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晨甫一推門進來,就發現自己似乎恰好打斷裏面這些人的談話。
時機有些不湊巧。不過,韓睿倒是衝她一招手,吩咐道:“過來。”
他一個人幾乎佔據了半張大沙發,慵懶地坐在那裏,即使陷在暗處仍有一種內斂而強大的氣勢,彷彿唯我獨尊的帝王。其實就連神態和語氣都很像,就這樣對她招招手,難道真將她當寵物?
心裏不太高興,然而方晨好歹還是認得清環境的。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將她帶來這種場合,但是既然已經打算將這場戲碼做足了,自然不能在半途中出什麼岔子。
倘若出了問題,恐怕他更加不會放過她。
想到這裏,她不禁有些鬱悶,似乎最近一段時間,自己常常被迫處於一種騎虎難下的局面中,而且彷彿在做着惡性循環,身不由己的情況正愈演愈烈。
於是整個晚上,她都老實地坐在韓睿的身邊,與這包間裏的其他人一樣,一言不發,只是緘默地聽着他與那個老男人的談話。
或者,應該稱做是暗藏機鋒的對白更為恰當。
即使她這個外人,坐得久了也能察覺出這兩人之間的暗潮湧動。或許實際上二者根本不和,可是偏偏他們表面上卻又那樣好,甚至可以稱兄道弟地打着哈哈,談笑風生一整晚。
同時酒也沒少喝。
她眼看着韓睿不動聲色地將那些烈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偶爾他會將手攬在她的肩上,又或是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把玩。起初她還本能地想要反抗,可是到了後來,當他的手掌越來越涼,甚至帶着濕冷的汗水貼合着她的肌膚,她竟然一時忘了將手抽回來。
光線太暗,她好幾次裝作不經意地側過頭,卻根本看不清他的臉色,只能看見那雙如泛寒星的眼睛。
她有點發怔,不知是因為這張臉的線條過於完美,冷肅而英俊得猶如古希臘的雕像,還是因為突然想起了什麼。
其實她覺得韓睿一定也能察覺到她的目光。
這樣敏鋭的一個人,想當初就算受了傷坐在車子裏,失血過多到幾乎神智不清了,他居然都能揣測出她的內心活動。那麼,又更何況是現在?
可是他對她的觀察恍若未覺,大多數的時候都只是與那個眉骨上有猙獰刀疤的男人講着話,甚至連眼神都不會落在她身上來。
他的聲音平靜,依舊帶着凜冽的冰涼質感。
只是,握着她的那隻手偶爾會略微收緊一下,彷彿微不可遏的抽搐。因為只是小動作,除了她,再沒有第二個人會察覺。
或許是因為疼痛,方晨想。大概是酒精令他的傷口不舒服了,也有可能是傷口根本已經裂開了。
所以,當她每承受一份來自於他的力道的時候,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往下墜低一分。
後來她甚至開始臆想,一會兒韓睿到底能不能支撐着自己走出去?
倘若傷口真的崩開了怎麼辦?血跡滲出來印在衣服上,如果被別人發現了怎麼辦?
她不知道商老大是個什麼樣的人,不過自認為還是有點危機意識的,而且得益於初中時候那些亂七八糟的書看得多了,總會不自覺地有危險鏡頭躍上腦海。
而事實上,令她擔心這些的最主要原因則是,很顯然韓睿並不想讓別人發現他受了傷。他今天當着商老大的面,以及在眾目睽睽下的一切舉動,都分明突顯了這一點。
所以,如果功虧一簣,或許後果不會太好。而她,是不是也會跟着遭到池魚之殃?
好不容易熬到結束散場,方晨只覺得自己的手上已經覆滿了冷汗。
韓睿將最後一根煙掐滅,這才將嘴唇附過來,以一種旁人看着極其親密的姿態,靠在她的耳邊低聲説:“扶我。”
他的氣息温熱,隱約帶着壓抑的隱忍,握着她的手指再次收緊。
而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他需要帶個女人來到這個看似完全沒有必要有女人出現的場合了。
“我就是你的工具嗎?”手臂環住他的腰,方晨暗暗用力的同時,以極細微的聲音咬牙道。
他沒有回答她,只是垂下視線,恰好看見她的頭頂,還有細碎劉海下的大半張側臉。
其實光線這樣暗,本應該什麼都看不清楚才對,但或許是她的皮膚太好了,此時竟隱隱透出一抹象牙白色的微光,又彷彿那樣柔軟,觸手可化。
靠得太近,她身上有淺淡的香氣,幽幽地襲過來。還有那張微微抿着的嘴唇,唇角上翹,唇色嫣紅,就像成熟了的櫻桃,泛着甜美的味道,讓人忍不住嘗一口。
韓睿的心裏倏忽一跳,隨即便微不可見地皺起眉,竟也不知是因為起身的動作牽動了傷口,還是為了自己方才那一瞬間的怔忡失神。
好像很久都沒有和哪個異性如此貼近,方晨每走一步,都似乎感覺到有温緩的氣息吹拂過頭頂。
當走到亮處的時候,她只慶幸兩件事:一是,韓睿的自控和偽裝能力非常強大;二是,他今天仍穿着黑色的襯衫,很好的遮掩了一切。
商老大站在車邊提議:“這兩天天氣不錯,明天去打球,怎麼樣?”
