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兩個多小時後,講座結束,全場再次掌聲雷動。在座的絕大多數是新聞學院的師弟師妹,雖然凌亦風還未正式打開國內市場,但近幾年LC傳媒的聲名雀起,早令一眾心氣頗高的大學生對這位前輩心生嚮往,因此,許多人離座湧向講台,希望與凌亦風做近距離交流。
良辰靜靜地坐了一會,等到擠在後門的人羣散開,才垂着眼睫走出去,心神卻仍舊有些恍惚。
這時,迎面突然來了個人,險些與她撞了個滿懷。良辰側身閃避的同時,不禁脱口叫道:“……夏老師。”
穿黑色風衣頭髮半白的人愣了愣,眯着眼睛看她,幾秒鐘後露出意外的笑容:“你是……蘇良辰!”
“嗯。”她微笑着點頭,眼睛裏都是亮閃閃的笑意,和當年在課堂上一樣。
夏教授是傳播系的系主任,不但學識淵博而且風度翩翩,儒雅的氣質很得同學們的喜愛。當年良辰也算是他得意門生之一,課堂上常常被點起來發言,就連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也是他。
有些年頭沒見,竟然在第一眼便被認出來,良辰確實開心,不免停下來多聊了兩句。直到從教室裏出來的一行人在她身後停住腳步,她才似有所感,一回頭,恰恰迎上一雙冷靜的眼。
凌亦風皺了皺眉,顯然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她。可是,她回過頭來之時眼中一閃而過的是什麼?驚慌?訝異?不確定那是種什麼情緒,但他卻被輕而易取地激怒了。過去的蘇良辰是多麼的淡定沉靜!可是現在呢?每次見到他都眼神閃爍,慌不擇路,似乎連跟他在一起多待一秒都是極不情願的事。
握了握拳,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等待她下一步的舉動。
站在凌亦風身邊的,是學校幾個院系領導,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短暫沉默,都有點搞不清狀況。倒是夏教授作恍然狀地呵呵一笑,道:“難怪會在這看見你。”他對着良辰説,“你們是一起來的吧?這麼多年感情都沒變,真是難能可貴啊,哈哈……”
當年,良辰和凌亦風在各自的學院裏都是很出名的人物,兩人戀愛,不僅許多其他專業的學生知曉,就連自己系裏的老師也有所耳聞,凌亦風也曾陪良辰上過夏教授的選修課。
聽夏教授這麼一説,其餘的人也反應過來,猜到他們大學便是情侶關係,於是紛紛報以點頭和微笑。
“那麼,我們現在去吃飯吧。”某位領導説。
良辰怔了怔,一時尷尬得要死,剛想解釋,手腕卻出其不意地被人一把扣住。
下一刻,趁着大家繼續往樓梯口移動腳步的空當,平穩低沉的聲音近在咫尺,傳入耳中:“我不想節外生枝。”
什麼叫節外生枝?良辰還沒想明白,就稀裏糊塗地被帶下樓,一直被動地走到吃晚餐的地點,集賢樓。
這裏是學校專門招待貴賓飲食住宿的地方,一般學生不會在裏面消費。聽説集賢樓的廚師手藝一等一的好,良辰就曾感慨,如果有一天能嚐嚐這裏的食物就好了。今天,她終於有機會嚐到傳説中的美食,可是……
坐在包廂裏,旁邊就是凌亦風,幾乎能感受到太過熟悉的他的氣息,這使得良辰覺得非常彆扭,心想,即使有再好的東西端上來,恐怕自己也食不知味。通過他們談話,她才知道,原來凌亦風受到這樣隆重的接待,不僅僅是因為他今天的成就,還有一個原因是他以LC的名義設立了助學基金。
席間,大家談笑風聲。對着這融洽合諧的氣氛,良辰想,或許真的不方便將他們已經分手的事説出來,否則免不了一番尷尬。這,也許就是凌亦風阻止她的原因吧……
坐在良辰另一側的是電子系的主任,看得出凌亦風十分尊敬他。聊天的時候,他突然轉頭過來,笑着説:“良辰啊,這個基金還是以你命名的呢。”
“嗯?”良辰一愣,一直開小差的腦子一時轉不過來。想再問明白些,這時恰好服務員過來上菜,紅酒輪番注入每個人的杯中。
