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之後又走了很長一段路才終於回到住處。
因為路面整修,到處被破壞得亂七八糟,連人行道上的方磚都被撬開重鋪,聶樂言不得不低著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得十分仔細。路上還遇見一群剛收工的工人,戴著安全帽,拿著工具,似乎正七嘴八舌地計劃著去哪裡吃宵夜,雖然隔著一條街道,但嗓門都大得出奇。當她走過的時候,她聽得很分明,其中有人衝著她吹了幾聲口哨,然後便是肆無忌憚的大笑聲。
她想到夜深人靜,雖然一路都有燈光照著,但腳下到底還是加快了步伐。
一直到住宅小區裡才又慢下來。她就住在第二棟,轉個彎,隔著低矮的花圃,樓道的門洞就已經遙遙可見。
方才走得急了,穿的又是新買不久的高跟鞋,放緩步子之後,聶樂言只覺得小腿都在隱隱抽痛。以前秦少珍就說她,這樣走不得路,該不會天生就是坐車的命吧。
後來她與江煜楓在一起,倒真是常常名車接送,有時候他沒時間,或者根本懶得親自開車的時候,就會讓司機負責接她上下班。
還曾經有一段時間,她心血來潮想學鋼琴,便在業餘時間報了個學習班,每週三次風雨無阻,簡直學得不亦樂乎。而那個時候恰好是盛夏,已經非常熱了,到了晚上整個城市幾乎悶得像個大融爐一般,可是江煜楓竟然還維持了一個多月的好興致,每回都開著他那輛拉風惹眼的跑車去學校門口等她。雖然這項舉動後來給她招來不少無謂的注視和話題,但她還是覺得蠻感動的。有一次坐上車就忍不住問:“你最近怎麼都不需要出去應酬?”
她還記得他當時淡淡瞥她一眼,反問:“你很希望我天天去應酬?”
“當然不會。”她說,“其實這麼熱,你不用特意過來接我下課。”
她那樣善解人意,他卻反倒藉機敲竹槓,“如果你覺得愧疚,可以買點禮物補償一下。”
對了,她想起來了!就是那一次,她後來才會去商場裡買了那件浴袍送給他。
其實是根本想不起來他缺什麼。他那樣一個人,吃的用的從來都只要最好的,眼界高得和古代的皇帝大概都沒什麼兩樣,而且稍稍有點不襯心的,鬧起脾氣來又像個不講理的小孩子,讓人覺得十分無語,很難伺候。
她覺得他什麼都不缺,再貴的東西買回去也是浪費。所以那天一個人在商場裡逛了很久,從一層的國際名品區到五層的男裝男鞋區,最後實在挑不中,心裡恨不得也立刻招個能幹的秘書來,將這樣棘手的問題統統丟給秘書該有多好。
然後又懷疑自己是不是鬼迷心竅了,明明他只是隨口那樣一說,她竟然就真的跑來商場裡給他選禮物了。
可是,好好的憑什麼要送禮物給他?又不是生日,也不是什麼紀念日。她同他交往,他偶爾開車接送一下,不也是天經地義的麼?
有此覺悟的時候,她恰好閒逛到一家櫥窗外,以前很少注意男裝,沒想到竟然還有浴衣專賣。她索性就進去挑了一件,刷卡打包,然後輕輕巧巧地拎著走人。她知道自己這樣子很有些討巧省事的意味,因為她見過江煜楓的其他幾件浴泡和睡衣,幾乎全是這個牌子的,所以心想,這樣買回去應該不至於被他挑剔吧。
果然,一向要求頗高的江某人似乎對這件禮物還算滿意,因為僅僅隔了一天,他便禮尚往來地送了她一付鑽石耳墜,自然價格不菲。
秦少珍知道後連連感嘆:“早知道你一口氣多送他幾件啊,這樣交換,多值!”
可是,再多幾件又有什麼用?最終還不是照樣被他扔進垃圾簍,毫不留戀。
樓道前的路燈恰好壞了一盞,周圍顯得暗漆漆的,聶樂言直到走得很近了,才發現那裡還站著一個人。
她眯著眼睛看過去,可是對方的整個身子都隱在暗處,所以看不太清。隨著自己腳步的越來越近,聶樂言心裡不禁有些發毛,因為想起社會新聞裡的那些搶劫襲擊案件,於是不由自主地將手袋緊緊貼護在胸前。
然後,她聽見很輕的一聲脆響,似乎是打火機發出的聲音,劃破沉寂冰冷的黑夜。
她下意識地停了下來。
幽藍忽閃的火苗輕輕躍起,溫暖微弱的一點火光照在那張臉上,其實不過是轉瞬即逝,但她還是看清了。
那張臉,似乎還與多年之前一模一樣,五官的線條是那樣的清晰明朗,在沒有笑意的時候,嘴角邊彷彿永遠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與高傲。
那個曾經像藤井樹一般清冷俊美的少年。
她看著他,終於還是走過去,而他很快也看見了她,眼裡滑過稍縱即逝的訝異,隨手就將剛剛點著的香菸熄掉了。
她說:“嗨。”手袋還緊緊貼在懷裡,“你怎麼來了?”
