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矛穿過鐵希背心,鐵希也經不起這等大力,被那人以泰山壓頂之勢鎮住,一下墜於地上。“當”一聲響,那鐵矛餘力未竭,竟然插入地磚,將鐵希釘在地上。
那人將鐵希釘住,此時屋頂上的殘磚碎瓦仍在不住落下,不時落在那人頭上,那人卻渾若不覺,屈膝將鐵希壓住。這人身材不高,渾身結實得幾乎成了方形。見鐵希不再動彈,這才面露喜色,抬頭道:“小姐,我抓住他了!”
哪知他話音未落,赫連午忽聽得身後有人驚道:“快退下!”聲音極是驚惶。這人還有點莫名其妙,張大了嘴正要説什麼,忽然一怔,身體一動不動。
赫連午翻身坐起,往下看去。這時又是一道閃電劃過,只見那人仰面向天,臉上露出痛苦之色,嘴角卻流出黑水來。他正在詫異,卻聽得那人一聲慘叫,雙手鬆開鐵矛,一把撕開胸前衣服。
這人的胸前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黑色的大包。這大包便如活的一般,還在不斷地擠出來。
“啊!”
這是他最後的聲音了。這黑影極快地衝破了他的胸膛,這人如遭重擊,一下撲倒在地,血流了滿地。他一倒下,那團黑影忽地衝出這人胸口,這人胸前登時出現一個大洞,便如在極近的地方被一個石炮擊中,整個胸膛被打穿了。
從這人胸口鑽出來的黑影一落在地,渾身一抖,血水被抖得盡了,赫然正是鐵希,而地上被鐵矛釘住的,原來只是一件破破爛爛的長袍。
鐵希渾身都沾滿了血,雪白的皮膚有一種怪異的光澤。他站起身,慢慢地揀起衣服,穿在身上,抬頭看着樓上,微微一笑,道:“原來是美第奇一族。”
他説的是種異國語言,赫連午也聽不懂,扭頭看了看,卻見身後站着一個身披斗篷之人。這人身材很矮小,比赫連午還矮一個頭,直直站着,動也不動,風帽將頭蓋的嚴嚴實實,也不説話。
鐵希蹲下地來,單腿一屈,忽然直直躍起。美第奇一族的除魔師極難對付,他不敢大意。方才用計策殺了那使鐵矛之人,而樓上這人定然本領更高。自己搶先一步將聖光奪到手中,這除魔師絕不會輕易罷休,定要速戰速決。
赫連午見鐵希身形如電,躍起後竟然可以懸在空中,心頭又是猛地一跳,暗道:“這妖人到底是練什麼武功的?”他只一恍惚,鐵希已跳上樓來,竟視赫連午如無物,一把抓向他身後那人。他心頭火起,不覺騰起豪氣,心道:“好大膽的妖人!”正待搶上前接過,哪知鐵希身體一彎,蛇一般繞過赫連午,一手仍然直直抓去,赫連午連手都不曾抬起。
鐵希的手已經堪堪碰到了那人的風帽,心中卻大是生疑,心道:“美第奇一族的人怎麼會這般沒用?”正在詫異,卻見那人頭一仰,斗篷中忽地一聲巨響,一道火光噴出。
火銃!
鐵希見過軍中所用的火銃,但那些東西大多又重又大,根本不能隨身攜帶,他根本想不到眼前這人的火銃竟然精巧如斯,閃也閃不開,當胸應聲出現一個血洞,鮮血如箭,直射出來。他被打得身子一歪,倒退一步,一咬牙,正待再上,那人衣篷忽地一閃,又是轟然一聲。鐵希連中兩子,被震得倒退了一步。他本已站在樓板邊緣,這般一退,一腳已落到外面。
赫連午先前被鐵希閃過,此時見有得便宜,腳步一錯,長長吐了一口氣,喝道:“開!”一掌向鐵希面門打來。這一招觀心掌掌力沉雄,若是擊實了,鐵希定會被他擊得飛出去,而赫連午也是謀定而動,這一掌圓熟老到,縱然武功高他一倍之人也難逃這一掌之厄。
“啪”一聲,赫連午一掌擊中鐵希面門。只是鐵希卻並沒有像他想的那樣飛出去,倒如擊中一堵石牆,震得他自己的手掌一陣發麻。赫連午暗自咋舌,心道:“這妖人原來有金鐘罩鐵布衫的功夫!”只是金鐘罩鐵布衫這一類十三太保橫練的功夫多半與輕身小巧的功夫不合,可鐵希身形如此輕巧,怎麼也不似練過鐵布衫的,他也不管了。
赫連午這一掌殊非泛泛,鐵希雖然硬生生承受下來,卻也滑下了半個身子。他受傷極重,已無法懸在空中,眼看就要摔了下去,右手忽地一伸,手臂便如脱臼般長出半尺一把抓住了赫連午的腳踝。赫連午被他一拉,站立不穩,一個仰八叉,重重地摔在樓板上。鐵希左手抓住欄杆,正要爬起來,忽見一根黑黝黝的鐵管指到他的面門前,那人冷冷地道:“不要動。”
那人斗篷的風帽方才被鐵希碰了一下,歪在一邊,露出半張臉,赫連午扭過頭,正待道謝一聲,卻見這人肌膚勝雪,頰邊是一縷金髮,在黑暗中極是耀眼,眼睛碧海如水,竟然是個女子。赫連午看得呆了,顧不得鐵希還抓着他的腳,嚅嚅道:“你……你是位姑娘?”
