翻白眼了。我説:“是!你真是聰明,連這個都猜得到!”我故意地嘲諷他:“不過這次你猜錯了。那照片可是父親拿來給我看的,他要替我相親呢!”
他哈哈大笑,“相親?你相親?你今年才多大?丫頭,撒謊多少也要合理才能騙得人相信。”我振振有詞地説:“怎麼不合理了?我大姑姑十九歲出嫁,我小姑姑十八歲。我奶奶嫁給我爺爺時就更年輕了,只有十七歲。我們家的女生都是早早結婚的。我今年也十七了,父親為什麼就不能替我相親?”
他無話可説了,過了半天才問:“那個上尉……好看?”
我頭一揚説:“那當然,比我見過的所有男生都好看。”他很不以為然地説:“情人眼裏出西施!”我説:“算你説得對吧。”我推開車門下車,他連忙也跟下來。海風真大,吹得我的頭髮都亂了。我咬着嘴唇,説:“可是該怎麼去找一個無名無姓的人呢?”
他又用那種斜睨的目光看我,説:“求我呀,求我我就想辦法去找你的心上人。”
我爽快地説:“好,我求你。”他倒不防我這麼一手,怔了一下,才説:“給我點時間想辦法。”我故意冷嘲熱諷,“自以為是。哈哈!這次沒法子了吧!”他被激怒了,“誰説我沒法子了?!”
他説有辦法就真的有辦法,他打了幾個電話,然後就告訴我:“走吧!第二艦隊只有一個人是七月七日出生的,他的名字叫卓正,住在仁區丁號樓207室。”
我歡喜雀躍,説:“穆釋揚,你真是個大大的好人!”他聳了聳肩,環顧四周:“仁區……應該是在那邊吧……”
我們尋到了仁區,尋到了丁號樓,上了二樓。我們站在了207室的門口。我的心怦怦地跳,呼吸急促,我抓住穆釋揚的手,有點怯意了。他衝我笑,“你怕什麼?他不是長得很好看嗎?”我瞪他,可是情緒也不知不覺地放鬆了。我説:“你幫我敲門好嗎?”
他又聳聳肩,舉手敲門。沒有人應門。他又敲門,還是沒有回應。
我失望極了,也拍了幾下門。隔壁的門卻開了,一位年輕的軍官探出頭來,“你們找卓正?”我問:“他不在嗎?”他説:“他剛剛走開。”我失望地問:“他去哪兒了?”他打量了一下我們,問:“你們是……”
穆釋揚將他的工作證取出來亮了一亮,“雙橋官邸辦公廳。”那軍官詫異地問:“卓正出了什麼事嗎?”穆釋揚説:“沒有,只是一點兒公事找他聊聊。”他看了我一眼,故意説:“可是個好消息。”
那軍官毫不猶豫地説:“剛才接到電話,叫他去見司令長官了。”我們向他道了謝下樓去。站在樓下,穆釋揚瞧着我,問我:“我們是在這裏等他,還是去找他?依我説,我們最好趕快回去,不然今天晚上趕不回烏池了。”我毫不遲疑地説:“當然要等。我一定要見一見他。”
他説:“我和你有十七年的交情了,可是我越來越不瞭解你了,你總有一天會變成一個小怪物的!”
我懶得向他解釋,也不願向他解釋。我們就坐在車上等。天色漸漸暗下來,天邊的晚霞漸漸幻成黑色的絲絨大幕,一顆一顆的星星露出它們調皮的眼睛。穆釋揚車上的電話響了,是侍從室打來的,他們驚慌失措,“穆先生,你是和大小姐在一塊兒嗎?”
