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晨回到家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從抽屜裏找出一幅素描。那還是上回從父母家中離開的時候順便帶過來的,陸夕的畫冊有那麼多本,她卻特意只抽走了這一張。
如今終於可以確定,畫上的人果然就是韓睿,這樣清俊冷淡的眉眼,其實被陸夕描畫得極為傳神,所以她在第一眼看見時才會懷疑他們的關係。
她盯着畫上的人像發了一會兒呆,直到周家榮進來喊她去嘗試新菜式,這才隨手丟開畫作,揉了揉眉心跟着走了出去。
阿天最近很倒黴,老大交待的事情他沒能完成好,作為保護者,卻屢屢讓受保護的對象從他眼皮子底下消失,這令他在兄弟面前顏面盡失。不過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讓他擔心的是,每當他向韓睿彙報的時候,看到的都是一張無比冷凝的面孔,往往他解釋了一大通,結果換來的卻只有簡單的“嗯”“知道了”“出去吧”類似這樣的字眼,平靜得不帶一絲感情,卻更讓他懷疑自己是否隨時會被掃地出門。
同時他更加懷疑的是,究竟是自己能力太差,還是方晨的反追蹤手段太高明瞭?好像自從那次被她發覺之後,他的跟蹤保護就不再那樣順利了,而他甚至還不知道她到底用的是什麼法子。
不過今天,阿天感覺自己似乎又轉運了。恰逢休息日,他早早地就開車到方晨家附近守候,一直等到夜幕降臨,終於等到了目標出現。
其實跟得這樣緊,並非韓睿的授意,到了如今,倒有點像是他在跟自己較勁了。他不能相信他一個大男人,從十來歲起就在道上混,結果混到今天,居然還會輸給一個手無縛雞之力之女人,雖然這個女人看起來還蠻有智慧的,但他是崇尚力量決定一切的粗人,就這樣敗給了方晨,實在讓他無法坦然面對。
今夜的方晨打扮得很漂亮,一邊講着電話一邊坐上出租車,燈光下顯得神采飛揚,就連他看了都不禁丟掉煙頭,暗暗吹了個口哨,這才發動車子悄悄跟上去。
兩台車一前一後地行駛着,隔着足夠安全的距離。過岔路口的時候阿天格外小心,因為有好幾次他就是在這個時候被甩掉的。
所幸這次並沒有,或許是夜幕裏視野不好所以沒被發現,又或許是方晨被電話分了心,他一路順利地跟着她來到某娛樂消費場所,並親眼看着她大步流星地走進去。
看看時間還早,阿天便又點了根煙,靠在車門邊斜着眼睛搜索着路上的美女。結果一根煙還沒抽完,他卻突然愣住了。
“媽的!”眼睛猛地一發亮,阿天把煙蒂狠狠吐到地上,摸出手機來就打電話:“謝哥,我看到Jonathan了!……對,帶着三個手下,在XX路的皇城KTV。好……我等你們。”即將掛斷的時候,他才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急急地喚住謝少偉:“對了,方晨也在裏面!”
方晨是來為報社同事慶生的,她趕到的時候比約定時間遲了將近半個小時,於是被眾人鬧着罰酒,直灌了三杯啤酒下去。有人還嫌不過癮,故意説:“這三杯是大家罰你的,接下來還要問問我們的壽星他願不願意放過你了!”
今晚的壽星是攝影組新來的同事小丁,傾慕方晨已久,不由得含笑説:“夠了夠了,酒少喝一點,還是先吃點水果吧。”
這樣明顯的憐香惜玉,自然又招來周遭更熱烈的起鬨。
現場的氣氛逐漸高漲起來,有拼酒的,有搶麥的,還有某位記者組的同事乾脆抱着酒瓶唱歌,其實走調嚴重,有一句沒一句的,兀自唱得不亦樂乎。
包廂裏的洗手間被佔用,方晨只得走到外面去。地面是由透明玻璃鋪就的,玻璃下頭安着幽藍的射燈,一格一格踏上去,彷彿懸空一般。方晨喝了不少,她最近似乎酒量下降許多,特別容易醉,只得下意識地扶住牆壁,走得小心翼翼。
走道上隱約還可以聽見從某些房間裏飄出來的歌聲,繞過轉角,眼看着盥洗室近在咫尺,她卻冷不防撞到一個人身上。
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反應有些遲鈍,等她抬起頭的同時,對方顯然也吃了一驚,旋即卻挑着淡金色的眉毛,笑得不懷善意:“看,我們又見面了。”
見方晨面無表情,Jonathan收起笑容,眯着眼睛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説:“既然這麼湊巧,不如進來一起喝一杯。”
“不了。”
方晨轉身欲走,可是對方手長腳長,伸出一隻手臂來攔在她面前,臉上的表情已經不大好看:“我都不計較你那天的無禮了。怎麼,還想拒絕嗎?”