國人喝酒的方式,良辰一向是最不待見的。雖説這酒不至於像十幾萬美元一瓶般的太過名貴,但好歹也不能這麼個喝法,滿杯滿杯的直接下喉,半點味道都品不出。
在座個個都是文化人,但在酒桌上,卻也沒有一個是遜色的。起先,凌亦風輪番敬過去,良辰偶爾微微側眼觀察,發覺他依舊面色不改,口齒清晰伶俐,佩服萬分的同時不得不低着頭,儘量不與他人的眼神有所交流,企圖讓在座的都忘記她的存在。可是,顯然不能成功,很快,便有人對着她舉杯。
説話的是新聞學院的禿頂院長,良辰心裏為難,卻迫不得已端起酒杯。事隔多年重回母校,對方又是長輩,壓根沒有拒絕的理由。望着深紅色的液體,良辰心裏犯怵,天生對酒精過敏的她不知道這杯酒下肚,後果會是什麼。
她硬着頭皮客氣了兩句,可杯子還沒沾唇,就被旁邊伸來的手攔下。
她怔住,轉過頭,只見凌亦風淡笑:“林院長,良辰不能喝酒,這杯我代她。”説完,酒杯已落入手中,一仰頭盡飲下去。
良辰説不出話,指間似乎還留有剛才觸碰中他的餘温。凌亦風將空杯放回她面前時,有意無意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招手叫來服務員:“請倒杯温水來。”
温水端來的時候,良辰側過頭輕聲説了句“謝謝”,也不知是對服務員還是對凌亦風。
畢竟不是商務酒席,大家知道她不能喝後,也不勉強,只是打趣了兩句,意指凌亦風護妻心切,惹人羨慕。
良辰聽在耳裏,只是報以微笑,心裏卻更加黯然。
只可惜……這是假的。
如今他和她,各自身邊早有另一人相伴。
一餐飯結束,眾人行至校外,寒喧一番各自散去。路燈已經亮了起來,天氣卻還不算太暗,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是極淡的梧桐樹影,高大斑駁。
一陣風吹來,良辰環着手臂微微瑟縮了一下。凌亦風朝她看了一眼,説:“上車,送你回家。”説話間,已經走到車旁。
良辰明知這個時段很難打到車,卻還是搖頭:“不用。”
她就定定地站在那裏,而凌亦風也停下來,靠在車門邊,也不看她,自顧自地從口袋裏摸出煙盒和打火機,點了根煙,緩緩吸了一口。
淡淡的煙霧就在這薄暮中漸漸散開,凌亦風的臉掩在後面,幾乎看不真切。隔着幾步路的距離,良辰只覺得那雙微微垂下的眼眸中,似乎有迷離的光華在流動。
對面就是馬路,不時有車呼嘯而過。忽然想起方才桌上喝酒的情形,良辰細細看了一會,最終還是走上前,説:“酒後駕駛罰得很重的。”説着伸出手,“我來開。”
凌亦風聞言抬眼看她,“你有駕照?”語音上揚,似乎不大相信。
不就是本駕照麼!有什麼好稀奇的?良辰見他勾着唇角似笑非笑,感覺自己被完全輕視了,不滿之餘,心底卻也不免開始沒底起來。因為雖説駕照拿了兩年,但真正開車的機會少之又少,只記得上一次碰到方向盤,還是在一年多以前。
可是,已經沒有反悔的機會,下一秒,車鑰匙便被放入她的手心。
凌亦風其實並沒有喝多,雖然酒精含量超標,但如果要安全平穩地開車回家,他還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可是現在,他卻安然地坐在副駕的位置,看着自己的PORSCHE被一輛又一輛大小汽車從旁邊超過去。
看向前方的時候,他用眼角餘光打量正專心駕駛的良辰。這個女人……估計平時根本沒怎麼開過車。雖然路線還算夠直夠穩,但她小心翼翼心無旁騖的神情顯然與目前的行駛狀況不太相符。即使他的車不是跑車,現在的車速也可稱作龜速,加上交叉路口太多,前面不斷被駕車熟手插隊,使得他們平白被紅綠燈耗掉許多時間。可是,即使這樣,他仍舊安之若素,調低了椅背,一手支在眉際,神情放鬆,只在需要轉彎的地方加以提示。
只有二十分鐘的車程,良辰硬是花了半個多小時才開到。一路上,根據凌亦風的指點,繞了大半個C城,終於來到他們於郊區的住處。
車子停下來,凌亦風並沒急着下車,而是突然側過頭問:“你知道回去該怎麼走麼?”
