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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嚼蕊冰弦

    黃昏時分雪下大了,扯絮般落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但見窗紙微白,向外一望,近處的屋宇、遠處的天地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丫頭侍候用青鹽漱了口,又換了衣裳,大丫頭荷葆拿着海青羽緞的斗篷,道:“老太太打發人來問呢,叫大爺進去吃早飯。”説話間便將斗篷輕輕一抖,替容若披在肩頭。容若微微皺眉,目光只是向外凝望,只見天地間如撒鹽、如飛絮,綿綿無聲。

    他從上房裏下來,卻徑直往書房裏去。見了西席先生顧貞觀負手立於廊上,看賞雪景。容若道:“如斯好雪,必得二三好友,對雪小斟,方才有趣。”顧貞觀笑道:“我亦正有此意。”容若便命人預備酒宴,請了諸位好友前來賞雪。這年春上開博學鴻儒科,所取嚴繩孫、徐乾學、姜辰英諸人皆授以翰林編修之職,素與容若交好,此時欣然赴約。至交好友,幾日不見,自是把酒言歡。酒過三巡,徐乾學便道:“今日之宴,無以佐興,莫若以度曲為賽,失之者罰酒。”諸人莫不撫掌稱妙。當下便擲色為令,第一個卻偏偏輪着顧貞觀。容若笑道:“卻是梁汾得了頭籌。”親自執壺,與顧貞觀滿斟一杯,道:“願梁汾滿飲此杯,便咳珠唾玉,好教我等耳目一新。”

    顧貞觀飲了酒,沉吟不語,室中地炕本就極暖,又另有熏籠,那熏籠錯金縷銀,極盡華麗,只聞炭火噼叭的微聲,小廝輕手輕腳的添上菜餚,他舉目眼中,只覺褥設芙蓉,筵開錦繡,卻是富貴安逸到了極處。容若早命人收拾了一張案,預備了筆墨。顧貞觀唇角微微哆嗦,霍然起身疾步至案前,一揮而就。

    諸人見他神色有異,早就圍攏上來看他所題,容若拿起那紙,便不由輕輕念出聲來,只聽是一闕《金縷曲》:“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容若聞詞意悲慼,忍不住出言相詢。那顧貞觀只待他這一問,道:“吾友吳漢槎,文才卓異,昔年梅村有云,吳漢槎、陳其年、彭古晉三人,可稱‘江左三鳳凰’矣。漢槎因南闈科場案所累,流放寧古塔。北地苦寒,逆料漢槎此時鑿冰而食。而梁汾此時暖閣温酒,與公子諸友賞雪飲宴。念及漢槎,梁汾愧不能言。”

    容若不由心潮起伏,朗聲道:“何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當以身任之,不需兄再囑之”。顧貞觀喜不自禁,道:“公子一諾千金,梁汾信之不疑,大恩不能言謝。然人壽幾何,請以五載為期。”

    容若亦不答話,只略一沉吟,向紙上亦題下字去,他一邊寫,姜辰英在他身側,便一句句高聲念與諸人聽聞。卻是相和的一闕《金縷曲》,待姜辰英唸到“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諸人無不竦然動容,只見容若寫下最後一句:“知我者,梁汾耳。”顧貞觀早已是熱淚盈眶,執着容若的手,只道:“梁汾有友如是,夫復何求!”

    容若自此日後,便極力的尋覓機會,要為那吳兆騫開脱,只恨無處着手。他心緒不樂,每日只在房中對書默坐。因連日大雪,荷葆帶着小丫頭們去收了乾淨新雪,拿罈子封了,命小廝埋在那梅樹下,正在此時門上卻送進柬貼來。荷葆忙親手拿了,進房對容若道:“大爺,裕親王府上派人下了貼子來。”容若看了,原是請他過王府賞雪飲宴。容若本不欲前去,他心心念念只在營救吳兆騫之事,忽然間靈機一動,知這位和碩親王在皇帝面前極説得上話,自己何不從福全處着手謀策。