大概是真的喝多了,方晨只站了一會兒便越發覺得頭暈眼花,可是頭腦卻還是清醒的,她知道這人動機不純,與他接觸根本沒有任何好處。
自己的包廂在另一條走廊上,其實距離並不算太遠,可是這個迷宮式的KTV把每條通道建得七拐八彎,想要立刻喊到熟人來幫忙是不可能了。方晨強打起精神,正盤算着要不要乾脆躲進女廁所去,結果腳步剛一動,旁邊的門恰好打開來,Jonathan的幾個同伴陸續走出來,堪堪堵在她的周圍。
她進退兩難,不禁抬眼去看Jonathan:“你究竟想要怎麼樣?”
“請你喝杯酒。”Jonathan略一停頓,然後才繼續道:“另外,順便談談上次我們之間沒能完成的對話內容。”
“抱歉,我不想喝,而且也沒什麼好談的。”
“恐怕由不得你。”
Jonathan揮了揮手,一旁的高壯男子立刻上前來,輕而易舉地便捉住了方晨的手臂。
對方力氣奇大,方晨的奮力掙扎在他看來簡直不值一提,只是面無表情地按照Jonathan的指示,要將她拖進房間裏去。
公眾場合,這根本就是強盜行徑!
方晨又羞又憤,卻苦於四肢脱力,又找不到支援,此時走廊上連半個人影都不見。她轉頭瞪着Jonathan,咬牙切齒地罵了句髒話,惡狠狠的,用的當然還是純正的英文。Jonathan愣了片刻,臉上隨即便露出兇惡的表情來。
上一個這樣罵過他的人,已經被丟進河裏餵魚去了。
他鐵青着面孔大步走上前,抬起手掌便要摑下去。
多麼美好的一張臉!他想,可惜她一再觸犯他、不肯好好配合,這麼壞的脾氣,與她的姐姐根本是天差地別!
他放棄了想要説服她、甚至操控她的意圖,現在只想好好地懲罰這個膽大妄為的女人!
Jonathan的手掌舉到半空,正當要落下之際,卻突然被人牢牢扣住。他下意識地迅速回過頭,結果只見那個讓他從小到大一直深惡痛絕的人正站在身後,氣息冰冷如鬼魅,深寒的目光從他那隻高舉的手上一掠而過。
“才多久沒見,你什麼時候淪落到連女人都要打的境地了?Jonathan。”韓睿輕描淡寫地開口,聲音如冰稜般低凜清冽,撞擊着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
“才多久沒見,你什麼時候淪落到連女人都要打的境地了?Jonathan。”韓睿輕描淡寫地開口,聲音如冰稜般低凜清冽,撞擊着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
“Alex!”因為驚訝,就連腔調都不禁有些改變。Jonathan的面部神經在一瞬間鬆了又緊,緊了又松,最後終於挑着眼角微微一笑,把自己的手腕從韓睿的手裏慢慢抽出來,並伸出另一隻手撣了撣袖口,斜眼問:“你怎麼來了?”