高爾夫?方晨忍不住暗自唾棄了一下。原來混他們這一行的都這麼講究生活品質了嗎?搞得倒像是社會上成功的精英人士,在藍天綠地間瀟灑地揮舞球杆。
結果不等韓睿回答,她已經轉過頭,望着他提醒道:“你答應明天陪我去香港澳門玩一個星期的,不會忘了吧?”她的語氣不算太温柔,聲音倒是很低,似乎不想讓旁人聽見,可是偏偏大家又都離得足夠近,傳進耳朵裏反倒有種恃寵而驕的意味。
韓睿只是笑了笑,“商老,恐怕我們要再約時間了。”
“沒問題!”商老大呵呵笑道,眼裏閃着精光:“既然允諾了,自然就要做到。方小姐,今天很高興能認識你,祝你旅行愉快。”
“謝謝。”方晨挽着韓睿,不冷不熱地應了句,表情仍和在宴會廳裏的時候差不多。
一進到車裏,謝少偉便拿出手機給阿青撥電話。
韓睿坐在後座,臉色微微有些發白,按住左腹部低低喘了口氣,他突然説:“好像你每次都能給我帶來驚喜。”
方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同她講話。因為他並沒有在看她,而且聲音太低,乍聽之下倒更像是自言自語。
“謝謝。”她不禁瞟向他傷口的位置,“可你每次只會給我驚嚇。”
謝少偉收起電話,恰好就聽到這麼一句。他動了動嘴角,似乎是驚得在吸氣,又似乎是在忍着笑意,結果到底沒敢回頭,只是伸手摁了個按鈕,將前後座之間的擋板升了起來。
方晨繼續着她的面無表情,如今脱離了剛才那個詭異的局面,她便又不由得立刻想起靳偉的事來。
也不知道他會跑到哪裏去?還有查寢時候的失蹤,雖然年級組長不説,但他極有可能是偷偷溜到校外去了。
所謂的寄宿制,其實根本攔不住有心翻牆出去的學生。
可是C市那麼大,除非他有心自己找上門來,否則她又能上哪裏去找?
“真被嚇到了麼?”旁邊的人突然出聲。
是指剛才的事?方晨轉頭看他一眼,“沒有。”
“那就是有心事。”
這男人有讀心術嗎?
可是她不想講給他聽。冷漠如他,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在他的眼裏恐怕都彷彿草芥一般,在這件事上他必定不會向她施以援手,恐怕還反倒會招來刻薄惡毒的譏諷和嘲笑。
她再次沉默地看向窗外,似乎壓根不想理他。
結果韓睿卻難得地低笑出聲,眼睛微微眯起來,似乎是因為傷口疼痛,又似乎只是在看一件新奇的事物:“看來你真的一點也不怕我。”他説。
長久以來,幾乎沒有人敢用這種態度對待他的問話。
她不禁愣了一下。
其實當他將她按壓住,用冰涼的唇在她的唇上肆虐的時候,她是真的害怕。那樣巨大的屈辱和恐懼,來得措手不及,令她禁不住簌簌發抖。
可是此時此刻,她與他對視,卻還是反問:“你希望我怕你麼?”
他的一隻手還放在未癒合的傷口上,另一隻手則置於膝前,十指修長乾淨,指蓋圓潤而飽滿,在幽暗的車廂裏折射出珍珠般的色澤。
他曲起食指,在腿上輕敲了敲。
這是他的習慣動作,似乎是在思考着什麼,因此連眸色都愈加深沉,靜謐得近乎詭異的空氣讓方晨沒來由地心頭微微緊縮。
果然,下一刻他便慢慢地開口説:“怕我的人太多了,偶爾有個特例也不錯。”高高在上的語氣彷彿是在告訴她:你可以繼續保持下去,一直到我覺得厭煩為止。
多麼像是一種恩賜?!