回去?不就是按原路返回嗎?良辰想都沒想地點頭。
“你確定?”路燈掩映下,漆黑如墨的眼睛裏閃爍着點點細碎的光芒。
距離這樣的近,以致於良辰不禁恍了恍神。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卻又覺得他問得別有用意,於是仔細回想來時的路。
……不對。
良辰心裏暗暗叫糟。
之前一路過來,方向全是由凌亦風指的,她自己卻只顧得專心開車。加上其中有一段路面正在整修,因此要進入這片住宅區,必須另外繞一小段路。當時良辰開着車,就覺得七拐八彎,好半天才柳暗花明豁然開朗。
而且,其實,這些都不是重點。最關鍵的是,她從小就是不折不扣的路痴一枚。當年在學校裏,在那些在她看來錯綜複雜的“井”字型路上,硬是迷路好幾回。凌亦風曾不只一次地嘲笑她,怎麼竟會沒有方向感到如此地步!
此刻,良辰更是絞盡腦汁都無法回憶起來時那段九曲十八彎的路,就更別提如何倒着走回去了。她有些挫敗,終於瞭解凌亦風特地問這個問題的用意。
可是……現在怎麼辦?該怎麼回家?
8
將她為難迷糊的樣子盡收眼底,凌亦風自是不動聲色。
所以説,這樣沒有方向感的人,拿了駕照反而是件麻煩事。
車子沒有熄火,良辰還愣在座位上,這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裝在路邊造型別致的低矮路燈隱在草叢中,柔和地亮着,外面是磨砂的玻璃罩子,光線透出來有那麼一絲朦朧。凌亦風手臂伸過去按按鈕打開了天窗,四面的玻璃也全部緩緩降下來,一絲幽涼的冷意立刻竄進來。微風掠過頸脖似乎令良辰回過神來,轉頭髮現身側火光忽閃,凌亦風微低着頭,煙已經燃上。
這是良辰第二次見他抽煙。以前在大學裏,雖然絕大多數男生都是煙酒不忌,但凌亦風卻從不湊熱鬧跟他們一起吞雲吐霧,手指、領邊永遠都是清清爽爽的氣息。
可現在,他抽煙的姿勢卻是那麼熟練。
車裏通風,因此煙霧很快散出去,並沒有留下什麼難聞的氣味。雖然大部分房子裏都亮着燈,可路上靜悄悄的,良辰坐着,除了努力想着回家的路之外,還覺得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和凌亦風兩個人長久地待在車裏實在是件尷尬的事。
終於,她低聲説:“我等計程車回去。”同時伸手開門,跨下車去。
凌亦風聞言側頭看她,也不阻止,只語氣平淡地説:“這裏的計程車很少。”
“……那,公車呢?”她抱着胳膊,開始覺得有些冷。
“沒通。”
“……”徹底傻眼!
但轉念一想,良辰也只怪自己問得笨。
這裏是豪宅區,住在這一帶的幾乎可以説是家家有車,哪裏還需要浪費其他交通資源?況且,這一路開過來,確實沒見到除了私家轎車之外的代步工具。
車外的女人無可奈何地跺了跺腳,凌亦風的視線穿過車窗冷冷地看着,嘴角漸漸露出嘲諷的痕跡。
她當真如此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麼?或許她覺得,和他待在一起早已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沉默了一會,凌亦風緩緩開口:“我送你回去。”眼角眉梢卻盡是冷凝。
早知最終結果仍是如此,當初自己就又何必攬事?
良辰老實地坐在副駕上,看着凌亦風以無比熟練冷靜的技術迅速開出住宅區駛向大路,心想,剛才在學校外的擔心真是多此一舉。現在的他,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絕對不像酒後違規駕駛的人。
良辰早已説了公寓的位置,可車開到半路,卻突然方向一轉,朝更加繁華的地段駛去,並很快進入某個地下停車場。
“我餓了。”車子停穩後,凌亦風淡淡地説了句,率先下車。
良辰雖有滿腹疑問,但無奈在問出口之前就顯然已經抵達目的地,只好不多言語地立刻跟上。
一路上,雖有服務生領着,但凌亦風明顯也是熟門熟路。良辰走在旁邊,心底暗暗納悶,他才回來多久?怎麼竟好像比她還要熟悉有着巨大變化的C城的一切?