“這話應該由我問你才對。”韓睿又將目光不緊不慢地移到另一個人身上,那人心下一凜,手指在不自覺中便鬆開了一些,方晨也顧不得吃驚,只是用力甩開鉗制然後遠遠地退開一段距離,確定自己暫時安全了,這時才又重新去看韓睿。
心口突突地跳着,速度劇烈,彷彿身體裏所有的熱氣都湧上頭頂。
從沒有哪一次會像現在這樣,他的突然出現讓她覺得恍如神兵天降。他伸手擋住Jonathan的那一刻,她幾乎無法忽視自己心中的巨大沖擊和驚喜。
她暫時忘記了其他應該考慮的事情,他的利用,他的欺騙,還有那個關於陸夕的謎題,她通通都想不起來。現在,她只當他是個救兵!雖然這個男人或許同樣的危險,同樣不是什麼好人,可她還是願意信賴他,她相信他的出現會將自己從這樣的困境中解救出去。
Jonathan的眼睛在韓睿與方晨之間打了個轉,很快便挑起一邊唇角,卻殊無笑意地説:“你好像也變了。怎麼會有心情來管這樣的閒事?難道也覺得這女人漂亮?如果你喜歡,那就讓給你好了。”嘴上雖是這麼説,但他並沒有給手下任何暗示,所以方晨仍被幾個高壯的外國大漢隔着。
韓睿沒講話,他只瞟了Jonathan一眼,然後便自顧自地走了過去。
Jonathan的幾個手下面面相覷,卻沒人敢阻攔他,甚至不自覺地紛紛朝一旁避開。韓睿旁若無人地走到方晨面前站定,幽深的目光從她的臉上和身上一掃而過,彷彿是在審視她有沒有受到傷害。
方晨背抵着牆壁,緊緊抿住嘴唇,燈下的神色顯得有些複雜,同樣一言不發地回望着他。其實她的五官之中一雙眼睛生得最為好看,黑白分明,靈動異常,笑起來的時候恍如一剪秋水,盈動着絢麗的微光。然而此刻她看着他,卻有那麼一點楚楚可憐的味道,含着迷濛的水霧,彷彿是剛剛受了欺侮的孩子,眼底有隱忍的委屈和倔強,卻又隱約飄過安定信任的色彩。
她看到他,所以才覺得安心?
韓睿的心中不由一動,彷彿被什麼東西輕輕撞擊了一下。他皺了皺眉,拉住她的胳膊將她拖到自己的身邊,很快便聞到一股酒氣。
臉色不由得更沉下一分,他對着Jonathan,聲音低而清晰地説:“我希望你和你的手下以後都不要再靠近她。”
Jonathan目光微閃,狀似十分好奇地看着這二人,依舊皮笑肉不笑地回應:“給我個理由。”
“因為她是我的女人。”
方晨一怔,疑心自己聽錯了,又懷疑是不是酒精侵略了思維,所以才變得遲鈍了,所以才沒有立刻地反駁他。
她只是抬起眼睛去看他,雖然暈眩,但落在眼裏的那張臉還是一如往常的沉靜淡漠。她努力回憶了一下,似乎剛才他説話的語氣卻又是那樣的肯定而自然。
她垂下眼睫默不作聲,手指在韓睿的掌心裏輕輕縮了縮。
“這麼巧?”Jonathan揚起眉毛表示了一下驚歎,隨即雙手在身體兩側攤開,努努嘴巴象徵性地解釋,“這只是個誤會,Alex,我剛才的舉動純屬無心。”他又轉向方晨,微微點了點頭,臉上掛着第一次見面時的温和的笑容:“這位女士,你願意接受我的歉意嗎?”
方晨不由奇怪地看他一眼,一時想不通這人究竟在玩什麼把戲,居然裝作完全不認識她?!
一句話都已經到了嘴邊,終究還是嚥了回去。她抿了抿嘴唇,什麼也沒説,只是漠然地調開視線。
對於這樣不痛不癢的道歉,韓睿不置可否。他只是牽住方晨的手,把她帶到謝少偉及錢軍一行人的身邊,然後才又轉頭看了看Jonathan,似笑非笑道:“你來中國怎麼也不通知我一聲?兄弟一場,我應該好好招待你。明天約個時間怎麼樣?”
