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如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言紹圻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又不敢多嘴,他也拔出鐵尺,站在無心身後。如果有人突然出現,他定會大喝一聲“辰州捕快言紹圻在此,還不束手就擒”,但這龍眠谷中竟似連什麼活物都沒有,周圍一片死寂。
照理,這龍眠谷如此陰暗潮溼,定是蛇蟲滋生之地,可是言紹圻再怎麼聽,只聽得有些微風聲,周圍也是一片緩緩流動的霧氣。他越看心中越是發毛,只覺頭髮也溼漉漉的,他自然知道那是被風吹來的霧氣沾到頭髮上,卻總是隱隱以為身後站著一個人。
他走上一步,小聲道:“道長,又出什麼事了?”
無心閉上了眼,喃喃地道:“這裡有人。”
有人?言紹圻看看四周,仍然沒有半個人影。他正待說沒人,突然一陣陰風撲面而來,他打了個寒戰,眼睛也一下直了。
在前面霧氣中,依稀出現了一個人影。
這人影有種說不出的古怪,但一時又說不出有什麼古怪,在霧氣中看不出遠近,好像已只不過丈許遠,卻又彷彿還在十餘丈開外,連大小都看不清,但看樣子,四肢靈活,絕不會是殭屍。言紹圻壯了壯膽,喝道:“辰州捕快言紹圻在此,來者何人?”
這一聲斷喝果然響亮,但那個人影卻仍在靠近。言紹圻怒道:“沒長耳朵麼?”他正待向前踏出一步,身邊微風倏然,無心突然從他身邊閃過,卻是向另一邊奔去。他正待跟無心說方向弄錯了,無心喝道:“身外化身,雕蟲小技,快給我現形!”
他手中長劍已一橫一豎劃了兩道,劍頭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張燃著的符咒,而濃重的霧氣像是有形有質,被劃出一個十字形的缺口,劍鋒到處,濃霧盡被劍頭那一點火光吸去,眼前突然現出一片空明,在幾丈外,赫然有個人正站在那兒,左手劍指向上,右手握拳託在左手腕下,捏了個訣,方才那“身外化身”自是他在施法了。
那是個滿面虯髯的人。言紹圻一見這人的大鬍子,像是想起什麼,從懷裡又摸出那張海捕文書,對照了一下紙上的畫像,不禁有點失望。
雖然都有鬍子,一個是大鬍子,一個小鬍子,可兩人的臉型完全不一樣,這人是張國字臉,兩眼炯炯有神,就算把鬍子剃光了再裝兩撇小鬍子上去,也不像那文書上的江洋大盜。言紹圻不禁有點失望,轉頭再看看另一邊,哪裡還有人影,只是一片濃霧而已。
那虯髯漢子也已看到他們,像是一愕,馬上又露出一絲微笑:“果然有點門道。”
無心手頭的符紙已經燃盡了,霧氣重又聚攏過來,那虯髯漢子漸漸又模糊。無心沉聲道:“小道無心,閣下是誰?”
那漢子笑道:“某家就是雁高翔,小道士記著了。”
“雁高翔?”無心茫然地搖了搖頭,“沒聽說過。”
“以後就會聽說了。”
霧氣突然有如排山倒海一般奔湧而至,霧氣太濃,言紹圻只覺周身盡是粘糊糊的溼氣,霧點打到臉上時已有一陣生疼。言紹圻不由伸臂掩住臉,沒料眼前一花,只聽得“叮”一聲,霧氣已起了個旋渦,從上而下捲來。他吃了一驚,心道:“這是哪一派的招式?”睜眼一看,卻見無心站在一邊,正自喘氣,道袍的下襬已多了個破口,像是被利器撕裂,雁高翔卻已不知在哪裡了。
一片濃霧中,只聽得雁高翔突然“嗤”地一笑,道:“小道士,你真是正一教的?”
無心仍在喘息,左手的拇指正在掌心划動,也只是一瞬間,氣息已平復如常。他像是想著什麼,道:“雁兄,你為何不趁機下殺手?”
雁高翔笑了笑道:“你是為了救那小捕快才會著我的道兒的,雁某好男兒,不乘人之危。”
言紹圻怒道:“你竟然來偷襲我,還說是好男兒!”他這才知道方才雁高翔竟是衝著自己來的,不由又驚又怒。不說那雁高翔的道術,單以武功而論,自己就實在不是對手,連他用什麼招都看不到。但他生性倔強,就算明知不敵,嘴上也不肯服軟。
無心忽然道:“那你又為何不趁機殺了他?”
