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耳修斯舉著刀,手指卻在顫抖,不是膽怯、不是畏懼、不是心虛,而是遲疑。
她有冰冷的氣息,像最深沉的海洋;錦緞般的皮膚,如玉般光潔;她的聲音像女神手中的豎琴,天籟般美妙……
魔力成了一把利刃,在惡毒目光之下,誰可看見那顆心脆弱善良,她犯了什麼過錯?只因比雅典娜更美麗,就需要遭受神如此的懲罰?
一節物種起源課上到中途,莫爾教授的發言被打斷了。
教室門口站著個臉色發白的短髮少女,顫顫地說:“對不起教授,我可以找簡學長出來一下嗎?”
簡蘭達從座位上抬起頭,驚訝地看向來人。莫爾教授衝他比了個手勢。得到許可,在其他同學疑問的目光中,他匆匆走出教室,順手關上了門。
“珍珠?這個時候找我什麼事?”生日派對的事情昨天不都已經說好了嗎?
珍珠神色激動地抓住他的手,著急地說道:“學長,不好了,我姐姐她……她不見了!”
“說清楚點,怎麼不見了?”
“昨天我們跟你告別後就回房間繼續討論派對的事,大概在十點多的時候姐姐說去找住在一樓的利比娜幫忙一起佈置會場,但到十一點半她還沒有回來,於是我去敲利比娜的房門,她說我姐姐根本沒有去找她。我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都找不到我姐姐,我想姐姐也許去哪散步晚上自己會回來的,於是就睡下了。可是今天起床還是沒有看見她,我知道她早上有課,就去課堂上等她,但她沒有出現……我姐姐出事了,學長,我姐姐一定出事了!她是個生活很有規律的人,從來沒有不說一聲就消失那麼長時間,我……我……”
簡蘭達的手被她抓得好疼,連忙寬慰她:“你不要著急,我們再四處去找找看,一定找得到的,彆著急,沒事的。沒準回頭去你房間,你姐姐正在床上睡覺呢。”
然而,預期的情景沒有出現,在發動全學生旨治會的會員遍尋校園而不得後,日暮西山肘分蹦眾人拖著疲乏的腳步來到學生會辦公室一起討論這件離奇事件。
“見鬼了,她能跑到哪去?”米索一拳砸在長桌上,懊惱地大喊。
被他一喊,坐在一邊輕啜的珍珠放聲大哭了起來,一個女孩連忙摟住她輕拍她的肩,瞪了米索一眼,“你別這麼大聲,嚇到她了。”
“你姐姐平時比較喜歡去什麼地方?”這已經是第N個人第N次問這個問題了。
珍珠邊哭邊說:“我姐姐這個人生活很有規律的,除了課堂、食堂和宿舍,她很少去別的地方。就算去,也是跟我一起的。”
簡蘭達輕皺著眉,問身邊的同學:“那幢樓裡的女生們都問過了嗎?”
“都問過了,她們都說沒有看見水晶。”
“她不可能離開這個島,一定還在學校裡,但是她知道自己消失那麼久會讓妹妹擔心,為什麼還不回宿舍呢?除非她身不由己。”
“可是好好的誰會硬綁著她不讓她回去?外面的人不可能踏足這個島,而島裡的除了同學就是老師,六年了,殷達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問題。”
米索突然把頭轉向珍珠,“你姐姐有仇家嗎?”
“啊?”
“會不會是你姐姐的仇家半夜開了直升飛機來把她擄走,或者是暗派了人來綁架她……”話沒說完,一份報紙飛過去砸中了他的臉。
簡蘭達搖頭,“真是異想天開。”
一女生問道:“現在該怎麼辦?”