“當然可以。”
“那麼明天見。”
韓睿帶着一幫人,來得突然,離開得也很快。
KTV門口的氣温與裏面截然不同,奧熱的空氣與汽車尾氣混雜在一起合攏包圍過來,壓迫呼吸。方晨原本就暈,再被剛才的事情一鬧,此時精神放鬆下來立刻便覺得頭暈目眩,幾乎連台階都踏不穩。
韓睿一手托住她,一言不發地將她塞進車後座。因為動作有些粗暴,她不禁皺住眉頭瞪他一眼,可是還來不及出聲抗議,下一秒就忍不住扳住敞開的車門吐起來。
在場的一大幫人面面相覷,卻沒一個人敢有動作。在此之前並不是沒有見過女人醉酒,但是,這顯然是他們第一次趕上老大的女人做“現場直播”。
雖然方晨平素人緣不錯,雖然大多數人都有憐香惜玉之心,但是眼看着韓睿的臉色比此刻的夜色還要深沉,誰還敢亂動一下?
最後方晨感覺已經將胃掏空了,這才停下來撫着胸口喘了口氣。一旁遞來紙巾,她伸手想接,可是對方卻避開她直接替她擦掉污物。
她抬起頭,看到韓睿陰沉的臉,“什麼事這麼開心,值得你喝成這樣?”
她一聲不吭,只是靠在舒服的皮質椅背裏閉目養神。腦子彷彿被人敲打過一般糊成一團,但她還是隱約想起來了,他似乎不喜歡女人喝醉酒的樣子?不過,她喝不喝醉與他又有什麼關係?
車子開動起來,她沒有問目的地是哪裏,其實她很快便沉沉地睡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已經置身在柔軟的大牀上。
韓睿説:“你暫時先住在這裏。”
“為什麼?”方晨揉着額角,仍舊懨懨欲睡。
“我和Jonathan有過節,你現在的身份可能會有麻煩。”
方晨一愣,迅速想起來了,“那你為什麼還要告訴我們之間的關係?”她想,明明已經分手了,自己甚至只想將他當作陌路人。
韓睿沉默地吸着香煙,半邊側臉陷在曖昧不明的陰影裏。
是的,倘若為了她的安全考慮,他根本不應該告訴Jonathan,她是他的女人。
她的生活原本很單純,可是自從遇上他之後,卻變得危機四伏,甚至還捲入到他與別人的派系鬥爭裏硬生生捱了一槍。
沒有人知道他事後有多麼後悔。
因為在那一剎那,看到她身體裏湧出的血液,那樣鮮豔的湧湧不斷的從指縫裏爭先恐後冒出來,他彷彿有生以來頭一次感到了恐懼,而在以往哪怕自己受了再嚴重的傷,他也從來不曾害怕過。
那是一種懼怕失去的感覺,她氣息微弱地依偎在他的胸前,彷彿隨時都會消失掉。他並不清楚自己當時用力懷抱着的是什麼,但絕對不僅僅是一條人命這樣簡單。
可是今天,他卻再一次帶她趟入了更深更渾的水中。
面對方晨的質問,他只是輕描淡寫地瞥她一眼,“你待在我身邊才是最安全的。”
“是嗎?”不知道是酒精的關係,還是因為某些並不愉快的回憶,方晨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冷笑一聲問:“難道你忘了,上次我為什麼會受傷?”
韓睿低頭捻滅了香煙,再度沉默了一下,然後才抬起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看着她,説:“同樣的事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他的聲音很低,幾乎融入在沉沉的夜色中。方晨不禁有點詫異,因為他的表情和語氣都看似十分誠懇,透着股説不出的味道,彷彿是在承諾和保證。
大約是真的醉了……她閉上眼睛,免得自己再產生類似的幻覺。
“我怎麼知道這不是另一個圈套?”她淡淡地問,嗓子卻似乎在發澀,“也許你要故伎重施,再利用我一次?”
韓睿的眉頭輕輕一皺,他發現自己不喜歡她現在的語氣,彷彿帶着深濃的懷疑和失望。可是又那麼坦然,好像早就將他看清了一樣。
“不會的。”他停了停,第一次向一個女人做出承諾:“你以後都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
人人都知道方晨回來了,而且她還是韓睿身邊第一個去而復返的女人。錢軍為此輸給謝少偉五千塊,他不甘心地質疑:“你小子該不會是早就從大哥那裏打探出消息了,知道他遲早都會把方晨給接回來的?”