她不由抿住嘴角輕嗤一聲,他卻突然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她:“而且,恐怕我已經喜歡上你這個樣子了。”
“什麼?”方晨沒來由地怔了一下。
“如果你一直這樣下去,我想我大概會喜歡上你。”唇角完美的弧度又加大了些,可是這個英俊男人的目光依舊清泠,彷彿笑意並沒有傳遞到眼睛裏。
這真是個玩笑!而且是個一點也不幽默的玩笑。
方晨的手指在暗處漸漸收攏。
現場沒有鏡子,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臉色稱不稱得上難看,只能維持着平靜的腔調,冷冷地轉過頭去,“謝謝你,再一次驚嚇到了我。”
這一次,她不想再看他,更不想知道那張臉上正掛着何種表情。幸運的是,説完那句似是而非的話之後,韓睿也開始閉目養神,車廂內再度恢復了壓抑的寧靜。
阿青來了又走了。
傷口果然因為某些不適宜的大幅度動作而綻開,再加上韓睿毫無顧忌地喝酒抽煙,前幾天的連續休養幾乎都白費了。
方晨獨自坐在沙發裏看電視,然後只見幾個男人從卧室裏次第走出來,不做絲毫停留地打開大門離開。
最後只剩下謝少偉,他走到方晨面前,先是順着她的目光瞧了瞧熒光閃爍的電視屏幕,裏頭正在播放某購物廣告,一男一女兩位主持人神情誇張而賣力地推銷着手上的產品。
聒噪而又無趣的節目,很顯然這位觀眾的心思並不在這上頭。
他用刻意壓低的咳嗽聲喚起她的注意:“方小姐,我們走了,有什麼需要的話可以直接打我的電話。”
“謝謝。”方晨禮貌地説,還沒完全瞭解目前的狀況。
他停頓了一下,只好提醒她:“大哥説從今晚開始,這裏都不要留人。”
果然,沙發上的人立刻抬起頭,皺眉問:“什麼意思?”
謝少偉斯文地笑道:“弟兄們剛才都下樓了,方小姐你沒看見嗎?”
韓睿剛在牀沿坐下來,就看見卧室門被毫無預警地推開。
他淡淡地揚了揚眉,看起來倒是一點也不吃驚,似乎早就料到她會出現一樣。
他不是沒見過脾氣比她更壞的女人,可是那些人到了他的面前,便一個個統統化身成為温馴的羊羔。當然也有倚仗着寵愛變得更為驕縱蠻橫的,不過那都不會當着他的面。
好像只有她,只有方晨,竟敢一次又一次地挑戰他的耐性和容忍度。
記得第一次在“夜都”樓上,他確實只是想要懲罰她。
一個小小的記者,居然也敢跑到他的面前開口提要求,並且自作聰明地暗示自己知曉某些背後的交易。而恰恰是因為她的直覺或推理是正確的,他才更加不想就那樣輕易地放過她。
他懷着明顯的惡意,利用天生的優勢欺侮她,原以為會聽見這個女人開口求饒。只可惜,並沒有。
她從頭到尾一聲不吭,甚至還咬破了他的嘴唇。其實她的唇也破了,沾染着鮮紅的血漬,映在那張因為羞忿而蒼白的美麗面孔上,豔麗得彷彿就快要燃燒起來。
他這才想起來,那晚坐在飛馳的車上,一路上險象環生,可她竟然完全不害怕。她當時的眼睛裏似乎也有兩簇正在燃燒的細小火苗,彷彿是從身體深處迸發出來的,倒映在眼底,灼灼發亮。
或許他們是同類人,韓睿想,所以當天自己才會下意識地選擇相信她,幾乎將自己的一條命都交到她的手裏。
而她最終還是救了他。這算不算以德報怨?
儘管在事後立刻表現出種種後悔與不耐煩,但她好歹沒有令他失望。
“你把手下都撤走是什麼意思?”方晨怒氣衝衝地走進來質問。
他看她一眼,卻只是淡淡地反問:“你覺得呢?”
“證明你已經不需要別人照料了?”可是這個可能性簡直微無其微,阿青半小時前才給他重新處理過裂開的傷口。
結果就連當事人自己也承認説:“需要。”停頓了一下,英俊冷漠的男人睇着她,目光平靜一如沉潭,彷彿在敍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你不是人麼?”
足足用了幾秒鐘的時間才消化掉這句話的含義,方晨扯動嘴角,迅速地笑了笑,卻又更為迅速地斂起笑意,“讓我照顧你?憑什麼?”
“你顯然沒把我在車裏的話聽進去。”狹長深黑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顯示了主人的不滿意。
那張薄唇形狀完美,可是吐出來的話語卻截然相反,一字一句都猶如重磅炸彈在她面前猝不及防地落下來,令她完全反應過不來。
“方晨,你讓我很感興趣。”他半倚在牀頭,目光彷彿一張鋪天蓋地的細密的網,聲色平淡地提出邀請:“做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