雁高翔怒道:“小雜毛,你當我雁某是下作小人麼,這小捕快不是術門中人,我豈能濫殺無辜?”
原來那雁高翔見無心與言紹圻在一處,他也知道言紹圻道術較弱,準備先向言紹圻下手。無心本在全神貫注防備他地進攻,哪知雁高翔竟是殺向言紹圻的,大驚之下,出劍幫言紹圻擋了一招,只是這麼一來身形已亂,雁高翔若是變招向他下殺手,無心慌亂之下,頂多是個兩敗俱傷之局,哪知雁高翔只是一招便收手不攻,他也不知其用意,原來卻是雁高翔一招試過,發現言紹圻什麼道術都不會,便不乘人之危。
聽雁高翔這麼說,無心也不由一怔,他本覺得竹山教是個邪教,教中人物定是陰狠刻毒,罪不容誅,但這雁高翔雖然用的法術盡是嫡派竹山術,為人卻大是光明磊落,他自稱“好男兒”,倒也庶幾近之,不是吹牛,心中不由有些遲疑。
雁高翔又已大踏步走上前來。此時離得近了,已能看清他的樣貌,他手中拿著的是一把明晃晃的長刀,足有三尺許,也不知是什麼材質做的,竟然透明如琥珀。無心見他上前,長劍又提起來,喝道:“好,你只怕不在無辜之列!”
雁高翔笑道:“然也。雁某所殺已不下十人,若是死在小道士你劍下,倒也不枉,來吧!”
這一招已是正面相對,無心暗暗叫苦。他劍術雖高,但這雁高翔刀法不凡,絕不在他之下,而法術也與他不相伯仲,這般打下去不知何時才是了時。他提起劍來喝道:“那便試試雁兄刀法。”
無心扭頭對言紹圻道:“小捕快,快讓開點,小心別誤傷了你。”他原本一心以為敵人會用竹山術攻擊,可是雁高翔偏生卻是硬碰硬地用刀法殺來,實在是以己之短攻人所長。他右手握劍,左手又已握了一張符紙。言紹圻聽無心說什麼“小心誤傷”,心中大不服氣,正待說自己也算一把響噹噹的好手,眼前突然又起了一道厲風。這陣風急掠如刀,逼得他眼都睜不開,腳下也已立足不穩,連連向後退去。
無心見雁高翔又和身撲來,長劍一引,已使了個“粘”字訣,劍尖碰到雁高翔的刀尖,只一觸之下,只覺掌心如握住三九天氣的一塊寒鐵,冷得渾身一抖,他大驚失色,一足在地上一蹬,人猛地如陀螺般轉了起來,左手的符已脫手擲出。
這道符一脫手,突然分成十餘張,竟像從他手中擲出了一根長長的紙條,已纏在雁高翔身周。此時雁高翔的刀已被他的長劍引開,再回刀攻來準已來不及,無心口中極快地念道:“唵吽唎吒唎喧轟火雷大震攝!”
原來這是玉霄太素天轄咒,又稱成德耀星宮咒,本是神霄派的雷咒。這神霄派是符籙宗的一個旁支,此名來源於《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經中有謂“神霄之境,碧空為徒。不知碧空,是土所居。”又說“況此真土,無為無形。不有不無,萬化之門。積雲成霄,剛氣所持。履之如綿,萬鈞可支。玉臺千劫,宏樓八披。梵氣所乘,雖高不巍。內有真土,神力固維。太一元精,世不能知。”此派創自北宋道士王文卿,王文卿道號沖和子,自稱早年在揚子江遇火師汪真君,授以飛神謁帝之道,後遊清真洞天遇電母授以噓呵風雨之文,再經汪真君指點,乃能役鬼神,致雷電,因此神霄派專工雷術,後世道家符籙書《道法會元》卷七十六便有《火師汪真君雷霆奧旨》一卷,便是王文卿所傳。此時神霄派已納入正一教,正一教的五雷大法大多都出自於此。
無心這玉霄太素天轄咒也是五雷大法的一系,屬五雷混合咒,雁高翔突然退後一步,身形疾轉,那一列符咒繞著他飛舞,倒像是貼在了一個透明的大罈子上,而雁高翔正在壇中,動作也一下慢了起來。無心知道這玉霄太素天轄咒一旦發動,直如附骨之蛆,雁高翔縱然法術精深,一時半刻也脫不了身。只是玉霄太素天轄咒雖然纏住了他,威力卻也不大,要當頭再給他個五雷破方竟全功。一想到雁高翔方才出手放過了言紹圻,對自己也留了一次情,便不由略略一怔,但馬上又接著唸了下去。
他只道雁高翔定脫不開,五雷咒當頭擊下,雖不至要了他的命,也打他個七葷八素,哪知雁高翔退後幾步,臉色已然變更,突然一聲斷喝:“破!”