這個時間,店裏還有不少客人,他們挑了個剛收拾好的座位坐下,臨着窗,恰好可以看見七層樓下繁華的夜景。
凌亦風看菜單的時候,良辰只是靜靜地坐着。她知道晚餐的時候他除了喝酒,其實幾乎沒吃什麼,而事實上,她當時食不知味心不在焉的,也沒吃飽。如今坐下來,光是推薦菜牌上的精美圖片,就足以令人食慾大振。
最終端上來的是數道精緻講究的小菜,以及盛在砂鍋裏的粥,配着蝦球,香氣四溢。
凌亦風先添了一碗,遞到她面前。
她抬了抬唇角:“謝謝。”
低下頭開動的時候,突然想起,再上一次兩個人像這樣正式的吃飯,彷彿已經是那樣久遠的事了。
凌亦風默不作聲,偶爾用餘光看向對面的女子。她還像以前一樣,吃東西的時候總是一心一意的,臉上的表情淡然卻温和,就連平日裏的那一絲倨傲也會在就餐的時刻一掃而光。
此刻也是如此。她低着頭,垂着眼睫,長而密的睫毛偶爾微微動一動,在挺秀的鼻樑邊投下淡淡的陰影。
周圍的客人全是結伴而來,不時低聲談笑,每張桌旁的氣氛都融洽至極,只有他們僵在那裏,沒有交談,更談不上眼神的交匯,與四周相比,頭頂上方的空氣明顯凝固了幾分。
這時候,悦耳的鈴聲突然從凌亦風的口袋裏傳出來,良辰抬起頭,只覺得頸脖微微僵硬,但氣氛總算鬆了鬆。
凌亦風接了電話,還沒講上兩句,手機長長地滴了一聲,因為沒電而自動關機。
“有要緊的事嗎?用我的吧。”良辰看着對着手機微微皺眉的人,很自然地將自己的遞上去。
其實事情根本不重要。凌亦風看了她一眼,卻還是接了過來。站起身,去廳外打電話。
好一會兒,他才回來,握着粉色的女式機子,還來不及還給良辰,屏幕已經伴隨着絃樂聲驟然亮起來。
一個看來很親暱的稱呼歡快地閃動……
“謝謝。”將手機放回良辰手裏的時候,凌亦風緊抿着唇坐下來。
打來電話的,應該……是個男人吧。
葉子星在電話裏一個勁地道歉,説是公司開會直到剛才才結束,又問良辰吃過飯沒有,現在在哪。
良辰偏過頭,盯着幾十米以下的車水馬龍,一一作答。等到通完話,回過頭來,才驚覺不知何時凌亦風竟已招來服務生,買了單。
“走吧。”高大的身影倏地站起來,夾雜着隱隱冷然的氣息,從她身旁一刻不停地掠過。
良辰不自主地在心裏嘆氣,只覺得莫名的壓抑和疲倦。
或許,分手後的男女,當真是連朋友都無法再做的吧。
一路沉默。
車裏的氣壓彷彿低到極點。
從跨江大橋上經過的時候,路燈和車輛從身邊呼嘯着向後退去,良辰抓着安全帶,第一時間想到好萊塢的飛車電影。這一刻,倒寧願剛才選擇自己走回來。
好不容易到了家,她從車裏出來,只覺得頭暈目眩。踩着高跟鞋站穩腳步,根本來不及説什麼,馬達聲響動,那輛華貴的PORSCHE已從身旁快速駛離,剎車燈僅閃了閃,黑色的車影便很快消失在轉角處。
良辰愣在原地。一句禮貌的謝謝還卡在喉間,滿目卻盡是方才凌亦風留下的冷酷側臉。兩次見面的情形,似乎一次比一次糟,不知怎麼的,良辰就忽然想起常聽人説起的一句話:相見不如懷念。
……
可是,分開的日子裏,他可曾懷念過她?
又或許,他們之間,連懷念都早已成了奢望。
週末,良辰和唐蜜一起逛街,中途朱寶琳恰好打來電話,説是讓她幫忙參考一件衣服,於是三人在商場一樓碰頭。
但凡休息時間,良辰一向都打扮得隨意,短外套加工裝褲,粉黛未施,怎麼看都不像白領一族。唐蜜比她稍稍好些,但也是懶慣了的人,壓根不願精心修飾。然而反觀朱寶琳,一如既往的豔光四射,走在光可鑑人的商場地磚上,性感的高跟鞋慢條斯禮地叩叩作響,耳邊垂下的耳環隨之晃動,細碎的光芒幾乎能耀花所有人的眼。唐蜜之前一直只在電視上見她,如今遇到活生生的真人,不由得朝着良辰悄悄作了個驚豔的表情。
原來,朱寶琳要挑的是在電台週年慶時穿的禮服。由於品牌太多,又有新款上市,一時間眼花繚亂,因此找良辰出來提供參考,順便小聚。
關於和凌亦風兩次見面的事,良辰不想引來過多關注,因此這次當着朱寶琳的面,也只是裝作若無其事,隻字不提。
“怎麼沒精打采的?”挑衣服的時候,朱寶琳突然盯住她的眼睛問,“看看,眼角都有細紋了!”