他瞅了我一眼,説:“我當然和她在一起。”侍從們像是鬆了一口氣,可是他們仍是極度不安地問,“你們現在在哪裏?”穆釋揚打了個哈哈,説:“你們到現在才發現大小姐丟了?小心梁主任扣你們的薪水。”侍從們更鬆了一口氣,以為我們躲起來和他們鬧着玩,於是説:“穆先生,別嚇我們了,大小姐該回家了。”我接過電話,對他們説:“來找我吧,找到了我就回家。”不等他們再説什麼,就關上了電話。
穆釋揚説:“我和他們都會被你害死的。”
我知道。如果午夜以後侍從們還找不到我們,絕對是天下大亂。我其實心裏也怕極了,卻胡亂地安慰他:“沒什麼,大不了雷伯伯臭罵你,父親臭罵我一頓。”他説:“我沒這麼樂觀,我看——我的半條命都會沒了。”
我胡亂地説:“有我陪葬呢。再説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他哈哈大笑,打量着我,諷刺地説:“牡丹花下死倒罷了——我看你頂多只能算根狗尾巴草!”我白了他一眼,“你也只配在狗尾巴草下死!”我們爭吵着,其實是在互相安慰。天漸漸黑透了,可是那個卓正仍舊渺無蹤影。我有些着急起來,穆釋揚看透了我的心思,他也想盡早遂了我的意好回烏池去,於是問:“要不要去找他?”我問:“怎麼找?”穆釋揚説:“我們直接去見範司令,説不定卓正就在他那裏,即使不在,叫他出面一定可以馬上找到。”
我叫起來,“不行!那個範司令説不定見過我,而且,他一定認識你。假若他知道我是偷偷跑出來的,一定會將我們兩個押解回去。”穆釋揚道:“他認識我沒多大關係,至於你,他一定只跟你打過一兩次照面,咱們去找他,他不一定能認出你來。趁現在侍從室還沒弄得舉世皆知,我們速戰速決。”
這樣老等下去確實也不是辦法,我同意了。我們剛剛踏上台階,就遇上一位年輕軍官和我們擦肩而過,穆釋揚一眼看到他的肩章,脱口叫了一聲:“卓正。”那人果然回過頭來,疑惑地望着我們兩個。我的心跳得又快又急。太熟悉的眼睛了!父親的眼睛!雖然目光不同,雖然年齡不同,可是它們是一樣的。穆釋揚也呆了一下,不過他反應極快地就問:“請問你是卓正?”那人揚了揚眉。天哪!連這個表示疑惑的小動作也和父親一模一樣。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聽到他説:“我是。”穆釋揚又取出了他的工作證,“我們想和你談談。”
他瞥了那工作證一眼,説:“是有什麼公幹嗎?”穆釋揚卻彷彿開始狐疑起來,説:“卓先生,我覺得你很面善,我們以前見過嗎?”卓正笑起來,“很多人都説過我面善,我想我是長着一張大眾臉。”
大眾臉?不!根本不是!父親的照片遍地都是,大家當然覺得你眼熟。穆釋揚搖搖頭,“不對!我一定見過你。”我想阻止他想下去,可是我找不着詞來打斷他。我腦子裏亂糟糟的,有罷工的趨勢。卓正卻也在打量着我,他的神情也有些驚疑,他問我:“小姐,貴姓?”
我胡亂地答:“我姓穆。”穆釋揚在微笑,我瞪了他一眼,就讓他佔點兒小便宜好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卓正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問:“兩位有何公幹?”穆釋揚望着我。我張口結舌,不知要説什麼。
最後,我問:“卓先生,你……你父母是做什麼的?”穆釋揚與卓正兩個人都詫異地看着我,我知道我像個查户籍的。可是……我該怎麼措辭?卓正雖然不解,但仍舊回答我説:“我是個孤兒,養母是小學教員。”
孤兒?我被弄糊塗了,“你是本姓卓嗎?”他説:“那是我養母的姓氏。”我看着他肖似父親的面龐,突然怯懦起來。我説:“謝謝你。”又對穆釋揚説:“我們走吧。”
我的轉變令穆釋揚莫明其妙,我想他一定又在心裏罵我是小怪物了。卓正也莫明其妙,他大概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來公幹的。他問穆釋揚:“你還有什麼事嗎?”穆釋揚仍在專注地想什麼,聽見他問,脱口就答:“是。”倒退了一步,這才反應過來。他的臉色一下子像見了鬼似的,他大約被自己嚇着了,他迷惑地看着卓正,卓正也在迷惑地看着他。我趕緊拉他,“我們走吧。”
我拖着他很快告辭而去,一直到上了車,他還在大惑不解,“真奇怪!我是怎麼了?活見鬼!這兒又不是辦公廳,他又不是先生……”他突然一下子跳起來,“天!”他瞠目看我,我也看着他。
他的臉色鐵青!他終於想出卓正為什麼面熟了!我想他想到了!果然,他喃喃自語:“怪不得……怪不得我一見他就心跳加速,他一皺眉我就心虛,他一發問我就……”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我竟然……”説實話,剛剛看到卓正皺眉的樣子,我也心裏怦怦跳。他一板起臉來,酷似了父親。
他問我:“這就是你説的長得很……好看?”
我點了點頭。他長吁了口氣,説:“上了你的惡當!”馬上,他就想到了:“你來找他做什麼?”他實在是太聰明瞭,一下子就猜中了,他的臉色大變:“他……他……”
我認識了他十七年,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張口結舌。他在我們家世交中是出了名的有風度、有見識,號稱什麼“烏池四公子”之首,他們家也是出了名的有氣質,自恃為世家,講究“泰山崩於前不色變”,可這會兒他竟然呆成了這樣。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説:“囡囡,你這次真的會害死我的。”牽涉到我家的私事中是極度不智的,尤其是這樣一件私事。他顯然是想起了我父親,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分辯説:“我要一個人來找他,你偏要跟着我。”
他不説話,我想他是在生氣。我有些害怕,説:“對不起。”他甩了一下頭,已經和平時一樣不慌不忙了。他摸了摸我的頭髮,説:“算了,反正已經來了。我們要商量一下,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