    荷葆因他近來與福全行跡漸疏,數次宴樂皆推故未赴,料必今日也是不去了,誰知聽見容若道:“拿大衣裳來。”忙侍候他換了衣裳,打發他出門。

    那裕親王府,本是康熙六年所建,親王府邸,自是富麗堂皇,雍榮華貴。裕親王福全卻將賞雪的酒宴設在後府花園裏。那假山迤邐,掩映曲廊飛檐,湖池早已凍得透了,結了冰直如一面平溜的鏡子。便在那假山之下,池上砌邊有小小一處船廳,廳外植十餘株寒梅,時節未至,梅蕊未吐,但想再過月餘,定是寒香凜冽。入得那廳中去,原本就攏了地炕,暖意融融。座中皆是朝中顯貴,見容若前來,紛紛見禮寒喧。

    福全卻輕輕的將雙掌一擊,長窗之下的數名青衣小鬟,極是伶俐,齊齊伸手將窗扇向內一拉,那船廳四面皆是長窗,眾人不由微微一凜,卻沒意料中的寒風撲面,定晴一瞧,卻原來那長窗之外,皆另裝有西洋的水晶玻璃,剔透明淨直若無物,但見四面雪景豁然撲入眼簾,身之所處的廳內,卻依然暖洋如春。

    那西洋水晶玻璃,尺許見方已經是價昂,像這樣丈許來高的大玻璃,且有如許多十餘扇,眾人皆是見所未見。尋常達官貴人也有用玻璃窗,多不過徑尺。像這樣萬金難尋的巨幅玻璃,只怕也惟有天潢貴胄方敢如此豪奢。席間便有人忍不住喝一聲採:“王爺,此情此景方是賞雪。”

    福全微笑道:“玻璃窗下飲酒賞雪,當為人生一樂。”一轉臉瞧見容若,笑道:“前兒見駕,皇上還説呢,要往南苑賞雪去。只可惜這些日子朝政繁忙,總等四川的戰局稍定,大駕才好出京。”

    容若本是御前侍衞,聽福全如是説,便道:“扈從的事宜,總是儘早着手的好。”

    福全不由笑道:“皇上新擢了你未來的岳丈頗爾盆為內大臣,這扈駕的事,大約是他上任的第一要務。”容若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抖,卻濺出一滴酒來。福全於此事極是得意,道:“萬歲爺着實記掛你呢,問過我數次了。這年下納采,總得過了年才好納徵,再過幾個月就可大辦喜事了。”

    席間諸人皆道:“恭喜納蘭大人。”紛紛舉起杯來,容若心中痛楚難言,只得強顏歡笑,滿滿一杯酒飲下去,嗆得喉間苦辣難耐,禁不住低聲咳嗽。卻聽席間有人道:“今日此情此景,自應有詩詞之賦。”眾人紛紛附議,容若聽諸人吟哦,有念前人名句的,有念自己新詩的。他獨自坐在那裏,慢慢將一杯酒飲了,身後的丫頭忙又斟上。他一杯接一杯的吃着酒,不覺酒意沉酣,面赤耳熱。

    只聽眾人七嘴八舌品評詩詞,福全於此道極是外行,回首見着容若,便笑道:“你們別先亂了,容若還未出聲,且看他有何佳作。”容若酒意上湧,卻以牙箸敲着杯盞,縱聲吟道:“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眾人轟然叫好,正鼓譟間,忽聽門外有人笑道:“好一句‘轉教人憶春山’。”那聲音清朗宏亮,人人聽在耳中皆是一怔,剎那間廳中突兀得靜下來,直靜得連廳外風雪之聲都清晰可聞。

    廳門開處,靴聲橐橐,落足卻是極輕。侍從拱衞如眾星捧月,只穿一身裝緞狐肷褶子,外繫着玄狐大氅,那紫貂的風領襯出清峻的一張面孔,唇角猶含笑意。福全雖有三分酒意,這一嚇酒醒了大半,慌亂裏禮數卻沒忘,行了見駕的大禮,方道:“皇上駕幸,臣未及遠迎,請皇上治臣大不敬之罪。”

    皇帝神色卻頗為閒適,親手攙了他起來,道:“我因見雪下得大了——記得去年大雪,順天府曾報有屋舍為積雪壓垮,致有死傷。左右下午閒着,便出宮來看看,路過你宅前,順路就進來瞧瞧你。是我不叫他們通傳的,大雪天的,你們倒會樂。”

    福全又請了安謝恩,方才站起來笑道:“皇上時時心繫子民,臣等未能替皇上分憂,卻躲在這裏吃酒,實實慚愧得緊。”皇帝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閒,這樣的天氣,本就該躲起來吃酒,你這裏倒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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