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我在海軍——現在正休假,艦艇去大修了,全艦的人都放假。”
據説軍隊的福利很好,休假還照發全薪。她無限垂涎了一下,馬上回過神來,照樣沒好氣:“你休假怎麼天天往咱們醫院裏跑,你有病啊?”
他也不生氣,不過笑容裏不知不覺摻雜了一絲憂鬱:“我倒真心希望病的那個人是我。”他從來笑得像陽光一樣,獨獨此時彷彿有烏雲掠過,她不知不覺的問:“是你的親人?病得很嚴重?”他輕輕點了點頭,她忽然覺得他這樣子很讓人同情,忍不住又問:“住在咱們醫院哪一科?要不要我介紹相熟的醫生替他好好檢查一下?”
他的聲音低下去:“已經確診是鼻咽癌早期。”
她心裏生出憐憫來,親人的不幸比自己的不幸更令人痛心,那是至親至愛的人,眼睜睜看着卻無能為力,她知道那種無助,只聽傘外的雨嘩嘩落着,急急的打着地上,冒起一個一個的水泡。傘下一時寂靜無聲。
她輕輕咳了一聲,笨嘴拙舌安慰説:“你不要難過,吉人自有天向。”他倒是極快振作起來:“謝謝,專家也説過手術後到目前一切都還順利,有望不復發。”忽然問她:“下這麼大的雨,你怎麼沒帶傘?”她怨忿不平:“天知道這老天發什麼神經!”話音未落,忽然白光一閃,眼前一花,一個霹靂似乎近在眼前,震得她兩耳中的鼓膜都在嗡嗡作響。他眼疾手快:“小心!”
她跌跌撞撞被他拖開,身後不遠處的一棵大樹轟然跌落巨大的枝柯,焦糊的味道傳來,那雷竟然劈在這麼近的地方,若是再近一點,她不敢往下想,心中怦怦亂跳,好半天才呼出一口氣,只覺得心驚肉跳。喃喃自語:“可真不能再胡説八道,不然真的會天打雷劈。”他哧得笑了,她只覺得他笑得那氣流癢癢的拂在耳上,這才突然發現自己還被他緊緊箍在懷中,他身上有好聞的剃鬚水與煙草的芳香,她從未曾這樣真切的感受過男子的氣息。心裏就像有一百隻兔子在亂竄,臉上一紅掙開去,他也覺察過來,不好意思的鬆了手。
她不知為何有點訕訕的:“我要回去了。”他不假思索的遞出手中的傘:“那麼這傘你拿着,你這樣淋回去準會生病。”她又沒了好氣:“噯!今天我生日耶!你別咒我行不行?”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今天你生日?我請你去吃長壽麪行不行?”她脱口答:“當然不行!”
他摸了摸鼻子:“那我正好省下五塊錢。”哼,臭小子,就知道你是虛情假意,她憑什麼要讓他省錢?他成天施那些小恩小惠,哄得同事們全向着他,他天天慷慨解囊的收買人心,她替他省錢做什麼?一個念頭一轉,笑容可掬:“我要吃加蛋肉絲麪。”
加了荷包蛋後的肉絲麪果然好吃,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香!真香!得意洋洋的告訴他:“這附近方圓五里之內的麪館我全部吃過,就這一家肉絲最多,最香,麪條也最實在!”
果真是實在,一碗荷包蛋鋪肉絲麪下肚,胃裏滿滿的,心情也似乎好起來。連天公都作美,雨已經細如牛毛,濛濛的下着,如霧如煙。碎石小街的石子皆是濕漉漉的,路旁有人賣蘭草花,整條街上都浮動着那幽遠的暗香。他停下買了一把送給她,她歡喜不禁捧着,璨然微笑:“好香!”忍不住問他:“是多少錢一把?”