“是麼?”下意識地抬手,良辰無所謂地笑了笑,“也是奔三十的人了,有也正常。”
一旁與她同歲的唐蜜立刻不滿地反駁:“喂!別亂説!什麼三十?明明才剛過二十五不久。”
女人大抵沒幾個肯認老。
良辰依舊笑,完全不給面子,“看你能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話音才落,換來一對白眼。
PORTS專櫃的小姐抿着嘴微笑,朝良辰多看了兩眼,估計是沒想到這麼一個漂亮的女人居然對年齡問題如此坦然。
朱寶琳試穿了兩件,都不大滿意,三人又乘手扶電梯上二樓。
上了樓,拐彎的時候,良辰突然聽見身邊傳來“咦”的一聲。聲音很輕,充滿驚訝,她轉頭,發現剛才一個與自己擦身而過的男子正停在後方不遠處,盯着她猛瞧。
“怎麼了?”朱寶琳也停下來,順着她的視線,僅僅辨認了三秒鐘,便脱口説道:“那不是以前追過你的師兄嗎?”
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對方聽見。男子尷尬了一下,但也因此更加確定,微笑着問:“你是,蘇良辰?好久不見!”
“……啊,是啊,好久不見了。”
良辰覺得微微汗顏。明明被追求的對象是她,如今反倒是朱寶琳先一步替她認出人來。
這個男人,其實不算是她們真正意義上的師兄,反而和凌亦風才是正宗同門學長學弟的關係,讀的也是電子。大一軍訓剛過,回家休了個十一之後,有一天早晨良辰在食堂裏吃飯,就有人走過來自我介紹。很莫名其妙的,一個大男生站在面前自行説了一段話,將姓名年齡來歷統統報得清清楚楚,良辰當時壓根兒反應不過來。等到回過神的時候,一封淡藍色的信已經放在了餐桌上。
“希望能交個朋友。”那個男生説,“裏面有我的聯繫電話。”
“對不起,”良辰搖頭,將信推了推,“請你收回去。”接了,反而惹來麻煩。
男生也搖頭,固執地説:“你看看吧。”
……
直到人影消失在樓梯口,良辰始終沒去碰那封信。倒是一起吃飯的朱寶琳搖着酸奶瓶,咯咯笑:“行啊你!才開學多久,就有人送情書來了!”
回到寢室,她又順便將這事宣揚了一番,於是很快大家便都知道良辰有了追求者,而且還是二年級的外系男生。
對於姐妹們的關注和打趣,良辰自己反倒沒什麼感覺。所謂的情書,她是因為不好丟在食堂,所以才帶了回來。信裏聲辭並茂,着重細節描寫和感情抒發,良辰草草看了一遍,大概知道他是在説自己對她一見鍾情,並期待後續發展。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她將信塞進抽屜。來大學這段時間,她可沒想過這回事。
此後,照樣上課、吃飯、打水。偶爾在校園裏遇上,不管看到沒看到,她一率不作任何表示,只宛如陌生人,連個眼神都不給。
結伴同行的朋友見了,常常笑她狠心。
狠嗎?不會。
既然不可能有發展,那麼又何必給他希望?現在的大學男生也不傻,看見對方沒有回應,想必就該知道無望,從此打消念頭。
那個男生也確實銷聲匿跡了很長一段時間,可良辰卻並沒有因此而過上平靜的生活。隨着時間的推移,陸陸續續又有其他追求者湧現了出來。在這所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的工科院校,女生想找男朋友基本上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更何況那時良辰早已聲名鵲起,被一眾人等評為院花,風光無限。
可她還是無心。那些名聲對她來説都是虛的,周遭或羨慕嫉妒或愛慕讚美的眼光,彷彿全不放在心上。與至交好友可以瘋癲地打鬧玩笑,卻對其他泛泛之交始終疏淡有禮。走在路上,常有男生過來搭訕,她也只是靜靜聽對方説話,完了道聲“對不起”,轉身走人。久而久之,有人傳她驕傲清高、性格冷淡,她聽了,也只是一笑了之,照舊過自己的生活。
其實,並非高傲。事後想來,不過是還沒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
然後,便是情人節那晚出去溜冰,與凌亦風有了小小的交集。
緣分本身就是奇妙的東西。在不認識一個人之前,生活中根本看不見他的影子,而一旦熟識了,卻彷彿時時處處都能相遇,常常一個不經意地轉頭,便能看見那道身影。