謝少偉説:“完全沒有。”
這錢賺得未免也太輕鬆,他笑道:“只能怪你自己眼神不夠好。”
“嘿!”錢軍不服氣了,“你倒是老謀深算!早在當初提出打賭的時候,我就該猜到你小子沒安好心眼!説説,到底你是怎麼看出哥的心思來的?”
“這種事情,只可意會。”謝少偉閒閒地賣着關子:“再説了,以前不注意也就算了,現在的情況你還會看不明白?”錢軍搖搖頭,彷彿感嘆:“我現在真是懷疑,究竟是哥他突然轉性了,還是我從來就沒了解過他?”
謝少偉神秘地笑笑:“兩者都有可能。”
而事實上,不單錢軍他們吃驚,就連方晨自己也對韓睿的表現大為疑惑。
她又重新搬回別墅裏來住,並非是因為韓睿的強勢和專制,其實她還有別的想法。那捲錄音帶始終如同一根巨大的刺,橫亙在她的心裏,拔不去抽不掉,讓她時刻不得安寧。原本正愁沒辦法知曉其中內幕,如今倒好,偏偏這樣湊巧,因為Jonathan這麼一鬧,她與韓睿反而重新有了交集。
她暫時不會離開他,因為這也許就是她的唯一一次機會了。
可是這一次,他居然對她這樣好,幾乎事事遷就,甚至破天荒地向她做出承諾和保證。有時候他看着她,明明沒有説話,可是那樣深沉濃烈的眼神卻幾乎將她灼穿。
方晨越來越懷疑這是不是一種錯覺?
其實他依舊冷峻沉默,依舊喜怒莫測,可就是有哪裏不一樣了,和以前不一樣了。
他每天親自接送她上下班,招搖的車子停在單位門口,有好幾次被同事看見。不久便有人好奇地過來打探:“小方,那個大帥哥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啊?”
“那車子是什麼牌子的?好炫!”
交情更好一些的則問:“你們發展到什麼程度了?怎麼之前悄無聲息的,大家都還以為你是單身呢!”
“……”
被問得次數多了,方晨發覺自己百口莫辯,實在無從解釋自己與韓睿此刻的關係,索性通通笑着敷衍了事。她平時本來就是單位裏所受關注的人物,一時之間八卦消息傳得飛快,某天出任務的時候,就連攝影組的小丁也在路上探她的口風,神情間頗為失落。
於是她跟韓睿説:“以後不用你開車接送。”
“理由?”
“我不喜歡。”她冷冰冰地説:“免得同事之間越傳越離譜。”
韓睿頓了一下,拿眼睛瞟她,“你會在乎這些?”明顯不相信的語氣,倒像是把她的性格摸得一清二楚。
“但我更情願阿天當司機。難道你怕我又甩掉他自己跑掉?放心,不會的。”
“我沒想過這個。”
“那為什麼你不去忙你自己的事情?”方晨露出疑惑的表情,“還是説你突然發現開車是件有趣的事?”
她承認自己説話不怎麼好聽,而事實上她也不可能再對他和顏悦色,可是看起來韓睿卻並不惱怒,至少表面上仍舊雲淡風輕地注視着道路前方的狀況。過了一會兒,他才説:“等下你自己在家裏吃飯,我還要出去一趟,可能很晚才會回去。”
“隨便。”方晨心想,何必交待得這樣清楚?這和她根本沒有關係。
其實她更喜歡他不在的時候,因為那樣整個別墅裏的氣氛都會輕鬆許多。最近錢軍也帶着兩三個人一起搬進來住,偌大的空間裏突然熱鬧起來。
有一次她加班到凌晨,回來的時候客廳還亮着燈,幾個人東倒西歪地躺在沙發上看足球,其中一人見到她脱口叫道:“喲,嫂子回來了。”
她不禁愣住,臉色微微一變。結果那人也隨即察覺出自己的失言,呲着牙倒抽了口氣,又擺出十分無賴的笑容拍拍後腦勺道:“看電視看糊塗了,亂叫的,方姐你別介意啊!”説完眼睛又朝方晨身後瞟,估計是更怕被跟着進來的韓睿聽見。
方晨當時只覺得好氣又好笑,最後還是輕描淡寫地説:“你剛才講了什麼?我一個字都沒聽到。”
她當然知道他們十分敬畏韓睿,而任誰都看得出,這一次她回來之後與韓睿之間的氣氛變得有些緊張,所以這些人更加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小心觸犯到某些禁忌,成為可憐的炮灰。
Jonathan那邊暫時沒了動靜。或許是知道她正處在韓睿的庇護下,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總之這個人從方晨的世界裏消失了,就像出現的時候那樣突然。
方晨想,如果Jonathan回美國了呢?倘若韓睿覺得一切潛在的威脅都已經解除了,那麼會不會讓她離開,然後重新各走各的路?