隨著喝聲,他手中的刀猛然化成一團烈火,劇烈燃燒起來。烈焰直衝而至,玉霄太素天轄咒雖然阻住他的身形,卻擋不住這等熊熊火焰,一列正在飛舞的符紙立時燃起,火勢不絕,已衝到無心跟前。無心也沒料到還會有這等變化,只覺鼻中滿是酒香,也不知哪裡來的,胸前已被火舌燎到。火勢雖是有形無質,但衝過來的火舌卻似有刀鋒之利,若是衝到胸口,只怕會有穿胸裂腹之厄,無心大吃一驚,長劍已橫到胸前,向那火舌斬去。他的劍上用硃砂畫著符咒,遭火舌一燎,掌心又覺火燙,彷彿這劍剛從熔爐中取出來,火舌居然會斬成兩截。無心左手的拇指已屈在掌心,自上而下抹去,那一段切下的火勢被他抹在掌中,收作一團,竟在掌心燒了起來。
無心抬掌看了看,道:“火化刀!”
火勢來得快也去得快,此時已消失無跡,無心掌中那一團火也已瞬時熄滅,他掌中全無傷損。雁高翔微微一笑道:“正是,小道士倒也識貨。”
無心看了看雁高翔,心中懊惱不迭。方才已用玉霄太素天轄咒困住了他,若不是遲疑片刻,雁高翔定難逃五雷轟頂之厄。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此時心中後悔,實無以言表。
言紹圻在一邊也看得目瞪口呆,他從來沒見過別人居然如此相鬥,那已不止是武功了。這兩人棋逢對手,不相上下,好看是好看,可被他阻住了,還談何破案立功。他見雁高翔已手無寸鐵,叫道:“道長,他沒兵器了,快上!”
可是無心呆了一樣動也不動,雁高翔卻露出笑意,道:“捕爺,你真是門外漢,還不知我這水火刀的妙用。”
他的右手伸出來,竟然只是個高粱秸。言紹圻莫名其妙,心道:“難道那把刀是這高梁秸變的麼?”他見雁高翔渾身上下也沒個刀鞘,方才這刀都不知從哪裡來的,只道是藏在別處,哪知雁高翔右手反著伸到身後,按在葫蘆口,看著無心道:“道長,你既然也不趁勢攻上,那我便不用火蜂釘了,便用水火刀來好生鬥鬥。”
他的手一按到葫蘆口,又慢慢拔出,赫然從葫蘆中拔出一把刀來。言紹圻吃了一驚,心道:“原來他是把刀藏在葫蘆裡。”但細細一想又覺不對,這葫蘆口子甚小,刀身卻足足有一拃寬,而且刀長三尺,葫蘆卻只有一尺長短,難道這刀竟是軟的,摺疊在葫蘆中麼?
他越想越覺不可思議,雁高翔的一把刀已拔出葫蘆,喝道:“小道士,來吧。”剛說話,突然又笑道:“痛快,真痛快。”他的刀術在竹山三子中是第一的,只是大師兄看不起刀法,他也沒辦法多用。此時有個無心,道術武功皆可匹敵自己,這兩句“痛快”倒是說得全無虛假。
言紹圻見他手中的刀與先前那把一般無二,明晃晃的竟有些透明,仍然不知所以,卻見無心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立著動也不動。他有心上前,但方才雁高翔手中的刀突然化成烈火,這副景像猶在目前,若是自己冒冒失失上前,還不會燒成一團焦炭?想了想仍是不敢走過去。
無心突然道:“雁兄客氣了,那便請教。”
他轉過身,向言紹圻喝道:“小捕快,你管住腳下,別有閃失了。”
言紹圻被他一喝,不由一怔,心道:“這小道士,怎麼大剌剌的。”他只道無心順口呼斥,心中正有些不快,突然看到無心方才站立的地方,又是猛然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