“我想我們得通知威格教授,然後發動全校的人都去尋找。只能先這樣做了。”簡蘭達走到珍珠面前,溫柔地握住她的手,“對不起,現在都還沒能找到你姐姐。但是你不要灰心,一切還有希望。你先回去吃點東西,再睡一覺,養足精神明天再和我們一起找人,好不好7”
那麼溫柔的聲音,聽在誰耳中不感動?珍珠嘴一歪,摟住他的脖子將頭埋到了他的肩膀上。
一屋子的人互相交換個眼神悄悄走了出去,只有米索依舊很不識相地留下來繼續發光發亮。
簡蘭達取過桌上的紙巾,一張張地遞給她,柔聲說:“好了,沒事的,不要哭,你姐姐不會有事的。現在你最重要的是照顧好你自己,不要太難過了……”
珍珠搖了搖頭,把他抱得更緊了。
乖乖,春天真的來了,昨天一個女孩抱他,今天又一個女孩抱他,米索彷彿看見了桃花在簡蘭達的身邊盛開,四周一片粉紅……
於那一片粉紅中,忽然摻進一抹不和諧螅灰色,米索直覺地抬起頭,辦公室的門大開著,十餘米外,程沉抱著書本正靜靜地朝這看。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她的臉上根本沒什麼表情,米索卻突然覺得有種很冷很冷的東西從心頭滑過,渾身打了個哆嗦。
接觸到他的目光,程沉垂下頭,又站了幾秒鐘。才一跛一跛地走了。
天邊最後一抹晚霞映在她身上,給她全身都鍍上了一層金紅色。那種金紅色此刻看上去,竟如血光一樣不祥。
天生麗質的露莎碧小姐,非常幸運地避開這個駭人聽聞的大消息,她在房間裡香香甜甜地睡了一天,到晚上六點時才悠悠醒轉,推開窗子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真奇怪,校園裡怎麼燈火通明的?那些學生們跑來跑去在幹什麼?晚上有娛樂活動嗎?
她攏攏波浪長髮去浴室好好梳洗了一番,對著鏡子左瞧右瞧,確信找不出絲毫瑕疵了,才穿上外套神清氣爽地下樓。
“默哥哥,你們在這幹什麼?”遠遠便看見默未傾和簡蘭達站在一起,低聲討論些什麼,被她打斷,兩人都轉頭朝她看來。
呀,這個少年好漂亮!昨天匆匆一瞥沒來得及細看,今天再次見到,燈光下顯得他的臉部輪廓更柔美,像中國的瓷器一樣細緻。
“大家都在幹什麼?好像很忙的樣子。”露莎碧東張西望了一下,依舊搞不清楚情況。
“有個學生失蹤了,大家正在連夜找她……你睡了一天?”默未傾皺了下眉。
“失蹤?”露莎碧不但不覺得震驚,反而“哈”地笑了起來,“這麼個小島也能玩失蹤遊戲嗎?八成是和情人約會去了。”
默未傾別過臉,懶得理她。
他不理她,她就纏上簡蘭達,“失蹤的是男的還是女的?失蹤多久了?”
遠處有個學生朝這邊喊了一聲,簡蘭達匆匆拋下一句對不起就跑了過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露莎碧看見大家都一副嚴肅緊張的樣子,不由也收起了玩笑心態,問道:“默哥哥,這事情很嚴重嗎?”
“如果找不到,就很嚴重。”
“也是,莫名其妙就少了個人,只怕學校沒法向人家家長交代。那你們就慢慢找吧,反正我是幫不上什麼忙的,我肚子餓了,這裡哪可以吃飯?”
默未傾用古怪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露莎碧眨眨眼睛,莫名其妙,“又不是我把人弄丟的,那樣看我幹嗎?人找不到,難道其他人就不用吃飯了?討厭,你不告訴我我自己去找。”
在繞了七八個圈走了約莫二十分鐘後,終於被她找到了餐廳,看見那個用中英法日四種語言寫著“學生餐廳”的燙金招牌,真是好生感動。
推開玻璃門走進去,餐廳裡空蕩蕩的,除了廚師,只有一個女生坐在最偏僻的角落裡低頭吃飯。
露莎碧快樂地朝點餐處走過去,問道:“可以隨便點菜嗎?”
廚師往旁邊的牌子上指了一指。她這才看見上面寫著菜單表,一看之下大是失望,“這些都不合我的胃口耶,怎麼辦?我想吃法式燴蝸牛,不要桂皮多放奶油!”
“對不起小姐,這裡沒有蝸牛。”
“沒有?那平時這裡的學生都吃些什麼?”
“我們菜單上列出什麼,他們就吃什麼。”
“那要是他們不愛吃這上面的菜呢?”
“那麼他們就自己回去做,學校有提供私人廚房,他們把想吃的食物寫在單子上交給自治會成員,下週來島的船隻就會把他們要的東西帶過來。”在殷達六年,遇到的嬌氣小姐少爺也不少,廚師早已學會如何應答。
“那要是自己不懂廚藝呢?”
“那就很抱歉了,因為殷達是培養人才的地方,不負責伺候嬌貴小姐。”
“Shit!原來殷達就是這麼一個鬼地方,還吹噓什麼獨一無二開創教學新模式,不把學生的胃先喂好,讓他們怎麼專心學業?我要跟爹地提意見,叫他派幾個大廚過來。”希望落空,大小姐臉色很不好看。
廚師聽了她的話後只是一笑,小丫頭敢小瞧他的廚藝,待會就讓她刮目相看,“那麼小姐,你還點菜嗎?”