良辰與凌亦風,也是如此。
9
站在電梯邊寒喧了一陣,師兄才説:“我太太帶着兒子在樓下的麥當勞等我,所以……”擺了個抱歉的表情。
良辰會意,立刻點頭:“哦,你先去吧,我們還要逛逛。以後有機會再見。”
“好,那我先走了啊。”師兄揮揮手,笑容掛在三十歲男人成熟的臉上。
四個人,朝着兩個相反的方向,在人來人往的電梯口,錯開身去。
往前走了兩步,良辰終究還是回過頭,再次看了看師兄離開的背影。心裏想着,如果當初沒有他,或許此後她的愛情和生活,都將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大二的某一天,她們接到通知,説是傳播系與電子系舉辦聯誼舞會,所有二三年級的傳播系女生全在受邀之列。晚上到達西校區的舞廳時,恰好遇上這位身為電子系外聯部長的師兄,良辰她們這才知道,原來他便是這次聯誼的主辦人之一。
在這個全校規模最大的舞廳裏,人頭攢動,陰暗的光線裏,只看見黑壓壓的身影來回穿梭。寢室裏六個姐妹在屬於本系的地盤裏佔了一張長凳,朱寶琳湊過來説:“你看,電子系的女生果真少得可憐。”
良辰藉着屋頂幽暗的燈光環視過去,果然,對面角落裏,四個安靜的女性身影幾乎淹沒在周圍高大活躍的粗獷線條中。
“……所以説,工科院校裏,只有聯誼才是解決男女比例失調所帶來問題的最好方法。”寢室裏一個女生插話説道。
“正所謂互通有無嘛。”另一個女生很正經地説。
一句話,似乎令大家立刻想到本系男生羣體的弱勢,聽見的人靜默了一秒之後,紛紛會心地笑作一團。
舞會很快正式開始。
隨着音樂響起,舞池裏的人漸漸多起來。剛開始男女生多半還有些尷尬推脱,但到後來,習慣了,也就自然手腳放開,落落大方地邀請他人或接受邀請,一羣十八九歲的人,玩得不亦樂乎。
良辰下場跳了幾支,回到座位時,鞋面上不可避免地,印着數人的灰白腳印。其實,其間她也經常踩到對方的腳,與三四個不同舞伴,全都是在一疊聲的抱歉之中渡過短短三四分鐘的舞曲時間。
當時只能怨為什麼大一掃盲時,都沒認真去學,否則此刻也不至於一路尷尬到底。
曲子不全是悠揚的慢三慢四,偶爾還插了激烈跳躍的音樂,許多人紛紛跳入場中,身體舒展、表情興奮,在閃爍眩目的燈光下,盡情舞動。
良辰一向喜靜不喜動,因此只是靠在一邊的立柱旁,朝場中央正向她揮手的朱寶琳擺了擺手。
這時,身旁插入一道清朗的聲音,近在耳邊:“……剛才踩腫了多少男生的腳?”
良辰一愣,轉過頭,恰好對上一雙含着微微笑意的黑色眼眸。
“嗯?你也在?”她有些吃驚,居然差點忘記他也正讀着電子系的二年級。
凌亦風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轉了個身,也在大立柱旁背抵着倚靠上去。
良辰側着頭又問:“……你剛才説什麼?”他怎麼知道自己踩了別人?
凌亦風看着她,抬了抬下巴,淡笑着示意:“我坐在那邊的時候,有好幾次你從我面前經過,我都聽見你一個勁地在道歉。”偶爾有燈光掃過她的臉,他甚至有幾次看見她皺着眉一臉無奈的樣子。
“女生對於跳舞,不是應該很有天賦的麼?”他提出疑問:“可你為什麼完全一竅不通的樣子?”
良辰也很無語,只得聳肩:“這個問題應該問我爸媽,為什麼沒遺傳給我運動基因。”
凌亦風聽了,挑眉笑了笑,不再説話。
過了一會兒,音樂聲驟然提高了許多。場中的男男女女圍在一起,排着一串,以手搭肩,和着歡快的樂曲跳起中場的兔子舞。
良辰彎腰去拿水喝,才發現礦泉水瓶已經空了。在喧囂的環境中,這時説話已經很費力,她晃了晃空瓶子,又指指窗外,示意出去買水。
凌亦風見了,點頭,比了個“同去”的姿勢。
舞廳離最近的超市也有一段很遠的距離。其中一段較窄的小路,沒亮路燈,兩側高大的樹木聳立,遮蔽了月光,走在其間,只能隱約看見些影子,全是棄之不用很久的老舊低矮的房子。抄的是近路,路面並不太平整。良辰大一作金工實習的時候,騎着車從這裏經過,一路坑坑窪窪,速度稍快一點感覺骨頭都會顛得散架。
所幸,雖然路又長又不好走,但有一人作伴。
走了一段,良辰突然聽見凌亦風説:“我想起一個故事。”
“什麼?”她順口接道。
凌亦風頓了一下:“要聽?”
