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班很遲,等方晨從新聞現場趕回報社的時候,天都快黑了。
她最近經常都是這樣,有時與老李一起跑新聞,有時則是自己單獨出動。雖然單位有車,但畢竟城市太大了,來來回回光在路上就要耗掉不少時間。
整棟樓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只剩下兩個保安在各層之間依次巡邏。方晨把下午的資料在電腦上整理了一遍,又做了完掃尾工作這才離開。
經過大門的時候恰好碰上其中一位保安,對方披著值夜羽絨服,笑嘻嘻地打招呼:“方小姐,這麼晚才下班啊?”
她笑著點點頭。
“那趕緊吃飯去吧。天黑了,路上注意安全。”年輕小夥子倒是很熱心。
“謝謝。”
她確實餓,尤其是走到外面被風一吹,簡直飢寒交迫。
這個時候便不由得想念起周家榮來。倘若他在家,她就可以打個電話回去,請他幫忙做頓晚飯,哪怕只是一碗麵條也好。因為周家榮的手藝實在已經高超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了,即使只是最普通的龍鬚麵,到了他的手裡也能讓人垂涎三尺。
只可惜這個男人過完年之後就一直待在氣候宜人的三亞,說是給一項全國性的廚神爭霸賽當評委,空閒的時候倒還不忘打電話回來,告訴她這次比賽過程中又遇見了什麼新菜式。
想到這個,胃裡更是一陣痙攣般的痛。
方晨突然惡意地考慮,下個月要不要再把房租提高一些?
其實離報社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家小麵館,是一對下崗的中年夫婦開的,就在巷子口上,平時生意好的不得了。
她想吃牛肉麵,熱乎乎香噴噴的牛肉麵,最好再澆上一層辣椒油。
穿過馬路,對面的小巷子遙遙在望,隔了幾十米的距離就能看見店門口的燈光,那樣小小一盞,甚至有些昏黃,可是飄搖在這個時候,卻比什麼都令人振奮。
方晨不免加快了腳步,結果剛剛踏上對街的人行道,只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尖銳的剎車聲。
那抹眩目高調的銀光映在瞳孔裡,她不由得微微一怔。
這車子既名貴又眼熟,她當然不會那麼輕易就忘記。
可是此時這輛CarreraGT斜斜地停在路邊,甚至還是逆行,大約是從對面直接壓過雙黃線駛過來的,真囂張。
燈光刺目。
方晨眯了眯眼睛,一時站著不動,只是在心裡暗自揣測:他要幹什麼?
接過被主人遺落在房裡的手機,錢軍順手又是一掌,重重地拍在旁邊離自己最近的那人頭上,開口罵了句髒話,又喝斥:“他媽的平時白養你了!還有你!你!還愣著幹什麼?都他媽的快給老子找人去!”暴戾的眼神逐一掃過去,又彷彿還不解氣,衝上前去抬腳就踹,“……如今都被人衝到家裡來了!大哥下落不明!你們居然還不知道這是誰幹的!操!”
滿地的碎玻璃,整面的落地窗破了大半塊,茶几翻倒在地毯上,偌大的客廳裡一片狼藉。
謝少偉掛掉電話走過來,伸手拽住又要動手揍人的錢軍,一臉嚴肅:“能想到的地方都查了,暫時還沒有哥的消息。”
“你說會不會是姓商的乾的?”
“有可能。”
陣仗如此之大,又恰好是挑在他們弟兄幾個都不在旁邊的時間突然襲擊,分明事前做足了功課和準備,打定主意想要一次性得手。
謝少偉沉著眉想了想,低聲說:“這動手的時機未免選得也太好了一點。”
“你什麼意思?”雖然錢軍的心思遠不如謝少偉縝密,但好歹直覺夠敏銳,於是只略怔了怔便揚起一雙濃眉:“你是說事先有人通風報信?”
“有可能。”
“靠。你能不能給個準話?每回都是有可能有可能,簡直就是廢話!”
謝少偉不理他,目光再次掃過凌亂不堪的現場,最後落在那道暗褐色的痕跡上,時間久了,早已經乾涸,卻還是足夠顯眼,幾乎從窗邊一直延伸到外面車庫裡。
他的眸色微沉,只聽錢軍問:“我們現在怎麼辦?難道就這樣乾坐著等消息?”