“點,為什麼不點?我都快餓死了!”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就沒吃過東西,實在沒辦法,也只能忍了。當即隨意點了幾樣,懶洋洋地找張桌子坐下。
角落裡的那個女孩還在吃東西,嗯,她吃東西的樣子還蠻斯文的,看來曾經受過上層社會的禮儀訓練,只是那頭頭髮太糟糕了,人也瘦小得不成樣子,頭垂得那麼低,不知道臉長什麼樣……正東想西想,廚師已將飯菜送了過來,速度倒挺快。
香味撲鼻的意大利通心粉一擺到她面前,露莎碧就開始兩眼放光,拿起叉子嚐了一口,更是舌頭都快融掉了,“哇,好吃好吃!味道真不錯!”
餓得太久,一沾上食物,味覺嗅覺所有感覺全部鮮活了起來,正埋頭大吃時,感覺有個人慢慢地向她靠近,最後停在了桌前。
露莎碧抬起頭看了一眼,這一看之下,手裡的叉子頓時掉到了地上。碧綠色的眼睛被睜至最大化,愣愣地望著那個人,美味可口的通心粉忽然變得又澀又苦,忍不住吐出來,卻又被嗆到,就那樣一邊咳嗽一邊捂住胸口。目光好像被對方粘住了,怎麼也掙脫不掉。
“是,是是……你,你,你……”
瘦小得像小學生般的身軀,沒有血色的嘴唇,蒼白的臉上那眉眼卻更清晰,墨黑墨黑地看著她,看住她,看定她,幻化出某種錯覺,像要被黑暗吞噬。
露莎碧突然一把推開桌子,撞飛椅子,發瘋般奪門而出,遠遠的有燈光,便不顧一切地朝那邊跑了過去,邊跑邊叫:“救命啊,救命啊!救命——”
聲音引來眾人注目,人群裡那個身影最是熟悉,連忙跑過去緊緊抱住他,嚇得哭了起來,“默哥哥,Medusa!Medusa!嗚嗚嗚,我好害怕……”
簡蘭達在一邊輕聲問:“出什麼事了?你看到了什麼?”
露莎碧把頭埋在默未傾懷裡,只是不停地叫著:“Medusa!Medusa!”
“Medusa?”那個神話裡的蛇發女巫?她究竟在說什麼?簡蘭達看向默未傾。
默未傾的瞳仁收縮了起來,一雙眼睛便變得更加尖銳。他沉著臉,聲音不悅:“你在什麼地方見到她的?你對她做了些什麼?”
“是她對我做了些什麼好不好!”露莎碧大喊,“我在餐廳吃飯時,她就站在我面前,她就一直那樣看著我,我好害怕,她的眼睛好恐怖!她是不是來報仇的?她要害我對不對?默哥哥你要救我,她要害我!”
“夠了,冷靜點!”默未傾大喝一聲,露莎碧被他的聲音一吼,嚇住了,整個人頓時靜了下來。
“你不要自己嚇自己,事情沒你想的那麼恐怖。我已經提醒過你,你們遲早要見面的,你又不是不……”突然禁聲,默未傾直直地盯著某個方向,表情動作都在那一瞬間停止。
簡蘭達抬眉,看見程沉慢慢地從路的那頭走過來。感覺到默未傾的異樣,露莎碧抬起頭,順著他的目光轉身,臉頓時又變白了,“默哥哥,她……她……”
程沉面無表情地看了他們一眼,繼續前行。默未傾突然推開露莎碧,大步走到她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程沉站著,低垂著眼睛。
燈光照過來,把她和默未傾的影子拉得很長了交扭在一起,這情景看人簡蘭達眼中,便覺得說不出的怪異。
不知過了多久,默未傾終於緩緩地開口,每個字都說得很深沉:“我們很久不見了,Medusa。”
簡蘭達心裡微驚——程沉就是Medusa?為什麼露莎碧看見她會害怕成這樣?她們之間究竟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一連串的問號在腦海裡升起,然而只能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她和默未傾雖然彼此都站著沒有動,卻支構起一個只屬於他們兩人的世界,別人根本踏不進去。
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靜,程沉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抬起頭,目光呆滯地看了默未傾一眼,又轉過來看露莎碧一眼,低下頭,左腳朝左邊跨出一步,右腳慢慢拖過去,繞開他們繼續往前走。
默未傾這次沒有再攔她。
一天的搜尋活動到晚十一點半時暫告終結,忙了一晚上的學生紛紛徒勞而返。
默未傾和簡蘭達送露莎碧回宿舍,露莎碧在進門前張了張嘴巴,似乎有話要對默未傾說,但看到簡蘭達也在,便放棄了。
兩人從女生樓下來,沿著綠蔭小道回男生樓,樹葉在頭頂上交織出斑斕的影子,晚間的校園靜悄悄,只聽得見腳步聲。
“你是不是有問題想問我7”默未傾先開了口。
“你願意告訴我嗎?”