其實她也知道時間緊迫,許多機會一縱即逝,如果這一次再不抓緊,恐怕這輩子都沒辦法知道陸夕死亡的真相。
可是,她問不出來。
直接與韓睿對質原本就是個不明智的舉動,可是,她就連旁敲側擊的方式都還沒想好。
又或者,是她不願意去想。
如今,他對她的態度日漸明朗,否則他的手下也不會那樣稱呼她。連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又怎麼會感覺不到?
只是不想承認,也不敢承認。
有一次她去外頭採訪,下車的時候踩到路邊的碎石,冷不防將腳崴了一下。其實不是很嚴重,但是回到別墅後還是韓睿親自拿藥酒替她推拿。她從不知道他還懂這個,手法專業熟練,帶着薄繭的手指拂過她的腳踝,恰好的力道引來一波勝過一波的火熱感覺。
他當時的表情嚴肅而專注,而她沉浸在飄着特殊藥香的房間裏,突然一陣恍惚。
她想:如果什麼都不曾發生過該有多好?如果她和他只是初識,如果中間沒有隔着那些人和那些事,那該有多好?
從這樣一個男人身上享受到寵愛與温存,她無法形容這種感覺,彷彿是飲着這世上至烈卻又至醇的美酒,迷醉得太快,而醉了之後便置身於一個複雜而美妙的國度裏,不那麼真實,但卻令人流連忘返。
她有時甚至不願意清醒過來,因為那樣難得,又那樣契合,像是等待了許久,終於才有這樣一個人。
他的出現彷彿是理所應當。倘若什麼都不去考慮,她甚至覺得就這樣和他過下去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哪怕隨時都有危機四伏。
所以方晨有時候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喝一杯毒藥,所謂的飲鴆止渴。待在韓睿身邊的時間越長,她便越沉淪,可是她又偏偏下不了決心,不知道該如何去問一問他:陸夕的死與你到底有什麼關係?
她可以一個人憑空臆想出無數個答案,卻是有生以來頭一回,自欺欺人般地不敢去獲取那個最真實的回答。
這天韓睿回來得很晚,大概是在外面真的有什麼要緊的事情,方晨直到迷迷糊糊將要睡着之際,才聽見他上樓梯的腳步聲,隱隱約約的,彷彿在她門前停了片刻,然後繼續走遠。
第二天是週末,方晨起牀之後便提出要回自己家裏取些東西。阿天恰好在門廊前抽煙,聽她這麼一説,只是連連擺手道:“這事你還是自己去跟大哥説吧。”
“他在家?”方晨有點吃驚,時間不算早了,她還以為他早就出門去了。
結果她在後面的花園裏找到韓睿。似乎是剛游完泳沒多久,他只穿了條及膝的休閒短褲,頭髮還是濕的,髮梢上的水珠滴落在精實□的胸膛上,順着古銅色的腹肌一路滑至腰間才隱沒不見。
迎着刺眼的陽光,方晨不由得眯起眼睛看向他,説:“我要出去一趟。”
“正好,我送你。”他一句話也沒多問,只是回房間很快地換了身衣服,然後開車載她出門。
方晨路上還在想,什麼叫做“正好”?看他的樣子又不像是還有別的事情要做。等她從公寓取完東西出來,他卻開着車一路往郊區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