“正好經過,聽說你住在這邊,順道過來看看。”
他朝她微微笑了笑,於是她也跟著微笑。
這樣的碰面,這樣稀鬆平常的對話和語氣,幾乎令人以為他們才剛剛分開不久。
可是,其實已經很久了,兩個人分開得足夠久,幾年的時光卻彷彿有大半生那樣漫長。
他們就站在樓梯口講話,一樓的聲控燈早就亮了起來,但光線並不刺眼,只是一點點柔和的昏黃,照在她和他的臉上,猶如一層虛幻的絲絨披罩下來,朦朦朧朧的。聶樂言只覺得自己的視線好像又突然模糊起來,因為好像看不清他的臉。
明明隔著這麼近,卻好像怎麼都沒辦法將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可她還是微笑:“你剛才站在這裡,幾乎把我嚇到。”
“哦,以為我是壞人嗎?”
“是啊,過年前後治安一向不好,我還擔心是搶劫的。”她低頭看了看抱在胸前的手袋,即使此刻也仍舊維持著方才的姿勢沒有放鬆,並不是因為害怕,或許只是因為冷。
今天晚上穿得有點少,沒有想到會在江煜楓那裡耗掉那麼長的時間。
他彷彿也看出她在瑟瑟發抖,微一沉吟便說:“你還是先上樓吧,我走了。”
地上還散落著三四個菸頭和幾處斑駁的菸灰,他分明已經在樓下站了好一會兒了,結果她來了,他卻這麼快就要離開。
她看得分明,於是站著不動,“其實你來之前可以先給我打個電話。”
“我丟過一次手機,連同很多以前同學的電話號碼一起沒了。”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直視著她,似乎並不像是在說謊,可是聶樂言卻突然覺得自己彷彿失去了所有的語言,又或許失去的只是勇氣和氣力,她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她這些年一直沒有換掉手機號碼,那短短的十一字數字從大學一年級一直用到現在,更多的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執著。其實工作之後也認識了好幾個在移動上班的客戶,他們手上有許多很好記的號碼,數字又吉利,她有機會換,卻始終沒有換。
那年在海邊,她曾經對自己說,要記掉過去重新開始,於是真的就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再輕易踏入程浩的生活圈,也因此真的再也沒有主動聯繫過他。
她從沒對誰說起過,那是件多麼艱難的事。因為明明就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裡,她卻再也不能見他,再也見不到他,就連聽一聽他的聲音都不可以。
那樣愛一個人,卻又要想方設法阻止自己再去愛他。她就困在那方泥沼裡,既然爬不上來,唯一能做的也只是不要令自己越陷越深。
可是到底還是固執地保留了原來的那個號碼。
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著什麼,也是直到今天才終於肯承認,那份天真的期待落空了。
她阻止了自己這麼多年,卻又偏偏等了這麼多年。
多麼可笑的矛盾。
最後程浩將手機遞給她,說:“再輸一次吧。”依稀記得多年前,也是她親手將自己的號碼輸進他的手機裡。
這一次她卻沒有接,只說:“還是以前那個。”
他似乎愣了一下,“我以為你早換過了。”
“沒有。”她冷得再度瑟縮了一下,似乎終於受不了了想要離開,“我上樓了,有空再聯繫好麼?”
“好。”
他點頭,深深地看她一眼,轉身走遠。
她也在同一時刻轉過身,匆匆踏上幾階樓梯,腳步很快,彷彿急於奔上樓去。結果幾乎已經快要到二樓了,卻又陡然頓住。感應燈次第亮起,聶樂言看著自己的影子定格在那小小的一方地上,似乎猶豫徘徊了許久,卻最終還是原路返回。
她重新站回到樓梯口,還來得及看得見那道背影。
和當年一樣,程浩走路的速度一向都不快,此時他只是將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明明夜裡已經這麼冷,張開嘴巴就能呼出大團大團的白汽,可他仍舊不緊不慢,彷彿步履悠閒。他沿著花圃,頭頂一溜的燈光灑下來,他就在這整排的路燈下離開。
她冷得發顫,上下牙關都在輕輕打架,卻還是這麼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慢慢的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而上一次這樣看著他的背影,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她幾乎就要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