兩棵梧桐的樹葉之間,恰好有一片不大不小的空隙。銀白色的月光灑下來,照在他的臉上,鼻樑挺直,一雙眼睛顯得尤為清亮。
“你説吧。”良辰點頭。
凌亦風微微抬起唇角,以平穩低冷的聲音開始敍述:“有一個男生,考上了外國的大學。他和他的母親在學校外面租了間舊房子,住在裏面十分用功地讀書。可是不久就發現,每當他坐在書桌前學習的時候,總感覺有東西輕輕觸碰他的頸脖。起初,他以為是自己神經過敏,並不太在意,可是久而久之,這種奇怪的感覺一直存在,於是他……”
“等一下!”良辰突然出聲打斷。
“嗯?”凌亦風看向她,疑惑地挑了挑眉。
良辰放在口袋裏的手握了握,有些無力地説:“不要告訴我,你在講鬼故事!”這是她的死穴。
凌亦風的微側着低下頭,表情看來很無辜,可薄薄的唇邊卻隱約帶着點戲謔的笑意:“你怕?”
除了微弱的月光,四周一片漆黑。
然而……“不會啊。”很直覺地,良辰回道。
儘管此刻,後背早已有微微發涼的感覺。
“那我繼續了。反正還有一段路才到超市,正好聽來解悶。”
幾乎沒給她發表意見的機會,凌亦風淡淡地接下去道:“他覺得這件事很詭異,於是就説給他母親聽。他母親去找了個算命的詢問,算命師告訴她,有許多肉眼看不見的東西都可以被照相機所捕捉,如果下次再有這種情況出現,就馬上拍張照片,説不定可以解開謎底。”
良辰默默跟在旁邊,深深吸了口氣,只感覺腳下的路前所未有的難走,而且,前所未有的漫長。在心底裏暗暗後悔,為什麼要放棄明亮平坦的大道不走,為省一點點路程,而挑了這條見鬼的漆黑的小路。
鬼……
腦海裏碰出這個字,良辰立刻輕輕甩了甩頭。
這個時候,千萬不要想!
可是,這根本由不得她。
只怪自己一時嘴硬,不肯承認從小害怕聽鬼故事。現如今,身邊這個人壓根沒有就此停下打住的意思。
一陣風吹來,涼嗖嗖的,良辰不自禁地縮了縮脖子。
“……聽了算命師的話,那個男生半信半疑,回家在桌前重新坐下來讀書。不一會兒,又感覺有東西輕輕敲他的頸脖,他的母親馬上用相機給他拍了張照片。等到照片洗出來,母子兩人全都嚇得臉色發白。照片裏,在男生旁邊的,是一雙懸空的腳……原來,他一直感覺到的,是曾經在屋子裏上吊的人從半空垂下的一雙腳,因為在空中晃盪而不停輕輕觸碰他的頸脖……”
故事總算是結束了。
良辰閉了閉眼,儘量叮囑自己不要去想像那種場景,可頭皮仍止不住一陣陣發麻。
“你……真的不怕?”凌亦風低下頭來微笑地看着她。
良辰清了清嗓子,“當然。”一邊在記憶裏搜尋,“我也講一個給你聽。”覺得他是有意嚇她,總得回敬回去,才不枉出的一身冷汗。
“好啊。”凌亦風倒是欣然接受,同時伸手指了指,“轉個彎拐到大路就到超市了。”
良辰這才發覺,一段又黑又長的路,終於快了走到頭,前方隱約有路燈的光線。
“回去的路上你再講,更有氣氛。”凌亦風似乎興致頗高。
回去打死也不走這條路!良辰在心裏暗想。卻也苦惱一時真想不出什麼嚇人的鬼故事能替自己血恨。不過,望着越來越近的光明大道,心裏一直繃着的一根弦總算能夠鬆下來。
這時,凌亦風突然伸手在她肩頭輕輕拍了拍:“……感覺到了嗎?”
此時正值春末,良辰穿着件一字領的針織衫,半個肩膀都露在外面,凌亦風微涼的手指就這麼突如其來悄無聲息地觸上她頸脖旁的肌膚,觸感若有若無……
“啊!……”
終於,還是沒能忍住。
結果,回來的路上,凌亦風當仁不讓地當了回義工。六瓶可口可樂,分兩個袋子裝着,一手提一隻。
走的是正經大路,雖然遠一點,但總好過深一腳淺一腳,外加後背發涼,受盡驚嚇。
沐浴在明亮的路燈下,良辰早已緩過勁來,卻仍舊沒好氣地嘟囔:“沒想到你這麼幼稚!”居然那樣應景地嚇她!