這女子也不理赫連午,只是冷冷道:“鐵希修士,將聖光給我。”
鐵希先前中了兩子,前胸兩個傷口還在流血,只覺力量也在一絲絲流走。他看了看這女子,右手放開了赫連午的腳,到腰間取下聖光放在樓板上。那女子揀了起來,看了看,放進斗篷裏,道:“鐵希修士,多謝你。”
赫連午翻身站起,道:“姑娘,你叫什麼?我叫赫連午。”在哀牢山時,師父常對他説,練劍之人不能心猿意馬,劍術方能有成,赫連午心知這是至理名言,但他年歲日長,情竇已開,有時隨師父去山下小鎮採辦東西,也覺那些少女有説不出的可愛動人,有時覺得若能與一個心愛的女子相伴終生,便是劍術無成也沒什麼大不了。但他也知一旦被師父知道自己這等想法,定會被罵個狗血噴頭,因此強自壓抑。此時見到這少女,雖然樣貌與他見過的少女大為不同,但一樣説不出的美妙動人,一時竟看得痴了,只盼着能和她多説兩句。
這女子微微一笑,道:“我叫莎琳娜·美第奇。”她臉上有了笑容,直如春花乍放,赫連午心頭一動,忖道:“這姑娘可真好看,現在更好看了。”嘴裏卻低低道:“姓莎麼?太長了,那可不太好叫。”
莎琳娜也是一怔,不知這少年在説什麼,道:“什麼?”赫連午臉上一紅,道:“沒什麼。莎姑娘,我叫赫連午,赫赫有名的赫……你的名字真好聽。這個妖人是誰啊?”原來他聽得莎琳娜的名字,只以為是姓“莎”名“琳娜美第奇”,心想色目人有五個字的名字也不怪,他二叔叫赫連赤奮若,連名帶姓有五個字。只是以後自己若是娶了她,豈不是要叫“赫連琳娜美第奇”,連姓帶名足足有七個字,未免也太長了,一口氣都叫不下來。他一頭想,不知覺地説了出來,見莎琳娜問起,大覺不好意思,忙東拉西扯。
莎琳娜也不知這少年臉色又白又紅的做什麼,現在捉住了鐵希,當務之急是要除掉他。她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小銀瓶,道:“這位以前是鐵希修士。只是現在,只怕不能算是人了。”
赫連午見莎琳娜皓手如玉,拿着那銀瓶,樣子極是美妙,只盼能再説兩句,道:“這瓶子真好看,是什麼?”
莎琳娜道:“是聖水。”
她一拿出那銀瓶,鐵希眼中已有懼意,見莎琳娜要走上前來,他忽然驚叫一聲,手猛一推樓板,人重重地摔到地上。鐵希不懼尋常刀劍,但聖水不啻於毒火。他受傷雖重,但行走依然無礙,一落到地上,見莎琳娜竟然不追,不由大為詫異,抬頭看去,卻見莎琳娜取出一支火銃,正在銃口填藥。他心頭一亮,暗自叫道:“是了是了,那火銃已經打空了!”