“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簡蘭達想了一想,問:“是時機還不到嗎?”
默未傾也想了一下,“也許。”
“那麼……等時機成熟了再告訴我。”簡蘭達看著默未傾微微一笑,默未傾陰沉著的臉頓時有所舒緩,他揚揚眉毛,回了個帶點苦澀的笑容給他。
簡蘭達低聲說:“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見到她,都覺得她好可憐,很想幫助她,想看看那樣一張晦澀的臉,笑起來會是什麼樣子。”
默未傾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卻沒說什麼。
又是一個人沉淪的開始嗎?當初,他也是這樣的想法啊……
每次看見她,都覺得很不忍,即使違背了自己一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原則,也想為她做些什麼,想看看那樣一張孤獨的臉,笑起來會是什麼樣子,想看看那雙深沉寂寞的眼睛,有了暖意會不會更加美麗……
當初,他也是那樣想的啊……
“美夕子……”簡蘭達的驚訝聲喚回了他的思緒。默未傾抬起頭,看見男生宿舍樓下,一道人影在大門處徘徊,那人回頭,正是那個日本女孩。
默未傾對簡蘭達點個頭,徑自先上樓去。
簡蘭達走到美夕子面前,說:“你是在等我嗎?不好意思,忙到現在,讓你久等了。”今天他可有事先通知她,因為要找人所以不能去當模特,她怎麼還來找他?
美夕子問道:“水晶學姐找到了嗎?”
“沒有。她到底去哪了……”簡蘭達疲憊地柔柔自己的臉,“對不起。如果繼續找不到她的話,以後的幾天可能都不能去你的畫室了。”
美夕子善解人意地說:“沒有關係。其實我今天來就是跟你說這件事的,請學長不要放在心上,畢竟找人最要緊,畫畫什麼時候都可以。”
“呵,謝謝你。”
“那麼,我走了,希望明天就能找到學姐。晚安學長。”
簡蘭達看了一下手錶,時間指向十一點三十二分。
與此同一時間的女生樓裡,露莎碧正在床上翻來覆擊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就滿是程沉那張蒼白無血色的臉,不停地在她腦海裡晃來晃去。許多零星碎片一斌點地拼湊起來,組合成那個鮮血淋漓的畫面……
“不要找我!不要,不要,跟我沒關係,是你偷我的芭比娃娃在先的,是你不對在先,所以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
她呢喃著昏昏睡去。
一樓最西邊的小房間裡,程沉靜靜地坐著,先是睫毛開始輕顫,接著是手,然後是腿,最後整個身體都開始不停地發抖,她抖得那麼厲害,在沙發上蜷縮成了一團,像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拋開抱枕站起來,掀開床上的被子爬過去,從最裡面的枕頭下捧出一小匣子。
扁扁的黑漆木盒,盒面上雕刻著古老而神秘的花紋,她緊緊抱著這個盒子,像抱著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逐漸地恢復了平靜。
三樓第三間房裡,珍珠坐在書桌前看著:由己和姐姐的照片,又忍不住掉眼淚。
她攤開日記,拿出筆在上面寫道:“今天,姐姐失蹤了,我很害怕,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剛寫到這,房門傳來一陣響動,好像有人拿鑰匙打開了門。
珍珠眼睛一亮——姐姐回來了!
她放下筆剛想轉身去看時,一條繩子突然從身後套過來,勒住了她的脖子。
一隻手輕輕關上303宿舍的門。
這時,午夜零點的鐘聲沉沉響起,穿破寧靜的夜空。
露莎碧在床上翻了個身,被子的一角落到了地上。
她呢喃了一句:“對不起……”
程沉站在鏡子面前,那雙平日裡一直低垂著不讓人看見的眼睛忽然睜開,在燈光的折射下發出極其璀璨的光澤,變得又探又冷,沒有絲毫溫度。
男生樓的205房間裡,簡蘭達熄燈準備就寢。樓下102號房裡,默未傾以手託額,目光卻不在書本上面。
檯燈燈光照在書上,攤開的那頁上正好有個醒目的花體字標題——《希臘傳說之Medusa篇》。
如果當初……如果當初的事情可以重新來一遍的話,如果他那時沒有莫名其妙地多管閒事挺身而出的話,如果那件悲劇沒有發生的話……
Medusa,應該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吧……
他懊惱地抓住頭髮,重重將書合上。