他説:“便宜,才一毛錢。”她喜孜孜的説:“真奢侈,下次不要了。”他的唇角不禁浮起笑意,她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一毛錢可以買很多東西呢。”他輕聲道:“一毛錢可以買來你的快樂,就值得了。”她忍不住那眉角眼梢的笑意,兩旁的路燈亮起來,他髮梢上皆是細密的雨珠,像是璀璨的碎星,他的眼睛裏也閃爍着星光一樣。
她説:“我媽媽千辛萬苦將我和姐姐帶大,我知道每一分錢都是血汗,都恨不得掰成兩瓣來花,我知道每一分錢都有它的用處,現在姐姐嫁了人。我也從護校畢業可以掙錢,我就有個願望,希望有一天可以攢夠了錢,可以買一套房子,有小院的房子,讓媽媽可以在院子裏曬太陽、種花,而不是像現在,擠在潮濕狹小的公寓裏,每天陽台上只能見到三個鐘頭的陽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自己藏在心裏話,對誰都沒有説過,可是偏偏告訴了他。可是他那樣和氣,就像一個最好的傾聽者,讓她不知不覺娓娓道來。她講了那樣多的話,講了醫院裏的笑話,講了同事們的可愛,講了家裏細碎的瑣事,她講得眉飛色舞,他聽得津津有味。她最後突然好笑:“哎呀三塊五,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呢。”
他也覺得好笑,卻一本正經向她伸出了手:“方小姐,幸會,我是卓正。卓越的卓,正常的正。”她好笑的與他握手:“又卓越又正常的先生,幸會。”停了一停,她問:“你姓卓?這個姓真特別。”他忽然臉上掠過一絲陰影:“其實我不姓卓。”他坦率的望着她:“我是孤兒院裏長大的,我的養母姓卓。前不久……前不久我才見到了我的親生父母,我親生母親姓任。我想我或許也應該姓任。我的父親……他永遠不可能公開承認我的身份。”
她的心裏柔柔的劃過刺痛,他向她坦白了最難堪的身世,同情油然而生,他們是同樣沒有父親的孩子。只不過她的父親是早逝,而他卻是父不詳。她脱口問:“你恨你的父親嗎?”他緩緩的説:“恨,當然恨過,尤其是恨他令母親吃了那樣多的苦——可是當真正面對他時,我很快心軟,其實他很可憐。他只是一個孤獨的人,而且他失去了那樣多,遠比他所擁有的要多。”他悵然的注視着她懷中的芳香的蘭草花:“每次我看到他獨自徘徊在那些蘭花叢中,我就會覺得,其實他心裏的苦更深。”
她覺得他這樣子,微微的憂鬱裏帶着不可名狀的哀憫,叫她心裏某個角落楚楚生疼。她有意的岔開話去:“你家裏養了許多蘭花?你家裏是賣花的?”他怔了一怔,忽然笑起來:“是,我家裏是賣花的。”他這樣一笑起來,就彷彿陰霾的雲層一掃而空,整個人又光彩明亮起來。
他們又順着街往下走,暈黃的路燈下,絲絲的細雨像是明亮的玻璃絲,千絲萬縷透明閃亮,那捧蘭草花幽幽的香氣氤氤滿懷,有輕風吹來,一點微涼的水氣,卻並不讓人覺得冷。他不知不覺低聲道:“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她左顧右盼:“這裏沒有杏花,也沒有楊柳。”他哈哈大笑起來:“那就是沾衣欲濕蘭花雨,吹面不寒電杆風。”她打量着街邊的電線杆,也忍俊不禁。他忽然説:“你哪天休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有杏花楊柳。”
她説:“公園裏就有杏花楊柳。”他立在路燈下,漫天雨絲裏整個人亦是熠熠生輝:“不一樣的,公園裏只有三五株,那裏卻是整個堤上都是杏花與楊柳,杏花如雲如霞,楊柳碧玉妝成,舉頭望去只能看見紅的杏花與綠的柳絲遮住天空,就像是仙境一樣。”她讓他描繪得動心,不由道:“烏池怎麼可能有這樣美的地方。”他微微一笑:“烏池也有世外桃源。”
她這才發現,他不僅會施小恩小惠,口齒也伶俐,怪不得哄得那幫同事團團轉。
不過那一天他們講了那樣多的話,似乎快把一輩子的話都要講完了。她講起小時候,父親去世時,那樣艱難的日子,小小年紀幫忙母親收拾家務。後來大一些,邊上學邊去鄰居開的小吃店裏幫忙掙學費,竟然讀完了這幾年護校。
他也講起小時候在學校裏受同學的欺侮,罵他是沒爹沒孃的野孩子,他狠狠的跟人打了一架。他輕鬆的笑着:“小時候真是勇猛,後來唸書,考獎學金,終於畢業。最後見着母親,小時侯的事一句也沒有對她講。她每次見着我就十分難過,總覺得有負於我,我不能再讓她覺得傷心。其實都過去了。”
是的,其實都過去了。她與他小時候都吃過許多苦,物質上的,精神上的。可是她與他同樣是樂天的人,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就覺得過去的一切都早就揭過,如今都是雲開月明。她欣喜的説:“雨停了。”
雨真的停了,路燈照着兩旁的電線,上面掛着一顆顆的雨珠,滴滴嗒嗒的落着。路燈照着她與他的影子,那明亮桔黃的光線,將一切都鍍上淡淡的暖意。到底是春天裏,夜風吹來温潤的水氣,巷口人家院牆裏冒出芭蕉的新葉,路燈映着那樣嫩的綠色,彷彿可以滴下水來。她站住腳:“我到了。”
他猛然有些惆悵:“這麼快。”
是啊,這麼快。身後就是熟悉的樓洞,她將臉隱在那樓房的陰影裏:“再見。”他也輕輕説了“再見。”她已經走到樓洞裏了,他突然追上幾步:“你到底哪天休息,我帶你去看杏花。”她説:“我也不知道哪天休息——醫院裏這兩天是特別狀態。”他極快的説:“那我明天去等你,反正我每天都要去探病的。”
她心裏忽然滿滿溢出歡喜,平日那樣窄小氣悶的樓梯,突然彷彿敞亮起來。一步一步踏上去,步子也輕快起來。一個仇人突然能變成朋友,這感覺倒還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