火銃裝填十分麻煩,莎琳娜的火銃又如此精巧,連發兩銃,定然已經空了。他又驚又悔,知道自己方才若是膽子大點,恐怕勝負已然易手。他手指忽地摳入傷口,“啪啪”兩聲,兩團血塊被挖了出來,正是剛才莎琳娜擊中他的兩顆銀子。
赫連午見鐵希跳了下去,看樣子又要撲上來,驚道:“莎姑娘,妖人又要來了!”他見鐵希不懼刀劍,先前自己的飛劍也於他無損,大為驚恐。他見莎琳娜的火銃威力如此之大,全然剋制住鐵希,倒也不太害怕了。
他卻不知莎琳娜用的乃是大食得來的火銃。這火銃本是國初名將郭侃所用,傳到西域後,大食人加以改進,名其為“馬達發”,莎琳娜祖父曾參與十字軍東征,從大食得到此物。試用之下大為驚異,只覺這種武器與以往的武器全然不同。美第奇是佛羅倫薩第一望族,族中能人眾多,精研之下,才改進成如今這副樣子。只是火銃威力雖大,一次卻只能一發,而每把火銃也有五六斤重,莎琳娜身邊只能帶得兩把。方才兩銃將鐵希擊傷,火銃都已放空,她一番做作,就是要將鐵希嚇退。此時見鐵希看出端倪,而火銃還不曾裝好,莎琳娜縱然鎮定,也不禁有些慌亂。
赫連午不知莎琳娜在想些什麼,聽得鐵希忽然尖叫一聲,身子一下縮攏,知道馬上又要撲上來。見莎琳娜仍然沒有反應,心頭大急,左手一下抖開劍囊,右手連連在空中劃了幾道,喝道:“叱!”他的叱劍術雖然傷不了鐵希,可事情緊急,到了這時候也顧不得了。
三支短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正刺入鐵希的嘴中。
那三支短劍齊齊插入鐵希的上齶,鐵希只覺一股鑽心疼痛,已跳不起來,一跤仰天摔倒。先前赫連午三劍刺中他手臂,於他全然無礙,鐵希也有些輕敵,卻不曾料到赫連午竟然會刺到他嘴裏。他伸手一把拔掉那三把短劍,心知這些短劍會自己飛回去,那少年雖然傷不了自己,可這般三番五次的阻擊,萬一被莎琳娜裝好了火銃,就不易對付了。那三把劍在手中如三個活物般不住跳動,鐵希將劍握得緊緊的,正想再行撲上,剛一站穩,眼前忽地閃過一片白光。
聖水!
聖水劈頭灑下,細如遊絲,鐵希哪裏還閃得過,只覺身上突然一陣劇痛,便如無數細小的刀子剜上皮肉,疼得尖叫一聲,又縮成一團,手一鬆,三支短劍已被赫連午收了回去。赫連午見鐵希一張臉便如被煮爛了一般,心頭髮毛,驚叫道:“莎姑娘,你灑的是什麼毒水?”
聖水已經灑空,鐵希雖然痛苦不堪,可聖水還不能致他於死地,莎琳娜手伸到胸前,一把拉下一個項鍊,正待跳下去,可看看這樓實在不低,正在猶豫,邊上伸過一隻手來道:“莎姑娘,我來對付他。”正是赫連午。這樓對於赫連午來説根本不在話下,他正要跳下去,莎琳娜將手中的項鍊交給他道:“把這個按在他眉毛中間。”
赫連午接過了項鍊,卻見墜子是個銀製的十字,大為詫異,心道:“這東西有什麼用?”但他不知為何就是願聽莎琳娜的話,接過墜子來一躍而下。此時鐵希還在掙扎,看樣子馬上就又能站起來了,他咬咬牙,將那墜子放在掌心,一掌擊向鐵希面門。莎琳娜説要按在鐵希兩眉之間,赫連午這一招“開門見山”正能擊中鐵希前額。只是手堪堪要碰到了,卻見鐵希臉上皮膚剝落,便如被當頭澆了一盆滾油,他心中一寒,一時不敢按下去。
只緩得這一緩,只聽得莎琳娜驚叫道:“小心!”鐵希突然睜開眼,一把抓住了赫連午手腕。這一下力量大極,赫連午只覺臂骨都要被折斷,他變招極速,右手一震,那十字鍊墜已落到左掌上,又是一招“開門見山”。這一下他再不猶豫,一掌重重壓在鐵希額上。十字剛觸到鐵希皮膚,鐵希嘶聲慘叫,卻聽得莎琳娜沉聲念道:“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
十字鍊墜忽地放出光芒,鐵希的叫聲也越發響了,已鬆開了赫連午的右手。赫連午右手一脱,一招“白鶴梳翎”,在鐵希當胸連擊了七掌。只是鐵希對這七掌渾然不覺,倒是赫連午左手那鍊墜如釘子般釘在他眉宇間,再掙扎了兩下,終於摔倒在地。
等鐵希一摔倒,赫連午才向後躍出三尺開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鐵希。鐵希的額頭有一個十字形焦痕,便如被烙出來的一般。赫連午想起方才那聖水一灑到鐵希身上,鐵希便慘呼不已,自己一掌擊中他面門,只怕自己的手掌也成這樣,急忙翻起來看看。可一看之下,卻不由一怔,他左掌上除了沾上了一些鐵希的血污,好端端的什麼事也沒有。
莎琳娜已走下樓來,快步到了鐵希跟前,又從懷裏摸出一瓶粉來,沿着鐵希的身體倒出了一個六角形狀。等她倒完了,赫連午將那鍊墜交到莎琳娜手上,道:“莎姑娘,你倒些什麼?味道這麼衝。”
“蒜頭粉。”莎琳娜接過鍊墜,摸出塊手絹來擦了擦,又圍到頸上,看了看一邊那持鐵矛之人的屍體,低聲道:“赫連先生,謝謝你了。只是,索爾諦諾他……”
赫連午道:“莎姑娘,鋤強扶弱,是我俠者本分。只是這妖人到底是什麼,怎麼不怕我的銀劍?”鐵希連他的叱劍術都不怕,可一瓶水、一個鍊墜卻讓他昏倒在地,着實費解。
莎琳娜道:“銀劍?”