“情況特殊,你沉著點兒氣。如果讓外頭人知道哥遇襲,或許還受了傷,那後果你承受得了麼?”
“好歹把車開走了,也許哥他傷得不重?也有可能那血不是他的?”見謝少偉不吭聲,錢軍也很快地放棄了自我安慰,煩躁地扒拉著頭髮,一腿踹在翻倒的茶几上,“姓商的也真夠精的!一早就躲到馬來西亞渡假去了,擺明了是要和這事脫離干係。”
“或許真不是他乾的。”謝少偉慢悠悠地說。
錢軍眼睛都要瞪出來,“不是他還能有誰?”
“雖然他一直和我們對著幹,但在背地裡蠢蠢欲動的,可不止他一家。”謝少偉做了個下注壓莊的手勢,“我們的新場子斷了多少人的財路,你又不是不知道。某些人真給逼到頭上了,孤注一擲地搏一把,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末了謝少偉又說:“該放的話我都已經放出去了,那幫小子們知道該怎麼做。我們開車出去溜一圈,順便接上阿青,一有哥的消息也好直接趕過去。”
“那還等什麼,趕緊走啊。”
錢軍二話不說,沉著臉邁開大步走出湖心別墅。
夜色冷風中,人車僵持了十餘秒,方晨終於支撐不住了。
一邊是近在咫尺的麵館,牛肉的香氣都似乎隱約可聞。而另一邊則是神鬼莫測的某人,天知道他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個地方。
不過,方晨唯一能夠肯定的是,他的目標應該是她,否則也不至於停得如此湊巧,堪堪在她身後十餘米處剎了車,還大搖大擺地斜橫在行車道上,一副不肯走的模樣。
她權衡了一下,往麵館的方向走了兩步。
身後一絲動靜都沒有。
車前兩盞大燈仍舊靜悄悄地直射過來,將她的影子在身前拉得細長。
幾步之後,方晨終於再一次停了下來,開始面無表情地往回走,不禁怒從中來。
搞什麼鬼?!
她的腳步很快,須臾便到了車前,抬手就要去敲駕駛座的玻璃窗,這才發現窗戶根本就沒升上去。
剛才迎著強烈的燈光,此時只覺眼前陡然一暗,車內幾乎是一片漆黑。
她什麼都看不見,只得一隻手虛搭在車門上,下意識地微微彎下腰去。
結果下一刻,車裡便突然伸出一隻手來,將她的手腕牢牢扣住。
方晨呆了一下。
靠在椅背上的人正兀自沉沉地喘息,彷彿只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就已經耗盡了大半的力氣,然而一雙眼睛卻如同沁了碎冰,凌厲冷然地斜射過來。
“……上車。”他的聲音低沉沙啞,中氣不足,可又分明還是那樣居高臨下的命令口吻,似乎容不得半點置疑。
方晨卻停在門邊一動不動。
他的掌心冰涼,冷汗彷彿正一層一層地滲出來,緊貼著她的皮膚,有種奇異的溼滑感。儘管他在努力地剋制,但她還是清楚地感覺到了那樣悄無聲息的輕顫。
只遲疑了片刻,她便試著將自己的手掙脫了出來。果然,雖然中途遇到了意料之中的陰力,但也絕不會再像上次那樣,自己被他緊緊地禁錮住,如同一隻掉進獵人陷阱中的弱小獵物,半分都動彈不得。
她皺了皺眉,然後一言不發地將車門打開。
其實有那麼一瞬間,方晨十分懷疑自己此舉是否明智。
因為這個男人,在她看來不但冷血而且喜怒無常,換作一般人恐怕早就避得遠遠的了,就只有她偏偏不知死活一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和他打交道。
可是,等到真正看清楚了車裡的情況,她才著實呆住了。
她根本不明白他是如何將車一路開過來的,在這樣的情形下居然沒出交通事故,簡直堪稱奇蹟。
韓睿靠在座椅裡,外套不知道脫到哪裡去了,又或許是根本就沒穿出來。這樣冷的天,上身只穿了件深灰色的襯衫,似乎左肋下有一處傷口,將半邊衣服都染成了怵目驚心的顏色。
他看著她,臉色剎白,連那張薄唇都是蒼白的。
一定很痛。血流成這樣,哪有不痛的道理?