“沒想到你這麼嘴硬!”穿着黑色毛衫的大男生臉上的笑容隱隱透着得意。
良辰有氣無力地拋了個白眼過去,終於確定他從一開始就是有意想要嚇唬她的。
回到舞廳,只見朱寶琳遠遠站着,正以手扇風,想必是鬧騰得冒汗了。見到他們,立刻迎了上來,衝着良辰叫:“你去哪兒了?到處找不見,還以為你一聲不響一個人先跑回寢室了呢!”
良辰從凌亦風手中接過塑料袋,揚了揚:“見你DancingQueen作得辛苦了,特意買來慰勞你的。”
“哇,良辰,你真是太好了!”朱寶琳撲上來抱了抱她,從袋子裏拿出可樂,才像突然想起來般,指了指凌亦風:“你們倆……怎麼一起?”
凌亦風笑了笑,沒答話。此時寢室裏其他四個女生也圍上來,良辰將飲料一一遞給她們。
“喏,你的。”剩下最後一瓶,良辰舉到凌亦風面前。
凌亦風稍稍一怔,才道:“當初説要買水喝的是你吧?怎麼自己反倒沒有?”
“誰説沒有?……我喝這個。”説着,良辰又摸出一罐奶茶,晃了晃。
飲料是當初良辰獨自進超市挑的,小小一罐奶茶,被壓在可樂下面,凌亦風自然注意不到。
“這算是我做義務勞動的補償?”凌亦風接過來,微微挑着唇角。
良辰似笑非笑:“是為答謝你奉獻了一個精彩至極的故事!”
“哦?”清亮的眼睛裏彷彿都盛着笑意,“以德報怨啊——”拖長的尾音,語調輕鬆愉悦。
良辰撇着嘴角微微一笑,不再答他,仰着頭喝自己的奶茶。
一邊的朱寶琳看着這二人旁若無人的你來我往,臉上不動聲色,眼神卻在這一男一女之間來回移動,漸漸流露出耐人尋味的意味來。
舞會結束後,良辰被朱寶琳拖去洗手間,再出來時,發現人都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寢室其他四人估計也早已結伴離去。
走到大門口,朱寶琳突然問:“我們怎麼回去?”
良辰這才想起之前是六個人一起從宿舍區走着過來的。當時只當是飯後散步,可如今玩到這麼晚,再徒步走回去,幾十分鐘的路程,似乎有些不太實際。
這時,有個男生騎着車停在她們面前,並且輕輕喚了聲:“寶琳。”
良辰仔細一看,正是原來一起滑冰的籃球健將。
“我沒騎車來,你帶我回去吧?”朱寶琳走下台階問。
“好。”籃球健將的表情看起來相當樂意。
良辰站在原地,一時有些發懵。……如果她沒記錯,好像朱寶琳和他相處了一段時間後就因為性格不合而和平分手了呀!
怎麼現在看來,兩人的神態舉止仍舊那麼親密?
眼看朱寶琳已然扶上對方的腰,良辰終於回過神來,皺眉道:“喂!沒義氣的傢伙!你就這麼拋下我一個人走了?”
“當然不是。”朱寶琳笑眯眯地伸手指了指,“我早看好了!你可以坐他的車回去!”
順着她提示的方向,良辰一眼便看見了正跨在車上與兩三個同學交談的男生。
燈光下,他的側面,弧線優美,一雙漆黑的眼睛,似乎流光溢彩。
自行車加速度地從長長的坡道上一路滑下。
良辰坐在後座,耳邊只聽見呼呼的風聲,雙手不禁抓緊前面人腰側的衣襬。
“……你就不怕我再講故事給你聽?”頭頂上方傳來清朗的聲音。
良辰抬頭,只看見對方烏黑的頭髮,以及微微躬着的背脊。
她笑:“抓着你的衣服呢!我一再受到驚嚇,很可能會做出激烈的舉動。”
“同歸於盡?”騎車的男生微微側過臉,露出帶着笑意的俊朗眉眼。
“也不排除這種可能。”感覺風聲太大,良辰下意識地提高聲音。
下一刻,隱約有笑聲飄過耳邊。
當時誰也沒有料到,將來的一段感情便在這個普通至極的夜晚,悄無聲息地慢慢展開。
都説青春年少歲月如歌。可是良辰覺得,她的人生自從有了凌亦風的參與,就變得如同一幅卷得密密實實的畫卷,一寸一寸顯山露水。
曾經以為,風景優美,卻忽然有一天,峯迴路轉。
令人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