赫連午有點得意,道:“是銀劍。莎姑娘,我的外號是銀劍公子,這外號好聽吧?”這名字也是他二叔赫連赤奮若給他取的。赫連赤奮若年紀與赫連午相若,卻走南闖北,到過許多地方。他跟赫連午説這名字很是威風好聽,赫連午也覺得這外號不錯,平時對着叔伯兄弟們還不好意思説,現在在莎琳娜跟前卻説了出來。説着將劍囊打開,抽出一把劍來給莎琳娜看看,以示銀劍公子之名信不虛也。莎琳娜看了看,遞給赫連午道:“原來是鍍銀的,怪不得能刺進去。”
赫連午有些尷尬,道:“純銀的太軟,這是精鋼鍍銀的,也很值錢……啊喲,這妖人還沒死!”他見鐵希雖然倒在地上,卻仍在微微顫動,不知何時雙眼也已睜開了。
莎琳娜道:“吸血鬼沒那麼容易死的。”
赫連午大受驚嚇,結結巴巴道:“什……什麼?吸血?”雖然鄉里也有吸血殭屍之類的傳説,但他從來沒有真個見過。這妖人長相俊美,渾身雪白,實在不像個殭屍。
莎琳娜皺了皺眉,道:“赫連先生,謝謝你的幫忙,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再會了。”
這番話也不知她從哪裏學來的,不倫不類,但赫連午也知道那是打發自己的意思。他有些意猶未盡,道:“莎姑娘,你要去哪兒?説不定我們還是同路。”
莎琳娜道:“去極西的歐羅巴洲,你去麼?”
赫連午也不知道那歐羅巴洲在什麼地方,想了想道:“那地方遠麼?”聽意思,若是不遠的話,他真要跟着去了。
“走得快的話,三年可以到了。”
“三年!”赫連午叫了起來。這一趟去洗心島已是他平生僅有的遠途了,沒想到莎琳娜要去的地方竟遠到這等程度。他訕訕地一笑,道:“那可真是辛苦啊。”心中卻不住叫苦。
他嘴裏嘀嘀咕咕地還要再搭訕幾句,莎琳娜卻不再理他,又取出一柄小銀刀。赫連午見她斗篷裏這些東西層出不窮,而且都是銀的,奇道:“莎姑娘,你拿的都是銀器啊。”
莎琳娜道:“只有銀刀才能割得下吸血鬼的頭。”她走到鐵希跟前,將刀子架到鐵希頸上。赫連午聽莎琳娜説要割下鐵希的頭,嚇了一大跳,扭過頭也不敢看。剛扭過頭,忽然聽得外面的雨聲中遠遠的傳來一個人低低的歌聲:
“天上人間兮會合疏稀,日落西山兮夕鳥歸飛。”
歌聲幽渺,卻忽高忽低,極是難聽。一聽到這歌聲,赫連午只覺胸口像堵着一塊巨石一般,他伸出手指插進耳孔裏,可那陣歌聲卻似尖針一般直鑽進來,有股説不出的難受。他赫連氏的叱劍術極難修習,最怕的便是走火入魔,而此時這副樣子卻正似走火入魔的前兆。
那歌聲又接着響下去,那人在低聲哼着:
“百年一餉兮志與願違,天宮咫尺兮恨不相隨。”
這是誰?赫連午心中一驚,黑暗中卻聽得莎琳娜低低地哼了一聲,竟然一下摔倒。他大吃一驚,搶上前去,一把抱住她,道:“莎姑娘,你怎麼了?”但見莎琳娜氣若游絲,一張臉也變得煞白,倒似突發重病。
他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門突然被一掌擊開。門外比屋裏更暗,門一開,那些黑暗彷彿流水一般湧進來,有個人影正站在門口。這人穿着一身黑色長袍,打着一把黑油紙傘,連臉上也蒙着一塊黑布。
這人掃了一眼赫連午,低聲道:“居然有人中了九柳追心術還不倒下,也有幾分本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