可是他的神色漠然,好像受傷的並不是自己,即使額前滿是冷汗,他仍舊一聲不吭。他只是盯住她,似乎在等著這個女人下一步的反應。
彷彿過了很久,又或許只有幾秒鐘的時間,他終於等到她鎮定下來,卻聽見她開口問:“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不去……醫院。”他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分外吃力,眼神微凜,多少帶了點警告的意味。
那女人在夜色裡揚了揚眉毛,然後便伸手過來扶他。
他警惕地甩開她的手,卻恰好牽動了傷口,痛得眼前發黑。然後才聽見她涼涼地說:“不用我扶?那就請你自己移駕到旁邊座位去。”
他喘著粗氣抬起眼睛看她。
她說:“給你十秒鐘的時間,否則你要麼自己開車去找人處理傷口,要麼在這裡流血而亡。”
她抱著手臂,用一種似乎是看戲的樣子居高臨下地看他。
韓睿這才知道這個女人是故意的,剛才故意問他要不要去醫院。或許早就猜到他會拒絕,她只是明知故問罷了。
還有那所謂十秒鐘的期限……
他皺了皺眉,可是很快卻又挑起唇角,身上明明還帶著傷,卻彷彿忍不住低笑了一下。
方晨不理他,等他拗著性子,硬是一個人強撐著、腳步蹣跚地繞到另一邊坐進去,她才跟著鑽進駕駛室。
她拿出自己的手機問:“聯繫誰?”
一連串的動作令韓睿的胸口劇烈起伏,一隻手按住傷處,他緩了口氣才低聲報出一串電話號碼。
車子便在一下刻啟動加速。
他微微閉著眼睛喘息,聽見她正和電話那頭的謝少偉聯繫,約定的碰面地點是在一個住宅小區裡頭,應該正她居住的地方。
其實從講話的語氣中還是聽得出來,她並非真如臉上表現得那樣鎮靜,見到他此刻這副樣子,一個女孩子到底還是會害怕慌張。不過她已經做得足夠好,至少沒有當街尖叫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也沒真的把他送到醫院去。
甚至,在驚恐之餘竟還惡意地報復了他。
等旁邊的人掛掉電話,韓睿低聲道了句:“多謝。”
方晨看也不看他,一雙眼睛認真地盯住前方的路面,嘴裡講:“你不會是特意來找我的吧?”哪有這樣湊巧的事?她剛走出單位沒兩分鐘,他便渾身是血地開著車子在身後出現,如同落難的幽靈。
可是事實上確實只是湊巧。
韓睿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她。只知道好不容易擺脫掉對方派來的車子之後,自己的體力就快要支撐不住了,結果恰好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急急地穿過馬路。
他當時也沒有多想,逆行著就將車開過去。
在遺失了通訊工具,沒辦法聯絡到一眾手下的時候,他選擇了相信她。
多麼奇怪。
他竟然會選擇相信這個女人。
沒聽見回答,方晨的目光不由得斜瞥過去,卻見韓睿閉著眼睛,面色已經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眉頭卻微微皺攏,彷彿正忍受著極大的痛楚。
她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惹禍上身了,害怕他就這樣昏死過去,又或者乾脆失血過多死在車上,於是不禁提高了聲音叫:“喂!”
他仍舊不作聲,襯衣上的血跡似乎已有愈漸擴大的趨勢。
這回她心下是真的慌了,只是略一遲疑間,腳下油門便下意識地鬆了鬆。
而他彷彿察覺到她的意圖,眉頭皺得更緊,終於聲音低啞地開口,微喘著說:“想後悔已經晚了……車上都是你的……指紋,……如果我死了……你也脫不了干係……”
這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方晨在心裡狠狠地罵了句,腳下一重,速度立刻重新竄上去,在十字路口處被毫不留情地拍了照。
前方白光眩目地一閃,瞬間就被拋在身後。
她冷冷地說:“忘了告訴你,我沒有駕照,開車是自學的。”
可是韓睿卻彷彿不為所動,只是可有可無地“嗯”了聲,過了半晌緩過氣力來,才慢悠悠地開腔道:“我相信,你就算不在乎我的命,好歹也會珍惜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